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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未相识的恋人

离开前,殷鹏终于起身,跟冯国金握手,说,我一定配合你们工作,但是没证据以前,千万别冤枉好人啊,主要是传出去不好听,我做正经生意的,你看我墙上照片都摘掉了,就那俩涉黑的副市长。冯国金说,看见了,他俩都是我抓的。殷鹏笑了,说,那我就放心了,有冯队在,冤枉不了好人,你说我是不是该给汪海涛打个电话,慰问一下?毕竟这事也不能说跟我完全没关系,要是当初把钱借给那孩子了,是不是就不会出这事了?冯国金说,用不着了,汪海涛在我那儿扣着呢,暂时打不了电话。冯国金指着老拐鼻子说,你,我记住了,下次咱俩就不是在这儿说话了。这两天,你们哪儿也不能去。殷鹏说,冯队,你这算是羁押我吗?不好吧?冯国金也懒得再装了,说,我没说你,我说的是你司机,老实待着。老拐一脸不服,说,没问题,我原地不动等你。

小邓坐回冯国金身边,说,死了。殷鹏惊呼,啊?具体什么时候的事?小邓刚要回答,被冯国金打断,他继续问殷鹏,2月12日当天,你人在哪儿?殷鹏想了半天,向老拐求助,老拐说,殷总,咱们在广州呢,给博览会剪彩。殷鹏说,对,我在广州家具城参加一个活动,那边的朋友都能作证,还有广州当地的报纸也登照片了,有我。冯国金问,2月6日到11日,你人又在哪儿?殷鹏说,病了,烧了好几天,一直在家没出门。冯国金问,谁能作证?殷鹏说,我老婆。冯国金停顿了一阵,转而又对老拐说,黄姝被害是2月12日下午,可有人用她的手机在13日又给你打了一个电话,那才是你们最后一次通话,刚才你撒谎了。老拐面露不悦,说,我都说了我记不太住了,当时我在广州呢。殷鹏也说,老拐确实跟我一起在广州呢,14日才回来,你们不是怀疑他吧?冯国金说,现在只能说,他有很大嫌疑。冯国金望着老拐心说,你不是很大,是重大,早晚你得跟我走,但不是今天。

回去路上,小邓说,殷鹏肯定有问题,够他妈虚伪的。冯国金反问,为什么?小邓说,直觉。冯国金说,你不能总凭直觉,得抓证据。小邓说,我直觉就是,殷鹏早晚露马脚。冯国金说,如果是殷鹏,为什么不把那个小号直接扔了?小邓说,扔了就更明显了啊!他肯定知道就算扔了,我们也能从汪海涛嘴里问出号是他的,不过也有可能,在我们来之前,他根本不知道黄姝死了。冯国金想了想说,你觉得那老拐有多大问题?小邓说,不好说,但肯定是替他老板扛事呢,绝没那么简单,借钱?你信?冯国金说,光凭这么问没用,汪海涛和殷鹏可能都撒谎了,得从第三个人撕开口子。小邓说,汪海涛不是说,他以前还帮殷鹏联系过别的小姑娘嘛,咱要是能找到哪怕一个,证明他有那方面嫌疑,就能查他了啊。不过通话记录里那几个号我挨个打了,都是空号,有俩接了,都很警惕,不承认自己认识殷鹏或者汪海涛,就给挂了。冯国金觉得小邓的思路没问题,说,回去就让汪海涛吐,让他来打这个电话。小邓说,他要是不吐呢?继续装傻咋办?冯国金说,弄他。

冯国金问老拐,黄姝为什么会有你的号?老拐说,那我就不知道了。冯国金又问,黄姝为什么借钱说过吗?老拐说,我问了,她没说。那个年纪的小姑娘,都挺能花钱,处对象啥的吧。反正挺没家教的,见过一次面就敢借钱。冯国金问,黄姝最后一次打给你是什么时候?老拐说,记不住了,上礼拜吧。冯国金问,都说什么了?老拐说,还是借钱的事呗,一开始说借八千,后来又说五千就行,反正我没答应。冯国金又问,后来你跟黄姝见过面吗?老拐说,没有,就那次汪海涛带她来饭店找殷总,就见过那一次。殷鹏恍然大悟说,就是那个小姑娘啊?我想起来了,冯队,她怎么了?

冯国金又给老七打了个电话,在车里也不背着小邓了,他信任小邓。冯国金以前都会刻意跟老七这种人保持距离,毕竟是社会上的。何况社会也有社会的规矩,人情欠一个还一个,欠两个还一双。但就这次黄姝的案子,冯国金一反常态。他开门见山,问老七认识殷鹏不,什么人物?除了做家具生意还有没有别的买卖?老七说,这个殷鹏,他还真打过两次交道,混得比较晚,做人挺低调,拿钱围拢人,社会上有人给面子,真正来往的不多。几年前,五爱街的大龙帮他拿下十来张床子,说白了就是生抢,把原先的老板都撵走,全是旺铺,光收租一年就七八百万。殷鹏按说好的数给了大龙一笔钱,没承想大龙事后反口,要双倍,殷鹏不想给,托人摆平,最后就找到我了。冯国金说,就这还低调?老七说,除了少数人,外边没人知道背后是他,做得挺干净的。冯国金问,你给摆平了吗?老七在电话那头嗯了一声。冯国金追问,怎么摆的?老七说,哥,太具体的就别问了,总之,大龙不在五爱街混了。冯国金说,我想起来了,听说他回农村老家了,瞎着一只眼回去的。老七说,那小子不地道,早晚也挨归拢。冯国金说,那你肯定有殷鹏手机号,他的尾号是7461吗?老七查了半分钟说,不是,是另一个号。冯国金问,你替殷鹏摆平这么大的事儿,后来跟他就没接触了?老七说,他请我吃过一顿饭,非要跟我拜把子,不太识相。我帮他也是看中间人面子,因为我跟大龙以前也有过节,赶一堆儿了,没想交他,再后来我回请他,到金麒麟洗澡,闹了点不愉快,打那就没来往了。冯国金问,什么不愉快?老七支吾了一阵,好像不愿开口。冯国金劝说,你跟我哪是哪,这你放心。老七这才又说,那天晚上殷鹏喝多了,对一个小姐动了手,打得鼻青脸肿,当时我不在,我一兄弟不认识他,本来要弄他和他那司机,被外人拦下来了,后来他又给我打电话道歉,赔了点钱,就算了。冯国金问,殷鹏为什么打那个小姐?老七说,人家嫌他玩儿的花样太多,不乐意埋汰了两句。冯国金问,那个小姐,现在还在你那儿吗?人能给我找到吗?老七在那头笑了,说,哥,之前突击扫黄就是你的人,原先那帮进去的进去,回家的回家,我自己还交了三十万罚款,都没找你算,你叫我上哪儿给你找人去?

