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可以帮你问几个问题,夏洛克。能不能麻烦你明天这个时候再上我这儿来?这个东西我先暂时拿着。”他把白丝带抓在胖乎乎的手中。
“正是此人。我认为他的反应十分惊慌,虽然他拼命掩饰。”
事实上,我们用不着等待二十四小时,迈克罗夫特的调查就有了结果。第二天上午大约十点钟,听见车轮辘辘驶来的声音时,福尔摩斯正好站在窗口,朝外看了一眼。“是迈克罗夫特!”他说。
“前外交部长的儿子?”
我走到他身边,正好看见福尔摩斯的哥哥被人搀扶着从一辆四轮马车里下来。我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因为迈克罗夫特此前从未到贝克街拜访过我们,此后也只来过一次。福尔摩斯沉默不语,脸上是一种极为凝重的表情,我由此知道案情必定有了十分险恶的色彩,才导致了这样一个重要事件。我们等待着迈克罗夫特走进房间。前门的楼梯又陡又窄,尤其不适合他这样体格肥硕的人。最后,他终于在房门口出现了,四周环顾一下,在离他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你就住在这里?”他问。
“我还向拉文肖勋爵提到过它——”
福尔摩斯点点头。
“上帝啊!”
“跟我想象的完全一样。就连壁炉的位置——你坐在右边,你的朋友坐在左边,没错。真是奇怪,我们怎么进入了这些模式,怎么受到了空间的摆布,不是吗?”
“考虑到当时的情形,这似乎不太可能。我们第一次听说是一个女孩提到了它。那女孩很可能一辈子没离开过伦敦。这名字使她感到极度恐惧,她突然朝华生医生扑去,用刀刺伤了他的胸口。”
“我可以给你倒杯茶吗?”
迈克罗夫特摇摇头。“我不知道这个名字。听上去像是一家店铺。对了,仔细想来,我好像记得爱丁堡有一家男士服装店叫这个名字。这根丝带会不会是从那儿买来的?”
“不用了,夏洛克。我不打算待很久。”迈克罗夫特掏出信封,递给福尔摩斯,“这是你的。我把它还给你,同时给你一些建议,非常希望你能够采纳。”
“我也没有指望你说出更多,迈克罗夫特哥哥。不知道你能不能告诉我其中的含义。你听说过一个名叫‘丝之屋’的地方或机构吗?”
“愿闻其详。”
“从信封上看不出什么。”迈克罗夫特说,“它是匆匆塞进你的信箱的,你看边角有点儿磨损。你的名字是由一个受过教育的惯用右手的人写的。”他抽出丝带,“这种丝绸是印度的。你自己肯定也看出来了。它曾经暴露在阳光下,纤维已经受损。长度正好九英寸,这倒是挺有意思。丝带是从一家女帽商店买来的,裁成了长度相等的两截,因为它的一头是用锋利的剪刀娴熟地剪断,而另一头却是被一把刀子粗暴地割开。除此之外,我就没有什么可补充的了,夏洛克。”
“你的问题我没有找到答案。我不知道‘丝之屋’是什么,也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它。请你相信,其实我倒愿意是另一种情况,如果那样,你也许更有理由接受我下面要说的话。你必须立即放弃这场调查,千万不要再继续追查。把‘丝之屋’忘记吧,夏洛克。永远别再提及这三个字了。”
“七个星期前,有人给我寄来一根白色丝带。”福尔摩斯把那个信封带来了。他拿出来递给他哥哥细看。
“你知道我不可能那么做。”
“当然读了。雷斯垂德负责调查这个案件。他这个人倒是不坏。不过,白色丝带这件事,我觉得是最令人不安的。我必须说,考虑到那种极度痛苦和故意拖延的死亡方式,这根丝带放在那里是一种警告。你应该问自己的首要问题是,这个警告是泛泛而指,还是针对你一个人的?”
