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客舱的门又一次打开了，这一回，一个身材高挑，有着酱色肌肤和黑色长发的女人走进了驾驶舱。这个女人似乎因为阳光太过炫目而眨了眨眼睛，然后戴上了一副大而时髦的太阳镜。她穿着一件浅色、低胸、带着意式细条纹的背心裙。走进驾驶舱的时候，她丰满的臀部自然流畅地摆动着，薄薄的布料被胸脯绷得很紧，史蒂夫觉得她仿佛是一位年轻版的索菲娅·罗兰2。可是有一点不同，他从来没有跟索菲娅·罗兰上过床。
“我当时是在帮爸爸查询国家海洋和大气局发布的天气情况。”朱尼尔解释道。
“那是谁？”维多利亚问。史蒂夫感觉这个“那”字好像显出了一点不满。
录像屏幕上，主客舱的玻璃滑门开了，朱尼尔走了出来，穿着他的速比涛泳裤，赤着脚，光着上身，一如既往。他跟罗宾逊和斯塔布斯说了几句话，然后爬上梯子到了驾驶桥楼，优雅得就像走上十米跳板的高台跳水运动员。他来到控制面板前，按动了一些开关。
“啊。”朱尼尔说，“那位美女就是——”
“他和一群潜水员志愿者一起统计鱼类。这就是评估生态环境健康与否的方法。福尔斯是一位优秀的潜水员，相当了解海洋生物。他是水下游览的关键人物。”
“迪莉娅·布斯塔曼特！”史蒂夫说完，马上就对自己声音里的兴奋劲儿感到后悔了。
“怎么做？”史蒂夫说，“敲珊瑚？然后问有多少种梭鱼生活在那里？”
维多利亚转向了他，在昏暗中审视着他的侧脸，问：“你认识她，史蒂夫?”
“休息日的时候，福尔斯会带着海洋生物学的学生们到珊瑚礁去潜水做清扫。”朱尼尔说，“他们把船上乘客乱扔的各种垃圾拖上来。每年他都要做一次鱼类普查。”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史蒂夫小心翼翼地说着，尽量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她在基韦斯特岛开着一家古巴餐厅。”
同样没有动机，史蒂夫想。
维多利亚没再说话，但是他能够看出她的脑海中正在诘问：“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什么时候？”
“他负责在总体上解决施工过程中的各种问题。”朱尼尔回答，“等我们的珊瑚礁游览项目开放时，他还会担任潜水指导员。”
“哈瓦那旧城。”朱尼尔伸出了援手，“她做的古巴菜真不错。再加上迪莉娅是门罗县环境顾问委员会的成员，爸爸就邀请她加入了他的圈子，希望能获得她的帮助，甚至还给了她一个在‘大洋洲’当餐饮服务顾问的工作，钱多事少。”
“福尔斯和‘大洋洲’有什么关系？”维多利亚问。
“换句话说，贿赂？”史蒂夫说。
“一个好人。有点儿过于爱酒，不过在这里谁不是呢？”
“一个出于好意的人情。”朱尼尔回答。作为一个常年在海滩混的人，他很会选择措辞。
“可靠吗？”
“如果我足够了解迪莉娅的话，她是不会接受的。”史蒂夫说。他感觉到维多利亚就在身边，赶紧把一半屁股从情侣座椅上挪开，为逃命做准备。
“他曾在英国海军服役，潜水艇兵，参加过马岛战争。爸爸认识他的时候，他正住在巴哈马，尝试制造双人潜艇。他还是船长、专业潜水员、飞行员、万事通。已经跟了爸爸十五年了。”
“迪莉娅跟爸爸说‘大洋洲’会对生态环境有害。”朱尼尔继续说，“比开采石油还要坏。她举出了所有的有害影响：污染海湾，给水翼船港口造成交通堵塞，增加佛罗里达群岛的犯罪率，赌徒和懒汉们会把他们的房租赔进老虎机里。她要把工程撵出这片水域。这是她的原话。”
从史蒂夫的经验来看，历史学教授一般不太可能搞暗杀，除非他们把你溺死在知识的海洋里。“福尔斯呢？”
“我能想象到迪莉娅这么说。”史蒂夫说，“但我不认为她会杀人。”