小邓回头跟沙发里的冯国金对视了一眼。冯国金替他问,黄姝为什么会打电话给你?老拐答,借钱。冯国金反问,借什么钱?老拐说,那小姑娘见过殷总,知道殷总是干什么的,想跟殷总借钱。殷鹏看着有些吃惊,问老拐,这事儿你怎么没跟我说过?老拐说,这种事儿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前不少人打我电话想跟你借钱,都被我推了。殷鹏说,下回再有这种事儿你得跟我说,自己怎么就敢做主呢?老拐点头说,知道了。

回到队里,冯国金让小邓逼汪海涛联系之前的一个女孩,交代不出来,就拿组织卖淫和赌博弄他。冯国金自己回到办公桌前重新梳理了一遍资料,总觉得这些天里漏掉了什么关键信息,又在脑子里从头再过了一遍。没一会儿,小邓从审讯室回来,说,汪海涛㞞了,我让他打了几个电话,终于跟其中一个女孩联系上了,以他的名义,约明天下午见面,马路湾避风塘。冯国金正要跟小邓详聊,杨晓玲的电话就进来了。杨晓玲问他,你电话怎么老关机?冯国金解释说,坏了,总自动关机。杨晓玲说,早说给你买个新手机,你不要。冯国金说,凑合用呗,找我有事?杨晓玲说,你抽空回家一趟,有事跟你聊。冯国金问,什么事不能电话里说?杨晓玲说,电话里不好说,等你回家吧,最好今晚能回来,我明天就得陪杰克去浙江了,一礼拜才能回来。

老拐,你拦冯队长干吗?殷鹏是对那金链子瘦猴说话呢,原来他外号叫老拐。冯国金有点诧异,问殷鹏,你认识我?殷鹏说,以前没机会跟冯队认识,但我跟你们曹队长算老朋友了,早听说过冯队,照片里见过。冯国金没回话,殷鹏请他和小邓坐下,让老拐给敬烟,是三五烟。冯国金掏出自己的玉溪说,洋烟抽不惯。殷鹏主动问,冯队找我有事儿?冯国金说,有个案子,需要跟你了解下情况。殷鹏反问,跟我有关?冯国金问,你认识汪海涛吗?殷鹏说,认识。冯国金问,你跟汪海涛是什么关系?殷鹏说,生意上有来往,主要是运输那块。这时老拐插进一句说,汪海涛是给殷总跑腿儿的。冯国金又问,算朋友吗?殷鹏说,这话怎么说呢,做生意本身不就是交朋友嘛,说不算朋友就不地道了,但是除了生意,私底下确实没什么来往。冯国金问,真没来往?平时喝酒也没有过?殷鹏歪歪脑袋,说,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喝酒有过,过年过节的他招待我公司员工,非要我也去,我确实去过一两次,不给面子不好。怎么了?是汪海涛犯事儿了?冯国金不回答,继续问,从过年到现在,汪海涛都没跟你联系过?殷鹏似乎想了想,说,没有。冯国金不说话了,靠在沙发上抽烟,这时他才注意到沙发旁摆着的那个密封玻璃缸,进屋时没仔细看,以为就是一缸绿植,现在才看清,横架在缸子里的枯枝上,盘着一条大花蛇,吓得他后背又从沙发上弹起。冯国金这辈子最硌硬的就是蛇,当新兵那阵被排长罚站,他躲在树荫凉下偷懒,一条青蛇从天而降钻进他后脖颈子,狠咬了他一口,幸好没毒,打那以后他见到蛇就腿软。冯国金的窘迫被殷鹏逮到,殷鹏笑着说,不用怕,这玩意儿温顺,没毒,招财的。冯国金顺着殷鹏手指的方向,原来另一个墙角里那缸也不止是绿植,里面还趴着几只变色龙。冯国金找话给自己下台阶,说,你养得还挺稀罕的。殷鹏说,有大师给算过,对风水好。小邓摊出一张通话记录在老板台上,接着问,7461这个号,是你的吗?过年以后跟汪海涛通了好几次电话,你怎么说没联系呢?殷鹏没上手碰,瞄了一眼就笑着说,这不是我的号。小邓说,不是你的?汪海涛说就是你的。殷鹏说,那肯定是他记错了,老拐,这是你的号吧?老拐上前仔细看了一眼,说,是我的。小邓将信将疑,真的?老拐说,不信你现在打个试试。小邓还真就掏出手机当场打了一个,老拐的裤兜里响了。老拐说,你还不信,这号真是我的。小邓说,你老板手机平时揣你裤兜里不也正常吗?此时殷鹏掏出自己的手机放在老板台上,说,我一个做正经生意的,搞俩号干什么呢,这是我手机。小邓说,可是汪海涛说,打7461这个号,都是跟你本人通话。老拐接话说,汪海涛一个屁俩谎,你能信他?小邓心想,这话倒不假,汪海涛的确不是老实玩意儿,可面前这俩也没强哪儿去。老拐主动说,我知道前两天给我打电话的都是你,对吧?小邓反问,打你电话你怎么不说话?心虚啊?老拐说,你也没说话啊,我一天接乱七八糟的电话多了去了,你想让我说啥?小邓继续问,汪海涛给你打电话什么事儿?老拐说,过年了,想请殷总喝酒,但是殷总忙,我都给推了。小邓指着黄姝的号码问,那这个是谁?老拐想都没想说,汪海涛他外甥女,小黄。