“我了解你的性格,所以才横穿伦敦城,亲自来找你。我确实想到,如果我试图提醒你,只会让你把这变成一场个人的圣战。我希望我上这儿来能加强我要说的话的严肃性。我本来可以等到今天晚上,告诉你我的查询一无所获,让你继续调查下去。但是我不能那么做,因为我担心你正在让自己置身于巨大的危险之中。不仅是你,还有华生医生。让我详细地跟你说说我们在迪奥金俱乐部见面后发生的事。我去找了我在某些政府部门认识的几个人。当时,我以为‘丝之屋’肯定是指某种犯罪团伙,我只希望弄清是否有警察或某个情报部门正在调查它。我询问的那几个人爱莫能助。至少他们是那么说的。
“现在下断语为时过早。你读了报纸上的报道?”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令人非常惊愕。今天早晨,我离开住所时,一辆马车接我到了白厅的一间办公室。在那里我见到了一个人,其身份我不便透露,但你肯定知道他的名字,他就在首相身边工作。还应该补充一句,这个人我非常了解,他的智慧和判断力毋庸置疑。他见到我时很不高兴,并且开门见山,问我为什么询问‘丝之屋’,有什么具体目的。我必须说,夏洛克,他的态度充满了奇怪的敌意,我回答时不得不格外深思熟虑。我立刻决定不提你的名字——不然现在来敲你的门的可能就不是我了。不过这也许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我跟你的关系众所周知,你可能已经受到怀疑。总之,我只是对他说,我的一个线人提到它跟伯蒙齐的一起谋杀案有关,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他问了我那个线人的名字,我胡乱编了几句,想让他认为这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我最初的调查只是一时心血来潮。
这段对话你来我往,速度很快,我觉得自己仿佛在观看一场网球比赛,脑袋不停地转向这个又转向那个。迈克罗夫特挥手示意我们在沙发落座,他自己则把庞大的身躯安放在一张躺椅上。“听到那个叫罗斯的男孩的死讯,我非常难过。”他说,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你知道的,我提醒过你不要雇用这些街头流浪儿,夏洛克。我希望你没有把他置于危险之中。”
“他似乎放松了一点儿,但还是非常谨慎地斟词酌句。他告诉我,‘丝之屋’确实是警察调查的对象。因此,我的突然请求就被提交到了他那里。事情处于一个十分微妙的阶段,局外人的任何干预都可能造成无法形容的破坏。我认为这些话没有一句是真的,但我假装默然同意,并对我的不经意询问竟然引发这样的恐慌表示懊悔。我们又谈了几分钟,然后交换了几句客套话,我最后对浪费这位绅士的时间表示歉意之后,就告辞了。关键的问题是,夏洛克,这样高层的政治家们总能透露很少的内幕但表达很多的意思。不知怎的,这位绅士给我留下一个印象,我现在正要试图告诉你——必须罢手,别管这事!一个街头流浪儿的死虽然悲惨,但是放在一个更大的全局里,完全微不足道。不管‘丝之屋’是什么,都具有国家级的重要性。政府已经意识到了这点,正在着手处理。如果你继续牵扯其中,不知道会造成怎样的破坏,引发什么样的丑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那厨子总是容易神经紧张。”
“你说得太清楚不过了。”
“因为那只鹦鹉。”
“那你会听从我的话吗?”
“上一个辞职了。”
福尔摩斯伸手拿烟。他把烟举在手里,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点着它。“我不能保证。”他说,“我觉得自己对这孩子的死负有责任,因此必须尽我的全力把凶手——也许不止一个——绳之以法。那个孩子的任务不过是在旅馆门口监视一个男人。如果这阴差阳错地把他牵扯进了某个更大的阴谋,我恐怕别无选择,只能一追到底。”
“上星期回来的。你有了一个新厨子?”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夏洛克,我认为你的话证明你是个有骨气的人。可是,请让我补充一句。”迈克罗夫特站起身来,看上去急于离开,“如果你真的不打算采纳我的建议,想要继续这场调查,如果真的因此而陷入危险——我相信会的——你不能再回来找我,因为我肯定爱莫能助。我为了你而去询问那些问题,已经暴露了自己,也就意味着我的双手被束缚住了。与此同时,我再一次奉劝你仔细考虑考虑。这可不是你那些治安法庭的小小难题之一。如果你冒犯了不该冒犯的人,你的事业会毁于一旦……也许还要更糟。”
“哈德森夫人出去了?”
