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我的朋友布拉特比吗?”
“恰恰相反,我完全料到了。”
福尔摩斯点点头,随即转向我。“这就是在克里尔的办公室里给我强行灌入鸦片时,一直摁住我的那个人。”他解释道,“我料到他也会在这儿的。”
“你看到我不惊讶吗,福尔摩斯先生?”
汉德森有些迟疑,然后大笑起来。他当初来我们的住所时表现出的虚弱和卑怯已经一扫而光。“我不相信你,福尔摩斯先生。我担心你太容易受骗上当。你在克里尔那儿没找到要找的东西,在这儿也没找到。在我看来,你倒像一支焰火……四面开花。”
“晚上好,汉德森。”福尔摩斯说道,从那语气中我能听出的只有平静。那说话的样子,就像在随意地跟一个老熟人打招呼。
“你意图如何?”
一个头发稀薄、鼻子朝天、肩膀圆厚的男人朝我们走来,让外面的光线照到他的脸上。我认出了是汉德森,那个海关监察员(也许是他自称的),就是他把福尔摩斯送进了克里尔鸦片馆。他对我们说他是鸦片鬼,这大概是他的故事中唯一真实的部分,因为他仍然像我记忆中的那样眼睛充血,面色苍白。他举着一把手枪。与此同时,他的同伙捡起了我的武器,慢慢地走上前来,枪口一直对准我们。这第二个人我不认识。他体格壮实,像只癞蛤蟆,剃着短短的平头,耳朵和嘴唇肿大,就像拳击手在恶战之后一样。他的棍棒实际上是一根沉重的拐杖,还在他的左手上挂着。
“我以为你会一目了然呢。我们以为在霍洛韦已经把你处理了。总的说来,如果你留在那儿,对你要好得多。所以这次,我们的方式要稍微直接一点儿。我奉命杀死你,把你像狗一样用枪打死。”
“胆小鬼!”
“如果是那样,你能否行行好,满足一下我对两个问题的好奇心呢?是你杀死了‘蓝门场’的那个女孩吗?”
“没有,没有。”我握住自己的胳膊,检查有没有断裂的地方,马上知道只是严重瘀肿。“我没受伤。”
“事实上,是的。她愚蠢地回到了她打工的那家酒馆,这就很容易收拾她了。”
福尔摩斯没理会这命令。他已经赶到我身边,扶我起来。“华生,你没事吧?如果他们把你伤重了,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还有她弟弟?”
“两个人都别动,不然就打死你们。”
“小罗斯?对,是我们。这是一件可怕的工作,福尔摩斯先生,但是他自找的。那男孩越过雷池了,我们必须拿他做个警告。”
我朝他的前面望去,看见远处的角落里躺着两个玩具,是以前丢弃在那儿的。一个是纺锤帽,另一个是锡兵——立正的姿势很僵硬,油漆大部分都已磨掉。这两件东西有某种无限凄凉的感觉。它们曾经属于罗斯吗?这里是不是他被害前的一个避难所?这些是不是他从未真正享有的童年的唯一纪念品?我的脚步不禁被它们吸引,离开了入口,似乎算计好了一样——当我看到从隐蔽处走出的那人时,已经为时太晚,根本无法避开那从空中向我挥来的棒子。它打在我的胳膊肘上,我感到手指在白热的剧痛中痉挛张开。枪咔嚓一声掉在地上。我扑过去捡,但是又挨了一击,打得我趴在地上。与此同时,黑暗中传出另一个声音。
“非常感谢你。这正和我想的一样。”
“但一个孩子在我们之前来过。”他答道。
汉德森又大笑两声,但我从没见过比那更缺乏欢乐的表情。“哼,你是个够冷静的家伙,是不是,福尔摩斯?我猜你一切都算到了吧!”
“福尔摩斯,”我说,“我们在浪费时间,这儿没有任何东西。”
“当然。”
“华生……”福尔摩斯轻声说,他的语调已经告诉了我他的意图。我掏出手枪,从它的重量中得到了安全感,冰冷的金属贴着我的手心。
“那个老女人把你们指到这儿来时,你知道她是在那儿等你的?”
