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她才轻声说:“你觉得是我跟他说的?”
“在你把我的秘密说给奥凯利听之前。你现在应该感觉舒服多了吧,凯茜?我这周没把你当小公主捧在手心里,你就毁了我的工作,这下你满意了吧?难不成你还有什么绝招?”
我差点没笑出来。“没错,我就是这样觉得。全世界就只有五个人知道这件事,我不相信我爸妈和我十五年前的朋友会挑这时候打电话给奥凯利,跟他说:‘哦,对了,你知道瑞安以前其实叫亚当吗?’你以为我真的那么蠢吗?我知道是你跟他说的,凯茜。”
凯茜脸色惨白,连嘴唇也是,双目圆睁,我真想一拳揍向她那副惊讶不解的表情。“什么事前?”她追问道。
凯茜还是看着我,眼神却变了,我明白她跟我一样愤怒。她飞快地从桌上抓起一卷录像带丢给我,而且是用尽全力甩过来的。我下意识一闪,录像带打在我头刚刚在的位置,从墙上弹开摔在了角落里。
“只不过你当时根本不管我的死活,对吧?你事前就应该想到的。”
“你自己看带子。”她说。
“你怎么能这么说?”凯茜说,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我想办法警告过你,我昨晚拼命打电话给你,打了不知道多少次——”
“我没兴趣。”
“没有,我没有退出,”我说,“这都要多谢你。”开头的震惊已经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冰冷、恶毒的愤怒像电流般在我体内流窜,我觉得自己全身发抖。
“现在就给我看,不然我对天发誓,明天就让你那张脸出现在爱尔兰所有报纸上。”
凯茜瞪大双眼,一脸惊惶。“哦,浑蛋,”她说,“浑蛋,罗布……不过,他没要你退出这个案子吧?他没有——没有要你滚蛋还是怎样吧?”
我照做了,不是因为害怕上报,而是因为她竟然出言威胁我,使出撒手锏,这反而激起我强烈的好奇心(也许这只是我现在的后见之明)和淡淡的不祥的预感。我把录像带从角落里拾起来,塞进放映机,按下播放键。凯茜双手叉腰、一动不动盯着我。我拉了张椅子过来,背对着她坐在屏幕前。
她知道,她已经知道了,我心里最后一丝怀疑化为一根无比沉重的尖刺,猛戳着我的神经。“案子一结束,我就得停职。”我语气平静地说,听起来像是别人在说话。
影像是黑白的,很模糊,是凯茜昨夜讯问罗莎琳德时的录像画面。时间是晚上八点二十七分,我在隔壁房间刚刚审讯完达明。罗莎琳德独自坐在主审讯室里,拿着一面小镜子补唇膏。背景里有杂音,我听了很久才发觉声音很耳熟:沙哑无助的啜泣声,还有我绝望无力的声音,“达明,我需要知道你为什么干了这种事。”原来,凯茜打开了对讲机,并调到了我和达明所在的审讯室的频道。罗莎琳德抬头看着玻璃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或许我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或动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总之凯茜突然转过身来看向我。过了一会儿,她按下停止键,放下遥控器。“奥凯利怎么说?”
门开了,凯茜走进审讯室,罗莎琳德盖上唇膏,收进皮包里。达明还在啜泣。“可恶,”凯茜说着瞥了一眼对讲机,“很抱歉。”说完就把它关掉了。罗莎琳德绷着脸,不悦地微微一笑。
我很清楚自己这阵子对凯茜的态度有多恶劣,虽然我得说情况十分复杂,而我这么做也有我的理由。但就算我做了这些差劲事,甚至更糟的事,她也没有资格这么做。我从来没想过她会背叛我。我对她的恨意就像地狱里的烈火。我觉得自己的双脚就要站不住了。
“马多克斯警探审讯罗莎琳德·弗朗西斯·德夫林,”凯茜对着摄影机说,“请坐。”
我心底涌起一股恶心欲呕的感觉,直到这一刻,我才想起一个问题:奥凯利是怎么知道的?我站在门边看着凯茜,整个人像被击中一般:他之所以会知道只有一种可能。
罗莎琳德没有反应。“我觉得我不太想跟你谈话,”她说,语气冰冷且不屑,我从来没听过她这样说话,“我想找瑞安警探。”
我缓缓走回重案室。我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完全不想处理专线电话,但身体却像调到自动驾驶模式一样。凯茜坐在屏幕前,胳膊肘支在膝盖上,看我审讯达明的录像画面。她肩膀向下垮着,遥控器松松捏在手里,一幅精疲力竭的样子。
“抱歉,办不到,”凯茜开心地回答,顺手拉了一张椅子,“他在审讯别人——我想你应该听到了。”她补了一句,好像很遗憾似的露齿微笑。
“现在去花两英镑买杯咖啡,”奥凯利语气平平地说,“再去整理下专线电话的通话内容,记录到档案里,只要提到当年的案子,你看都不用看,直接交给马多克斯和奥尼尔负责。”说完他回桌前坐下,拿起电话开始拨号。我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是要我离开。
