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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成一7

兵马的葬礼在案发四天后举行。

原因是他的遗体被带走做解剖检查,才被送回家中。

这是五月一个碧空如洗,令人神清气爽的好日子。

前一天晚上,家里举办了一场只有家人参加的守灵式,正式的告别式则把地址选在了附近的殡仪馆。在错综复杂的住宅区举办葬礼较为繁杂,因此方城家依照了近来的惯例去做。

成一与众家人一同坐在死者家属席上。

葬礼比成一想象中的要简朴些。花圈数量不多,出席者在宽阔的会场里也显得零零散散,给人一种难以打消的孤寂感。

身为白手起家并积累万贯家财的成功者,最终得到的却是一个与成就如此不符的葬礼。这或许是兵马既不信任别人,也不与人深交,始终过着独行侠般生活的结果。

兵马出生于明治末年的东京深川,毗邻洲崎花街处。父亲是首饰匠,他是兄弟姐妹七人中的老六,从小伶俐开朗,是附近小有名气的淘气包。在父母与兄弟姐妹们的关爱下,尽管家境清贫,兵马依旧健康地度过了他的童年。

悲剧发生在兵马六岁那年。那一年,一股台风形成于和歌山县潮岬海域,自静冈县沿岸登录,通过京滨地区、东京北部及福岛县,并从宫城县金华山海域起一路席卷至北海道。当时以东京为中心的东日本一带,狂风肆虐,大雨倾盆,发生了巨大的自然灾害。最终,共有四万三千八百七十一户人家全毁、半毁或被冲塌,二十万四千户人家浸水,七百七十人死亡,三百七十四人失踪。在东海道铁路干线路段,酒匂川铁桥垮塌,山北站到御殿场站之间的隧道也因坍塌而堵塞。由于仓库浸水,食品等货物价格暴涨。当时社会一片混乱,据说为了打击借货物不足之机牟取暴利的商贩,警视厅甚至迫于形势发布了《奸商取缔令》。

这就是铭记于历史的惨剧——发生在大正六年九月三十日的“东日本特大暴风雨”。

而兵马的父母和六个兄弟姐妹,就在那七百七十名死者当中。当时,兵马家的房屋倒塌,全家人都被压在了底下。只有兵马一个人在倾斜的房梁下奇迹般地捡回了一条命。

茕茕孑立的兵马最终得到了照顾,日本桥的一家生丝批发店收容他做了学徒工。身为最低贱的苦工,他在那个专制气息浓厚的商业世界中饱尝了社会的辛酸。在兵马十一岁那年,店主对他慧眼赏识,将他从用人中提拔了出来。如今看来,兵马当时的职位已经相当于社长秘书。在当时论资排辈的大环境下,他的境遇可谓特例中的特例。之所以会这样,一方面由于店主是那种不拘常理、勇于打破常规的人,另一方面,也有人在私下觉得是由于店主喜好男风。不过事情的真相,至今依旧不为人知。

而这位生丝批发店老板的爱好,就是股票投机。

然而,老板在日本桥的店铺固然很大,但正因如此,店里的开支也十分庞大,连店主自己也攒不下几个闲钱。据店主所说,他也经常只是纸上谈兵而已。股票的买卖与兵马并没有什么关系,但在看着身边的店主因股市信息一时欢喜一时愁的过程中,兵马对股市的关注度和知识度自然也越来越深。到他十七岁出徒那年,兵马进入兜町一家小型证券公司,成了一名报信的信童。他利用自己过去存的一笔小钱和专业知识,投身到了股市当中。

兵马之所以能够获得成功,是由于他在众多只看重短期利益的股票投机者之中更具备长远的眼光。他对大局的预测非常精准,并且能够从更高的角度审核和分析股市的行情。在人们疯买某一只股票时兵马能从中获利,而在他们见势不妙抛售股票时,兵马依然能从中获利,并冷静观察后续状况——他有着冷酷而擅长观察的眼光。在不知不觉中,崭露头角的兵马渐渐习惯了“昭和年代的福泽桃介”这一称谓。福泽桃介自不必多提,他是庆应大学创办者福泽谕吉的女婿,是明治年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股神”。

后来,一·二八事变、七七事变、八·一三事变相继发生——兵马敏锐地嗅到了社会潮流的变迁,乘上了军备品生意繁荣的浪潮,这使他的资产仿佛滚雪球般增长。既不相信别人,也不与人深交的兵马,在股票投机客们充满尔虞我诈、相互背叛的世界中可谓如鱼得水。在战况即将陷入胶着之前,他又仿佛预知未来般地从市场中急流勇退。而他这次隐退,也恰如福泽桃介般明智。

只不过兵马并非众口相传的那种贪得无厌的野心家,反而是那种贵有自知之明的小人物。“二战”结束后,他没有重返股市,而是涉足房地产业——经营起平稳的生意,过起了安稳的生活。也正是这一时期,他在世田谷购置了如今的家产。

兵马的妻子初江逝世于昭和三十年代,去世前,她只来得及与兵马生育三个孩子。与同时代的夫妻相比,这已经是很少的了,而这也足以说明兵马当时极为忙碌。

秉承了做股票投机客时的独行侠风格,涉足房地产的兵马依旧没有创办公司,也没招募任何员工,只有宿佣工兼任司机的清里荣吉是他唯一的心腹。

就像对外人极其冷淡那样,兵马对自己的妻子和子女也不甚关心。大女儿多喜枝才二十岁出头,就下嫁了一个平凡无奇的大学生——濑川胜行。这件事当时在家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但兵马最终只是以胜行做倒插门女婿入赘方城家为条件,就轻易答应了这门婚事。同样,尽管二女儿左知枝的结婚对象藤重圭吾是个与房地产业毫无关联的药师,兵马依旧没有对此表现出任何不满。甚至连他的独生子直嗣立志学画时,兵马也没有横加阻拦。

有人说他薄情,但也有人认为归根结底,他还是最大限度地给了孩子们自由。而这或许正是兵马单枪匹马,仅凭自己的才能与实力开拓人生后所养成的,奔放不羁的生活态度。

但到了晚年,他突然一改原本的生活态度。

兵马开始寻求起了自己的接班人。

十几年前——那时的成一还是高中生。

如果说留下自己存活过的证明并将其流传后世是人类的本能,那么兵马到了七十岁后,才终于觉醒了自己的这份本能。

藤重圭吾和清里荣吉已经去世,而胜行和直嗣又不够可靠——做出这样的判断后,兵马最终挑中了成一。

他要求——准确地说是命令成一在大学进修经济学或经营学,但成一表示拒绝。

外公是如此顽固,但继承了他血脉的成一也很固执。

最终谁也没有让步,成一离开家门,开始了独自生活。后来他进入大学研修光学,只有学费还由父母提供。

又过了几年,外公开始逐渐转卖名下拥有的土地和建筑,从这行中急流勇退下来。

而成一至今也不认为当初他的选择是错误的。

只不过,成一会为自己当时的叛逆和略微过头的固执而后悔。也正因如此,没能向外公道哪怕一句歉,才会成为他心中最后的遗憾。

葬礼在一片寂静而冷清的气氛中进行着。

明亮的阳光中,有着几分隆重,又有几分庄严——

轻柔而和煦的微风,拂过了来客们黑色的丧服。

继而轻轻摇晃着礼堂里的鲸幕。

那个午后是如此寂静,仿佛不曾有过一场葬礼。

参加者中,一半是胜行与直嗣在工作中认识的人,另一半则是兵马的旧识——他们大都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但当一个看上去像政府官员、面色严肃的男子开着黑色奔驰车赶过来时,在场的人们不由得感到了紧张。男子表示过去他曾经受过方城老爷的照顾,继而眼圈泛红地为兵马烧了一炷又一炷香。美亚睁大眼睛感叹道:“哇,外公可真行。”成一则不禁对外公年轻时狂放不羁的作风产生了遐想。

左枝子也坐在轮椅上参加了这场葬礼。

她身穿一件黑色连衣裙,一串珍珠项链点缀在她的胸口,显得清冽而耀眼。为了保护左枝子不被人们用好奇的目光注视,成一和美亚费尽了功夫。

起灵时,富美伤心欲绝,放声大哭起来。多喜枝不够严肃地说了一句“哭成这个样子,传出去多不好听”。

而胜行在与殡葬公司的员工沟通过相关事宜后,事无巨细地承担了葬礼上要做的各项事宜,展现了他身为万年总务课课长强大的办事能力。

葬礼中唯一没有派上用场的人是直嗣,他光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始终跟在胜行背后。

出席葬礼的人中,还静悄悄地藏着几个明显像是警察的人在四处张望。还有几个看上去明显是记者的人,被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赶了出去。尽管如此,兵马的葬礼总体上依旧没出什么乱子,干脆利落地结束了。

只剩凶手尚未落网。

◇左枝子6

外公的葬礼在今天举行。

我也时隔许久地坐上轮椅出了家门。

腋杖和肘杖都不适合长时间外出,因此是哥哥用轮椅推我出来的。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很累。看来没能习惯的外出,对我来说依旧是件难事。

可是……明明应该很累,我却始终无法入睡。一股沉闷的感情压在我的心里,令我无法入睡。

外公去世了。

还是被人杀害的……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如此可怕、如此恐怖、如此令人不愿发生的事?为什么会有一个人去杀死另一个人,这种令人悲伤的事情发生——?