到了楼上,这里以前大概是存放咖啡的地方,污浊的空气中还能闻到那种气味,但现在空荡荡的。墙壁腐朽,到处都积满灰尘,地板在我们的脚下嘎吱作响。手摇风琴的乐声变得遥远,被隔离;人群的嗡嗡声完全消失了。露天游乐场上那些熊熊燃烧的火炬仍有反光照到这个房间,但光线不均匀,总在摇晃移动,在我们的周围投下怪诞的阴影。而且越往里走,光线会越暗。
“算命人跟我的搭档聊了一会儿,不是跟我。我猜你是花了钱让她照你说的做吧?”
我们往前走去,路过了一个带猴子的人,那只猴子爬在他的肩膀上;又见到一个人赤裸着上半身,展示许多鲜艳的文身,并伸缩肌肉使它们活动。射击场就在前面,有一道楼梯曲折歪斜地通往上方。一阵来福枪齐射,有一群新手正在瞄准瓶子试运气,但他们喝了酒,射出的子弹无关痛痒地消失在黑暗中。福尔摩斯领头,我们登上楼梯,走得很小心,因为那木楼梯让人觉得随时都会垮塌。在我们的前面,墙上有个不规则的缺口——也许曾经是一扇门——阴森地张着,外面漆黑一片。我回过头,看到那个吉卜赛女人坐在她的篷车里,用邪恶的眼光注视着我们。白丝带仍然悬在她的手腕上。还没走到顶部,我就知道被骗了,我们不应该上这儿来。
“往她的手里扔个六便士,她什么都会做。”
“这么说,我们现在要由算命的来指引了?”这是他犀利的应答,“好吧,看来没有其他的选择了。我们必须把这件事坚持到底。”
“我料到了那又是个陷阱,是的。”
“谢谢你。”我缩回手,好像从火上抽回一样。虽然我相信那女人是骗子,但她的表演中有种东西让我不安。也许是夜晚的气氛,许多红色的影子在我的周围扭动;也许是无休止的刺耳声响、音乐与人群,让我的感官应接不暇。我突然本能地感到这是一个邪恶的地方,我们根本不应该来。我回到福尔摩斯的身边,对他讲了刚刚发生的事。
“快干活儿吧。”那个叫布拉特比的男人催促道。
“在它楼上的房间里,您会发现您要找的所有答案。但走路要当心,医生。那是危房,楼板很糟糕。您的生命线很长,看到了吧?但它有弱点。这一道道皱纹……它们就像朝您射来的箭,还有更多的要射来。您要当心,免得有一支射中……”
“不到时候,詹森,还不到时候。”
“是的。”
这一次,我不需要福尔摩斯解释他们为什么要等了。我自己看得再清楚不过。我们上楼时,有一群人在射击场,楼下枪响不断,这一阵却静了下来。两个杀手在等来福枪声再度响起,它们会掩盖上面多出的两声枪响。谋杀是人类能犯下的最可怕的罪行,但这种冷酷、精心算计的双重谋杀让我觉得特别邪恶。我仍然抓着自己的胳膊,被击中的部位完全没有知觉。我挣扎着站了起来,心里想着决不能跪着被这些人杀死。
“那我有个信息给您。您看见了我们后面的这栋房子里有个射击场吧?”
“你们还是现在就放下武器自首吧。”福尔摩斯说道。他极为镇定,我开始想或许他真的早就知道这两人会在这儿。
“不,我和一个朋友。”
“什么?”
“您是一个人来的?”她问。
“今晚不能杀人了。射击场已经关闭,展览会结束了。你们没听到吗?”
“您最近感到了分离的痛苦。”她是指我的妻子去坎伯威尔做客,还是福尔摩斯短暂的监禁?她又怎么会知道这两件事?无论现在还是当时,我都是一个怀疑论者。怎么能不是呢?跟福尔摩斯在一起,我调查过家庭的诅咒、巨鼠和吸血鬼——结果这三者都找到了完全理性的解释。所以我等着吉卜赛人向我显示她骗技的来源。
我这才发现手摇风琴已经停止,人群似乎已经散去了。在这间废弃的空屋子外面,是一片沉寂。
“这三点您都说得不错。”
“你在说什么?”
“已婚,很幸福,没有孩子。”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不相信你,汉德森。不过那时候走进你的圈套倒是个权宜之计,哪怕只是为了看看你们在谋划什么。你真的相信我会第二次这么做吗?”
