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他握住母亲不再光滑细嫩的手,“妈,我还能继续学琴吗?你再给我买一把琴好不好?”
讨厌你得到一切,而我在失去一切。
母亲停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家里没有钱了,不学琴也没什么要紧的对不对?你就乖乖的读书,好吗?”
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冲回去,对仲越一字一句的说:“我讨厌你。”
要紧的,那是他的梦想啊。
爱情至上,这便是他的母亲。
——
但母亲不肯,哪怕那个男人打她骂她,赌博吸毒,但她总想着他的好,总想着他在黄昏下替她折花的浪漫。
父亲死在来年的春天,他不满足于吸食毒品,选择了更为直接的注射,因为没控制好量,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最后,舅舅还是没有松口,除非离婚,否则他不会给母亲一分钱。
母亲的生命随着父亲的死亡而逐渐枯萎,她疲惫、悲伤和绝望,追逐了一生的爱情终究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他站在仲家富丽堂皇的客厅里,看见母亲卑微的祈求,难堪和悲伤在心里反复的纠缠。
12岁的赵砚钦躺在母亲的怀里,那个怀抱已经不再温暖,可他不肯走,却也没有哭,平静的像是母亲还健在。
而他们长得很像,却是一个在云端,一个在尘埃里。
“这次月考我得了第一名。”
耀眼的让人厌恶。
“妈,我还是想学琴。”
同一年,赵砚钦跟着走投无路的母亲走进仲家大门,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仲越,拉着调不成调的曲子,一笑眼睛里就像是盛满了光。
“我很饿,妈,你起来给我做饭好不好?”
——
“……”
彼时的赵砚钦并不知道,这三个字会成为他余生的求而不得。
赵砚钦两天没有去学校,直到老师找来家里,惊讶慌张的将他从母亲怀里拉出来。
“徐婉初。”
母亲的后事是邻里帮着办的,舅舅在外出差,根本没有看到母亲的信息,直到一周后才匆匆赶回。赵砚钦拒绝了去仲家的建议,那里不是他的家。
“我叫赵砚钦。”
赵砚钦如常的上学和生活,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破了一个洞,深不见底,埋葬了一个12岁的孩子所有的快乐与希望。
徐婉初没出声。
那是一个很寻常的日子,除了放学后忽然下起雨。
赵砚钦愣了一下,“那我陪你一起等?”
大雨劈头盖脸浇了赵砚钦一身,冰冷的似乎沿着骨缝钻遍全身。
是不是只要她乖乖的等,有一天父母就会像以前那样,出现在校门口,带着她回家,自己的家。
周围渐渐的开起伞花,父母家长们带着孩子在雨幕里来去。
“嗯,爸爸妈妈。”
他忽然就不走了,定定的看着身边匆匆走过的人群,直到校园里逐渐冷清。
“你是不是在等人?”
不知怎的,赵砚钦忽然就明白了徐婉初每日等待在校门口的心情——期待又绝望。
一个嘶哑微弱的声音钻入耳中。赵砚钦这才知道她原来会说话,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哑巴。
他蹲下身,抱住膝盖,将自己蜷缩在一起。他在发抖,雨水里没人知道他有没有落泪,只是压抑不住的低号在雨声里隐隐传来。
“没关系。”
当没人会再在乎你眼泪的时候,哭泣也是需要勇气的。
徐婉初歪着头定定看了他片刻,然后又把目光移向了校门。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似乎停了。
“我的琴摔坏了,不能拉曲子给你听了。”
他抬起头,先是看见一双磨破了的小皮鞋,然后目光顺着往上,一只小手握着伞柄,最后眼底倒映出徐婉初的面容。
身侧传来衣料滑动的声响,徐婉初第一次转头看他,那双漆黑的眼珠里有疑惑和失望。
她撑着一把小黄伞站在他面前
第二天放学,他还是习惯性的坐在椅子上,只是这一次他没了琴。
他愣住。
——
徐婉初蹲下来,伸出手,轻轻的摸了摸他的头顶。就像他以前给她拉曲子一样,她也在安慰他,笨拙的小心翼翼的。
良久,他慢慢爬过去,抖着手将小提琴的碎片一点一点捡起来,泪珠从眼中滚落,他抬手擦去,从书包里拿出胶带,小心翼翼的粘好。可是那些破损的痕迹再也无法抹去,就像他逐渐崩裂的家。
黄色的伞下,两个失去父母的孩子蹲在一起,一个失声痛哭一个无声的陪伴。
赵砚钦坐在原地浑身发抖。