外公,外公……

虽然有人觉得外公是个非常严肃、可怕的人,但我完全不这么觉得。对我来说,外公是一个胸怀宽广、体贴善良的人……是一个用宽广、强大和包容一切的慈爱来保护着我的人……

外公,外公,他是那样的善良,他是我最喜欢的外公……

为什么外公会去世?

为什么一定要用那样残忍的手段杀死他?

为什么我最喜欢的人总是要离开我?

为什么会迎来这样不幸的结局?

为什么……

没错,父亲和母亲也是那样去世的。

十七年前的五月。

发生了那起车祸。

当时我和父母一同在四谷生活,我们住的似乎是外公名下的一栋公寓楼——那是母亲结婚时外公的陪嫁——没错,外公的为人就是这样善良。

母亲经常会带着我回娘家,也就是我现在所居住的地方。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小时候我总是说“外公的家里有树林”。那时我最期待的,就是能和哥哥一起玩闹——我们在院子里相互追逐,跑来跑去——那时我也能像哥哥那样自由奔跑。我常常在周末和父母一起回外公家住——因为当时我特别喜欢黏着哥哥,当他的跟屁虫。

后来,就是发生在五月的那件事了。

虽然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我们那天出门,是要去远亲家里参加一场法事。前一天晚上我们睡在外公家里,打算第二天一早就从那里出发。富美姨的先生荣吉叔负责开车载我们去。

那是十七年前的五月。

车祸本身我已不太记得,我的记忆里只留着哥哥在车门外挥手送我们离开家里时的样子。能坐荣吉叔开的车,我兴奋极了,在车上欢闹个不停……

或许是因为醒得太早,后来我趴在母亲的膝盖上睡着了。当再次醒来时,我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

我们所乘坐的车,似乎是在东京与琦玉县交界附近的一个十字路口,与一辆翻斗车撞了个正着。

就在那一瞬间,富美姨的先生和我父母的生命,以及我身体的自由,都被这场车祸给夺走了。

据说两车相撞所带来的冲击令翻斗车半毁,而我们所乘坐的轿车则被撞得不成原形。我之所以能捡回一条命,其中一个原因是我的身体还很娇小柔软,而最重要的原因是——没错,据救出我的人说,母亲维持着紧紧抱住我的姿势,而父亲又维持着扑倒在母亲身体上的姿势,两个人就这样死去了。

父亲,母亲,我是你们的女儿。我是被父母所深爱的,属于他们的独生女。所以我才顽强地存活了下来。

当我在医院醒来时,我的全身缠满绷带,连脸上都被裹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我记得那时右腿感到很痒很难受,明明它已经再也无法动弹……

外公一定非常可怜我。

在与父亲家商量过后,外公把我收养在了自己家里。他在家里建了残疾人用的卫生间,还在各处都安装了铁制扶手……

看着拄着儿童用的拐杖跌跌撞撞行走的我,外公一定非常难过,所以他经常会将幼小的我抱在怀中。

“左枝子,你是个好孩子,可爱的孩子。你就留在外公家,永远留在外公身边吧,外公会永远陪着你……”

外公他是那样的慈祥。

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家里的扶手每年都会安装到更高的位置。与此同时,固定扶手的零件所安装的位置也渐渐提高,在墙上留下许多小洞,让家里变得有些难看,但外公却对此毫不在意。每年外公都会叫工人来家里调整扶手位置,这件事对他来说甚至成了一种乐趣。

但这样的外公,如今也已经不在人世了。

尽管这几年他窝在别室里深居简出,尽管他年事已高——但他依旧是我的外公,我最亲爱的外公。

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为什么他会被那种残忍的方式害死——?

我最爱的人们,为什么总会以那样的方式死去——?

为什么,为什么……

为了让我喜爱的人们不再遭遇不幸。

神啊,求求你。

请你守护我最爱的人们,就像父亲、母亲和外公守护着我那样。

神啊,求求你。

求求你守护他们。

哥哥、美亚、富美姨、姨父、姨妈、直舅——还有,还有他——求求你守护他们。

◇成一8

距案发当日已过了五天。

成一在二楼的卧室,任自己疲惫的身躯倒在床上。

他也非常清楚,自己的神经最近绷得太紧。

窗帘还未拉上,窗外,树木的枝条在黑夜中摆动。听着它们发出的沙沙的噪音,望着它们单调的晃动,成一的内心不禁因烦躁而恼怒。

他不禁长叹出一口气。

今天白天,警察甚至来到他公司里对他进行问讯。为了让成一不那么生气,他们一边在像念咒一样强调自己只是例行公事,一边把之前问过无数遍的问题不厌其烦地又问了一遍。

阔别十年回家后,因与外祖父发生不和而将其杀死——警察或许有充分的理由这样怀疑自己,但他们对自己的说法丝毫不予信任的态度,依旧让成一感到很不愉快。他们看上去一副急着要从成一的陈词中嗅出破绽,并将其抓住的样子。警察的到来已经够让人窝火的了,而同事和上司眼中好奇的,似乎想要刨根问底的视线,则令他更加烦躁。

拜他们所赐,成一在下午的棱镜孔径角实验中完全没能专注。

受够这种荒唐的闹剧了——成一心想。

不可思议的是,他对外公的死并没有感到伤悲。

毕竟十年没见面了,这样或许也不奇怪。也许正是因为继承了兵马的血脉,他对血亲的感情才会如此淡薄。但无论理由如何,这种出人意料的平静,令成一感到更加焦躁。

窗外晃来晃去的树木刺激着成一的神经,他站起身来粗暴地拉上了窗帘。

这个动作仿佛信号一样,成一刚刚拉上窗帘,房门就被人敲响了。

“进。”

进来的是美亚。她穿着宽松的粉白条纹睡衣,双手各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马克杯。

“老哥,你还没睡?”

“嗯。”

“喝可可吗?我刚泡的。”

“好的。”

美亚把其中一只杯子递给了成一。

“没耽误学习吧,美亚?”

“会说话吗?倒是先讲声谢谢嘛。老哥你真是的,总是那么冷淡……别担心,不会耽误学习啦,喝点可可休息一下而已。”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或许拜母亲大大咧咧性格的反作用所赐,妹妹是个可靠的姑娘。

“老哥……还记得咱们小时候总是像这样泡可可喝吗?每次都是富美姨泡给姐姐和咱们的。”

美亚轻轻坐在成一的床上。

“是啊,那时还得左枝子帮忙把可可吹凉你才能喝。”

“是吗?”

“可不是,当时你总乱跑乱闹的,把可可都洒在我床上了,还被富美姨狠狠训了一顿。”

“是吗?原来还有这种事呀,我都不记得了……算了,先别提以前的事了。老哥……”

美亚的声音突然小了下来。

“……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幽灵吗?”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因为小舅说他见到过外婆的灵魂呀。而且外公被杀害的情况……怎么想都不太正常对吧?”

“嗯……是啊。”

“这阵子我问过警察叔叔,他们说那间别室除了入口以外,没有任何人进入过的痕迹。”

“也有可能只是他们看漏了吧。”

“我也是这么说的,但警察叔叔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鉴定科——是这么叫的吧?听说这是那里的人们调查后得出的结论。”

成一一边考虑美亚的话,一边嘬了口可可。甘甜的饮料令他的情绪得到了平复,他慢慢啜饮着可可。

“那应该不会有错了,毕竟他们是专业人士。”

“警察叔叔还说他们把院墙和别室周围都查了个遍,但丝毫没有发现有人偷偷闯入过的痕迹。”

“是吗,怪不得那天都那么晚了,他们还一直在闹哄哄的。”

“嗯,所以只能推测杀害外公的凶手是从正门大摇大摆走进来的。”

“……嗯。”

“可是老哥,你和小舅一直都在起居室里面望着别室对吧。”

“嗯,一直看着。”

“真的谁都没去过那边吗?”

“是啊。”

没错,怪就怪在这点。成一感到十分费解。如果有人过去,自己应该是不会看漏的,但是……

美亚用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紧紧盯着成一。

“我说,会不会是老哥你看漏了?”

“警察已经这样问我很多遍了。”

成一皱起了眉头。

“那帮警察实在啰唆,简直要被他们烦死了。可是……外公在别室门口露了次脸,紧接着就打开了连接走廊的电灯……当时那边非常明亮,实在想象不到会看漏什么人。”

“绝对没有?”

美亚向前探着身子问道。

“虽然谈不上绝对……但当时我有点好奇外公现在的样子,所以一直注意着那边。如果有人经过那里,我应该不会看不到。”

“对嘛……所以说才不对劲。”

美亚说着,将杯子里的可可一口喝下。

“明明没有任何人靠近那边,可外公却被杀害了。”

“那就只能推测是意外或自杀了。”

成一心里想到的话不禁冲口而出,但这种情况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果不其然,美亚立刻摇起了留着一头短发的脑瓜。

“警察叔叔说那是不可能的,他们说外公是被人用很大的力气击打而死的,而且那根铁棒……”

“是独钴杵吧。舅舅说那是佛具之类的物品。”

“是的,警察叔叔说那个独……钴杵把手的部位,有指纹被人擦拭掉的痕迹。”

“擦掉指纹——?”

