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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苏珊插了一句:“信任危机还是信仰危机?我还以为它们都是一回事情。”

詹姆斯笑了笑,但没有让步:“能听到一些基本的道理仍被传授予人倒也不错。等了结这一切以后,也许我们会解决教徒对教会的信任危机。”

詹姆斯转向她说道:“我认为是信任危机。天主教的信仰基于博爱:爱他人,也爱自己。我们的本质是拥有人生经验的灵魂。只有认识到存在的精神本质,才会意识到,我们都是宇宙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海伦娜调皮地冲他笑笑:“我并不完全否认这点,但是,也别指望我轻易听信蛇的花言巧语去吃苹果。1教会还沉浸在中世纪的迷信思想中,但我们生活的时代已然不同。女性接受了教育,在这个时代,我们参加工作,还有投票的权利。”

“我同意,但这也意味着要将女性视为完整的、与男性具有相同价值的人。”海伦娜说。

“很多东西在教会的教义当中是合理的。”詹姆斯说。

“但是,我们不能拒绝真理。即便教条之中的真理在历经许多世纪后,伴生着谬误,误解和劣化。信仰危机是因神职人员而生,并非由信仰中蕴含的真理而生。”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确实希望我的孩子能接受基础德育,而我本人也确实从天主教的教育当中获益良多。我学会了去爱,去尊重自己的身体,学会了道德,还有伦理上的责任。但我希望我的儿子长大后能够自主思考,而不是顺从于什么‘奥义’。”

苏珊品尝着最后一口慕斯,说道:“我们已经听过‘神父詹姆斯’的意见了,不知道‘心理医师詹姆斯’有没有其他见解?怎样生活才最充实?”

一时间,詹姆斯看上去有些迟疑不定。他最终开口说道:“海伦娜,你说得像教会与你无关似的。”

詹姆斯将手肘撑在桌上,倾身向前。迈克尔认出这是他演讲时采用的姿势:专注,投入,而又轻松自如。詹姆斯喜欢谈论这样的问题。迈克尔的呼吸顺畅了一些,感觉这场晚宴或许能在舒适的氛围中结束。

“别用冠冕堂皇的话来粉饰太平。这就是教会提供给女性的信息?只有处子才称得上纯洁?有过性经验的母亲们就不纯洁,因而没有资格抚养基督长大吗?只要好好思考一下,就会发觉这很可怕,而且绝对称得上是一种侮辱。但你却要我停下理性的判断,只去接受一些让我一想起自己未成年妹妹的安危,就会想要把你的眼睛挖出来的鬼话?”

詹姆斯说:“存在始终都是为着实现灵性的价值。我们必须在精神的存在和物质世界的制约间达到某种平衡,争取将生命投入到能够实现自我发展的活动中去。既要锻炼体魄,也要陶冶情操。当我们这样做时,就能能够轻而易举地了解到,伤害别人也是阻碍自我发展的罪过,从而自主地爱人。这并非巧合,所有的宗教都将这一点作为核心来教导信众。”

“信仰的奥义需要我们对其抱有虔心。”詹姆斯说。

他的真诚打动了迈克尔,也令他有些不安。詹姆斯这么清楚地谈到他生命的意义,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地把自己的内心剖白给他们看。迈克尔知道,很多人能够轻松地谈论性生活、收入或资产,有的人甚至能够轻松地谈论起浪漫的爱情,但詹姆斯谈到的爱是不同的,那是一种人类间广博的爱,是对他人精神上的热爱。除了迈克尔,或许没有人知道——哪怕是其他修士也未必了解,在教堂之外谈到这种爱是十分罕见的。精神上的爱是个人色彩极强的话题,也是最讳莫如深的禁忌。

海伦娜一点也不让步:“生物学意义上,人类并没有发生变化。我还是觉得她太年轻了,不完全具备自主决定的能力。青少年的大脑还没有发育完全。”

“你这番话听起来还是像‘詹姆斯神父’说的。”苏珊说,明显是想要作弄他。

“那时候的人没有现代人这么长寿。”詹姆斯说。

詹姆斯委婉地回答:“的确有很多人惯于给人打上标签,但我没料到你也是其中一个。”

海伦娜问:“这不就是恋童癖的经典辩词?基督降世之时,乃至于今天,在一些中东和印度国家中,童婚仍是一种习俗。但存在并不表示它是正确的。在欧洲和美国,我们会控告那些觊觎儿童的成年人。上帝使不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少女受孕,他会因此而遭到逮捕。”

苏珊的脸蛋儿本已被酒精晕染,闻言更是两颊绯红。

詹姆斯说:“但她确实这么做了,有充分的证据表明,她应允了。”

“直到最近,精神病学家和心理学家才开始接受心理和身体健康之间不可分割的联系。”詹姆斯继续说。“总有一天,他们会热切地接受灵魂健康的重要性。”

他想把话题引到安全地带,还没来得及插话,海伦娜就继续说了下去:“教会声称玛丽在十三岁时欣然应允成为上帝的母亲,这太可怕了。”