“是的。”
“把枪放下!”一个声音高喊。
我付了钱,她抓起我的手,摊在她自己的手掌上,那根白丝带刚好在我面前。她伸出一根枯皱的手指,开始抚摸我掌上的纹路,好像她能用手指将它们抚平似的。“医生?”她问。
在接下来的几秒钟里发生了那么多混乱的事,当时我简直一点儿都搞不清楚。汉德森把枪一转,想要向我还是向我身后射击,我永远不会知道了,因为他的手指没能扣紧扳机。与此同时,枪声响成一片,枪口闪出白光,他被一下子掀倒在地,鲜血从他的头上喷涌而出。汉德森的同伙,那个他称作布拉特比的男人急忙转身。我并不认为他打算射击,但他持有武器,这就够了。一颗子弹打在他的肩上,另一颗打在胸口。我听到他向后栽倒时大叫了一声。我的手枪从他的手中飞出。喀拉一声,他的拐杖掉在木地板上,滚到一旁。他还没死,喘着气,在疼痛和惊恐中抽噎着,摊在地上。然后是片刻的安静,这寂静几乎和刚才的暴力一样惊心动魄。
“那您得付一个便士。”
“您出手很晚啊,雷斯垂德。”福尔摩斯说。
“您能看到未来吗?”我问。
“我有兴趣听听坏蛋们说什么。”那人答道。我回过头,看见他真的是雷斯垂德警官。他带着三名警员,已经走进房间,去检查被射中的两人。
“坐下。”她答道。她有外国口音,说话的方式粗鲁冷淡。在这狭小的台子上,她的面前有一张小凳子,我将就着坐下。
“您听到他承认谋杀了?”
“我想算算命。”我说。
“是啊,福尔摩斯先生。”雷斯垂德的一个手下来到汉德森跟前,迅速地检查了一下,摇了摇头。我看到了伤口,所以并不意外。“恐怕他不能为他的罪行接受审判了。”
我马上想到的是提醒夏洛克·福尔摩斯,但几乎立刻又否决了。我觉得一晚上已经被嘲笑够了。所以,没有解释,我离开了他的身边,装作在好奇心的吸引下溜达过去,登上了平台的那几级阶梯。那吉卜赛女人打量着我,好像她不仅期望而且预知我会来一样。她是一个大块头、男性化的女人,有着方厚的下颌和忧郁的灰眼睛。
“也可以说他已经受到了审判。”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个东西,呼吸一下子屏住了。当然,这也可能是一个巧合,可能什么意义也没有。也许我硬要给一个小小的细节赋予意义,只是为了证明我们在这儿的理由。我看到了那个算命人。她坐在那辆篷车前的某种平台上,面前是一张桌子,摆着她这一行的工具:塔罗牌、水晶球、银金字塔和几张写有奇异符文和图表的纸。她在朝我这个方向看。当我接触到她的目光时,我感觉她举起一只手向我致意。有东西系在她的手腕上,是一根白丝带。
“即便如此,我还是更希望他活着,哪怕只是作为证人。我可是为你提着脑袋呢,福尔摩斯先生。今晚的工作可能会让我付出很大代价。”
“哦,我们还是……”我开始说。
“代价只是再次受到嘉奖,雷斯垂德,您的心里明白。”福尔摩斯把注意力转向我,“你怎么样,华生?有没有受伤?”
对这些谜一般的回答,我只能摇头,断定在霍洛韦监狱的磨难之后,福尔摩斯已经完全恢复了他的本性——神秘兮兮、过分自信、恼人之极。但我决心要证明他是错的。肯定不会是巧合吧,广告上的字大有玄机,还有那张广告被藏在了罗斯的床垫底下。如果有意要让人发现,为什么会放在那里呢?我环顾四周,寻找可以值得我注意的东西,但在一片纷纷攘攘和火光的闪烁跳跃中,几乎没法儿找到任何可能相关的东西。杂耍艺人现在抛接起刀剑来了。又是一声来福枪响,一个瓶子爆炸了,架子上玻璃四溅。魔术师把手伸向空中,变出了一把绢花。围在他身边的人们拍手喝彩。
“来点儿药膏和一杯威士忌加苏打,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我回答,“可是,告诉我,福尔摩斯,你一直都知道这是个陷阱?”