“那我就等他有空了再来。”罗莎琳德将袋子夹在腋下,转身就朝门口走。
我心想“损害控制”总共有四个字,嘴上却说:“头儿,我很抱歉。”因为我觉得这么说比较保险。我完全不知道停职会有什么后果,脑海中只闪现过几帧电视剧中的画面:警察把警徽和佩枪扔在长官桌上,然后特写镜头,画面淡出,片尾字幕,警察的办案生涯就此化为轻烟。
“请留步,德夫林小姐。”凯茜说,声音里多了一丝不客气。罗莎琳德叹了口气转过身来,轻蔑地扬起眉毛。“你怎么突然不想回答跟你妹妹遇害有关的问题了呢?难道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不行,你他妈的不准退出,”奥凯利火冒三丈地说,“你他妈的不准退出,因为我不要那些滑头记者起疑,猜我为什么把你踢出案子。从现在开始,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二个字:损害控制。你不准再审讯嫌疑犯,不准碰任何一项证物,你给我乖乖坐在办公桌前,想办法别再坏事,我们会尽一切可能不让消息走漏。要是达明被送上法庭,那等审判结束,你马上停职,准备接受调查。”
我看见罗莎琳德眼睛对着摄影机眨了一下,就一下,但脸上冷笑依旧。“我想你应该清楚,警探,如果你够老实的话,”她说,“我非常乐意尽可能地协助办案,我只是不想跟你谈话,而且我很有把握你知道为什么。”
“那我现在就退出这个案子。”后来,我总算开口,愚蠢地回了一句。我觉得嘴唇麻痹,眼前突然出现幻觉,几十名记者在我家大楼外叽叽咕咕,大声喧哗,将麦克风推到我面前,拼命叫我亚当,要我吐出陈年往事。希瑟一定会高兴死,这种肥皂剧情节肯定能让她讲上好几个月,天哪!
“谁说我一定知道?”
“你之前逮过的家伙这下全都会要求重审,因为你有隐匿物证的不良记录。恭喜你,瑞安,你把自己碰过的案子全都毁了。”
“哦,警探,从一开始就很明显了,你根本不关心我妹妹,你只顾着跟瑞安警探调情,跟搭档上床难道没有违反你们局里的规定吗?”
我看着奥凯利,还沉浸在被逮到的震惊里,这次偷袭让我愣得说不出话来。各位也许觉得不可思议,但是我真的没有想过,二十年来一次也没有,我会是杰米和彼得失踪案的嫌疑犯。档案里没有半点迹象表明会是我,一九八四年的爱尔兰比较像卢梭笔下的世界,而非乔治·奥威尔的。孩子永远是无辜的,他们才刚刚离开神的怀抱,暗示他们是杀人凶手简直就是违反天理。当然,我们现在都知道了,没有什么年纪太小不可能杀人这回事。我十二岁时长得高高壮壮,鞋子里又有别人的血迹,又是青春期特别不稳定的年纪。我眼前突然清楚地浮现出凯茜的脸,在她和基尔南谈话回来那天,她嘴角微微扭曲,这表示她有话放在了心里没说出口。我觉得自己需要坐下来。
我心里又燃起一股怒火,猛烈得让我不能呼吸。“天哪!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因为你觉得是我跟她说……”罗莎琳德是自己乱猜的,我从来没有跟她或任何人说过。没想到凯茜竟然认为是我说的,都没有找我查证就这样报复了我……
“你知道自己对这件案子的影响有多大吗?”奥凯利冷冷地问道。他生气的时候反而口齿特别清晰,这也是我觉得他比外表看起来聪明的原因。“你随便想想就好,厉害的辩护律师会怎么利用这一点,假设我们最后真的得上法庭的话。承办警探竟然是相关悬案的唯一证人和生还者?天哪,男人最喜欢性感小野猫,辩护律师就爱你这种警探,随随便便就能指控你徇私办案,因为你可能就是当年的嫌疑犯,甚至连现在这件案子也可能是你干的。媒体、阴谋论者和反警察的浑蛋全都会乐坏的,不出一周,全爱尔兰都会忘记应该受审的人到底是谁。”
“闭嘴。”凯茜在我背后冷冷地说道。我双手紧握,瞪着屏幕,气得几乎看不下去。
我心里突然涌出一股难以抑制的羞愧,整张脸热得发烫。我自学校毕业后,就再没有经历过这么彻底、这么伤人的羞辱了。你感觉腹部空空荡荡的,拧绞、纠结在一起,因为你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被逮到了,完全无法辩驳,也没办法逃脱或挽救。我看着奥凯利的桌边,想在仿木纹桌缘上看出什么图样来,就像大难临头的小学生等着被藤条伺候。我觉得自己的沉默不语似乎代表着自傲和悍然独立,有如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扮演的英雄角色,历尽沧桑但不屈服。但也在这个时候,我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我根本就是缺乏远见,年轻气盛,背叛同事,说来说去就是笨,笨,笨。
屏幕里,凯茜一点反应也没有。她把椅子往后翘,仿佛听到了什么趣事一样摇摇头。“真是不好意思,德夫林小姐,我可没那么容易被你唬过去,我和瑞安警探对你妹妹的关心程度是一样的,我们都想抓住凶手。所以,我再问一次,你为什么突然不想谈了?”