冯国金撂下电话,小邓主动说,冯队,明天我自己去就行,你家里要有事就去忙,放心吧。冯国金说,你一个人行?让刘平跟你一起?小邓说,我行着呢,刘平还有他的活儿。冯国金知道,小邓的能力没问题,只要收收那脾气。于是嘱咐说,明天尽力吧,别给人逼急了,回来跟我汇报。

私企老板的办公室,都长一个样。实木老板台,桌上除了电脑跟电话没别的,桌旁摆一盆发财树。背后的墙上挂着装裱在框里的书法横幅,殷鹏的这幅是“鹏程万里”,看来是谁专门写给他的。冯国金不懂字,分不出好赖,不过能肯定是哪位本地书法家或者省市领导的手迹。横幅下面挂着几排他跟领导们的合影,但是缺了三张,明显是前不久才摘下来的,积灰的印子还在。老板台后坐着的殷鹏,笑得比照片里自然,相貌平常,梳大背头,发胶没少喷。

冯国金暂时不想回家,也没跟同事一起在队里吃饭,自己开车又来到了鬼楼,就在荒院里来回绕,顺便想想事,除了黄姝,还有杨晓玲,她到底要跟自己说什么事呢?快出正月了,天气骤然转暖,积了近十天的残雪大多开始融化,荒院由于是废弃工地,周围尽是裸土,被融雪一浸,满脚泥泞。冯国金一踩下去,脚印很深,他这才发现,早在正月十五当天下大雪以前,已经有不少脚印留在周围,如今都现形了。冯国金站在那个大坑边上,发现了脚下有一道半米宽的道,不像车辙,更像是拖拽重物留下的痕迹。他打开手机,借助微弱的屏幕光亮追着那道痕迹往东走,心里默数,一百零三步,当那堵被砸开大洞的墙再次挡在他的眼前时,手机刚好没电了。

公司规模不小。前台说一定要跟殷总有预约才能见,而且老板现在不在公司。小邓不耐烦地说,警察办案,不用预约。说完跟着冯国金径直往最里走,到了殷鹏办公室门口,又被一个精瘦男人拦住了,自称是殷鹏的司机,老板现在不在。小邓说,不在你拦什么?推了一下瘦猴那横架着的胳膊,居然没推动。两人互瞪了一眼。瘦猴留圆寸,脑顶延伸至额头的一道长疤清晰可见,脖子上套一条颈椎负重不起的金链子。这种造型,没有比冯国金更熟的了,名义上叫司机,就是养了个打手,金链子是真的,随时跑路换钱用。就殷鹏雇这司机,本人什么来路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冯国金没话,直接推门,对方居然就那么把手放下了,小邓经过他身边时,追了一句:识点儿相。

冯国金需要马上给小邓打电话,叫法医到场,可他背不下来小邓的号码,他也等不及了。他蹲下,仔细观察过大洞下沿的那几块砖头,重新站起来,抬脚猛踹,墙体很脆,几块砖头很听话地脱落,冯国金抻长袖口盖住手指,摘下羽绒服后面带拉链的帽子,捡起那几块砖头装进去。重新跨到洞外,站在临街的方向继续低头寻觅,正如他所料,在墙外边找到了车辙,很深的两道,大雪降临以前,那就是两道泥印子,可随后被大雪覆盖并死死冻住,成了两道压膜,硬撅撅地挺在原地,方向很明显,一道从大街上拐进来,一道又从墙底下拐回大街上。冯国金猫身久了,再直起身时腰酸腿麻,抬头抻抻脖子,目光停留在被一层薄云附着的夜空里,远远有几颗星星在亮,他心里想对上边那位赔个不是,大雪虽然破坏过现场,却也同时雪藏了踪迹,他老人家还是帮了点忙的。

冯国金和小邓下了车,站在腾龙大厦楼下,下意识地都仰望了一下这栋高楼。大厦落成不到两年,动迁以前是个转盘广场,住了几十户外地散户,都挺生性,当年有人暴力抗拆,冯国金还出过警。听人传这片风水好,搬进这栋楼的企业公司都发了。殷鹏注册的鹏翔家具有限公司,在三十八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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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晓玲刚跟人做生意那两年经常出差,不是去浙江就是广东,为省钱,坐夜车跑一趟广州都得三十六个小时,累是累,但劲儿劲儿的。冯国金每个月都得跑两趟北站,接送杨晓玲。后来杨晓玲赚钱了,去个上海也坐飞机,也不让冯国金开那辆破桑塔纳2000接她了,嫌掉价儿。杨晓玲在本市租了间房设了个办事处,雇了个小伙子,平时跑腿儿加卖力,饭局上挡酒,偶尔接送她杨总。就是打那以后,杨晓玲开始跟冯国金越走越远了,矛盾激化。按照俩人本来的约定,女儿开始住校,俩人就分房睡。可到现在也没分,不知道是杨晓玲在装傻,还是这次的矛盾就打算这么囫囵过去了,跟往常一样。冯国金也清楚,老夫老妻,说分哪那么容易,她杨晓玲就是爱咋呼。