苏珊反驳:“其他人可不像你这样想,你说那种人几乎是将自己摆在祭品的位置上,就像那些被扔给狮子的基督徒一样。总而言之,我就觉得修士们是些伪君子。他们猥亵儿童,却还想对我说教。”

又来啦,迈克尔想着。海伦娜和詹姆斯围绕一个老旧的话题展开了辩论:教会在处理节育问题上的失败,还有有关女性教士的问题——她们远比男性数量为少,教会中有太多的神职人员轻视着女性。他瞥了一眼苏珊,在她的脸上看到一缕淡淡的微笑,仿佛很享受这场即将展开的口头激辩。

詹姆斯说:“我并非盲目取信。重视个人的灵性,并不等同于让自己成为别人陋行的受害者。要是足够精明,能够识别和解除邪恶,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仇恨和报复的想法会致人受伤;他们伤害的是灵魂,心灵,还有躯体。”

“如果教会停止对女性的无视,状况就不会这么糟糕。”海伦娜反驳道。

迈克尔盯着苏珊,头一次看透了她。在这里,在他的家中,她似乎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她就像个小孩子,而且还是很没有礼貌的那种。自己的一切,包括家庭、孩子、经历,无不是与海伦娜共同缔造的。他之所以会感觉被苏珊所吸引,是因为她令他想起伊雷娜,还有他无法改变的过去。但与海伦娜相比,她苍白得如同伊雷娜的鬼魂。迈克尔此刻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爱海伦娜,还有他一直以来是如何粗心地忽略了这点。

他温柔的笑容没有丝毫动摇。“非常不幸,你所言不错。大约有百分之五十五的人到了星期天仍然会去教堂,但二十年前,这个数据是百分之八十五左右。必须承认这是个令人担忧的趋势。”他看了一眼海伦娜:“欧洲也未能幸免。即使在这里,高离婚率和家庭的不稳定也削弱着人们对于宗教的依附程度。”

他向妻子的方向瞥去,海伦娜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的眼睛透出一片震惊的空白,然后是强烈的震撼,最后则是痛苦的清醒。

苏珊转身问詹姆斯:“但这些天主教徒当中又有几个常去教堂呢?美国现在没多少人去了。是不是啊,神父?”

迈克尔胃里的感觉更糟了,仿佛冰块在满是熔岩的胃囊中融化。他站起身,从海伦娜的目光里转身离开,在倒酒时竭力稳住手,不让它们颤抖。

“如果着眼于整个世界,就不觉得天主教徒很多了。佛教教徒和印度教教徒比天主教徒的数量至少多出十亿。”

***

“这么多啊。”海伦娜说。

迈克尔打开了卧室的门。海伦娜站在那里,双臂张开,手扶在她面前的墙上,盯着地板出神。她乌黑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颊。

“我想,大概有七亿五千万人吧。”詹姆斯答道。

进门的响动让她抬起了头。他们的目光相撞,迈克尔觉得无所遁形。他向妻子走去,把她揽在怀里,却被推开了。

海伦娜仿佛看到她的晚宴即将分崩离析。作为一位很识大体的女主人,她转移了话题:“你觉得世界上有多少天主教徒?”

“你和那个女人之间是怎么回事?”

“当然了。我是一个牧师啊。”他说。

“我和她没有什么。”迈克尔警惕地说。

迈克尔瞪着她,但詹姆斯只是笑。

一丝疼痛的表情闪过海伦娜的脸。她动摇了。显然,她在接受他的答案或是相信她的本能之间挣扎。本能警告着她,他并没有吐露真言。起初,她的面容显出困惑与受伤的神情,身体因为内心的挣扎而颤抖着。有那么一会儿她静静地站着,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然后站得更直了,但也更加放松。她的面孔维持着与德阿拉贡神父同样的神情,带着一往无前的勇气:他们都愿意面对任何真相,哪怕是不愉快的,并且愿意承受它带来的结果。

苏珊咬了一口慕斯,带着揣摩的神色问詹姆斯:“你是禁欲主义者,对吗?”

迈克尔第一次了解到什么叫作“令人生畏的美丽”。海伦娜的面容美丽无比,却也令他畏惧,在他一手造成的境况下,她以冰冷无情的诚实直刺向他,用一种平和镇定的目光牢牢锁住了他,令他的胸口一阵发紧。

海伦娜回来了,此时詹姆斯钻进厨房,端着盛满巧克力慕斯的水晶酒杯走了出来。他郑重其事地将甜点呈给大家,脸上却挂着孩子气的笑容,浑身散发着健康积极的光芒。海伦娜似乎很喜爱与他相处。她曾经告诉迈克尔,詹姆斯在身边时她觉得很有安全感,就像小女孩在母亲身边玩耍那样。

“你怎么敢这样对待我们?”她轻声说。“你竟敢把我们的婚姻当作笑话,竟敢这样愚弄我?”