“嗯,似乎是因为有人用那个击打了外公,所以才会用布制品擦掉指纹。所以说很奇怪对吧,明明谁也没进过那间别室,只有外公一个人在里面,却有人击打了外公……”

美亚说完后,仿佛在害怕着什么一样,双手捧住了自己的马克杯。

“所以我在想,会不会真的有那些幽灵之类的东西存在……”

“原来你是害怕这个,才端着可可来我这儿的啊。都怪你自己,大晚上的非要去想这些无聊的事。”

“不是这样啦……可是幽灵居然会杀人,我还是有点害怕的。”

“怎么可能……”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成一不禁也有点打怵,心想应该不会发生这种怪事——

“可是那个灵媒师说过吧?幽灵会降下灾祸什么的……”

美亚大大的眼睛里,已经有了一丝认真。

“被那种幽灵给诅咒,一定很可怕吧?”

“可是幽灵杀人这种事,连听都没有人听过不是吗?”

成一故意让自己的语气开朗起来,但美亚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

“要不然就是……超能力之类的?”

“超能力……?”

“嗯,要是使用特异功能,把那种又小又轻的铁棒从远处移动过去,再敲到人的脑袋上,应该只是小菜一碟而已。”

“真够扯的,又不是什么科幻情节。”

“可是神代先生他们不是也说过吗,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超能力……老哥,你不也相信这些吗?”

被美亚紧紧盯着的成一慌忙挪开了视线。超能力、预知……这些现象应该的确是存在的。尽管他想这样说,但内心的恐惧令他无法出声。

◇左枝子7

今天是星期六。

那场令人心痛的惨剧发生后,已经过了接近一周。

家里也终于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哥哥放了假,一整天都在家里陪着我。我们聊起各种各样的事,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只不过当哥哥谈起工作,说起什么透镜曲率、棱镜曲面修正之类的话题时,我就完全听不懂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多谢双休日制度呢,非常感谢。

时隔许久,终于又度过了令人安心、平静的一天。

今天要做的,就只剩睡觉了。

富美姨在房间里为我铺好了床铺。

这是从我小时候起,富美姨就有的习惯。

现在的我还是能做到生活自理的——但富美姨却丝毫不愿改变这个习惯。当她为我整理床铺时,我们会单独聊一会儿天。我非常喜欢这段时间,富美姨似乎对此也很享受。所以我没有坚持要自己去整理床铺,而是在这件事上接受富美姨的服侍。所以至今每到这个时候,富美姨都会像现在这样来我这里。

“富美姨。”

“什么事,大小姐?”

“富美姨和你家先生是因为相爱而结婚的吗?”

听我发问后,富美姨稍微有些惊讶。

“怎么了,大小姐……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但我最近突然对恋爱故事很感兴趣。

“没怎么……只不过,我以前没听过这方面的事。”

“这个嘛……因为相爱而结婚,我们可没那么夸张。”

“那是为了什么结婚的呢?”

“过世的太夫人——也就是大小姐您的外婆——当时生了病,太老爷就雇我来这儿照顾,而他当时也在……就是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这么说我不太明白。”

“所以说嘛……我们家那口子当时是宿佣工司机,而我也住在这儿……结果就顺其自然了。”

“哇……”

“所以说没有什么相爱不相爱的,当我回过神的时候,就已经被他推倒了……”

富美姨好像有些难为情。

“多美妙啊……”

“美妙吗?明明是既不梦幻也不浪漫。”

虽然嘴上只是轻描淡写般一带而过,但富美姨究竟有多爱自己的先生,连我都非常清楚。

听说十七年前,我父母与富美姨的先生在那场车祸中去世时,她简直伤心欲绝。兼之警察告诉她车祸可能是由于荣吉叔开车时打盹造成的,更是让她直接不省人事。

但据说当时外公却在替荣吉叔说话,训斥了那名警察——他说荣吉叔不可能怠慢工作——车祸的原因直到最后也没能查清,但富美姨认为自己也有责任,打算离开这里。家里的先生居然会在开车时打盹,这也令她倍受打击。不过外公坚持让富美姨继续留在这里,他说将近四十岁的女人要一个人出去生活是相当困难的。

自那以后,富美姨始终深感外公的恩德——所以在葬礼上她才会哭得那么伤心。而且最先发现外公被害的也是她,她至今还没能从打击中恢复过来。但她还是装作一副坚强的样子,连我都为她感到心疼……尽管如此,为了不让我们担心,她一直都在拼命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这是多么体贴啊。

“富美姨。”

“大小姐又想问什么?”

“富美姨,你考虑过再婚吗?”

“再婚……?”

“嗯。”

“这个嘛……那会儿我还得忙着照顾太老爷和大小姐……而且……”

“而且什么?”

“虽然既没什么特长,为人又很无趣……但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我家先生那样的人了。”

富美姨若有所失地说。

“富美姨,其实你很爱自己的先生吧?”

“真是的,大小姐,您乱说什么呢……好啦好啦,别在这种没劲的话题上聊个没完啦,早点休息。”

“嗯。”

我老老实实地走向床铺。

每晚上床睡觉前,我都会像这样和富美姨单独聊一会儿天。从小时候起,每天都是……

无法入睡的夜晚,她总是这样陪着我。

就像母亲一样,温柔地为我梳理着头发。

当年幼的我被噩梦惊醒时,她总会紧紧将我搂入怀中。

“大小姐,可怜的大小姐,又做噩梦了,在梦里被可怕的妖怪给欺负了吧……没关系,有我在这儿呢。富美永远在这儿陪着您,哪个坏家伙敢欺负大小姐,富美就把它们都收拾掉!没事了,大小姐,放心睡吧,好了,大小姐,慢慢睡吧。”

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富美姨对我说了这样的话——

“大小姐,您父亲是非常珍爱您母亲的。您看,大小姐叫左枝子——这是您父亲从您母亲的名字里借来两个字后为您取的名字。他希望您能像您母亲一样温柔美丽,并且能像他们俩相遇那样,终有一天也能遇到一个和您互相深爱的人——他是怀着这种美好的愿望,为大小姐您取了这个名字的。”

的确,父亲一直深爱着母亲。

在富美姨眼里,自己的先生也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而这样的人,是否也出现在了我的生命里——?

富美姨,晚安。

母亲,晚安。

还有……我想对他也说声晚安……

神啊,求求你。

至少请让我的心事飞过夜空,飞到他的梦里去吧……

◇成一9

星期日从一大早就开始忙活起来。

没来得及参加兵马葬礼的那些旧识,开始陆续来到兵马家中吊唁。

今天是死者头七,按当下的风气,法事和殡仪原本都应当在这一天彻底处理完毕。

尽管如此,吊唁的人依旧来个不停。由于兵马通讯录之类的记录留得太过潦草,家人们也很难厘清他的人际关系。因此起初没有得到联络的人们听说了兵马去世的消息后,纷纷在这一天来到了方城家。

无论胜行还是多喜枝,甚至连成一也因这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的来访忙作一团。

成一知道自己的外公一向目中无人,但没想到这也只是兵马为人的一个方面,因此感到有些意外。

过了中午,直嗣也来了。

当然,他不是为了帮忙应付络绎不绝的吊唁者而来的。他只是和往常一样,像个客人般来到了会客室。

灵媒师穴山慈云斋也和直嗣一起来到了方城家。

“姐夫,慈云斋大师不是说了嘛,咱们家里面可能潜伏着恶灵。”

直嗣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招牌般的哂笑。

接待他们的是胜行和成一。多喜枝不喜欢慈云斋,因此躲着没有见他。端茶来的富美虽然装作面无表情,但藏在这副表情下的,却俨然是一副厌恶的面孔。成一见后费了好大劲才没让自己笑出来。

“所以大师要多花点时间,帮我们查清家里的问题。”

“哦……”

即使听到直嗣这种出格的话语,胜行的态度也依旧一如既往。

“不知您意下如何,胜行先生……”

慈云斋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尊岳父离世的样子过于离奇——这点想必您也非常了解。我认为这一定是某种灵力作祟的原因,尊岳父是被幽灵作祟所害死的。前几日我到府上打扰时,就已经感受到了一股极强的灵力。一股凶恶的灾祸之力正从深邃的灵界向这里逼近。我确凿地感受到恶鬼将要对这里降下制裁的征兆。后来也正如我所料,悲剧降临到了尊岳父的头上……如何,如今您是否相信我的话语?我希望能查清笼罩这座宅邸的恶灵的真面目,让这团黑色妖雾现出原形,希望您能给我这个降服恶灵的机会。”

“唉……可我还不太清楚内子的意见。”

胜行有些担忧地说。

“因为老妈她……不太相信这些。”

成一帮父亲说了句话后,直嗣摆着一只手,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

“可是小成,大师说保不准还会有其他坏事继续发生。如果是真的,再找大师可就晚了。”

慈云斋也随声附和。

“没错,可以肯定的是,如今此处已经充满了某种邪恶的灵力。”

他那张癞蛤蟆似的面孔猛地靠近了胜行和成一。

“请你们感受一下,如今光是待在这里,我就能感受到那股邪气和恶意,能清楚地听到充满怨恨的声音。平时很少会有如此强烈的感觉,连我都不由得毛骨悚然……胜行先生您呢,您感受到了这股气息吗?”