我最后一次听到关于黄姝的消息,是她赤身裸体地被人丢弃在一个烂尾工地的大坑里,大雪覆盖,没了呼吸。她是被什么人杀害的,杀人犯在她死前都对她做过什么,本地的两家小报写得足够生动。就在案发后不久,本来我有机会从冯雪娇的爸爸冯国金手里看到她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几张照片,但是我拒绝了。当时他们早已确认了黄姝的身份,没有必要再让我指认,我本来也不是她什么人。我站在育英初三组的办公室里,面前坐着冯国金和另一个年轻男警察,还有女班主任。冯国金让我坐,但我没坐。办公桌上有几张照片一直扣在那儿没翻开,是我先开的口。我问冯国金,她身上还有香味吗?冯国金好像听不懂我的话,年轻警察反问我,什么?我说,黄姝以前身上总有股香水味,从来没换过,我想知道她死的时候,身上还有香味吗?年轻警察没回答。班主任的语气比平时上课温柔得多,问我,王頔,你再帮叔叔们想想,除了娇娇,还有谁跟她走得比较近?听说你们以前一直是挺要好的朋友。我想了半天,说出了秦理的名字。冯国金问我,你知道秦理现在在哪儿吗?我回答,三十九中学,但他好像不怎么上学。冯国金又问,你有他联系方式吗?我说,没有,冯雪娇应该也没有,我知道他家住哪儿,现在应该还住那儿,跟他哥。冯国金问完了,嘱咐我回到班里跟任何人都不要说,包括冯雪娇。我说,上周的分班考试,冯雪娇进快班了,现在跟我不在一个班了。

3

杀害黄姝的凶手叫秦天,秦理的亲哥哥。抛尸的时候,秦天没给黄姝留下哪怕半件衣服蔽体。

那个被赋予了颇多意义的夜晚,并没有令我太失望,如今回想起来,起码算得上我人生中相当宁静祥和的一晚。我本想熬到半夜十二点,电视里领导人将点燃火炬,在北京新落成的21世纪广场,可惜没挺住,睡着了,第二天看的重播。好多年后,我到北京上大学,曾在春天桃花盛开的时日去过一次玉渊潭公园游玩,21世纪广场就在门口,挺普通的,远没有电视里壮观。彼时我已陡然开悟,明白人生和世事大抵如此,靠近了,都不壮观。

无须任何人泄密,冯国金来找我后没多久,案子就告破。育英的学生们很快就在食堂跟宿舍里讨论起“鬼楼奸杀案”,这说明全市人民都知道了。因为育英中学就像这座城市的一所偏远监狱,任何话题等传到这里,都是过气的了。他们不是自己偷看了小报,就是从父母那里听说,在他们口中,黄姝没有名字,而是小报上形容的称谓:妙龄少女。我曾有过愤怒,想要冲进高年级的一堆男生中间,告诉他们所谓的妙龄少女究竟多漂亮,不是他们学累了玩累了以后的谈资。但我最终还是忍住了,因为有个声音告诉我,他们不配知道。

黄姝说完,再没人作声。窗上的落日已经走了,天边只剩一道红线。那是20世纪最后一个黄昏,竟无任何别致。我对那天的记忆截止在夜幕降临前,黄姝和冯雪娇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家,完全没印象。我只记得最后是秦理陪我去给我爸送串好的两大塑料袋串儿,一袋荤,一袋素。那天我爸生意好,他很高兴,给我俩炸了几串鸡肉串和香肠,我竟然是沾了秦理的光,平时我爸都不准我吃,我知道为什么。当晚的风很冷,我跟秦理一边不停地跺着脚一边撸串子,看着路过的年轻人围到我爸的摊子前,要东要西,好不热闹。他们之中情侣偏多,女的拣串儿,男的掏钱,基本都跟我和秦理一样,站在一旁趁热吃,拿走到家肯定凉了。情侣的身上似乎比他人多一分热能,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看着都没那么冷了。我饱饱地想,新世纪一到,我也会像他们一样,长大成为可以自力更生的年轻人,负担另一个人的感情,和她全部的世界吧——我清楚自己脑袋里想的是谁。

那个声音属于高磊。高磊对我说,黄姝到底有多好,那些人不配知道。当时我跟他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可是再次听到他的声音,我居然很快镇定下来。高磊跟我不一样,他是好学生,性格稳当,老师都喜欢他。他说话也特别像真正的成年男人,有种能平复人情绪的魅力。他跟我和冯雪娇不在一个班,我俩是踢球认识的。初一那年,高磊通过我和冯雪娇,认识了黄姝和秦理,那年寒暑假,“五人组”像是彼此默认的关系。后来,我和高磊还有冯雪娇必须面对育英初中严酷的分班考试压力,出来玩的时间越来越少,直到那一场事故把秦理给毁了。分班考试的目的,是在初三上学期把全年级后两百名赶出育英,等待参加社会中考,留下的人,初三下学期起进驻育英高中部。不管怎样,育英初中部的学生谁都不想参加中考,所以大家拼命努力,不让自己成为后两百名,为自己争取到郊区监狱中的一桌一椅。当时我爷爷骨癌去世,死前用半年花光了我爸妈所有积蓄,包括他俩下岗被买断工龄的抚恤金。如果我被育英淘汰,中考去任何一所育英以外的重点中学,都需要再交一笔九千块钱的建校费,当年全市重点中学都是这个规矩。假如我能留在育英高中部,等于给家里省下九千块钱,那是笔巨款。小升初那年,我曾为我爸妈省下过同样金额的一笔钱,可当初我是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上育英的,两年半过去,我的成绩依旧很差,如果被赶去中考,等于要把两年前省下来的九千块钱再吐出来,可我家吐不起。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更向往远郊的那所监狱,对我而言那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只是人间。