“他很有个性。”朱尼尔说，“他打扮得像个硬汉。戴着一个骷髅旗戒指，因为他的祖先据说是海盗。他能开拖船和驳船，知道如何操作起重机和打桩机。但是他在艾姆赫斯特学院读了一个英语专业的学位，还是一位历史学硕士。如果他不回来接管家族企业，说不定会成为某个常春藤大学的教授。”
“你怎么知道？”维多利亚问，语调很平静。
“关于罗宾逊，我们还需要知道些什么吗？”史蒂夫问。
“有的时候你凭直觉就能了解一个人。”
“在这种大规模的工程上，一定要利用好势头。当你争取到了投资银行家、境外投资人、承保人，就得尽快行动。一旦有任何不利的公开信息、延滞、丑闻……坏事的连锁反应扩散得就像赤潮一样快。”
“关键是你有多了解她？”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干干净净的就像被强效消毒剂消过毒。
“但如果他无罪开释……”
“在我认识你之前，大概是我们相遇的几年前，迪莉娅和我……”
“不是没救了，维儿。但是我们要面对现实。再也不能靠私下交易拿到许可了。‘大洋洲’将会受到严格的审查。其他赌场的说客们将会联合起来对付我们，包括印第安人的势力1，大赌场的势力……如果爸爸被判了谋杀罪，一切都会停滞。”
用什么词来形容呢？如今人们都是用什么词的呢？“勾搭”？这个词太幼稚了，他毕竟是个成年人，至少在年龄上是。
“本来？”维多利亚在身下蜷起了一条腿，“你这话听起来好像工程已经没救了。”
“把对方脑浆子都干出来了？”维多利亚倒是相当热心地帮忙提供答案。
“正好相反。他本来可以发笔大财。”
“好吧。”史蒂夫说，“不只是那样。”
“这么说他没有让工程停工的动机。”史蒂夫说。
哎。他犯傻了。其实他和迪莉娅的关系仅仅局限于满足双方的欲望。他沉迷于她诱人的烤乳猪，同样也沉迷于她诱人的身体。在他们短暂交往的那段时间里，他重了十斤。
“和福尔斯在一起的是莱斯特·罗宾逊。”朱尼尔说，“他是罗宾逊驳船拖船公司的老板，佛罗里达群岛本地人，在基韦斯特岛至少是第五代了。莱斯特和‘大洋洲’项目签了合同，负责运送工人和材料到施工地点。”
她喜欢打野战，这听上去不错，但如果你有过几次光着屁股在松针上滚来滚去的经验之后，你就知道这事儿实践起来未必好。他们的远距离炮友关系——距离迈阿密四小时车程——只持续了三个月。俩人分手要么是因为她已经找不出新鲜的地方来打野战，要么是因为他已经吃腻了她的烤乳猪和烤香蕉。他记不起来到底是为什么了。所以他说的“不只是那样”不但产生了误解，而且注定会引出另一个不必要的问题。
画面里有两个男人坐在驾驶舱里的钓鱼椅上。一个是克莱夫·福尔斯，一口英伦腔的机长。另一人则是个有着宽阔肩膀的非裔美国人。他穿着件花哨的休闲衫和一条卡其色休闲短裤，很是活跃，说起话来手舞足蹈。福尔斯点头听着，啜吸着一杯饮料。
“除了上床还干了什么？”维多利亚的语气带着她当检察官时的味道，“关键是，你怎么形容这段关系？”
“在房子后面靠码头那边有三个安防摄像头。”朱尼尔告诉他们，“录像每七秒钟从一个摄像头切换到另一个摄像头。”
“简短。”史蒂夫说，“我用‘简短’来形容。”
史蒂夫看见大屏幕上闪烁着出现了一个模糊的黑白图像。不可抗力号静静地系在码头上，几个小时后，它飞撞向了海滩，像个椰子般裂成了两半。这时屏幕上的图像出现了变化，角度更高了，距离也拉近了，但没有声音。
“很好，也许当我们和布斯塔曼特女士面谈的时候，你会对她有一些深入的了解。”
“完全正确。几年前，恺撒宫在拉斯维加斯开业的时候，爸爸还觉得那里不够霸气。”
维多利亚在“我们”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吗？史蒂夫没听错吧？
维多利亚笑了起来，说：“格里芬叔叔更喜欢古罗马竞技场的风格。”