后来赵砚钦曾很多次去回忆,他对徐婉初的执念大概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离开,母亲松开他一边哭一边收拾狼藉的客厅。
失去一切的人,会不顾一切抓住唯一的温暖。
母亲尖叫着抱住他,琴盒狠狠落在地上,小提琴摔了出来,碎片溅过来,划了手,血珠子蜂拥着往外冒。
然而,当一个人成为另一个人的执念,占有欲就会失控。赵砚钦企图让彼此成为对方的唯一。而这些统统都是将徐婉初越推越远的罪魁祸首。
混乱间,父亲一怒之下竟是将琴盒往赵砚钦身上砸。
可年少的赵砚钦那样纯粹又偏执。他终究是忘记了,徐婉初不是太阳,她满身伤痕,同样深陷沼泽渴望看见阳光。
“我给你钱,你把琴还给他,你还给他呀……”
命运的诡谲在于,有些结局从一开始便注定了。
“爸爸,不要卖我的琴。爸爸,求求你……”他不觉得疼,他只想要他的琴。
——
他被踹开却依旧不肯放手,父亲怒急了,动手打他。
赵砚钦正式加入“潜伏”计划是在2004年,此前他便已退学,根据上级指示在京江市各类犯罪团伙之间混迹。
赵砚钦追上去抢,“不要卖我的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归期的任务,让赵砚钦在帮派里越陷越深。有时候他甚至会忘记自己是一个警察,虽然他算不上一个真正的警察,甚至连那身衣服都还没来得及穿过。
然后他转身去拿琴盒,“他还能成为音乐家不成,少丢人现眼,以后都别学了。这琴倒还能卖几个钱……”
但是,他心里知道,他回不去了。
毒品让父亲变得更加易怒,他不耐烦的推开母亲,抢走那一叠零零碎碎的纸币,“学那破烂玩意儿有什么用!”
和徐婉初的再遇,便是在他一身狼藉,前路未卜的情况下。
“那是砚钦学琴的钱,你疯了嘛!”
彼时,他参与了一场械斗,被巡逻的警察给带了回去。等几个兄弟过来把他捞出去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然后他开始偷母亲的工资,甚至动粗明抢。
午后的阳光炙热灼人,他拿着张餐巾纸擦脸上的血迹,那张脸脏的都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面貌了。
11岁那年,父亲无意染上毒瘾,他卖掉母亲的首饰,卖掉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但那不够,远远不够……
便在此时,余光看见有个身姿窈窕的女人从大院里走进来,长发搭肩,裙摆随着脚步荡开层层涟漪。
只是这种情况并没有维持太久。
赵砚钦像是被蛊惑般,微微停住了脚步。
赵砚钦每天都会坐到徐婉初身边默默的拉琴。他们谈不上是朋友,但也比陌生人要熟悉一些。
徐婉初。
——
这个名字在心头荡过,化作无数不知名的花,在瞬息间悄然开放。
在后来兵荒马乱,归途无期的日子里,他才明白,那竟是这一生中最后平静、宁和的时光。
没等他从惊讶和喜悦中回神,徐婉初已经从身侧走过,错身的刹那,他看见她的脸上扬起灿烂的笑意。
可就是这个场景,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总会无端闯入赵砚钦的梦境。
他从未见她那样笑过,毫无保留的让人嫉妒。
稀薄的晚霞里,女孩看着校门,男孩低头拉琴,他们从头至尾没再说一句话。
赵砚钦回过头,仲越从楼道里走出来,他没有穿警服,衣着随意,状态一点儿都不像一个一线的刑侦人员。难怪外界都在传“第一刑警”已经辞职了。
赵砚钦自顾自坐下来,取出自己的琴架在肩上,下一秒,音乐声从琴弦间流淌而出,清澈又干净。
“书荞。”
徐婉初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她的目光永远落在那扇大门外。
他听见仲越清朗柔和的嗓音,叫的却是他完全陌生的一个名字。
同学们陆陆续续的离开,赵砚钦背起书包,拎着琴走到她身边,“你在等什么?”
“你怎么过来了,不怕被王局堵啊?”
“……”
仲越揽住她,“怕什么,他不在我才来的。我找桥靖有些事儿……”
“他们班那个小胖子说了一句她没有爹妈,那小哑巴直接就扑上去了。”
赵砚钦的眼底倒映着徐婉初的侧颜,她仰头和仲越说话,眼角眉梢全是遮掩不住的爱意,一如曾经的自己。
“听说了没,四年级那个小哑巴今天跟人打架了。”
爱与不爱,如此明显。
找她说话的那天,是在某个周五,徐婉初还是同往常一样,从教学楼出来坐到石椅上。只是今天她的衣服脏了,脸上也都是淤青和伤痕。
难怪她从前总爱往在公安大学外徘徊,他以为她是喜欢警察这个职业,不曾想她爱得从头至尾只是那个人罢了。
孤独的人会被同类吸引,就像徐婉初之于赵砚钦,他想靠近她,没有理由的。
可是明明他们相遇的那样早,为什么最后站在她身边的确实仲越?
