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我。
“但这无关紧要,”我说,“我不能出售。”
“加特福旅舍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揭晓,”我说,“我们从来不知道真正的佩蒂斯汉姆先生出了什么事,或是拉斯伯恩与沃波特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我也替莱蒂丝保守了秘密,很可能还有其他人也保有其他秘密。但是确实已经揭露的是我的两个职业。米莉森特·萨维奇已经告诉了所有人我是个贼——”
“哇。”
“因为你犯了个错误,告诉了她。”
“我不知道,”我说,“一笔财富,但是究竟是多少呢?我甚至猜不出来。必须举办一场拍卖会才能回答这个问题。这要看有什么人出席,以及他们有多想要这本书。”
“嗯,是啊。但现在雷也告诉他们了,这下他们会相信了。此外,这也解释了我为什么能够进入各个房间,挖出各种事实。但我这书商的身份也揭穿了。”
“它能值多少,伯尼?”
“所以呢?”
“嗯,如果你找到一本由爱伦·坡题词献给年轻的亚伯拉罕·林肯的《帖木儿》,那可能会让这一本相形见绌了。除此之外,我猜这书差不多有这种地位。”
“所以在尘埃落定之后,你我能够回家之前,奈吉尔·艾格伦廷把我拉到一旁。自从他们买下那个地方,他就知道应该要处理一下那些书。他一直犹豫是否要找个书商,因为他不知道有谁可以信任。但他告诉我,我是个诚实的人——”
“我想这一定是美国文学史上的终极手迹本了。”
“他不是才刚知道你是个贼吗?”
“没错,是相当特殊。”
“我猜他一定是认为我是个诚实的贼。不管怎样,他想知道如果请我替他整理整间图书馆要如何收费,挑出值得卖的书和应该丢弃的垃圾,然后把剩下的书依照顺序排列。我告诉他,我已经在他的书架上看到了不少值得收藏的书,我会代理销售,作为最后收费的一部分。我挑选的时候,会清除过期的旅游指南和世界年鉴,《读者文摘》节缩版,俄亥俄州奇里科西小联盟的主题食谱,以及那些你在大量拍卖时销不出去的废物。我完成之后,他会得到很好的金钱回报,以及一间井然有序的图书馆,而且宽敞多了。”
“雷蒙德·钱德勒的第一本书,”她说,“状况良好,书衣没有破损。由作者题献给达希尔·哈米特,还有哈米特的回复题词。而且还是这种题词!”
“当然你会在乡间待上几天,而且报酬丰厚。”
“那是哈米特的手迹,”我说,“比平常写得要潦草,但那是他喝醉时写的,而且他一定是醉得差不多了,才会写出这种东西。他一定很不喜欢这本书,根本就没带回家,然后肯定有人把书塞到书架上了。”
“不只需要几天,”我说,“我至少得停止营业一个星期,或许两个星期。不过我要等到八月再办这件事,到时城里天气会太热,我就能够说服自己去乡下一趟。没错,我花这些时间会得到丰厚的报酬。他那里有非常多的书,其中有些会带来可观的收入。”
“别告诉我,伯尼。这是……”
她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但是《长眠不醒》呢?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书曾经在他那里,而如今已经不在了。你不能就这样把书委托给佳士得或苏富比拍卖,不说书从哪里来的吗?”
“不,这不是。”
我摇摇头。“这样一本书,”我说,“最重要的就是来源。能够证明手迹存在的是雷斯特·哈丁·洛斯回忆录里的段落,指出这两个人曾经会面,而且当场有一本书签名题献。如果我想卖到最好的价钱,就必须得说出书的来源。即使我什么也不透露,任何能够跟着猫往回追溯的人,最后都可以追到加特福旅舍,而一旦书和加特福旅舍扯上关系,我就曝光了。”
“‘真是个自负的家伙。让他把他的书拿走,塞进那个拘谨主角的屁眼里。说到这个,他们倒可能真会乐在其中。’这不是签名,伯尼。”
拉菲兹伸出了前脚,然后拉长身体,弓起了背,显示出它对于被人跟踪回到加持福旅舍的前景有何想法。
“不是。”
“所以你在八月回到那里时,可以随身把书带在行李箱里,”卡洛琳说,“然后在那里发现书。你必须跟奈吉尔和西西分钱,但是你那一份还是相当可观,不是吗?”