我妈对秦理最熟,冯雪娇她开家长会也见过,唯独对黄姝兴致最大,谁一眼都能看出来黄姝比我们年纪大。长辈跟这个年纪的孩子聊天,开场白不一例外都是“父母做什么”。我朝我妈挤眼睛,还是被黄姝截获了,她冲我笑了笑,很平静地给我妈讲自己的家世,听得我妈头越来越低,快要伸到肉盆里去。最后她岔开话题,问黄姝和冯雪娇小升初的志向,秦理她知道,马上就要去育英少儿班报到了。冯雪娇抢答,她也要考育英,还问我,你不是跟西瓜太郎立下军令状了吗,说不定到时咱俩又成同学了。黄姝微笑着看看我们,说,你们学习都那么厉害,真叫人羡慕,我应该不会参加小升初考试了,脑子不好使,也赖不了别人。我追问,那你会去哪儿上学?黄姝说,回戏校,或者去艺校吧,原本从戏校出来也是自己提的,我就是想试试能不能跟上。一开始我舅舅就不同意,说我不是读书那块料,看来他说对了,我是真的跟不上。

后来我侥幸留在了人间,黄姝却已经不在了。那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什么颜色?有声音吗?味道呢?当时我特别羡慕冯雪娇,她竟然是我们几个人里最后一个知道的。就在黄姝死前不久,她还跟黄姝发过短信,约黄姝见面。小燕子在等紫薇,紫薇却先飞走了。

家里厨房小,平时我妈都是把切好的肉和成堆的竹签子拿到客厅的长茶几上串。今天客厅被我们霸占了,她显得有点为难,转悠了两圈儿打算再回厨房时,黄姝站起来说,阿姨,我帮你吧。我妈说,那怎么好意思,埋埋汰汰的。黄姝说,没事儿,我从小都自己干活儿。黄姝陪我妈进了厨房,不到半小时,捧着几盆切好的肉片跟蔬菜回到客厅,支开架势。我猜我妈不想让黄姝上手还有别的原因——一串鸡排里基本没几条鸡肉,百分之八十是面包糠和面粉,搅一起按扁了就是一块;牛肉串里要放一种东西叫嫩肉粉,颜色一下能由暗红变粉红,但电视上说过这东西有毒——这些都是属于一个勉强维生的家庭的商业机密。冯雪娇看黄姝忙活着也不好意思了,撸起袖子一起帮忙串串儿,最后我跟秦理也只好加入。一边串我脑子里一边在想,我家富余这么多肉,我妈真的至于一点都舍不得往我的饭菜里下吗?再一想不对,这一盆盆的不是肉,是钱,我不能拿钱当饭吃。

高磊离开食堂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像个伤感的成年人。他说,不用急,我们早晚都会在那个世界重聚,早早晚晚的。

落日映在客厅的窗玻璃上时,冯雪娇借我家电话打给她姥爷,说再晚一点回家,自己打车回去,跟黄姝顺路,不用接。她姥爷让她小心点脚。我听到说,你是打算在我家吃晚饭过新年吗?冯雪娇说,别心疼,小食品我都吃饱了。这时,我妈回家了,比平时早很多。冯雪娇竟然一转脸变得乖巧很多,跟我妈问好,黄姝也起身问好。我妈先是有点惊讶,随即笑脸相迎,橙色的清洁工马甲还罩在身上。我问她,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我妈说,这不是元旦嘛,单位放我们早点回家,你爸今天生意也不错,串儿不够了,我赶回来串点儿。

2000年9月1日,星期五。初中入学第一天。我跟冯雪娇同时进入育英初中,排队等分班的时候,她居然就站在我身后。冯雪娇幸灾乐祸地拍着我的肩膀说,我就说吧,你逃不出我的魔掌。我俩被分到初一(5)班,彼时我的个子已经长高,坐在第五排,而冯雪娇仍停留在第三排,跟一个头油擀毡的男生坐同桌。跟我同桌的女生叫方柳,嘴比冯雪娇还碎,说话时拿眼白瞅人。班主任是个姓崔的中年妇女,年级组长,省优秀教师,据说很有威望。崔老师是教语文的,我略庆幸,起码自己靠写作文还能在她手底下谋条生路,听她以前带过的学生说,没人见过她笑,一星期骂哭半个班。但是这些都跟我无关,自打进育英那天起,我就安慰自己,这里无非是个栖身之所,清华北大轮不上我,出人头地也得看命,混一天赚一天。

秦理说这些的时候,唯独黄姝的表情一点不惊讶,好像她早都知道,有两行泪水滑落,眼角的亮片被冲淡。冯雪娇也被黄姝感染,扭捏地说,秦理,你还有我们几个好朋友呢,别太难过。秦理头也不回地说,我不难过,第五关过了。我看了看表,秦理一共用了十分钟不到。

开学当天中午,我跟冯雪娇就在育英偌大的食堂里找到了秦理,他正跟一帮看上去比他年纪还小的孩子在学校为他们单独开设的小灶隔间里吃饭,都闷头不说话。秦理端着饭缸出来,被我和冯雪娇拉到人少的窗台边一起站着吃。原本我以为,秦理到了少儿班就会找到更多有共同语言的朋友,可现实并非如此。秦理说,没话,各干各的。秦理比我们早进入育英半年,少儿班的课程已经学到高一了。偏科是天才的通病,秦理的语文和英语成绩一般,导致他在少儿班的综合成绩中游,但这样的孩子还有一条更便捷的出路,搞竞赛,数理化和计算机里挑一个,省二等奖以上就能保送,一等奖妥妥进清华北大。秦理说,他正在准备物理的省赛,可是最近一阵头疼得厉害,看字就眼花,根本没法动笔,只能在脑子里算题。我问他,要是竞赛拿了名次,你是不是很快就去上大学了?秦理说他不知道,他很累。我第一次从秦理口中听到“累”这个字时,他还不到十二岁。