夜色从远处袭来,驱逐着晚霞。那个小小的身影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渐渐变得模糊。
为什么,偏偏就是仲越。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赵砚钦都会趴在窗台上看她。她会坐好久,直到学生们都走完了,保安大叔过来撵人,然后才默默地背起书包,低着头慢吞吞的往外走。
暗自比了一辈子,想要赶超的表哥,让人嫉妒又羡慕的表哥。他分明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夺走自己唯一想要的人?
不仅仅是学生,就连老师都在猜她肯定是因为家中巨变,有些傻了。
——
赵砚钦知道她,新来的转校生,听说父母都被人害了,她从来不说话,一下课就会眼巴巴的看着大铁门发呆。
嫉妒的种子一旦生根,就会在心底疯狂滋长。
然后他便发现有个女孩儿总会在放学后乖乖的坐在学校主路的石椅上,睁着眼睛看着家长进来,然后接了孩子出去,循环往复。她就那样一直看着,不说话,也没有表情。
赵砚钦有无数种可以逼徐婉初妥协的方式,可当那把匕首刺激身体的一瞬,他忽然就怔住了。
赵砚钦不想回家,常常在学校留到很晚。
他低头看见,看见那双眼睛里交织着恐惧和愤怒还有无措。他忽然恨极了自己,这个一身污秽,甚至想要伤害她的自己。
也是在那一年,赵砚钦遇到了徐婉初。那个时候父亲已经性情大变,常常混迹在赌场,曾经温馨的家变得让人无比压抑。
那一刻,他觉得就这样死在她手里也是好的。
——
“如果,我知道仲越身边有‘鬼’,我能帮他破梁永峰的案子,你能留下来吗?”
但这并不是最遭的。一年后,郁郁不得志的父亲迷上赌博,这无疑是雪上加霜。母亲终于将自己放入烟火中,去工作去赚钱,可是杯水车薪,父亲犹如一个无底洞,不断在掏空这个家。
徐婉初没有留下,她走了。
直到从仲家带出来的积蓄挥霍一空,金钱终究成为了爱情的葬送者。
婉初,你知不知道一旦你的身份暴露,一旦文桥靖事发,你和仲越之间便是相隔山海,如果他放手了,你要怎么办?
她为了爱情同家里断交私奔出走,不顾一切换来的这段婚姻在头几年如她所想,浪漫而动人。
——
很久以后赵砚钦才知道,他的母亲是一位真正的千金小姐,是京江市仲家唯一的女孩儿。
赵砚钦不甘心,可在徐婉初面前却没有任何办法。先爱的,就已经输了。
男人抱着酒瓶走了,母亲瘫在地上泣不成声。
可当他在爆炸的瞬间看见仲越不进反退冲进来的那一刻,奇异的就有些释怀了。
……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戒指吗,忽而笑了。
“你滚啊,当你的仲大小姐去!”
婉初,如果这个男人是你渴望追寻的光,那我就替你护一次吧。
“你的画根本就没人要!”
多么可笑。那是他这一生唯一一次身披警服,却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创作,你知道什么是创作?!我需要全身心的去创作!”
翻身反扑倒仲越的下一秒热浪袭来,回忆像是失控的列车飞驰狂奔。
“我只是让你去找一份工作,家里已经没有钱了。”
他看到少年时的自己,在离开警校的那天,坐于书桌前,用笔在珍藏的照片背后写下一首小诗——
“现在嫌我穷,嫌我没出息,你后悔嫁给我了是不是?!”
人被思念时,知或不知
尖锐的争吵每天都在重复,小小的赵砚钦缩在房间的角落里发着抖。
已在思念者的怀里
然而好景不长,这种幸福在悄然间开始变质。只懂风花雪月和追逐浪漫的母亲,只会画一堆从来都卖不出去的画作的父亲。现实的敲打,终于将两人从理想的王国里拽出。他们抗拒、无措和惊慌……最后互相伤害。
从踵至顶的你
有一次,父亲在乐声里忽然起身,从盆栽里摘下一朵小花,轻轻的别在母亲耳后,母亲低头羞涩的笑,晚霞在身后渲染,赵砚钦懵懂的看着这一幕,只觉得那个傍晚真美。
如果你不爱黑夜里的我,那我便努力成为你想要的那一类人。
赵砚钦三岁学琴,总会在晚饭后练习,老师常说他是天生的就该学乐器的天才。这个时候,父亲和母亲便会坐在沙发上,神色温柔的听他拉完一曲又一曲。
我那样期待有一天归来,用公义和荣光冠冕,告诉你:我爱你。
在最初的记忆里,赵砚钦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他的父母因为爱情而结合,跨越了万千阻碍才能携手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