屏幕上，接下来的片刻内发生了好几件事。迪莉娅似乎在向福尔斯和罗宾逊道别。福尔斯伸出一只手，帮助她上了码头，屏幕上出现了她曲线优美的小腿。
“我原本想要更加禅意一点的设计。”朱尼尔回答，“土褐色，简洁的线条，更接近于冥想的感觉，但你是了解爸爸的，维儿。”
不一会儿，主客舱的门再次打开，格里芬走了出来，转头在和身后的某人说话——是本·斯塔布斯。他看上去比在重症监护病房里的样子好太多了。他身材偏瘦，大概四十来岁，宽松的卡其色短裤下支棱着两条细腿，Polo衫下挺着个啤酒肚，脚上穿着平底帆布鞋和袜子，活脱脱一位正在度假的华盛顿官僚。
“为什么要道歉？”史蒂夫问。
摄像头又切换了几次，格里芬对斯塔布斯比划着什么。一只手，然后是另一只手，再然后是双手。那是生气的手势吗？
“抱歉啊，关于装潢……”朱尼尔说着，用遥控器打了个手势。
史蒂夫身子前倾，问：“你父亲在和斯塔布斯争吵吗？”
他们要看的是安防系统录像，也就是被预装摄像头拍下的二十四小时前码头上的影像。他们窝进了舒适的真皮情侣座椅里，朱尼尔用遥控器调暗了灯光。
“不知道。我在驾驶桥楼上，还开着收音机。”
他们走进了被朱尼尔谦称为“多媒体室”的房间，却发现它其实是个精致的迷你剧院，有着古典式的舞台入口、多立克式的柱子、血色的电动帷幕，以及据朱尼尔说会随着动作场面震动来加强观影体验的真皮休闲椅。然而他们并不是来观看《终结者》或《黑客帝国》的。
“你知道你父亲曾在一个岛边停靠取龙虾吗？”
史蒂夫暗忖，有座岛真好。更棒的是还有自己的水上飞机，有建在海湾边的豪宅，有自己舒适的小影院。
黑暗中，他身旁的朱尼尔耸了耸肩说：“从没跟我提起过。”
***
屏幕上，罗宾逊和福尔斯走上了码头。船上就剩下了三个人，斯塔布斯和格里芬父子。接着哈尔·格里芬爬上舷梯去了驾驶桥楼，这位船长要开始发号施令了。斯塔布斯留在驾驶舱里，一屁股坐在了一把钓鱼椅上。码头上，福尔斯又回到了镜头里，跪在船头旁边，从系缆墩上解下缆绳扔到了船上。镜头回到驾驶桥楼，格里芬正对朱尼尔说着什么，还充满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朱尼尔爬上栏杆，在上面立了一会儿，看上去就像远古的神祇降临人间。他面朝大海，侧脸对着摄像头。就算在模糊不清的视频里，有一个东西依然明显——他的速比涛泳裤里太有料了。
“我能办得更周到。”朱尼尔说着，从躺椅上站起身来，“走，我们看电影去。”
屏幕上，朱尼尔双手举过头顶，弯下膝盖，然后以一个完美的燕式跳水姿势跃入离右舷几厘米的海中，消失在视野里。
“很好。”史蒂夫说，“给我们他们的名字和地址。”
“就像之前告诉过你的那样，我去游泳了。”朱尼尔说，语气很随意。
“小菜一碟。”朱尼尔说，“他们全是同一拨人。”
“真的吗？”史蒂夫问，“我以为你在参加拉克夫拉达悬崖3宣传片的试镜。”
“以及每一个知道你父亲带着斯塔布斯出海的人。”
“阿卡普尔科的悬崖？我上大学的时候春假去那儿跳过水。你呢？”
“我马上照办。”
“我想去，但是我大学春假时在代托那比奇4忙着蹲号子。”史蒂夫说。屏幕上，船挡住了朱尼尔的身影。“你游去哪儿了？”
“还有每一个和‘大洋洲’有利益牵扯的人。”
“绕着岛游五千米。我每天都游。”
“没问题。”朱尼尔说。
“所以当你游完后，摄像头会再次拍到你，对吗？”
他在太阳下眯起眼，转头对正在汲取阳光的朱尼尔说：“我们需要一份清单，列出所有知道你父亲打算在海湾做什么的人。”
“如果我回到码头的话，确实会拍到。”朱尼尔解释说，“但我一直都在海滩上岸，那里没有任何摄像头。”
也可能是群体作案。史蒂夫又一次想起了斯塔布斯在病床上举起的两根手指。
说明他没有完全的不在场证明，史蒂夫暗忖。
杀掉斯塔布斯的那个人想要搞砸‘大洋洲’。为了帮格里芬辩护，我们要找到那个人。