“写得真是潦草,不是吗?这也是钱德勒写的吗?看起来不像他的笔迹。”
“我想是的。”
“你分辨得出来吗?”
“而且你也可以得到名声,成为发现哈米特版《长眠不醒》的人。”
“哇!活生生的文学史。我能看看吗,伯尼?是这样写的,没错。但这是什么?”
“是呀。”
我打开抽屉取出一本书,翻开封面。“现在,”我说,“大部分作家利用书名页[2] 来做简单的签名,或是用小书名页[3] 来签完整的题词。但是钱德勒很少做这种事,所以不太在乎正确的形式。他在环衬页上是这样写的:‘献给达希尔·哈米特,你把杀人案放在了适得其所的鄙陋街头。我相信你会将这本小书搁在书架上你的大作旁边。谨致赞赏与友谊,雷蒙德·钱德勒。’”
“怎么了,伯尼?”
“嗯,如果是的话,你不会真的拿来读,会吗?一本值那么多钱的书?”
“我会让全世界知道一位伟大的美国作家,写了满是奉承赞美的题词,献给另一位伟大的美国作家,而被献书者则对此书却不屑一顾,甚至没有带回家。他反而在题词后面添上了一小段淫猥的话,把书抛在脑后。哦,我会替自己挣得名声,没错。我会成为毁了自己最喜欢的两位作家名声的人。”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搞脏名声的是他们两个,伯尼。”
“我猜那不是哈米特的版本,是吗?”
“嗯,我不必当那个向世界宣布此事情的人。”我叹了口气。“我或许可以私下卖了它赚些钱,并期望这笔买卖不会追溯到加特福旅舍。我大可偷偷把书带回去,就像我偷带出来一样,然后来一场发现表演,接着跻身进去分一份好处。但是你知道我打算怎么做吗?”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钱德勒的书还是很好看的。”
“如果你要告诉我你打算烧书,”她说,“我发誓我会叫得比伊尔琳·柯贝特还要大声。”
“你真的读了这本书?”
“烧掉?你疯了吗?”
“在拉斯伯恩的房间。我知道我得留在那里,但不知道能在书架上找到什么,所以我把《长眠不醒》收在了他梳妆台顶层的抽屉里。我带了这本书也是件好事。那里只有维多利亚时期的爱情小说,作者都是些名字有连字符的女人。”
“没有,但是——”
“有东西可读?”
“我要把书留下来,”我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卡洛琳,这是钱德勒带去要给乔治·哈蒙·寇克斯的书。他最后却给了哈米特,题了绚丽的文辞,而哈米特……嗯,我们知道他做了什么。”
“为了保管,”我说,“也为了让我有东西可读。”
“没错。”
“你拿走了?”
“我并不真的认为爱伦·坡曾经为年轻的伊利诺伊州律师[4] 题了一本《帖木儿及其他诗选》,即使真有,我也永远没有机会捧在手中,更别说是拥有了。但是我可以拥有这本书,卡洛琳。不会有人知道这书是我的,但是我知道。”
“我拿走了。”
“就像挂在你公寓里的蒙德里安?”
“没错。那时我们看到书在书架上,乔纳森·拉斯伯恩被谋杀以后书还在那里,但是过了一会儿,书却不见了。书怎么了?”