没有更多的话可说了,兄弟俩都意识到了这点。迈克罗夫特微微鞠了一躬,离开了。福尔摩斯凑近煤气炉,点燃了他的香烟。“怎么样,华生,”他大声说,“你对此有何看法?”
“你刚从法国回来。”
“我非常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一下迈克罗夫特的话。”我鼓起勇气说。
“不是弄到的,夏洛克,是借来的。华生医生,幸会幸会。您有将近一周没有见到您妻子了,但我相信她一切都好。你们刚从格洛斯特郡回来。”
“我已经考虑过了。”
“热得让人不舒服。你没有告诉我,你弄到了一只鹦鹉。”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
“病得很轻。我拜读了你那篇关于文身的专题论文。那显然是在半夜三更写的,你患了失眠症吗?”
福尔摩斯哈哈大笑。“你太了解我了,朋友。现在我必须离开你。我有一件事情要办,如果想赶晚上的版面,就必须抓紧了。”
“你的流感康复了?”
他冲了出去,留下我一个人忧心忡忡。午饭的时候他回来了,但没有吃饭,这表明他正致力于调查某个令人兴奋的案件。我以前经常看见他这个样子。他的样子使我想起一只猎狐犬正在追踪狐狸留下的浓烈气味。一只动物能够全身心地投入一件事情,福尔摩斯也能让案情把他完全吸引,以至于生活最基本的需求——食物、水、睡眠——都可以弃诸脑后。晚报来了,我看到了他做的事情。他在私人广告栏里登了一则启事:
“我亲爱的夏洛克!”迈克罗夫特摇摇摆摆地走进来,大声说道,“你好吗?我发现你最近减轻了体重。很高兴看到你恢复了过去的样子。”
悬赏二十英镑——征集与“丝之屋”有关的情报。绝对保密。请联系贝克街221B号。
迪奥金是蓓尔美尔街最小的俱乐部之一,设计酷似一座哥特风格的威尼斯宫殿,有高高的装饰华美的拱顶窗户和玲珑小巧的栏杆。这种设计使得室内昏暗朦胧。前门进去就是一个正厅,天花板直达宫殿顶部,上面是一个拱形天窗,但是建筑师在这里塞了太多的走廊、圆柱和楼梯,使光线很难散播开来。访客只能待在一楼,根据规则,每星期有两天,他们可以伴随一位俱乐部成员到楼上的餐厅。但是俱乐部成立已经七十年了,这样的事情还从未发生过。迈克罗夫特像往常一样在访客接待室接待我们。这里有在无数图书的重压下变了形的橡木书架,还有各种大理石半身像,从那扇凸肚窗能看见蓓尔美尔街的全景。壁炉上方有一幅女王肖像,据说是俱乐部一位成员的作品。他竟然在画上加了一只流浪狗和一个土豆来侮辱女王,不过我始终没有弄懂这两样东西的含义。
“福尔摩斯!”我惊呼道,“你做的事情正好跟你哥哥的建议完全相反。你想要继续调查,我能够理解你这么做的愿望,但你至少应该谨慎行事嘛。”
“他很少在别的地方。我要告诉他,我们打算拜访那家俱乐部。”
“谨慎对我们没有帮助,华生。现在应该采取主动。在迈克罗夫特置身的那个世界,人们习惯于躲在黑暗的房间里窃窃私语。好吧,让我们看看他们对一个小小的刺激有何反应。”
“迈克罗夫特在伦敦吗?”我问。
“你相信会得到回音?”
