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女孩可能会告诉你们。可是这会儿她也跑了。”
“您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我必须照料我的朋友。记住,不管他们俩有谁回来,您都务必尽快送信到贝克街221B号我的住所。这些钱是给您的辛苦费。走吧,华生。靠在我身上。我好像听见马车过来的声音……”
“不在了。他是几天前来的,需要一个遮风挡雨的住处。我告诉他,可以跟他姐姐一起住在厨房里,作为干活儿的报酬。萨利在楼梯底下有一个房间,罗斯就跟她住在一起。可是这男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要干活儿的时候从来找不到他。我不知道他整天忙些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们,他脑子里肯定在盘算什么鬼点子。就在你们到来之前,他匆匆地跑了出去。”
于是,那天的冒险经历结束的时候,我们俩坐在火边,我喝着一杯恢复体力的白兰地加苏打水。福尔摩斯一刻不停地抽烟。我花了一会儿工夫思索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我觉得距离我们最初想要追逐的目标似乎已经偏移了很远。我们原本追查的是那个戴着低顶圆帽的男人,或那个杀死他的凶手的身份。他到底是不是罗斯在奥德摩尔夫人的私人旅馆外面看见的那个人?如果是,男孩是怎么认出他来的呢?不知怎的,那次偶然的遭遇使罗斯相信能给自己弄到一笔钱,从那以后,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肯定把他的一些打算告诉过他姐姐,因为他姐姐为他感到害怕。看那情形,他姐姐好像知道我们会去。不然她身上为什么带着武器?还有她说的那些话——“你们是‘丝之屋’的吗?”我们回来以后,福尔摩斯查了他的索引卡片和摆在架子上的各种百科全书,仍然弄不懂她那句话的意思。我们没有再谈论这件事。我已经精疲力竭,并且看出我的朋友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绪中。我们只能耐下心来等待,看第二天会有什么结果。
“他还在这儿吗?”
结果是来了一位警官,我们刚吃过早饭,他就来敲门。
“我告诉过你们的。他跟他姐姐一起在这里干活儿。你们应该一开始就打听他的。”
“雷斯垂德调查官向您致以问候,先生。他在南华克桥,如果您能去的话,他将不胜感激。”
“你认识他?”
“什么事情,警官?”
“你说的是罗斯?”
“谋杀案,先生。非常凶残。”
“真是谢天谢地。我们必须马上叫一辆马车。老板,我们来找的是那个女孩的弟弟,他十三岁,也是浅黄色头发,比他姐姐矮,营养稍微充足一些。”
我们穿上大衣,立刻出发,叫了一辆出租车驶过南华克桥,穿过从齐普赛街横跨泰晤士河的三道宏伟的铸铁拱门。雷斯垂德在南岸等我们,他和一群警察一起站在那里,围着什么东西,从远处看像是一小堆被丢弃的破布。阳光灿烂,但天气依然寒冷刺骨,泰晤士河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严酷,灰色的水浪单调地拍打着河岸。街道一侧有螺旋形的灰色金属楼梯蜿蜒而下。我们来到下面的河岸,在泥泞和沙砾上行走。水位处于低潮,河水似乎往后退缩了一些,好像是对这里发生的事情感到厌恶。不远处有一个汽船码头伸向河面,几个乘客在等船,搓着双手,嘴里的哈气在空气中凝成白雾。他们似乎跟我们面前的这番场景完全脱离。他们属于有生命的世界,而这里却只有死亡。
“不用了,福尔摩斯。你放心吧,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
“他是你们要找的人吗?”雷斯垂德问,“旅馆的那个男孩?”
“女孩受了惊吓。”福尔摩斯说,“你真的没有受伤吗,华生?到屋里去吧。你需要坐下来。”
福尔摩斯点点头。也许他没有勇气让自己开口说话。
“您应该问她对我做了什么。”我小声说道。当时我虽然震惊,却无法对这个贫苦、营养不良的孩子产生怨恨。她是出于恐惧和茫然才对我下手的,其实并不想伤害我。
男孩遭到过严酷的毒打。看着这些惨不忍睹的创伤,我立刻知道它们是逐一地从容有序地造成的。对罗斯来说,死亡是一场极为漫长的痛苦旅程。我以前见过尸体,不论是和福尔摩斯一起,还是当军医的时候,都没见过这样令人发指的事情。一个人竟然能对十三岁的男孩下这样的毒手,我觉得真是匪夷所思。
“出什么事了?”老板问道。他盯着我血迹斑斑的双手。“您对她做了什么?”