“……这样啊。”

胜行推了一下黑框眼镜,用一副无所谓的语气答道。慈云斋则撇了撇那张酷似两栖动物的嘴,锐利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异样的兴奋。

“只不过……现在还有另一股灵力也盘踞在府上。那就是直嗣先生母亲的灵魂……我感受到了,她或许是想保护你们免受恶灵的侵袭。如今母性的灵力正与邪恶的灵力相互碰撞,各有起伏……我感受到了。然而邪恶的灵力过于可憎和强大,需得我用神圣的净化之力助尊岳母一臂之力方能取胜。若您同意,我势必能击退、消灭、封印这道恶灵,若不这样做,事态会变得不可掌控……更大的不幸,更为凶险的灾祸恐怕会继续降临在您家中……”

不祥的话语源源不绝地从慈云斋口中冒出。

“前几天就说过,这是那帮家伙的惯用伎俩。”

神代严肃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慈云斋喋喋不休地扔下一大堆不祥的话语后,便离开了方城家。过了一会儿,心理学学者二人组——神代与大内山也来到了方城家。

两名研究学者像其他人一样吊唁过兵马后,成一将方才与慈云斋见面时的情况讲给了他们听。

“不过说真的,连我都有些不适了。那个灵媒师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讲起话来也很有煽动性。”

成一用这句话做了收尾。

这次则是由多喜枝和他一起会见客人。

刚参加完周日社团活动的美亚也鬼灵精似的跟了过来,看来她对这两位年轻的研究学者真的很感兴趣。

还是老样子留在家里吃晚饭的直嗣,这会儿似乎在厨房和富美谈话。

成一讲完后,多喜枝不悦的感情溢于言表。

“受够了,真是烦透了!父亲头七还没过完,老弟就不长记性地把那家伙带来……都说多少遍了,别再让那个人进我们家家门!”

“看来这次的说服对象要变成直嗣先生了。”

神代显得有些为难。大内山也表示:“可是……尊外祖父已经够难劝了,想要说服直嗣先生恐怕更不容易。”

他歪着自己微胖的脸,那双仿佛豆沙面包切开后中间那条缝隙般的眼睛眯得更紧,露出仿佛带着一丝冷笑的表情。

“是呀,别看小舅一副好说话的样子,其实他油盐不进的。”

美亚在一旁搭腔。多喜枝也说道:“所以拜托你们两位,只要让那家伙以后别再来我们家就行。说实话,现在能依靠的就只有你们了。”

看来她早已忘记自己前不久还埋怨过他们“不可靠”的事了。

“不过我对那个灵媒师说过的话有些好奇,神代哥你们能感受到灵力之类的东西吗?”

美亚问完后,神代笑了。

“我们只是普通的研究学者,并没有那种能力哦。”

“而且,美亚小姐……”

大内山将原本就窄小的眼睛眯得像一条缝一样。

“我们不是说过,不要被他们给吓到。他们这种人一直都是这样,先在人们心里植入恐惧,然后再乘虚而入。所以千万不能相信。”

“说得对呀,美亚,你可千万不能信啊。”

多喜枝也叮嘱女儿。

“平本先生和她的大女儿就是这样,有个新兴宗教叫什么天空真神教,他们就上了那个宗教的当,最后被人家骗惨了。又是买什么佛龛,又是把工资捐给教众,还鼓动自家亲戚也跟着信……听说最后闹得不成样子。平本太太为此愁得是一天比一天消瘦,看着都觉得可怜。美亚你要是和那些事情扯上关系,妈可怎么办才好呀……”

“不用担心啦,人家才没那么好骗呢——可是神代哥,不提那些古怪的宗教所供奉的神明,我只想知道世界上真的有幽灵吗?”

看样子美亚对这些事真的颇为好奇。被她问到的神代张开了如女性一般的薄唇。

“这个嘛,人们一般情况下所提到的那种灵魂,我们认为是并不存在的。”

他换上了一副博学的研究学者面孔。

“当人们提到幽灵时,指的通常是看到已经死去的人,或是在空无一人的地方感受到了某人的气息等情况,我们也收集过诸多这方面的报告,但能够确定,其中大多数情况都属于错看、错判或错觉。”

神代用一贯冷静的语气说着。

“而且我认为诸如‘感受到某人的灵魂就在身边’的这种想法实属荒谬。像那个灵媒师所说的‘兵马老先生夫人的灵魂’之类的话语,更加不值一提。”

“也就是说,那些都是谎言对吗?”

美亚半信半疑般地问,而神代点了点头。

“那当然了。”

“但是,为什么能那样肯定呢?”

“所谓的幽灵,基本上可以认为是一种错觉。像是老旧的木屋里发出的古怪响声,通常都是鼓音现象所导致的。还有就是最近有一起发生在富山县的事例——一位司机深夜行驶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我们曾去当地进行过考察,那条山路的确坡度很大,要过的弯也很多。山路外侧就是深崖,十分危险。由于当时有点急事,司机开得也比较快。对面车道没车,他就这样在险峻而空空如也的夜道上行驶……这时在前照灯前,突然蹿出一个身穿白色和服的女子。正当他顿感不妙想要踩下刹车时,事情已经晚了,伴随着冲击,他听到车身传来一声钝响。司机慌忙停车,战战兢兢地下车回去查看……但别说是人,连小动物都不见半个。他看了看保险杠,上面的确有撞击的痕迹,但他却没有找到关键的那个人。司机不禁毛骨悚然,觉得自己撞到了幽灵……”

“呀,好可怕……”

神代的话令美亚的双腿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多喜枝听着也皱起了眉头。但神代依旧保持着平静的语气。

“我们接到报告,寻访了那名司机。当时我们找到了精通催眠术的专家,让他进入催眠状态,从而探索他的深层心理。我们尝试调查了他在那场‘虚拟事故’的前后,在驾驶的同时究竟在思考着什么。最终我们得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结果:在连他本人都没有察觉的意识深处,其实是这样想的——山路如此危险,边上就是悬崖,周围又没有其他车辆,太可怕了,一旦发生什么事故就全完了,一旦打个盹什么的就死定了……其实他也明确提到过自己当时缺乏睡眠,在所谓的‘事故’发生后,他立刻就清醒了过来。我们继续挖掘了他的想法,发现他心里想的是——好可怕,好危险,有没有人能来吓我一跳,让我清醒一点……”

“也就是说,那个所谓的‘人’就是幽灵对吧。”

成一抢先说道,神代静静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

“咦……怎么回事?到底谁是幽灵?”

美亚似乎没太听懂,不满意地问道。神代继续解释了下去。

“我们是这样分析的。他在内心深处非常害怕事故发生,希望能有个办法让自己清醒——然而他的身体却渴望着睡眠。就在他快要打盹的时候,突然有树枝之类的东西偶然撞上了保险杠。他由于惊吓而猛然醒来,于是内心渴求着能有人来吓他一跳的想法,在无意识间创造了一个人物形象,并瞬间传送到他的视觉中枢——于是那件事情就发生了。也就是说他所见到的,是他的大脑在无意识间所虚构出来的幻影。身穿白色和服的女人——这是在司机之中流传的最常见的鬼故事之一对吧。他在无意识间想起了这个故事,于是大脑在千钧一发之际所想象出来的也正是相关的形象。”

“好厉害……这么一说感觉很合理哎。”

美亚大声感叹。

“这样一来终于可以接受了吧,幽灵之类的说法都只是出于错觉。”

接下来大内山开了口。“当然,我们也并非全面否定灵的存在。但正如神代所说,它与一般情况下人们所提的幽灵并非同一概念……”

他嘀嘀咕咕地说道。

“也有人在以人类死后的意识残留为主题进行研究……但当然不是从灵的角度,而是从更加科学的角度出发了。”

“咦,从科学角度来研究幽灵吗?那要怎么做呢?”

美亚兴奋得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大内山哼笑一声。

“这就涉及大脑生理学内容了……脑神经的运作简单来说,就是大脑内部的神经元进行联会并发射电信号。这种电信号发射到外部后被其他人读取……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如果美亚小姐您有兴趣,等以后有机会我们可以慢慢再谈。”

可能是察觉到了多喜枝不悦的眼神,大内山匆忙结束了话题。或许是大大咧咧的性格使然,多喜枝很少盲信什么。在她眼里,大内山所讲的与慈云斋所讲的可能并没有什么不同。

“对了,神代先生,上次忘在这的东西找到了吗?”

为了缓解尴尬的局面,成一忙问。

“还记得吗?就是你上周说的那个褐色信封。”

“哦哦,那个啊。”

神代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的确是落在电车行李架上了。因为上面印着校名,所以车站的人好心给送到了学校……真是太感谢他们了,都怪我自己不小心。”

看来即使像他这样冷静的学霸型角色,也出人意料地有着马虎的一面。

“不过嘛……”

神代的表情恢复了严肃。

“也多亏这件事,才能让我有不在场证明……不知算不算运气好。”

“警察也去过你们两位那儿了?”

成一问道。

“是啊,来了许多次。”

“唉,给两位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

多喜枝说道。但大内山摆了摆手。

“哪里哪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那天我们也前来拜访了。不过我也有不在场证明的,那会儿我正巧遇到了在自家附近认识的洗衣店老板。”

“咦?那天回去后遇到的?”