原来,秦天和秦理确实是亲兄弟,差了整十岁。秦理出生后不久,他的妈妈就跟爸爸秦大志离婚,说什么都要带两个儿子走,秦理爷爷不干,走可以,孩子只能带走一个,必须给老秦家留下一个种。后来法院也确实只把哥哥秦天判给了母亲,秦理留在了爷爷身边。秦理还不到一岁的时候,秦大志就长期失踪,平均每两年现身一次,给他和爷爷留一些钱,所以秦理对他爸基本没什么印象。我在心里算了算,秦理十一岁,电视上秦大志团伙作案历史也是十一年,也就是秦理出生后不久的事。秦大志被枪毙以后,秦理的妈妈跟着改嫁的丈夫去了南方,而秦天早已成年,不愿再寄人篱下,他选择回到秦家照顾多年未见的亲弟弟,和半身不遂的爷爷。

其实早在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秦理的病情转重已经初露端倪了,只是除了黄姝,我跟冯雪娇都无心留意而已。那个仍属于童年的最后一个暑假,我跟冯雪娇因为都如愿考上了育英,心情大好,而黄姝在小升初后,进入省艺校舞蹈班,回到她最有归属感的世界里,明显要比在和平一小生活的那年愉快许多,唯独秦理,脸上被一层更浓重的不快乐笼罩。那次我们四人去青年公园划船,我和黄姝负责摇桨,冯雪娇拿她妈妈新买给她的傻瓜相机为我们拍照,秦理坐在小船中间一动不动。当时我还以为“傻瓜”就是相机的牌子,讽刺冯雪娇说,真是什么人用什么相机。冯雪娇抬脚踢了我一下,动作很大,腿风带动小船在湖中央摇摆起来,就在同时,双手扶紧船沿的秦理突然冲着湖水干呕起来,我们三人都被吓到,赶快加速摇着船回到岸边。那天风和日丽,湖水跟陆地一样平静,可秦理仍承受不了一丝多余的颤动。还是黄姝主动给秦理买了根冰棍儿,让他吃一口凉的压压,胃会舒服点。黄姝的方法果然奏效,她永远是最会照顾人的那个。那段时间,她的头上早已不戴秦理送她的小樱桃头绳,而是干脆不再绑马尾,任一头长卷发肆意舞动,像微风天里的柳树。当时我仍把秦理当孩子,比我们还小的孩子,黄姝照顾起他来,真的就像一个姐姐对弟弟般,不掺杂质。在一段短暂的时间里,我竟不再嫉妒秦理,只是单纯羡慕,甚至幻想,假如自己也能得一种招人怜悯又要不了命的病就好了,那样也能得到黄姝不同寻常的关爱了。而冯雪娇当时刚被她妈强迫着剪了一头短发,闷在家里哭了三天才出门,见我们时,眼泡还是肿的。我反而觉得短发更适合她,轻巧利落,起码显得她跟黄姝不一样了,不再是一个幼稚的效仿者。大概她自己也有觉悟,改变形象后平添了一个毛病,总爱用手摩挲额前的刘海,嘴里还一边哼着梁咏琪的《短发》。

狭小的客厅里,四个人挤在我家破旧的沙发上,吃着那七八袋零食,就着冰箱里仅存的两瓶八王寺汽水。没一会儿,冯雪娇又吵吵肚子疼,黄姝贴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悄悄话,冯雪娇点点头,黄姝说,那你不能喝凉的了,缓一缓再喝。这时,冯雪娇突然又眼睛一亮,对我说,你还有电脑?她的口气有点夸张,似乎是为了缓和刚刚进门时表现出的不得体。我说,486,我表哥家淘汰不要的。我顺手开机,对秦理说,有游戏,雷曼,你要玩吗?秦理问,好玩吗?我说,还行,就是第五关一直过不去。秦理坐到电脑前,我给他打开游戏,想教他哪个键是跳哪个键是出拳,秦理说,我自己研究。我搬了一把小叉凳坐到冯雪娇和黄姝对面,目光跟黄姝碰上,还是有些不自然。秦理背对着我们开始打游戏,一边敲键盘一边接受冯雪娇恼人的盘问。

上岸以后,冯雪娇提议去碰碰凉吃冷饮,她请客。但黄姝执意要请,她说要感谢过去一年里我们对她的照顾。这话听得我脸红,以为她会明白所谓的“照顾”在我心里意味着什么。冯雪娇则说,谢什么谢,说那么见外,我们不是好朋友吗?她又转头问我跟秦理,我们四个是不是好朋友?最好的朋友?我尴尬地嗯了一声,秦理闷头吃着浇汁三球雪糕,懒得回应,只有黄姝温柔地配合她说,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永远的好朋友。冯雪娇对黄姝说,虽然你跟我们仨不在一个学校了,但是不许忘了我们,记得找我们玩儿。黄姝解释说,她进艺校以后就要开始住校了,只能周末出来。冯雪娇说,那就以后每个周末一起出来,好不好?我又嫌冯雪娇烦了,就你闲工夫多是吗?你妈能不能放你出来还不一定呢。冯雪娇说,反正我们就是永远都不分开,你有意见啊?

黄昏还不到,冯雪娇黏着黄姝不放,吵着去我家,秦理怀抱着一堆小食品,无动于衷。我家里的确没人,我只是不想让两个女孩子见到我家寒酸的景状。碍于面子,我提前预警说家里很乱,冯雪娇说没关系,可她进门的一刻,一脸的惊讶还是把她出卖了,她嗅了嗅鼻子,对我说,跟你身上一个味。我说,嗯,是孜然跟辣椒面,我爸是烤串儿的,我妈扫大街。

可就在冯雪娇说完以后,我竟一瞬间感到无比失落,一口刨冰从齿根凉到心底。春光苦短,好景易逝,类似的道理,虽然我的人生当时尚未急于告知我,但我已提前从一些书本里领悟到。那个暑假,我疯狂地看书,阅遍家中书柜里能看懂的每一本闲书,都是我爸妈年轻时候买的,包括那本包装最精美的硬装《牡丹亭》,我最钟爱的一本。那一刻,一种来路不明的不祥预感缓缓冲击着我,就在冯雪娇说出那句“永远不分开”的同时,那个曾经在我耳边悄声低吟过的神秘之音再度响起。我就是知道,终有一天,黄姝会走,秦理会走,冯雪娇也会走。并非被任何人强行拆散,而是生命的洪流注定将我们天各一方。如同早慧是秦理的天赋,悲观也是一种天赋。我的天赋。我只是没有想到,黄姝竟是以那样一种不留情面的方式离开,甚至不容我有一丝喘息之机。