“手段很残忍。”雷斯垂德说,“关于这个男孩,您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福尔摩斯?他是您的雇员吗?”
“没什么,福尔摩斯。皮肉擦伤。”
“他名叫罗斯·迪克森。”福尔摩斯回答,“我对他了解不多,调查官。您可以去问问汉姆沃斯的乔利·格兰杰男生学校,但他们恐怕也不能提供更多的情况。他是个孤儿,有个姐姐不久前还在朗伯斯的钉袋酒馆打工。您也许能在那里找到她。尸体检查过没有?”
“华生?”
“检查过了。口袋里是空的。可是,有一件东西很蹊跷,你们应该看看,天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它让我感到恶心——我只能告诉您这么多。”
我疼痛难忍,但已经知道伤得并不严重。厚实的大衣和大衣里面的短上衣保护了我。利器没有刺到要害,伤势较轻。我可以晚上消毒包扎。现在回想起来,我记得十年后还有一次,我在和夏洛克·福尔摩斯一起调查时受了伤。说来奇怪,我对这两次袭击我的人几乎存有一种感激之情,因为他们证明了我强壮的体魄对这位大侦探还是有帮助,而且证明了福尔摩斯不像有时假装的那样对我冷淡无情。
雷斯垂德点点头。一个警察蹲下身,抓起一条支离破碎的残肢。衬衫的袖子滑落下去,露出一根白色的丝带,系在男孩的手腕上。“丝带是新的。”雷斯垂德说,“看样子还是上好的丝绸。看——没有沾上血迹或泰晤士河里的任何垃圾。因此,我断定,它是在男孩被杀害后系上去的,作为某种标志。”
“这里是怎么回事?”老板出现了。女孩发出一声低沉的喉音,一转身,穿过一道狭窄的门洞,奔到外面的大街上。
“是‘丝之屋’!”我突然喊了起来。
福尔摩斯看了我一眼,我希望自己能派上用场,就朝女孩跨了一步。我以为自己能够说服她,没想到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我至今仍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看见扫帚落下,福尔摩斯失声尖叫。然后女孩似乎在击打我面前的空气,我随即感到一道炽热的白光划过我的胸膛。我踉跄后退,用手按住大衣的前襟。我低头一看,鲜血从指缝间流淌下来。震惊之下,我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我被刺了,也许是一把刀,也许是一块碎玻璃。那一刻,女孩站在我面前,根本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只气势汹汹的野兽,眼睛里喷着火,嘴唇紧抿,露出凶恶而扭曲的表情。福尔摩斯冲到我身边。“我亲爱的华生!”接着,我身后传来了什么动静。
“那是什么?”
“你们当然会这么说了!好吧,我告诉你们,他不在这儿。你们俩可以走了!你们让我恶心。走,从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您知道吗,雷斯垂德?”福尔摩斯问,“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们是想帮助他。”
“不知道。‘丝之屋’?是一家工厂吗?我从没听说过。”
“你们是‘丝之屋’的吗?罗斯不在这儿。他从来都不来这儿——你们不会找到他的。”
“我听说过。”福尔摩斯凝神望着远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自责。“白色的丝带,华生!我曾经见过。”他转向雷斯垂德说,“谢谢您把我叫来,告诉我这件事。”
“我们是他的朋友。”
“我本来指望您会给我们一些启发。说到底,这可能是您的过错。”
她的双手攥得更紧了,问:“你们是谁?”