美亚问道。

“是啊,纯属偶然。我和那位洗衣店老板站在道路上聊了一会儿……也拜此所赐得到了不在场证明,所以警察应该不会再来找了。”

大内山说着,圆圆的脸上浮现出微笑,但表情中似乎又流露出一丝担忧。

神代与大内山离开后,又有几组客人到访。

“专门为客人准备的茶叶,今天一天就用到见底了。”

连富美都深感惊讶。

直到傍晚,一拨又一拨的来客总算都离开了。

接待那些素不相识的访客简直累到筋疲力尽。晚饭前,成一打算去二楼的卧室里小憩,就在这时,他发现了一样东西。

就在楼梯最上层的台阶上。

走在楼梯上,成一视线的余光扫到了那样东西,它上面微微反射出低沉而黯淡的光芒。

感到奇怪的成一凑过去将它捡了起来。

那是一颗小小的,黑色的玻璃珠。

他不清楚这种东西为什么会掉在这里。今天来访的客人虽多,却都是成年人,没有任何访客带着可能会玩这种玩具的小孩子。而且这种东西掉在这里真的非常危险,万一被谁不小心踩到,脚下一滑的话……

成一猛地抬起头来。

出现在眼前的,是左枝子平时使用的金属扶手。

楼梯上装有金属扶手一侧的墙边。

这里是左枝子平时必走的那一边……

使用金属扶手上下楼梯的只有左枝子一人。要说家人中谁最经常靠着墙边走路的话,一定是左枝子无疑……从这方面考虑的话,如果要因为那件事而将玻璃珠放在这里,可谓是绝妙之举了。

而且它还是黑色的,与黑褐色地板的颜色大致相同,如果不是微微反了反光,或许连成一都无法发现。

是谁给左枝子设了这样一个陷阱——?

当然,也有可能是某人出于什么原因,不小心将它掉在这里的,但这个位置未免也太过危险。

大概是在赌一种可能性。就算它现在没有被成一发现,说不定也会被其他家人发现,但如果谁也没有发现的话……

其他家人其实也有可能踩到,但最有可能踩到它的人依旧还是——

左枝子。

尤其是左枝子,她在上下楼梯时很难掌握平衡,万一她不小心踩到的话……

成一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种圈套极为简单,几乎不费任何力气。只需走上台阶,把玻璃珠放在这里即可……光是这样做,就有足够大的可能性令左枝子陷入危险当中。而且事后也不会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是谁所为。如果真的有人试图加害于左枝子,这种做法可以说是相当值得一赌。

究竟是谁要加害左枝子——?

尽管想法可能过于轻率,但只要存在这种可能性,就足以令成一陷入混乱。

是谁,究竟是谁?成一蹲坐在台阶上,大脑拼命地运转着。

与时间无关,几乎每个人都有机会。

而且今天访客实在太多,家人也一个不少全部在家。在这种情况下,直嗣、慈云斋、神代、大内山……兵马那桩命案发生前后来过自己家里的人,今天也一个不剩地都来过。看样子,演员已经全部到齐。

◇左枝子8

今天家里来了许多客人。

为了尽量不会碰到客人,我始终独自待在二楼。

接待客人的哥哥似乎十分忙碌。

美亚今天也出门参加网球社的活动去了。

今天是个无聊的星期日。

到了傍晚,家里安静下来,我便打算去院子里坐坐。下楼途中我碰见了坐在楼梯顶端的哥哥,但他显得有些心事重重。我知道哥哥不太擅长与陌生人交流,或许是接待客人把自己搞得太累了。那我就不约他一起出去,让他自己静静待一会儿吧。

来到庭院里熟悉的那张长椅处。

我将拐杖放在一旁,学母亲那样将身体倚在靠背上。

傍晚的风儿尽管有些微凉,但令人非常舒适。

树叶相互摩挲所发出的声音好似低语。

而我心里依旧思念着他……

今天神代大哥他们似乎也来访了,但我终究没能出来与他见面。

我在害怕……

不知为何,我害怕与神代大哥见面。

不,原因我是知道的。

我怕被他讨厌。

会不会被神代大哥讨厌,被他冷落——我总是这样想着,并为此感到害怕。

我发现了。

我注意到了一件非常不愿发生的事。

毫无疑问,神代大哥喜欢的一定是正常的、健康的女孩子——我注意到了这件事。他是不可能钟情于我的——我突然想到这件事。

所以即使知道神代大哥他们来访,我也不敢迈出房间一步。因为害怕,我只能躲在房间里一声不响,独自颤抖。

我开始埋怨起自己的身体,怨它为什么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活动。

我的心里第一次产生这种埋怨。

过去的我从没有过这种念头。

为什么我会变成这种讨人厌的女孩?

明明世界上有那么多比我更加可怜的人……明明母亲的脸上总是挂着无比幸福的笑容……明明我早已下定决心,不要怨天尤人地活下去……

我这是怎么了?

感觉自己的心仿佛不再属于自己。

胸口是如此沉重,如此痛苦。

可是——可是,我不能这样下去。

不能总是这样去想。

我劝自己不要再这样烦恼。

因为,这并不是爱情。

仅仅是一种向往。

这种模糊、甜蜜的错觉,恐怕一段时间过后就会被彻底忘记,像细雪般完全消融。

所以就算烦恼也没有用。

就放弃这一切吧……

为了能对此深信不疑,我反复劝说着自己。尽管需要相当的努力……但我依旧在试图这样去想。可从另一方面来讲,我又很难将自己说服。我心里清楚想要做到这点很难。

尽管如此,也还是放弃吧。

因为我的生命,是母亲和父亲用自己的性命守护下来的。是他们用怜爱、疼爱与慈爱换来的——换句话说,我无时无刻不在母亲的怀抱中。

母亲,母亲……我究竟要怎么做?

如果是母亲遇到这种情况,她又会怎么做?

如果是母亲,即使心情如我,也一定不会忘记保持脸上耀眼的笑容吧。如果是母亲,一定会用她心中的温暖,来融化对方因厌恶而冻结的心灵。

母亲,母亲……

最近——其实也是常常,有人说我长得很像母亲。据说在母亲遭遇车祸后,由于外公太过伤心,大家最终忍痛烧掉了母亲的照片。但对我来说没关系,因为母亲至今仍旧活在我的心中,正如她还在的时候那样——乌黑柔顺的秀发,光辉夺目的双瞳,白皙柔软的面颊,还有那副耀眼的笑容……

如果是真的,如果我真的长得和母亲一样……那我露出微笑时,是否也能让他见到耀眼夺目的笑容呢?他会注意到我像母亲一样耀眼的美貌吗?

我的心思,飘荡不定。

心里不停地想着母亲、神代大哥……还有我自己。

究竟要怎样做才好?

神啊,求求你,请让我从胸口的苦痛和憋闷中得到解放吧。

我向神明衷心祈祷。

因为我做不到其他的事,因此只有祈祷。

我只能做到祈祷。如今的我,只能做到祈祷、祈愿,以及幻想。

风儿带来了夜晚的气息。

差不多该回家了。

我将手伸向拐杖——就在这时。

“姑娘,打扰一下。”

一个从未听过的男声,令我不禁回过头去。

◇成一10

“老哥,老哥,不好啦!”

美亚气喘吁吁地冲进起居室。

“怎么了,小美亚,迈那么大步子,一点都没有女孩样儿。”

靠在沙发上的直嗣揶揄着美亚,但她脸上严肃的表情丝毫未变。

“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啦!刚刚我稍微出去一趟,结果看到在院子里……”

美亚焦急地跺着裙裤下露出的脚丫。

“有个怪男人正在骚扰姐姐!”

“什么?在院子哪儿?”

直嗣猛地变了脸色。

“就在长椅那里!”

成一的目光透过起居室的大落地窗扫过庭院,但视线被树木所遮挡,无法望见长椅那边。直嗣这时已经从沙发上弹起身来。

“我这就过去!”

而成一已经抢先一步向门外冲去,直嗣和美亚也跟在后面跑了出去。

成一绕过正门,跑向庭院。

茂盛的树木围着一片草坪,草坪的中央有一把长椅。

成一边跑边望过去,果不其然,一个陌生的男子和左枝子就在那里。

左枝子坐在长椅上,双手捂着面颊。而男子在她身旁绕来绕去,好像在不停地对她讲着什么。

似乎注意到了赶过来的成一等人,男子看到他们时显然吃了一惊。他像要逃离般往四周望了望,但发现这里三面环树,最终才一筹莫展地站在原地。

下一刻,成一就赶到了他面前。

左枝子纤细的肩膀微微耸动着,似乎正在哭泣。成一的火气瞬间涌上头顶。

“你在这儿干什么?!”

连成一自己都很清楚,自己发出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不是,那个……不好意思,我只是想稍微……做个采访。”

他看上去三十五岁上下,但从他三白眼中所透出的眼神却显得很不正经。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还在晃来晃去的相机。

赶过来的直嗣气喘吁吁地质问:“采访?谁让你进来的?”

“不是,那个……我站在门口往里看,正好看到有位姑娘在这儿……我打了声招呼,但她好像没注意到……于是我就过来了。”

男人慌张地辩解。

“你是周刊杂志社的?”

美亚的眼睛吊成了三角形,凶巴巴地问着。她一只手握着网球拍,不知想做什么。

“嗯……我是周刊杂志《Hot Shot》的……呃……算是个自由撰稿人吧。”

“自由撰稿人来这儿干什么?”

直嗣问他。

“都说是采访了……这家的主人上周不是去世了吗,可是案情有些部分似乎不太解释得清……我去问过警察,可他们表示无可奉告,我就直接来打扰了……那个,要是方便的话……能向各位打听一下吗?”