“它是有意要被发现的,华生,也是有意要你把它交给我的。”
“我有强烈的怀疑。一个不识字的孩子把一份广告藏在床垫下面,我觉得难以想象。正像我们已故的朋友汉德森所说,我们被骗过一次。我已经开始了解敌人的手法了。”
“那张广告……”
“你的意思是……”
“因为我们应该来,我们受到了邀请。”
“他们利用你来找我。跟着你到霍尔邦高架桥的人不是警察,而是我们的敌人雇用的。他们给你提供了一个看上去不可抗拒的线索,希望你知道我在哪儿,从而把它送给我。”
这一次,我无法掩藏我的恼怒。“我不得不说,福尔摩斯,有时候你把我的耐心考验到了极点。如果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不是‘丝之屋’,那你也许可以告诉我——我们为什么要来这儿?”
“可是,这个名字——‘丝金先生之神奇房屋’,你是说它完全不相干吗?”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它不可能是。”
“我亲爱的华生!丝金不是那么罕见的名字。他们还可以用卢德门广场的靴匠丝金、巴特西木材场的丝金,或者丝曼、丝路,甚至任何能让我们自以为是在接近‘丝之屋’的东西。只需要把我引到一个地点,让他们能够最终干掉我。”
“看上去不像,我承认。”我突然意识到了他这句话的含义,“你是在告诉我,你觉得它不是?”
“那您呢,雷斯垂德?您怎么会来这儿?”
“你还认为这就是‘丝之屋’吗?”
“福尔摩斯先生来找我,请我过来的,华生医生。”
“我真不知道。”我回答。
“您相信他是无辜的!”
“现在做什么?”福尔摩斯问我。
“我从一开始就没怀疑过。我调查了铜门广场的案子,很快就看出这里面有猫腻。哈里曼警官说他是从白马路上一家被抢的银行过来的,可那儿并没有发生抢劫案。我查了报案记录,去了那家银行。我觉得,如果哈里曼能在法庭上对此说谎,那么他在其他不少事情上也可能说谎。”
这些和其他玩意都出于外国,院子里面还有吉普大篷车,中间搭了一些台子举行通宵表演。一对双胞胎——东方人——正用一打小球玩杂耍,球在两人之间流畅地抛来抛去,就像自动跳起的一样。一个裹着缠腰布的黑人男子举起在炭火中烧红的火钳,用舌头去舔它。一个戴着累赘的羽毛包头巾的女人在看手相。一个老魔术师在表演小戏法。周围有一大群人,比我预料的人数多得多——欢笑、鼓掌,随意溜达着看一个个表演。一台手风琴在旁边不停地奏着刺耳的音乐。我注意到,一个肥硕无比的女人走在我前面。还有一个女人的身材如此娇小,如果不看那显老的长相,简直以为她是个小孩。她们是观众,还是展览的一部分呢?难以确定。
“雷斯垂德赌了一把,”福尔摩斯插嘴说,“其实他的第一反应是把我送回监狱。但是他和我彼此非常了解,无论两人有什么样的不同。而且我们合作的次数太多了,不会因为一次诬告而决裂。对不对,雷斯垂德?”
我们站在一座鹅卵石院子里。周围的建筑,有的部分暴露在外,破烂的门框和快散架的楼梯不安全地挂在砖块上。有些门口挂着红帘子,还有广告,宣传再收半便士就可提供的娱乐——没有脖子的人、世界上最丑的女人、五条腿的猪。另一些门则敞开着,有蜡像和西洋镜,让人一睹种种恐怖怪象。这类景象我跟着福尔摩斯已经屡见不鲜。一座房子里开了个射击场,我能看到煤气的火焰喷射,还有绿色的瓶子立在远处。
“随您怎么说了,福尔摩斯先生。”
等待我们的景象令我相当惊讶。我估计,在白天无情的亮光中,它所有的俗丽和拙劣都会显露无遗。被一圈燃烧的火盆围着,它被赋予了某种异国情调。如果不细看,你真的可能会相信你被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也许是故事书里的世界。
“打从心底里,他和我一样急于了结这件事,把真正的罪犯绳之以法。”
一个穿着短呢大衣和军裤的黑皮肤侏儒站在他旁边,打着鼓点,每次说到一便士时就响亮地擂一阵鼓。我们付了两个硬币,被正式迎了进去。
“这一个还活着!”一个警员叫起来。福尔摩斯和我讲话的时候,他们在检查那两个袭击者。
“我很荣幸,先生。阿斯魔德斯·丝金博士,来自印度,来自刚果。我的旅行让我走遍世界,而我经历的一切您花一便士就可以在这里看到。”
福尔摩斯走到布拉特比躺着的地方,跪在他的身边。“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布拉特比?”他问。一阵沉默,然后是一声轻轻的哀号,像小孩疼痛时发出来的。“我们对你无能为力,但你还有时间做点儿弥补,在去见你的创造者之前弥补你的一些罪行。”
“您是丝金博士?”福尔摩斯问。
很轻很轻地,布拉特比抽泣起来。
“一便士入场费!”他高声道,“进去吧,你不会后悔的。你会看到种种世界奇观,从黑人到爱斯基摩人,还有别的。来吧,先生们。丝金博士之神奇房屋,它会让你眼花缭乱,它会让你目瞪口呆。你永远也不会忘记今晚看到的东西。”
“我知道‘丝之屋’的一切。我知道它是什么。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它……实际上,我昨晚还去过,但发现它是空的,无声无息。只有这个情报我没有办法自己发现,然而,如果我们想要彻底了结这件事的话,它是十分关键的。为了救赎你自己,告诉我,‘丝之屋’下次聚会是在什么时候?”