我走进办公室,奥凯利不在桌前,而是背靠窗户,双手握拳插在口袋里。“×他妈的亚当·瑞安,”他说,“你难道不觉得应该让我知道吗?”
罗莎琳德笑了。“关心程度是一样的?哦,我可不这么觉得,警探。瑞安警探跟这件案子关系匪浅,不是吗?”
我的身体比大脑先做出了反应。我全身发冷,肋骨收缩,几乎无法呼吸,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察觉到的,这下麻烦可大了:如果奥凯利只想讲讲话,他会开门探头进来吠个两句:“瑞安、马多克斯,到我办公室来。”说完马上消失。等你进到办公室,他已经坐在桌前等候了。打电话找人是训话用的,而且不用说,各种话题都有可能:我错过一条大线索,乔纳森·德夫林打电话来抱怨我态度不佳,萨姆惹错了政客之类的。但我知道这回不是这些。
虽然画面很模糊,但我还是看见凯茜匆匆眨了眨眼,罗莎琳德发现自己总算杀了凯茜一个措手不及,脸上闪过一丝残酷的得意。“哦,”她甜甜地说,“你难道不知道?”
“马上给我滚到办公室来,”奥凯利说,“立刻。”说完就挂断了。
她只顿了一秒钟,以增加戏剧效果,对我来说却像没有止境,因为我知道,我非常确定她会说什么,就像卷入邪恶旋涡就注定逃不出来那样笃定。我想,特技演员在半空中发现机关出错时,或骑士冲刺过程中摔下马背时,一定也是这样的感觉:就在粉身碎骨前的一瞬间,你的心突然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来了,这一刻终于来了。
我快八点才到局里。我正脱着外套,毫不意外地,电话响了。“这里是重案室,我是瑞安。”我语气不快地说。我全身湿透,又冷又难受,只想掉头回家好好洗个热水澡,喝杯热威士忌,管他打来电话的是谁,我都懒得理。
“他就是那个很久以前有朋友在纳克拿里森林里失踪了的小男孩——”罗莎琳德跟凯茜说,声音尖细悦耳,几乎毫无情绪,除了一丝丝藏不住的喜悦,什么都没有,“亚当·瑞安,看来他不是什么都跟你说,对吧?”我几分钟前还觉得事情不可能再糟,再糟就撑不住了,没想到……
不出所料,我睡不着。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到晨光透过窗帘洒进屋内,才不得不无奈放弃。我决定早点进办公室,看能不能查出凯茜昨晚对罗莎琳德说了什么,同时准备好达明的相关资料交给检察官。隔了一天,大雨依然滂沱,路上塞得动弹不得,我的路虎果然选在这种时候在梅里恩路上爆胎了,我只好下车手忙脚乱地更换轮胎。雨水渗进我的领口,后面车的驾驶员气得大按喇叭,好像塞车全都是我的错一样。最后我直接把警示灯放在车顶上,他们才乖乖闭嘴。
屏幕里的凯茜“咔”的一声让椅子四脚着地,她揉了揉一边的耳朵,咬着下唇想挤出微笑,但我已经无心去想她到底在做什么了。“是他跟你说的吗?”