成一愤怒得几乎失语,直嗣猛地向前迈去。

“你拍照了?”

面对气势汹汹的直嗣,男子下意识地用双手抱住了垂在胸口下面的相机。

“拍了对吧?”

直嗣凶巴巴地质问着,美亚则举起了球拍。

男子仿佛在讨好他们般喋喋不休:“您看……这位姑娘漂亮得像画里的美人……而且还红颜薄命,遭遇这种不幸,写出稿子来肯定会大受读者们欢迎……”

成一猛地揪住了男子的前襟。

“喂,等等,不能动手打人呀……”

成一控制不住自己手上的力道,对方的脑袋被他摇得晃来晃去。

“喂!很痛哎,快放手……”

“胶片拿来!”

直嗣在成一身后吼道。

“胶片不行……放手!你想打人不成……”

成一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失控地掐住了男子的脖子。

男子喘着粗气,但仍旧蜷着身子,拼命地护住自己的相机。

“胶片拿来!”

直嗣再次大声吼道。但男人依旧没有停止抵抗。

“不行……胶片是我的……啊!”

男子突然一声惨叫,然后手上松了劲。

成一没有错过机会,将相机从他的脖子上摘了下来。定睛一看,美亚正在他身后保持着绝杀击球的姿势。看来是美亚用球拍给他的屁股狠狠来了一下子。

成一将相机抛给直嗣,又带着怒火向男子撞去。

对方失去了力气,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

直嗣粗暴地扒开相机后盖,一把扯出了胶片。被拽出来的胶片仿佛赛璐珞动画中长长的蛇,无力地趴在草坪上。

“啊!啊!你们干什么!”

男人瘫坐在地上,凄惨地发出抗议的声音。

“你们打人,还抢我的相机,这件事我跟你们没完!”

“我们跟你没完才对!”

美亚俏脸气得通红,对着男人吼道:“侵犯肖像权,加上非法入侵民宅。我警告你,这会儿还有不少警察和巡警在我们家附近转悠呢!小哥你要是不服气,咱们就去警局讲理!你这种人只会拿兴趣当借口偷窥别人的生活,那有没有考虑过对方的感受?真是个大坏蛋!你自己就没有老婆和孩子吗?想想要是你自己家里的小鬼头和黄脸婆也被像你这样的坏蛋出于兴趣跟踪、偷窥,你又会怎么想?自己不愿意遇上这种事,去别人家里做就毫不在乎了?整天只会追着艺人八卦和别人家里的不幸事到处跑,现在搞媒体的人真是没用!有闲工夫干这种事,还不如写点对社会和大家都更有用东西!笨蛋家伙!”

美亚用最近女高中生特有的那股凌厉劲儿狠狠地呵斥了他一顿。而对方则被训得目瞪口呆,傻傻地愣在原地。直到直嗣将相机摔在他脚边,他才猛地跳了起来。

“喂!你干什么?我相机很贵的!”

直嗣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甩在他额头上。

“这种破相机,我随时都能赔!要是坏了你就拿赔偿单过来。我工作的画廊就在这儿,我既不躲也不藏,只要良心上过得去,你就来吧!”

“哼,有钱了不起吗……”

男子恶狠狠地瞪着直嗣甩出这句话来。

“你什么意思?”

美亚作势挥了一下球拍,男子一见,赶忙抓起相机向外跑去。

望着男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后,直嗣转向成一耸了耸肩。

“姐姐你没事吧?他没对你做什么怪事吧?”

美亚抚摸着左枝子的后背问道。

“嗯……我没事了……”

左枝子终于抬起了头。

“那个人突然向我搭话……问了我许多关于外公案件的事……我说我不知道,可他还是问个不停……”

她依旧用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脸。

“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后……他又开始对我拍照……我不停地求他,求他不要拍了……”

“那个可恶的混蛋,下次再敢过来,我就对着他的脑门儿来个大力扣杀!”

美亚用单手灵巧地挥舞着球拍。直嗣笑了起来。

“嗨,我觉得这么教训一顿之后,他应该不会再来了。看他逃跑时那副屁滚尿流的样儿,让你揍了一拍,今晚他的屁股肯定要肿起来了。”

“那是他活该。”

美亚说着,把拐杖递给左枝子。

“咱们回家吧,晚饭快要好了。姐姐,现在好些了吗?”

“我好多了,谢谢。”

直嗣一边帮忙扶左枝子站起来一边说:“就怕那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又会过来,得和姐夫说一声,让他平时把大门锁上。”

“嗯,我也和爸爸说一声。”

美亚扶着左枝子向前走去,直嗣跟在她们后面。

“不过话说回来,小美亚你那一通呵斥够犀利的,胆子蛮大的嘛。”

“我觉得小舅你才帅呢,还说自己‘既不躲也不藏’。”

“喂喂,我是用你那种语气说的吗?又不是在演历史剧。”

“你就是这样说的哦。”

“问题是小美亚你说得太凶,万一人家动起手来,你会很危险的。”

“可是啦……紧急之间我也只能想到说那些嘛。”

从身后望着左枝子她们从傍晚的庭院走向家里,成一缓缓松了口气,将身体深深地靠在长椅上。

一定要保护好左枝子——这种想法再次与紧迫感一同涌上心头。

十年前,成一逃避了自己的义务。

他的义务就是像骑士一样保护左枝子,直到一个能让他安心将左枝子托付出去的人出现在他眼前。然而面对责任,他却夹着尾巴逃了。那时的愧疚感,让他心里隐隐作痛……

早在那时起,左枝子就是那样纯真耀眼。她仿佛拥有着纯粹、高洁、神圣而不可侵犯的灵魂。或许是在养育过程中,她得到了富美所有的爱;又或许是她平时深居简出,使她成了一朵温室里的花朵……这一切都使她洋溢出纯朴的气质。在别人面前,从不以自己的残疾为耻,她是那样天真无邪、纯洁质朴。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一对照顾左枝子这件事开始感到痛苦。

随着升入初中、高中,成一也像那些最普通的少年一样,产生了最普通的感情——嫉妒、羡慕、轻视、自卑、优越……

纯真的左枝子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了成一内心的丑陋。接触到左枝子的纯朴,成一就深深地意识到自己内心的扭曲;接触到左枝子的善良,成一就深深地感受到自己为人是多么冷漠。左枝子的天真无邪衬托出了成一患得患失的习性;左枝子的纯洁质朴映照出了成一虚伪和虚荣的阴影。

尽管现在一想,这些都已经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对当时还是高中生的成一来说,这样的现实令他无比煎熬。他深深地觉得自己是如此渺小、肮脏而卑鄙。那时的成一甚至对左枝子心怀畏惧。

这就是成一年少时期青涩而幼稚的烦恼。

尽管想履行保护她的义务,却无法留在她身边——当时成一就像这样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别说什么骑士了,卡西莫多还差不多。

于是——成一逃跑了。

由于不敢面对左枝子,成一逃出了家门。当然,离家出走的直接原因依旧是在志愿选择问题上与外公之间的冲突。但当时的成一心里,说不定也正在苦苦等待着这样一个机会。

年少时经历的挫折,至今还是个沉重的心结。如今回味起来,成一不禁感到一丝荒唐。尽管如此,当他见到长大后如此美丽的左枝子时,他的心结依旧开始躁动不安,隐隐作痛。

也正因如此,他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将左枝子守护到底,守护她不受那种不识趣的外人觊觎,也守护她不被那颗黑色玻璃珠所伤害……如果有人心怀歹意,想要对左枝子下手,他就必须挺身而出去保护她。如果这件事与外公的案件有所关联,那就更要尽早查出凶手才行。

庭院开始被夜幕包围,成一坐在长椅上发着呆。

空气变得有些微冷——成一抬起头来,看到启明星正远远地向他眨着眼睛。

那是发生在第二天——周一晚餐后的事情。

成一也慢慢习惯了家人们围坐在一张餐桌上吃饭的感觉。十年的独居生活,令他上周过得有些别扭,吃饭时总是有些不太好意思的感觉。

尽管家里发生了命案,日常生活却仍在继续——这不禁令人觉得可笑。平凡无奇的日常生活,却有着名为忘却的自我净化作用。这个家庭也不例外,日复一日的生活,似乎也逐渐赶走了悲剧般的过去……

直嗣也一如昨天那样回到了家中。

这段时间里,直嗣似乎忘记了自己所在公寓的住所,而是频繁地出现在家里。不过与沉默寡言的胜行和成一相比,这样一位开朗活泼的舅舅倒是令家里的餐桌上热闹不少,可谓贡献卓著。因此在大多数情况下,多喜枝、美亚和左枝子,都很欢迎直嗣的到来。直到这天他提起了那个“大多数情况下”以外的话题——

“之前不是说好要举行降灵会嘛,时间定在这个星期日怎么样?”

直嗣的脸上依旧挂着平日里那副笑嘻嘻的表情,正在喝饭后茶的多喜枝猛地呛了一口。

“瞎……瞎说什么呢你?老爸都已经不在了,再做这种事还有什么用?”

“没错,正因为老爹不在了,所以这次由我牵头。”

“别说傻话了,这种邪门的事儿我不答应。”

“那可难办了……”

直嗣脸上还是笑嘻嘻的,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难办的感觉。

“我和慈云斋大师已经在商量这件事了。”

“不是跟你说过,别再把那种人往家里带了吗?”