从秦理家楼栋走进我家楼栋之间,我突然想起在哪儿见过秦天了——电视上,他长得像秦大志。

那个夏天,第一个与我渐远的人是秦理,还好只是在地理上。我爷爷当年得了骨癌,几进几出医院以后,大夫劝家里人带他回家养着。我奶奶没得早,爷爷多年来都是独居,出院后需要有人在身边照顾,而我的大姑二姑都没法从自家脱身,照顾爷爷的重任落在了他最小的儿子也就是我爸爸的身上。我爷爷承诺,他死后会把自己名下的老房子留给我爸一个人,条件是我们一家要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搬进去,照顾他到死。家搬得很急,临行前两天,我才告诉秦理,我要搬走了,当时他没说任何话,他就是那样。可就在搬家当天,他突然跑来我家找我,说他哥哥秦天有辆面包车,可以帮我们搬家。我妈有些犹豫,她一直不太喜欢秦天,觉得那孩子没礼貌,平时在楼下见到她跟我爸从不主动打招呼,这回怎么跟抽风似的?但秦理话不多说,就开始默默地帮我往下搬东西,强行抬起一箱恐怕比他自己都重的旧书,踉跄地走在我前面。出了楼门口,秦天的面包车已经停在那里,后盖开着。我爸跟以前的同事借了辆平板卡车,装满大件家具后,还是有一堆东西上不去,原本必定要多跑两趟。家愈清贫,破烂儿反而愈多,真是奇怪。可是多了秦天的面包车,刚好一趟全装满了。我妈让我跟秦理一起坐秦天的车,我上车前,她对秦天道谢,秦天破天荒地笑了,回我妈一句,谢谢你们照顾我爷爷和我弟。我妈一时愣住,反应半天才说,说哪门子谢,远亲不如近邻嘛。

秦天对他弟弟说,往家带人怎么不说一声?秦理说,那我走。表情一贯的冷漠。这一来一去,连闲话最多的冯雪娇也熄火了,灰溜溜地跟着我们低头换鞋,第一个蹿出门去,接着是我跟黄姝,秦理殿后。正要关门之际,秦天问他,爷爷药吃了吗?秦理说,吃了。秦天又问,你的呢?秦理说,也吃了。秦天放下蛇皮袋,右手拉开拉链,里面竟然装满了各色包装的小食品,缤纷到炫目。他随手抓出七八袋子,塞给秦理说,拿去吃吧。我见到秦天那只正常的右手,手掌很大,手指细长。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仔细观察秦天,他们一家子男人都很瘦,但秦天的下巴轮廓最清晰,嘴角自然向下撇,眉毛跟头发都很浓,用我妈后来的话讲,挺帅一小伙子,谁能猜到有残疾呢。他打方向盘和换挡都由右手单手完成,那只干瘪蜷缩的左手,几乎毫无任何功能性,除了夹烟,而且是用五根手指一起攥住烟,抽起来的姿态有点滑稽。那天他的心情仿佛不错,嘴里似乎在哼歌,但全程没跟身后的我和秦理讲过一句话。后来我偷偷问过秦理,他哥哥的手是不是天生的。秦理说,不是,是月科里爸妈打架,不小心把他哥摔在了地上,伤到了小脑。尽管当时我也不是个身心富足的少年,可心中依旧觉得老天对这一双兄弟不公。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秦天,可我总觉得眼熟,之前一定在哪儿见过。当时我有点吃惊,没想到这个家还有第三个人,自以为跟秦理是好朋友,却从没听他说过他还有一个亲哥哥在世。秦天见到我们也是一愣,点了下头,无意跟我们几个孩子说话,但他的目光显然在黄姝身上停留得最久,直觉告诉我,两个人不是第一次见。秦天一只手拎着一个巨大的蛇皮袋,足够把我们任何一个人装进去,里面鼓鼓囊囊,但看上去不沉,因为当他把蛇皮袋换到另一只手——他的左手,是只坏手,五指蜷缩成一团,手腕异常干细,像一只耷拉脑袋的鹅——依然提得很轻松。他衣着很单薄,光看着都冷。

可是秦天对黄姝做过的事,永远也不可能被原谅。老天爷也不行。

尴尬之际,门突然开了。这个泛着衰败味道的小房子,竟在那个平凡的下午热闹非凡。年轻的陌生男人站在门外,迟迟没进来。秦理自言自语般说,我哥。

自从我搬家以后,跟秦理平日虽在一个校园,却分属两个世界,只有周末五人组活动时才能相见。直到初一下学期,班主任崔老师要介绍一位新同学入班。伴随着一阵好奇声,你走了进来,秦理,我怎么也没想到是你。天才再次沦为跟庸人为伍,就因为一场可笑的病痛。如今想起来,那是我们第二次面对同样的情景,也是我们最后一次正式告别的开始。秦理,假如没有你,可能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是谁又有资格怪罪你呢?毕竟将你生吞活剥了的,不是别人。

冯雪娇从来不拿自己当外人,我跟黄姝在继续询问秦理的病情,冯雪娇开始各个角落地闲晃乱翻,不一会儿便有惊喜收获,手握一把头绳回来,有小西瓜的,小苹果的,和小葡萄的,每样都有一对。冯雪娇打断我们问道,秦理,你怎么会有女孩子的头绳?你也喜欢绑小辫啊?她说完兀自咯咯地笑,竟没发觉在另外三人眼中显得无比白痴。连我都看出来了,那些头绳,跟黄姝还有冯雪娇自己头上的小樱桃是一套,本来就是买来送给黄姝的。黄姝和我的眼神在一瞬间对上了,相互作用力仿佛将我推入墙角,令我无地自容。“力的相互作用”概念还是秦理讲给我听的,那是初中物理内容,大概意思是,世间万物都是彼此相互作用的。在那一刻,秦理是我的标杆,相比之下,我才是四个人里最像小孩子的那个,幼稚、怯懦、自以为是。原来秦理和黄姝,早就将彼此的生活交织在一起,远在我为两人挨那一铁锹之前。冯雪娇继续不合时宜地问秦理,西瓜这个真好看,能送我吗?我提高音量说,冯雪娇你能不能懂点规矩,是别人的东西你都想要是吗?自己不会买啊?!冯雪娇瞪大眼睛,反呛道,又没管你要,你急什么?!秦理说,都送你了。冯雪娇感谢说,我只要西瓜的!