码头上，福尔斯将艉缆扔上了船，水面随着引擎的发动荡漾起来。
所以史蒂夫通过研究得出了一个结论——从现有的证据来看，事情并不十分复杂——哈尔·格里芬很可能是对的。
现在船上有两个人。不可抗力号驶出小湾的时候，只有哈尔·格里芬和本·斯塔布斯在船上。
但是对于公诉方来说，动机是一个问题。格里芬没有要杀掉斯塔布斯的明显理由。相反，他需要斯塔布斯活着，需要后者提交一份对‘大洋洲’工程有利的环境报告。显然，斯塔布斯已经准备好写报告了。他们不正要一起去路易斯餐馆庆祝一番，尽情享用龙虾什锦、昂贵香槟和古巴雪茄吗？
格里芬将船驶向了开阔水域。斯塔布斯从钓鱼椅上站起身来，走到了栏杆边，向着岸边的某人微笑挥手。很快，船就开出了摄像头的监控范围。
当然，被告还具备作案手段。被告知道船上有一把捕鱼枪，并且可以轻易获取。
“就是这样了。”朱尼尔说，“每一个和‘大洋洲’有关的人都在这里了。”
在佛罗里达州公诉哈尔·格里芬这件案子上，要证明被告具有实施犯罪的时间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两个男人乘着一条船出海。当船靠岸——撞岸——时，其中一个男人的胸口插上了把矛。证明起来就像一加一那么简单。
“但是每个人都下船了，除了你爸爸。”维多利亚说。
关键是，他到底应该让朱尼尔知道多少？史蒂夫还有没讲自己惯用的谋杀案分解法。按照检察官们的老套说法，一桩罪案由三个要素构成。在间接证据案件中——也就是没有目击证人的案件——要定罪就得证明被告具有施行谋杀的动机、时间以及手段。
“这不能排除某人通过某种方法回到了船上。”史蒂夫说。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请尽管开口。”朱尼尔自告奋勇地说。
“好吧。”朱尼尔说，“那么你就有克莱夫·福尔斯、莱斯特·罗宾逊和迪莉娅·布斯塔曼特，三个嫌疑人。”
“不用了，谢谢。”史蒂夫说，“我们还有事情要做。”
“其实是四个。”史蒂夫说罢，直直看向朱尼尔。
“再来一杯玛格丽塔？”朱尼尔问，“米拉格罗斯可以再多准备几扎。”甲板上有一个穿白色制服、说西班牙语的女人，她小心翼翼地和他们保持着距离，等候着主人的指示。
1美国政府给予印第安人在保留区内的自治权，于是印第安人纷纷修建在其他地区被美国政府严格限制的赌场。
在广阔的世间，有两个人他爱逾性命——维多利亚和博比。也就是说他愿意为他们中的任何一人挡下子弹，毫不犹豫，绝不多费一句话。如果出于宇宙的选择——上帝召唤他或者另外二人的生命——史蒂夫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在内心深处，史蒂夫也自认爱着那个让他糟心的父亲。但是为了这老头子牺牲生命，他还得考虑一下。
2意大利著名女演员，奥斯卡和戛纳双影后。
也许这是他自己的错，史蒂夫想。是自己疏远了她吗？可哪儿疏远了？他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3墨西哥著名的跳水圣地，是一座离海面30多米的悬崖，位于港口城市阿卡普尔科。
再次微醺的他四肢舒展地躺在一张躺椅上，距离他心爱的女人不到一米。再过去一米，是那个晒成古铜色、壮硕得仿佛大块牛排、明显对她蠢蠢欲动的男人。更糟的是，她似乎很享受这样的追求，她的眼中充满期待，肢体语言表达着赤裸裸的挑逗。
4美国佛罗里达州的一个市。
也许是热带阳光把史蒂夫晒晕了?或是劲儿大的阿雷特龙舌兰酒令他微醺?再或是朱尼尔健美的身材引发了不安全感——夷犹?还是因为维多利亚拒绝在水里和他来个嘿咻，并坚持要把公司拆伙？史蒂夫自己也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