“过错?”福尔摩斯似乎被蜇了一下,猛地转过身。
“我们想跟你的弟弟罗斯谈谈。”
“我警告过您不要跟这些孩子混在一起。您雇用了这个男孩,派他去追踪一个知名的凶手。我认为您说得有道理,他可能有自己的想法,这些想法可能会给他带来灭顶之灾。然而,这就是结果。”
“你们想要什么?”她的眼神很凶。我们俩都没有站得离她很近。我们几乎没有这个勇气。
我不知道雷斯垂德是不是故意刺激福尔摩斯,但他的话对福尔摩斯产生的影响,我在返回贝克街的路上都看在了眼里。福尔摩斯缩在马车的角落里,几乎一直没有说话,并且躲避着我的目光。他的皮肤似乎紧绷在颧骨上,脸色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憔悴,似乎染上了某种致命的疾病。我没有试图跟他说话,知道他不需要我的安慰。我只是在一旁注视,等待着他用卓越的智慧来应对命运的可怕转折。
“我们不想吓着你。”福尔摩斯说,“也并不打算伤害你。”
“也许雷斯垂德说得是对的。”他最后说道,“确实,调集我的贝克街侦探小队是草率、欠考虑的。我觉得让他们在我面前排起队来,给他们一两个先令,是一件挺有趣的事,但我从未真的把他们置于危险的境地,华生。这你是知道的。然而我被指责浅薄浮躁,我必须承认自己有罪。维金斯、罗斯和其他男孩子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正如这个把他们丢弃街头的社会不把他们当人。我从未想过我的行为会导致这样可怕的后果。不要打断我!如果是你的或我的儿子,我会让他在黑夜里独自一人站在一家旅馆外面吗?所发生事情的内在逻辑是不容忽视的。那孩子看见了凶手走进旅馆。我们都看见了他为此感到多么恐惧。尽管如此,他仍然觉得可以利用这件事为自己捞到好处。他这么去做了,却死于非命。因此,我认为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她停下来,慢慢地抬起了头,打量着我们,说:“什么事?”我看见她的双手紧紧地捏住扫帚的把儿,似乎攥住了一件武器。
“然而,‘丝之屋’在这个谜里起了什么作用,我们怎么理解男孩手腕上的这一截丝带呢?这是问题的关键,我又一次觉得自己应该受到责备。我得到过提醒!这是事实。真的,华生,我有很多次问自己是不是应该放弃这个职业,到别处去碰碰运气。有几篇专题论文是我一直想写的。我还幻想着去养蜜蜂。说实在的,根据我对这个案子迄今为止的调查成就,我根本不配被称为侦探。一个孩子死了。你看见了他们是怎么对待他的。这叫我有什么脸面继续活下去?”
“迪克森小姐吗?”福尔摩斯问。扫帚来回扫动,节奏丝毫没有打乱。“萨利?”
“我亲爱的朋友……”
我们站在她面前,但她继续扫地,根本不理睬我们。
“什么也别说,我必须给你看一件东西。我预先得到过警告,本来是可以防止……”
酒馆后面有个院子,刚下过雨,地面的石头还湿着,闪闪发光。院子里堆满各种各样的废品,五花八门的东西在院墙边堆积如山,我忍不住纳闷儿它们都是从哪儿来的。我看见了一架破钢琴、一个儿童木马、一只鸟笼、几辆自行车,以及一些破桌子、破椅子……各种家具,没有一件是完整的。这边是一堆破板条箱,那边是几只运煤的旧麻袋,天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此外还有碎玻璃、大量的纸片、扭曲的金属垃圾。在这堆大杂烩中间,有一个大约十六岁的女孩,光着双脚,穿着在这种天气里过于单薄的衣衫。她正在清扫那点儿有限的空地,也不知这么做还有什么意义。我看出她跟她弟弟长得很像。浅黄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如果不是沦落到这种境地,应该说是一个漂亮姑娘。然而,从她轮廓鲜明的颧骨、骨瘦如柴的手臂以及双手和面颊上的污垢,都能看出贫穷和苦难的摧残。当她抬起头来时,脸上表现出的只有怀疑和蔑视。只有十六岁!她有着怎样的身世,使她流落到了这里?