一辆出租马车把我们带到东边,我们在白教堂路下车,走到寒鸦巷去。这些巡回展览在夏季的乡村里到处可见,但天气一变就转到了城市里。它们因为开到深夜和过分喧闹而名声不佳——真的,我不知道当地人怎么能忍受“丝金博士之神奇房屋”。你还没看到它,便早已听见了它的嘈杂,风琴声、鼓点声,以及一个男人在夜色中高喊的声音。寒鸦巷是白教堂路和商业路之间的一条狭窄通道,两边的建筑有三层高,大多是店铺和仓库,窗户在砖石的包围中显得太小。靠近巷子的中部有一条小弄堂,一个男人守在这里,身穿一件礼服大衣,戴一条老式活结领带,一顶大礼帽已经不成形状,斜扣在脑袋上,好像要把自己扔出去似的。他有山羊胡、八字须、尖鼻子,还有哑剧中魔鬼摩菲斯特[23]的亮眼睛。
一阵长长的沉默。我不禁对这即将咽气的人涌起一股怜悯,虽然他几分钟前还企图杀死我——还有福尔摩斯。在死亡的那一刻,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有一个更伟大的审判者等在那里,我们又有什么资格来审判他们呢?
“非常高兴再次有你在我身边。”
“今晚……”他说完便咽了气。
“是的,福尔摩斯,”我说,“我准备好了。”
福尔摩斯直起身来。“运气终于转到我们这边了,雷斯垂德。”他说,“您能再陪我走一段路吗?你有至少十个人吗?他们必须是坚毅果敢的,我向您保证,他们永远不会忘记我们将要揭露的阴谋。”
“怎么样,华生……”他问。
“我们跟着您,福尔摩斯。”雷斯垂德答道,“把这件事了结掉。”
福尔摩斯没有再化装,只戴了一顶帽子,并用一条围巾遮住了面孔下半部。他点了两杯白兰地,以抵御夜晚的严寒。如果下雪,我不会惊讶,因为我到那儿时已经有几片雪花在风中飞舞了。我们没说什么。我记得,当我们放下杯子时,他看了我一眼,我看到熟悉的愉快与坚决在他的眼睛里闪动。我知道他像我一样渴望了结这件事。
福尔摩斯拿着我的枪,我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捡起来的。他把它重新塞进我的手中,望着我的眼睛。我知道他在询问什么,就点点头,我们一起出发了。
我想,有时候你知道自己已经到了长途旅行的终点,虽然目的地还看不见,但是你感到只要过了前面那个拐角,它就在那里。我第二次走进钉袋酒馆时就是这种感觉。将近五点钟时,太阳已经落山了,阴冷、无情的黑暗笼罩了城市。我到家时,玛丽已经睡着了,我没有打扰她。我站在诊疗室里,掂着左轮手枪,察看它是否装满子弹。我不禁寻思一个偶然的旁观者会如何看待这一幕:肯辛顿一位可敬的医生正在武装自己,准备去追查一起到目前为止已经涉及谋杀、酷刑、绑架和枉法的阴谋。我把武器塞进衣兜,抓起大衣,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