直嗣把多喜枝的抗议当成了耳边风。

“可是,姐你另眼相看的那两个菜鸟学者似乎也很期待这场降灵会哦。”

“谁对他们另眼相看了?我说老公,你倒也教训他几句啊。”

听了多喜枝的话,胜行眯着眼睛,从镜片后望着直嗣。

“这个……我说直嗣啊,毕竟爸都没了,是不是没必要搞这个了。”

“姐夫,我就是为了老爹才要这么做的。老爹还在的时候说过,他就等着参加慈云斋大师的降灵会呢。我也是想完成老爹的遗愿,好让他能不留遗憾,往生极乐。怎么样?姐夫,就把这个看作对老爹的一种供养吧。”

“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

一到这种时候,胜行就格外靠不住。于是成一插嘴进来:“我也不同意,这种事做了没有任何意义。”

他觉得这种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事情已经够多了。然而——

“我说,这不挺有意思的吗?”美亚探着身子说道,“能在家里举行这种仪式不是很带劲儿吗?”

“美亚,怎么连你也这么说?”

尽管被多喜枝训斥,但美亚的语气中依旧透露着兴奋。

“可是妈,难得有这种事,我还挺感兴趣的。想到家里要开降灵会,心里还蛮激动的呢!小舅,这个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当然不会有啦,我们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而已。”

“看嘛,反正既没危险,又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光是看着而已,不是很有趣嘛。神代哥和大内山哥也一定很想看,他们不是信心满满地想要拆穿那个灵媒师的骗局嘛。”

有了声援者后,直嗣更来劲儿了。

“大师也气势汹汹地说要让那两个毛孩见识见识他的神通呢,姐你怎么看?不觉得光看两边的对决,也是一场好戏吗?”

“我可不觉得是什么好戏。”

“哪怕当一场戏看着好玩也成,就当是看场余兴节目了呗。还是说你怕那两个年轻人输给大师,所以才不同意?”

“怎么可能。”

多喜枝不愉快地说。

“不,肯定就是这样。姐你就是不希望降灵会成功,不想看到自己讨厌的慈云斋大师扬扬得意的样子,不想看到那些年轻人狼狈而逃的样子。”

“跟这些有什么关系?”

“那不就无所谓了嘛。姐你只需要等着那两个人揭穿大师的骗术,嘲笑大师被揭穿后哑口无言的样子不就够了?还是说,你果真害怕大师成功?”

“都说不是这么回事了!”

两人的对话已经快变成小孩子吵嘴了。

“那有什么不行的呢?姐你反对这个,说到底不就是因为在内心深处害怕大师的灵力是真的吗?”

“行了行了,要非得这么说,管它是降灵会还是品评会,你爱举行什么就举行什么吧!不过我有个条件。老公——”

多喜枝摆着一张可怕的面孔逼近胜行。

“你去联络小池先生,让他拜托绵贯教授亲自过来。光是那两个年轻人根本靠不住!”

“好的……知道了。”

胜行战战兢兢地回答。

“好,那就敲定了,就定在这周日,大伙记得把时间空出来哦。”

直嗣就像宣布郊游日期的小学老师一样。

“哇!真棒!真希望快点到那天!”

美亚高举双手欢呼起来。

成一一直被冷处理,事情从头到尾基本上没有他插嘴的余地。直嗣的作战计划可谓效果卓著——毕竟用激将法对付多喜枝,对他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自己的舅舅还没闹够,看来家里又要乱成一锅粥了——成一只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晚上,成一与父亲喝了顿酒。

这也算是极为罕见的情况了。

当天晚上,成一在起居室里独自发呆。

“怎么样,来不来点?”

从餐厅那边传来胜行的声音。只见他高高拎起一瓶白兰地询问成一。胜行脸皮薄,过去在家门外与成一见面时,他都是和自己的妻子、女儿或左枝子一起去的。像这样只有父子二人,面前还摆着一瓶酒的情况,或许还是头一次。

两人简单地摆了点腰果仁和奶酪棒当下酒菜。成一微微举了下酒杯,举到差不多眼睛那么高,似乎连干杯都显得太过做作。胜行也做了相同的动作,然后轻呷了一口。

这是个寂静的夜晚。

“工作那边怎么样?”

胜行问了一句。

“还行,慢慢来吧,不算好也不算坏……老爸你呢?”

“我也是,不好也不坏。”

胜行眯着眼睛,从镜片后直直地望着桌子对面。

“后悔过吗?”

“后悔——?”

成一一时没明白父亲在说什么。

“哦,我是说你会不会后悔自己当初没有继承外公的土地、建筑和买卖之类的……”

“是这意思啊……这个嘛,毕竟外公那么富有,现在回头想想,可能是有点可惜……不过我还是觉得现在的工作更适合我。”

“做实验搞研究?”

“嗯,我不擅长干指使别人、调动物资之类的活。”

“是吗?那就好。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好。”

听着胜行喃喃自语般的话语,成一停下了握着杯子的手。

“老爸,你当时也是这么说的。”

“说的什么?”

胜行诧异地抬起头。

“不记得了吗?我上高中那会儿,老妈对我发脾气,让我听外公的话……老爸你当时说的就是‘你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好’。”

“我说过这样的话吗?”

胜行有些疑惑。

“说过啊,所以我才会不顾一切地决定去学习光学。”

“原来是这样啊,看来这句话一说不要紧,要负的责任可不小。”

胜行有些不好意思地苦笑着,视线又集中到了桌子上的一点。

成一知道胜行会支持自己,并不只是出于对外公的反抗。正因为深知在理想道路上前进有多困难,才更要选择知难而进。外公的性格那样刁钻,脾气那样火暴,身为他的女婿,父亲一定也面临过自己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想必是为儿子着想的那份心意,才令他承受了这股压力。

胜行仿佛读懂了儿子心中的想法。

“岳父他其实是个有趣的人。”

胜行的口吻和表情仿佛风平浪静、波澜不惊的大海。

“他是个有趣的人哪……年轻的时候喜欢乱来——当时的股民在那些大投机客的眼里,不过是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儿,所以他能披荆斩棘地混过来,也是相当不容易的。他在年轻时也用过一些过火的手段,为此还有人说他是个恶毒的人……不过想在这个世界上混得开,没有才能是绝对不行的。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能否存活下来才能决定一个人到底有没有真本事,而你外公则毫无疑问算是人中豪杰。他身上有着一般人无法与之抗衡的才能和品性,而他的人生也一定有其独特的乐趣所在——我心里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父亲应该并不憎恨外公——成一心想。但就像萤火之于太阳那样,父亲在个性鲜明的外公面前,无论存在感还是气魄都显得黯然失色。父亲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度过了自己的半辈子。尽管如此,或许他依然会怀着向往般的敬意仰望头上的太阳。

父亲为人沉默寡言,而且总是像看开一切般与世无争,顺其自然。在成一还小时,即使被母亲和外公数落,父亲也从不还口,因此他常常觉得父亲并不可靠。但现在他明白——这只是父亲为了避免人际关系出现摩擦,用自己的胸怀去包容一切的做法。而他希望自己今后也能这样生活下去——

成一从杯子里呷了口白兰地。

喉咙里流过一股热乎乎的舒适感。

两人依旧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喝着酒。

或许只有到了这个年纪,父子之间才能相互理解——望着脸上挂着温和的表情,将酒杯送到口边的父亲,成一不禁这样想到。同时他也想到了父亲的人生,这种风平浪静的人生,无外乎也会是自己今后的人生吧……

“有时候我在想,成一……”

胜行突然说道。他藏在镜片后的那双小眼睛里,一反常态地闪着一丝坏坏的眼神。

“你还没娶妻呢。年纪也不小了,差不多该考虑这方面了吧。”

“嗯……差不多吧。”

“你妈妈也挺关心这个的。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错的对象?”

“现在还……”

成一含糊其词。

从学生时代起,成一就在这方面应付不来。倒也谈不上是精神洁癖——但每当看到自己的朋友和女朋友一起散步,他的心情就会没来由地变差。成一不是那种一心投在学业上的“好好学生”,但他就是没来由地——纯粹没来由地懒得接近女性。当时有不少人笑话他是“厌女症”或“禁欲男”,但他也没法改变这种性格。走上社会后也还是老样子。无论同事们与单位的白领丽人打得有多火热,费尽心思碰撞出多少工作关系之外的火花,他也依旧对此不闻不问。许多同事向他炫耀,他不但丝毫不觉羡慕,反而心生厌恶。至于为什么会这样,连成一自己都不知道。

胜行似乎注意到成一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算了,这种事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嗯,是啊。”

成一简单应了一句。

“你妈妈的人际圈子不是很广嘛,所以时不时会有人跟她谈些相亲方面的话题。会问‘您家孩子意下如何’什么的,不过我觉得无所谓,这事反正也不着急,随你高兴就好。”

胜行结束了这个话题。

成一沉默片刻后,与胜行碰了碰杯。

他本想和胜行谈谈有人想要害左枝子的事,但最终没能说出口。一方面他怀疑是自己多想,弹珠或许真的只是有人不经意间掉落在那里的;另一方面,他也怕给胜行再添些无谓的担心。而且他认为保护左枝子的义务并非别人的,而是他自己的——