晚餐备好,大家便坐到了露台上的桌子前。他们边吃边聊,从意大利政治,天气,一直说到罗马的标志性建筑,还有奥斯提亚的美景。迈克尔竭力表现出正常的样子,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即使在海伦娜离开的半个小时里(她去哄孩子上床睡觉),他也无法放松,腹部的感觉如同之前吞了一大块冰下去似的。

迈克尔脸红了:“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和钱伯斯小姐之间是清白的。你这是在胡思乱想。”

詹姆斯略一点头:“我也想到了这一点。这么做的确有风险,但决定权在赫佐格神父手中。我们必须向会众摆清事实,不可迁延。再者说,早就没人能监控格拉夫神父的动向了。”

“永远不要对我说我是在胡思乱想!”

“但如果叛徒就是格拉夫神父呢?让他处在可监控的范围里岂不更好?”

他的声音深沉舒缓:“我很抱歉,海伦娜,她对我有吸引力,但也仅此而已。我发誓。最近的事情只是我一时糊涂。”

詹姆斯将格拉夫被免职的消息告诉了迈克尔。“我实在接受不了,过去我很敬仰他。格拉夫很有主见,却也秉公办事。但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心肠硬了,变得野心勃勃,自私功利,总是视规则如无物,又无甚耐心。”

海伦娜扭过头去,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然后,她转身面对着他,身姿挺拔有力。

海伦娜领着苏珊参观花园,孩子们则带着足球跑到一大片草地上去了。安东尼踢球时,卢克就用崇敬的眼神看着哥哥。他乐此不疲地跟着球跑,然后把它捡还给哥哥。

“一时糊涂。”她喃喃地说着,轻柔的声音比大声叫嚷蕴含着更多的力量。“你最好是一时糊涂。我现在倒是清醒得很,如果你还想维持这段婚姻,就必须做个了断。没有折中的路可走,不能再摇摆不定,不能再有不确定的言辞,不能再否认,也不能再说更多的谎言。”

暮色四合,但盏盏花灯仍为叶子染上金光。几支精心摆放的火把驱赶着昆虫,这是夏季必备。孩子们早就来花园了,迈克尔向大家介绍了他们。三岁的卢克韧性十足,他使尽浑身解数,连比带划地和大家沟通着;六岁的安东尼得益于在罗马时圣巴托洛梅优秀的英语课程,还有与父母亲频繁的对话,已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看着孩子们在客人面前举止大方,迈克尔很为他们骄傲。

“海伦娜……”

两位女士正在寒暄,迈克尔偷瞟了她们一眼。苏珊一脸惊讶,没想到眼前这位美丽沉静的女人就是迈克尔的妻子。海伦娜则是一副“亲切女主人”的往常模样。她吩咐将苏珊的行李放在客房,亲自看着它们被妥善地交到府邸仆人手中,随后建议大家移步花园。

她坚定地说:“别说了。苏珊·钱伯斯可以留下,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在你安置她的地方待着。但只要你对她有任何意思,你就完蛋了。我会立刻和你离婚,连摘戒指的时间都用不上。”

“詹姆斯。”她开口说着,几乎没有多少意大利口音,只是偶尔出现的上扬声调,还有发“r”音时柔软的卷舌音仍能听出些母语的印迹。“好久不见,真高兴能再次见到你。”然后她转身向苏珊问好:“这位一定就是你和我提起过的那位作家了——欢迎来到奥斯提亚,钱伯斯小姐。”

“海伦娜,如果你能给我个解释的机会……”能解释什么呢,他想。他不能否认自己已经被认定了不忠。她不会相信他的。现在不论说什么,听起来都不像是真的。

詹姆斯受到了海伦娜的热情欢迎。她给了他一个拥抱,还轻吻了他的双颊。绯红色的紧身连衣裙映得她容光焕发,而那束在背后的赤褐色卷发恰到好处地凸显了纤细的身段和琥珀色的眼睛。她身具异域之美,性感而娇弱。

他又做了一次尝试。“你在抛弃我们整整十年的婚姻。”

他们站在别墅的前厅里,詹姆斯旁边就是苏珊,她背着双肩包,还拎了个手提箱。海伦娜慢慢走近了,迈克尔克制着不去看苏珊。

“不,迈克尔。我只是拒绝去玷污这十年的婚姻。你大可以在你自己的生活中胡作非为,但别指望也能摆弄我的。”她对着门口的方向猛地一甩头:“你楼下的书房里有个沙发,自己去拿枕头和毛毯吧。”说完她就进了房间里的浴室,从身后关上了门。

“今天过得不太顺利。”詹姆斯回答。

迈克尔慢慢地退出卧室,从大厅里的存物柜取了一条毯子和枕头。他把它们拉出来,一步一步缓缓挪动,似是因为震惊而变得行动迟缓。他们结婚的十年间,海伦娜从来没有让他睡在沙发上。话又说回来,他也从来没有给她这么做的理由。

“你的样子真狼狈。”迈克尔说。

带着毯子下楼时他才明白,她是对的。如果海伦娜是那种用半真半假的事情自我蒙蔽的女人,他说不定早就出轨,甚至和人私奔了。但那不是她。虽然方式不同,但她与詹姆斯一样,了解并掌握着他的生活。迈克尔独自度过这个悲惨的夜晚,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爱她,没有像现在这样被她深深吸引。

六月十九日,星期三

1《圣经》记载,夏娃是受了蛇的诱惑,吃了能使人明白是非善恶的智慧果。

奥斯提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