我们回到住所。福尔摩斯一头钻进房门,一步两个台阶地上了楼。我慢慢地跟在他身后——我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前一天受的伤比当时疼得厉害多了。我走进客厅,看见他探着身子,手里抓着一个信封。这也是我的这位朋友的许多奇异禀赋之一,虽然他周围的环境特别凌乱,甚至混乱,到处堆满了信函和文件,但他总能不假思索地找到他要的东西。“在这里!”他大声说,“从信封上看不出什么。信封正面写着我的名字,但没有地址。是专门派人送来的。写信的人没有刻意地掩饰自己的笔迹,下次我肯定能辨认出来。你会注意到‘Holmes’里的‘e’是希腊体。我不会轻易忘记这个不同寻常的花饰字母。”
“不用不用。”老板回答着,但还是把钱收下了,“好吧。她就在院子里。但我担心你们从她那里恐怕得不到什么消息。她不是一个爱说话的姑娘,我雇一个哑巴或许能比她好相处一点儿。”
“信封里是什么呢?”我问。
“我们只想跟她谈谈。”福尔摩斯回答。我又一次感觉到了他内心紧张焦灼的情绪,那种推动他调查每个案子的不懈的精力和渴望。当各种环境令人灰心沮丧时,没有哪个男人比他的感受更为强烈。他把几枚硬币放在吧台上,说:“这是对占用您和她的时间所做的补偿。”
“你自己看吧。”福尔摩斯回答,把信封递给了我。
“萨利·迪克森?你们要找的就是那个女孩?她有个弟弟。你们可以在房子后面找到她,但必须先说清楚找她做什么。”
我打开信封,带着一种无法抑制的战栗,抽出一截短短的白色丝带。“这是什么意思呢,福尔摩斯?”我问。
“我们不知道她姓什么。”福尔摩斯回答道,“只知道她有个弟弟,叫罗斯。”
“我收到时也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现在回头想想,这似乎是一种警告。”
“萨利?”他问道,“是哪个萨利呀?”
“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我们立刻出门回到街上,很快就乘坐一辆双轮双座马车横穿伦敦。当时天色已晚,赶到朗伯斯区南部时,夜幕已经降临。第二家钉袋酒馆比第一家看着要舒服些,然而老板却不如第一家的热情。他是一个胡子拉碴、脾气暴躁的家伙,一个带伤的鼻子歪斜在脸上,跟他气呼呼的表情正好相配。
“七个星期前。当时我在调查一个奇异的案子,跟一个名叫杰贝兹·威尔逊的当铺老板有关,他曾应邀参加——”
他摇摇头,说:“我也不认识什么罗斯。你们肯定没有找错地方吗?我知道朗伯斯区还有一家‘钉袋酒馆’。也许你们应该到那里去碰碰运气。”
“红发会!”我插言道。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案子,并且有幸目睹了它的结案。
“我们在找她的弟弟,一个叫罗斯的小男孩。”
“一点儿不错。如果真的存在需要花费三斗烟的工夫来思考的难题,那就是一个。所以,这封信送来时,我的心思在另外的地方。我看了信封里的东西,试着解出其中的含意,但是脑子被别的事情占据,就把它放到一边,忘记了。现在,你也看到了,它回来纠缠我了。”
“没有叫萨利的人在这里打工。”我们说明来意后,他说,“以前也没有。两位先生,你们怎么以为会在这里找到她呢?”
“然而,是谁把它送给你的?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如果不是伦敦有两家酒馆叫“钉袋”这个名字,事情的结果就会完全不同。我们知道西尔狄区中心有一家,认为那大概是身无分文的街头流浪儿的姐姐打工的地方,便直接去了那里。那是街角一个脏兮兮、不起眼的酒馆,木头缝里散发出馊啤酒和香烟的臭味儿。老板倒是很热情,在一条布满污垢的围裙上擦着一双大手,注视着我们朝吧台走去。
“我不知道。为了那个被谋害的孩子,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福尔摩斯伸手拿过我手里的丝带,把它绕在他自己那瘦骨嶙峋的手指上,举到面前,仔细端详,如同端详一条毒蛇。“如果这是对我的一种挑战,那么我现在接受挑战。”他说。他用拳头攥紧白色丝带,击打了一下空气。“告诉你吧,华生,我一定要让他们后悔把这个东西寄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