“就跟对我一样。”说完她就走回房间,“砰”地把门甩上了。我拿着冰块走回卧室,调了一杯特浓的汤力水伏特加。
“没错,我们走得非常近,真的。”
“你不应该这样对她。”她说。我听了吓了一大跳。希瑟和凯茜是死对头,很久以前有一回我找凯茜到家里吃饭,希瑟一整晚都非常无礼,只差没直接翻脸。凯茜走后,她还不停地拍弄沙发靠垫,抹平地毯,大声叹着气,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凯茜则是从此绝口不提希瑟这个人。现在她突然把凯茜说得像亲姐妹一样,我真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那他有没有跟你说他弟弟十六岁就过世了,他是在孤儿院长大的,他父亲还是个酒鬼?”
我把冰盒塞回冰箱。我如果要她别管我,她会照做,但对我来说得不偿失,因为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会持续表达愤怒,并大谈特谈她的感觉有多么敏锐,所以还不如一开始就顺着她,撑过去就没事了。
罗莎琳德瞪着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眯起双眼,目光锐利。“干什么?”她说。
我走进厨房,拿出冰盒,将冰块往杯子里倒。“哦——”希瑟在我背后用知道了什么似的语气说,“你还是跟她上床了,对吧?”
“只是问一下。他有时候就会这样,看情况。罗莎琳德,”她有点开心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不过有时候,我们警探为了和证人建立关系,会说一些不完全真实的事情,好让证人自在一点,愿意吐露消息。我这样说你懂了吗?”
“是凯茜?”
罗莎琳德还是看着她,一动也不动。
“找我的。”我说。
“听好,”凯茜柔声说,“我很肯定瑞安警探没有弟弟,他父亲人非常好,完全没有酗酒倾向,还有,他是在威尔特希尔长大的,所以才会有英国口音,跟纳克拿里没一点关系,也没有待过孤儿院。不过,不管他跟你说了什么,我知道,他都是为了让你放松,帮助我们找到杀害凯蒂的凶手,所以别因为他跟你说谎而恨他,好吗?”
“谁打来的?”希瑟站在房门口问。她穿着有领的宽长睡袍,睡眼惺忪,神色不悦。
这时,门“砰”地打开了,凯茜吓了一跳,罗莎琳德则无动于衷,甚至连视线都没有从凯茜的脸上移开。是奥凯利,虽然摄影机的角度让他缩成了一个小点,但他横梳的稀疏头发我一眼就认得出来。他靠在门边,语气粗鲁地说:“马多克斯,你出来。”
“抱歉,我要挂断了,”我说,“我明天会去办公室,你也可以留张字条给我。”我听见话筒那头传来受伤的屏息声,但还是挂断了。
那时,我和达明正要走出去,奥凯利在观察室里,站在玻璃镜前,踮着脚前后摇晃。我看不下去了,我笨拙地拿起遥控器,按下停止键,茫然地盯着眼前跳动着的蓝屏。
“罗布,你他妈的帮帮忙,这件事很重要——”
“凯茜。”过了很久,我总算开口说了一句。
我虽然把手机转成了振动,但其实看到未接来电了。“我现在真的不方便讲电话。”我说。
“他问我是不是真的,”凯茜说,语气就像在读报告一样平淡,“我说不是,而且就算是,你也不可能跟她说。”
“抱歉这么晚打电话过来,但我找你找了一个晚上,你都没接。”凯茜说。
“我没有跟她说,”我说,我觉得应该让她知道这一点,“我没有。我只跟她说我小时候有两个朋友失踪了,让她觉得我能理解她所经历的痛苦,我完全没想到她竟然知道彼得和杰米的事,还把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我完全没想到。”
“喂?”
凯茜等我把话说完。“奥凯利说我刻意袒护你,”之后她开口说,“还说他早就应该把我们两个拆开。他说他要拿你的指纹跟当年搜集到的指纹做比对,就算他得半夜把指纹鉴证员从床上叫起来,就算花上一整晚,他也要查清楚。他还说要是指纹吻合,我和你最好祈祷能够保住饭碗。他叫我立刻送罗莎琳德回家,所以我把她交给斯威尼,接着就开始打电话找你。”
半夜十一点四十五分左右,家里的电话铃响了,我冲出去接。希瑟对她上床之后由谁接电话有严格的规定。
我听见后脑勺“啪”的一声裂了,声音很轻,却难以抵挡,裂隙瞬间被回忆放大成深谷。余音回荡,但真正恐怖的是裂痕其实那么细小。我们两个就这样坐着不动,过了很久。风吹着大雨打在窗上,我听见凯茜深吸一口气,我以为她在哭,但我抬头却没看到泪水,只有一张苍白的脸,安静却又无比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