我点点头。“和蒙德里安完全一样。”我说。
“《长眠不醒》。”
“莱蒂丝认为那是假画,因为你怎么可能拥有真正的蒙德里安?你用传统方式得到的。你偷了画。”
“那本书,”她说,“是我们当初去加特福旅舍的理由。”
“我真的很高兴拥有那幅画,”我说,“而画是偷来的这个事实,一点也不会有损我的愉快。所以无法出售又有什么关系?我不能卖出《长眠不醒》又有什么关系?我坐在我的椅子上,看着我的书,然后抬头欣赏我的画,得到一样多、甚至更多的满足。然后我会喝一小口格兰·德拉姆纳德罗希威士忌,读一小段钱德勒,然后再多看一眼蒙德里安。”
所以我把书装进袋子里,收了他的钱,深深觉得自己的美德得到了回报。不一会儿门又开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雷蒙德·钱德勒。”我抬起头看,原来是卡洛琳。
“格兰·德拉姆纳德罗希是从哪里来的?”
“所以我有东西需要寻找,而且这会很有意思。如果我永远无法收集齐这套书,嗯,那又何妨?现在这个样子摆在书架上就很好看了。说到阅读这套书,嘿,我在开什么玩笑?我念大学时必须读《摩尔·弗兰德斯》,但是我只读了克利夫的注解本,还有《鲁滨孙漂流记》的改编漫画,我与笛福的关系就这么多了。”他拍拍这堆书,“我打算看完。”他说,“但是我会等到读完这七卷以后,才开始哀叹缺了第八卷。”
“苏格兰,那是原产地。然后借道加特福旅舍,因为我离开大门的时候,袋子里藏了两瓶。”
“确实如此。”
“那真是一件糟糕的事,伯尼。两瓶?”
“而且如果我找到了缺失的那卷,或许可以花几块钱就买到,那时我就赚了。”
“嗯哼。一瓶是给你的。”
“毫无疑问。”
“哦,”她说,然后想了一下,“也许不是那么糟糕。”
他回到店里,把这套书拿到柜台。“我想了想,”他说,“然后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是完整的一套,价钱会贵很多。”
电话铃响的时候,我正在读雷蒙德·钱德勒,啜饮格兰·德拉姆纳德罗希。
这是一个小时以后,我在这期间还真的卖出了些东西,一套很好的丹尼尔·笛福全集。顾客是一位拥有几家洗衣店的瘦长男人。两周前,他几乎就要买下这套书了,但我不得不指出这套书缺了一卷。良心不见得都会让我们变成懦夫,但是可以毁掉很多桩买卖。
“是我,”她说,“伯尼,厨师怎么样?”
“雷蒙德·钱德勒。”
“厨师?”
“谢谢,”我说,“但是不要给我太多赞美。我只是问自己菲利普·马洛会怎么做,然后便放手去做了。”
“加特福旅舍的厨师。谁杀了她?还有为什么?”
她噘着嘴,做了个吹哨的口型。“我想你做的是对的,”她说,“而且我必须告诉你,伯尼,我很感动。”
“这可难住我了。”我说。
“因为我有兴趣,”我说,“而且我会一直有兴趣,和莱蒂丝这样的人是没有任何未来的,甚至也没有太多现在。所以我想要设法让我永远不会再见到她。现在我无法打电话给她,她也永远不会打给我,而事情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但是——”
“因为你没有兴趣。”
“根据雷的说法,”我说,“他们无法判定死因,除了说那是心脏停止之外。换句话说,心脏不跳了,但大部分死人的心脏都不会跳,所以这也说明不了什么。他们找不到任何毒物的残迹,虽然很难说他们的毒性检测做得有多彻底。可能她得了心脏病,或是脑动脉瘤,或是中风。另外,当时到处都有人被杀死,所以很难相信像她那样的死亡会是纯属意外。”
我摇摇头。“正好相反,我不想再见到她。她企图割断一座桥——嗯,我想烧掉我的桥。你听到她说什么了,她本以为最后会到我的地方听梅尔·托美。我想确保这事不会发生。”
“她可能从收音机里听到了什么,”她说,“像是《新闻快报》,而且让她领悟到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有人发现她知道了,便杀了她。”
“为什么,伯尼?因为你需要一个见到她的理由吗?”