福尔摩斯第一次向我描述迈克罗夫特时,说他是一位审计师,为许多政府部门工作。实际上,这只是事实的一半,我后来得知他哥哥的重要性和影响力远远不止于此。当然,我指的是“布鲁斯—帕廷顿计划”一案。当时海军部有一艘绝密潜水艇的设计图被窃,迈克罗夫特负责把它们找回来。福尔摩斯这才向我承认,迈克罗夫特是政府圈子里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是一个智囊和资料库,不管哪个部分需要了解一点儿什么情况都会来向他咨询。福尔摩斯认为,如果迈克罗夫特选择成为一名侦探,很可能跟他一样出色,甚至——我听到他这样坦言时非常吃惊——比他更胜一筹。但是迈克罗夫特有一个古怪的性格缺陷。根深蒂固的傲慢使他无法侦破任何罪案,因为他根本没办法对案情感兴趣。顺便说一句,他现在还活着。我最近一次听说他时,他被授以爵位,还是一所著名大学的名誉校长,在那之后他就退休了。
“走着瞧吧。在这件事上,我们至少已经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即使毫无结果,也不会有任何伤害。”
我第一次听说福尔摩斯有一个哥哥,便觉得他似乎比较人性化了——至少,在我见到他那位哥哥之前。迈克罗夫特在许多方面跟他一样古怪:没有结婚,没有朋友,生活在一个自己创造的小世界里。从蓓尔美尔街[18]的迪奥金俱乐部就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一点,每天五点四十五到八点都能在这里找到他的身影。我相信他的公寓就在附近什么地方。迪奥金俱乐部据称专门迎合城里那些最不善交际、最不合群的男人的喜好。这里的人互相从不说话。实际上,交谈是绝对不允许的,除了在访客接待室。但即使在访客接待室,谈话也很少流畅。我记得在一份报纸上读到,门童有一次向一位俱乐部成员道了声晚安,就立刻被开除了。餐厅的气氛像特拉普派[19]修道院一样缺乏热闹和喜庆,不过菜品至少是一流的,因为俱乐部雇用了一位颇有名气的法国大厨。迈克罗夫特对食物的喜爱可以从他的体格上看出来,他实在是胖得离谱。我至今仍然能回忆起他费力地把屁股塞进一把椅子,一手端着白兰地,一手拿着雪茄的样子。跟他见面总是让我感到不安,在某个偶尔的瞬间,我总能在他身上瞥见我朋友的某些特征——浅色的灰眼睛、同样敏锐的表情,却显得奇怪地格格不入,似乎被嫁接到了这堆充满活力的肉山上。接着,迈克罗夫特脑袋一转,在我眼里又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成了那种似乎在提醒你对他敬而远之的人。我有时候会猜想他们俩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们打架吗?一起看书吗?一起踢球吗?真是很难想象,因为他们已经长成为那样一种男人,使你以为他们压根儿就没有过童年。
这是他的原话。然而,福尔摩斯并不知道他在跟什么样的人打交道,也不知道他们为了保护自己会采取怎样的极端手段。他已经走进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邪恶魔障。伤害以其最惨烈的形式,猝不及防地迅速降临到我们身上。
我第一次见到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是他为一位邻居而向我们请求帮助。那是一个希腊语的译员,偶然与邪恶的罪犯结下了梁子。在那之前,我压根儿没想到福尔摩斯竟然有一个比他年长七岁的哥哥。实际上,我从来没有想过福尔摩斯有任何亲人。说来奇怪,这样一个我完全有理由称之为最亲密的朋友的人,我成百上千个小时与之相处的人,却一次也没有跟我提及他的童年、他的父母、他出生的地方,以及跟他来贝克街之前的生活有关的任何事情。不过,这毫无疑问是他的特性。他从不给自己庆祝生日,我是在读他的讣告时才知道了他的出生日期。他有一次跟我说起他的祖先是乡绅,有一位亲戚是非常著名的画家。但是,总的来说,他更愿意假装他的亲人从来不曾存在,似乎他这样一个天才是完全凭借自己的力量跳到人间舞台上来的。
“没有办法,”福尔摩斯焦躁地叹了口气,说道,“我们必须去拜访一下迈克罗夫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