酒瓶中的液面仿佛退潮时的海面渐渐下降。

成一少见地有些微醺。

但即使胜行回房后,他也依旧无法入眠。针对左枝子的陷阱、降灵会,还有兵马的凶杀案……或许由于一直在为这些事情绷紧神经,他最近睡得很差。与父亲安静地相处片刻之后,成一却出乎意料地有些感伤。不知为何,今晚他很想和人说说话——这对成一来说非常罕见。

要不然,给他打个电话吧——成一突然心想。

成一想到的,是上大学时一位大他三岁的学长。尽管年龄与专业都不相同,但他却是成一唯一信得过的人。这位学长在学校里是个出了名的怪家伙,挖苦起人来尖酸刻薄,言行又稀奇古怪——若在平时,他一定是成一最先敬而远之的那类人。但不知为何,成一却在他身上感到了一种奇妙的吸引力。这个人恰巧具备一切成一所不具备的性格要素——行动力、好奇心、自信心、迷人的魅力、有话就说的直率,以及不经意间对人展露的体贴。

那时的成一极其内向,而将他拉回现实的正是这位学长。他辛辣刺耳的话语,与那种古里古怪的体贴结合在一起,显得再别扭不过了,因此他也很少表现出自己的体贴。

成一拿起了话筒。

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但他一向闲得发慌,所以应该还醒着吧。

“喂,里(你)好……”

出乎意料的是,话筒中传出的是迷迷糊糊的声音。

“啊,睡啦?”

“那还用问吗?当然在睡觉啦!是个正常人这会儿肯定都在被窝里吧。你谁啊?睡得好好儿的让你给吵醒了。”

“我是方城。”

“方城是……咦?成一吗?我去,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像你这么高冷的人居然会主动打电话过来,这是吹的哪阵风啊?”

“……不好意思,在你休息时打给你。”

“肯定得不好意思啊,我睡得正香呢。”

“真是对不起……那个,前几天在新宿承蒙款待。”

“哪里哪里,不成敬意。我挂了啊,晚安。”

“那个……学长。”

成一觉得有些沮丧,但依然拦住对方挂断电话。

“什么事?我要睡觉呢。”

“那起案件……你不知道吗?”

成一原本觉得好奇心极强的他,一定会对案件方面的事刨根问底,然而——

“什么案子啊?”

“我外公去世了……是遇害的。”

“……”

“喂,学长,在听吗?”

“……听着呢,你等一下,我脑袋还有点迷糊……那个遇害的外公,就是你之前说‘闹得家里鸡犬不宁’时提到的那个外公吗?”

“嗯,是的……”

“人是你杀的?”

“瞎说什么,请别开这种莫名其妙的玩笑。你没看报纸吗?”

“这阵子挺忙的,根本没工夫看报纸。”

“这么说你前段时间里是提过一嘴,到底是忙什么去了?”

“不是说了要保密嘛。咱们讲正事,老爷子遇害是怎么回事儿?与你之前提到的灵媒师还是超能力者的那个人有关系吗?”

“唉,遇上了点难题……案情有些复杂。”

成一简略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对方讶异地提高了声音。

“哇,这可了不得!幽灵杀人事件之后又是降灵会吗?这案子相当古典啊!你家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对了,你该不会还养了一条狗,名字叫约翰·卡特什么的吧。”

“不,我家没有养狗……”

“喂喂,开玩笑呢,别那么认真嘛,真是个呆脑筋……我说成一,明晚你有空吗?”

“有吧,怎么了?”

“这么说还不明白吗?我的意思是明天晚上方不方便见个面。”

对方刚刚还充满困意的声音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急不可待的询问。

“电话里讲不清楚,你当面详细说给我听,这案子似乎还蛮有趣的。”

“你觉得有趣,对我来说可是丧亲之痛……”

成一难得主动联络别人,但此刻他却突然发现——打电话给这位学长似乎并非明智之举。他好像已经勾起了对方那股非比寻常的好奇心,而对方一旦对某件事情产生兴趣,就一定会锲而不舍,无视对方的感受死死纠缠,直到好奇心满足为止。成一不禁感叹自己还是小瞧了他的性子,这下可真是自找麻烦了。

“总之我答应听你倾诉了,还不快感谢我。”

在这个人的字典里,怕是没有“好心办坏事”这句话。

“好吧,可这件案子是杀人案,警方已经正式立案侦查,所以就算我讲给你……”

“你的声音怎么还是那么阴沉——你那种幽怨的声音听着让人很不舒服,说话的样子像被人诅咒过一样。”

“唉,不好意思。”

“你自己听听,声音像从墓碑底下冒出来似的……算了,我想想……新宿附近见面怎样?你几点下班?”

“学长……你不是说你很忙吗?”

“当然很忙啦!不过我都说了,就算很忙也要抽空见你一面,所以你可得好好感谢我。我明天还是老样子,一大早六点就要出门呢。”

“学长……你?”

成一微微有些惊讶,因为他的学长原本只是个年过三十却还没有正经工作,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人——

“那当然啦,我可是个大忙人。”

“是这样吗……学长这么忙,我还占用你的时间,真是不好意思……”

“少废话啦,都说别用那种隔着棺材盖子念经一样的声音说话了……话说回来你也太狡猾了吧,这么有意思的事儿,怎么能让你一个人独占?好了别说了,明天说好的地儿,然后时间呢,你几点下班?我六点半能到新宿,你那边几点方便?”

成一就这样被对方强行约了见面。

挂掉电话后,成一有些厌倦地叹了口气。

要被迫向人讲起这件案子,令成一有些郁闷。

餐厅里恢复了安静,成一坐在椅子上重新陷入沉思。等等……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刚刚和他打电话的那个人,恰巧拥有着破解谜团、查清真相的能力。

听说去年发生的许多起怪事,都是这位学长暗地里找到真相的。另外,据说他过去所属的小剧团里曾发生过连续杀人案,而这起案件的谜题,也是他抢在警方之前解决的。既然他拥有这种特殊的才能,那拜托他帮忙似乎也并非坏事——成一开始想道。

那位学长或许能从成一没注意到的独特视角来看待这起案件,或许还能揭穿想要谋害左枝子的“敌人”的诡计。这样一想,成一不禁觉得他们前几天在新宿站的偶遇,或许正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

那就和他谈谈吧。就算是死马当活马医,拜托那位学长试试吧——成一如是想道。

拜托那位与众不同,名为猫丸的学长——

◇幕间

故事发生在我十二岁那年。

梦里的情景,至今还深深地烙印在我心里。仿佛大屏幕上的老电影不停在我眼前播放一般,那幅画面也时不时地投影在我心中,历历在目。

我努力想要去忘记。

但那幅画面在我心中留下的印象过于强烈,仿佛尖锐的利爪深深陷入我的胸口,令我久久不能挣脱。每当记忆的利爪抓进我的胸口,我的心脏就会因新的伤口而扭曲、破裂,继而再次流淌出血液。那是苦涩的、泪水般的血液。

我回想了起来。

那幅画面至今依旧清晰到仿佛就在眼前——

我回想了起来。

猛然惊醒后,衬衫被冷汗浸湿的感触、五月飘香的空气、榻榻米的触觉、心脏疯狂跳动的感觉,还有那令人无法忍受的恐惧感……

全部回想了起来。

然后,我的心在流血。

从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中,流出了泪水般的血液。

那个五月的清晨。

我目送着小姨、小姨父和表妹所乘坐的轿车离开,然后在家里打了个盹儿。

然后,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事故——一场车祸。

梦境已经在记忆中变得模糊。

但我依旧清楚地记得,那是一场车祸。

轿车——

轿车撞了上去——仿佛受到吸引一般,撞上了一面黑暗的墙壁。

车子瞬间成了一堆废铁,挡风玻璃碎成一阵光雨,四处飞溅,继而纷纷落下。

小姨——令十二岁的我感到悸动的对象,那样美丽的她——如今的嘴角却因惊恐而抽搐。

小姨父——拥有一对浓眉,平时那样乐观开朗的人——如今的表情却因绝望而扭曲。

以及我那洋娃娃一样可爱的表妹,也因惊愕而瞪大了双眼。

车子的保险杠像软糖般被撞瘪。

引擎盖软塌塌地扭曲成怪异的形状。

汽车警报器的蜂鸣声。

人群的怒吼声。

警笛声,疯狂旋转的红色爆闪灯。

杂音与炫光纷纭杂沓。

发生了事故,发生了车祸——

我在梦中被自己的尖叫所惊醒,甚至在一时间动弹不得。

那场噩梦撕裂了我幼小的心灵。

家人们常说,我小时候精神容易过敏,半夜有时会突然像身上着了火一样大哭,让老妈头痛不已。稍微长大点后,又会迷迷糊糊地在深夜的走廊里转悠。

这些事或许都是因噩梦而导致的吧。因为那些可怕的、令人感到撕心裂肺般疼痛的噩梦……

但真正的噩梦,从我十二岁那年的五月起才刚刚开始。

几小时后,我得知现实中发生了车祸。

这才是真正的恐怖。

当时,我感到现实世界已经分崩离析,被梦境的世界所吞噬……

在车祸发生的几小时前,我真切地梦到了这件事。

我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畏惧,胆怯,惊恐,悔恨,恐慌。

从此,这场噩梦无时无刻不在撕咬着我的心灵……而流淌在我心中泪水般的血液,也始终未曾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