“这有可能。”
“没错。”
“也许她见到了什么事情,或是听到了什么事情。”
“所以你就一直等待,现在才讲出来。”
“是有可能。”我表示同意。
我点点头。“那时候讲出来不会有什么效果,因为那只会让事情更混淆。我认为她犯了某个过错,无论那是恶意伤害,还是意外杀人,因为如果不是她损坏了绳索,奥里斯也不会丧命。但你要怎样才能证明呢?”
“或者有其他人专程要杀她,”她说,“而原因和拉斯伯恩或沃波特或达金·利托费尔德一点关系也没有。不管是谁,他只是刚好抓住了机会。”
“而真相是她切断了绳索。”
“也许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
“他也不会为布丽姬·奥肖西内[1] 当冤大头,”我说,“但这不是当冤大头的问题。这里牵涉的问题是获得真相,无论对人际关系有什么影响。”
“但到底是哪一种呢,伯尼?”
“你不想为她当冤大头,”她说,“但那不是菲利普·马洛吧?那比较像是萨姆·斯佩德。”
我耸耸肩,虽然她在电话的另一端看不见。“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我说。
“嗯。我不能让她觉得她可以逃得掉。”
“但是——”
“是吗?”
“这很完美,”我说,“非常有雷蒙德·钱德勒的味道。你知道他们把《长眠不醒》拍成电影时的故事吗?他们正在讨论剧本,然后有人想知道谁杀了司机。但是没有人想得出来,于是有人提议打电话给钱德勒,因为书毕竟是他写的。所以他们打了电话问他。”
我喝掉了剩下的奶油苏打。“也许你无法看出来,”我说,“但是刚刚莱蒂丝的事情,就是马洛式的。”
“然后呢?”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伯尼。”
“他说他也不知道。这不是很棒吗?不能因为他写了书,就表示他知道谁杀了司机。我们也永远不会知道是谁杀了厨师,就和雷蒙德·钱德勒一样。”
“嗯,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在图书馆里把一切都说出来时,心里确实想的是马洛和钱德勒。我面对达金·利托费尔德的方式呢?完全是菲利普·马洛。”
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我不知道,”她终于说话了,“英国推理小说或许非常不写实,比如有人会被热带鱼杀死之类的,但是所有的谜团最后都会得到解答,这实在是让人非常满足。如果有个厨师死了,到了书的结尾,你总是会知道是谁杀了她。”
“什么时候菲利普·马洛也假装自己死了,还用一把波浪状的刀刺一个假人,伯尼?我一定漏掉了那本书。”
“而且通常是管家干的,”我说,“然而真实世界却没有那么确定,而且有些事情你永远无法解答。我知道这让人沮丧,但你可以接受的,对吗?”
“这是个雷蒙德·钱德勒式的案子,”我说,“一旦我了解到这点,我就开始行动,而不是像英国绅士那样在客厅里拼图,试着把片段拼凑起来。这就是在你睡觉的那个夜晚,我做了那些事的原因。”
“真该死,”她说,“我想我不得不接受。”
“什么?”
[1] 达希尔·哈米特作品《马耳他之鹰》中的人物。
我想了一下,咬了一口我的三明治。莱蒂丝进来后,我就没动它了,而那样的插曲会让你胃口大增。我咀嚼吞咽,喝了一些奶油苏打,然后说:“雷蒙德·钱德勒。”
[2] 书名页(title page),指包含书名、作者和出版社名称的扉页。
“没错。”
[3] 小书名页(half-title page),指仅印有书名的首页。
“但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4] 指林肯。
“她可能不想知道,”卡洛琳说,“但是我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伯尼?为什么你要打电话给她,让她到这里来?为什么要安排这个时间,让你得在我面前上演这个场面?我不是在抱怨,我当然不想错过,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