5

黄姝让秦理坐在沙发上,自己站着给秦理轻揉太阳穴。黄姝问,这样会好一点吗?秦理说,还行,但是没用。我问他,能治好吗?秦理说,大夫说,一两年自己能好。这时,秦理爷爷嘴里又开始呼噜呼噜,秦理拿遥控器帮他调了个台,是一个主持人帮人调解家事的节目,嘉宾们人脸一张卡通面具,正吵得不可开交,好像是为了老妈的房子该给儿子还是闺女,有点好笑。

冯国金十九岁入伍,炮兵。第二年赶上全军演习,中央台来采访,派他们连长出来,因为连长嘴皮子溜。冯国金就站在连长身后不远,半张脸都入镜了。当天他连晚饭都没吃,打长途回老家,跟爹妈报喜说自己上电视了。爹妈去邻居家的黑白电视机前守了一宿,没见着人影呢,他爹第二天回电话时讽刺了一句,我生的又不是个肉垫子,专托别人的,有能耐自己上。打那以后,冯国金还真把上电视当作很重要的人生目标,就像杨晓玲这辈子去不成美国就难受一样,梦想不分高低。

后来我才知道,当年秦理学骑车总摔,也跟这个病有关,因为他身体的平衡能力被破坏了。

直到2006年,央视一个法制节目录制一档刑侦专题,“鬼楼奸杀案”被选为十二集之一,该集主题是刑警如何凭借精准的逻辑推理,在无法获得DNA技术支持的条件下成功破获案件的。冯国金是当之无愧的主角,可是当主角第一次面对镜头时才知道,自己晕镜,摄影机一架面前,嘴立马不分瓣了。冯国金很无奈,更嫌丢人,最后只好让刘平代自己出镜。刘平一点不怯场,以前局里搞文艺演出时,大家才知道他从小学快板,难怪平时说话也跟连珠炮似的。录制前,刘平问冯国金有没有什么要嘱咐的,冯国金想想说,多讲小邓,少提我。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还有这种病。当时我顺嘴开了个挺缺德的玩笑,意思是你脑袋里有水吗?自己干瘪地笑了两声后,才发现黄姝跟冯雪娇同时在瞪我,黄姝的眼神更温柔些。黄姝又问,那是什么病?耳朵会疼吗?秦理说,是脑袋疼,头晕,有时会想吐。黄姝又问,什么时候发现的?秦理说,半个月前。

那期节目一共采访了三个人,除了刘平,还有大队长曹猛和法医施圆。自从小邓过世,冯国金每次碰到施圆都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那阵子听说施圆谈恋爱了,对象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公务员,家里给介绍的,都快结婚了。他一直好奇的是,当年施圆跟小邓俩人算谈过恋爱吗?没见吃饭没见拉手的,搁一块净斗嘴了。冯国金一想起这些就难受,主要替施圆难受,小邓已经是那边的人了,有痛苦也都不算数了。但施圆还有大半辈子要过,老天就是这么不厚道,可劲儿折磨活人。小邓不亏,他离世前的一小时里,还是施圆陪在他身边,可怜的是施圆。施圆跟冯国金聊起的小邓,永远都活在他被害当天。施圆说,我认识的男生里,小邓是最不浪漫的。冯国金问,怎么说?施圆说,你见过谁第一次跟女生约会是带对方去蹲点的?冯国金也不敢想小邓。小邓刚走那两个月,他在办公室还会把新来的小伙子叫错成小邓,醒过神来就鼻子发酸。

到了我跟秦理家楼下,四个人无所适从。秦理说,我该吃药了,可以去我家。他说完,我顿时松了一口气,居然忘了问一句秦理什么病。我们两家住隔壁楼,户型是一样的,但我也是第一次进秦理家,门一开,有一股衰败的味道,那是属于老人的。秦理的爷爷正躺在床上看电视,见到秦理领着我们三个人进来,嘴里呼噜呼噜地想说什么,这是脑溢血后遗症,谁也听不懂,除了秦理。冯雪娇带头,我们三个给秦理爷爷问好。黄姝问秦理,会不会打扰爷爷休息?秦理摇头说,他喜欢见人,见人有精神。秦理给他爷爷倒了一杯水,插上吸管,喝掉半杯。剩下的半杯,秦理自己就着几粒药喝了。我拿过药瓶看了一眼药名,没看懂。黄姝问他,你怎么了?秦理说,耳水不平衡。

2003年2月23日一早,冯国金安排人把自己从鬼楼那堵烂墙上踹下来的几块砖头送到施圆手里,等待检测结果。此前走了不少弯路,这次他坚信自己是对的。他召集专案组开了一次紧急会议,重新梳理了一遍自己的推测:2003年2月6日起,十七岁女孩黄姝失踪,与家人失去联络——2月12日下午四时至六时,黄姝被人强奸并杀害——2月13日晚,有人用黄姝的手机给尾号为7461的机主(疑似殷鹏的司机老拐)打过最后一通电话(目的不详)——2月15日晚七时,黄姝的尸体在沈辽中路33号楼(鬼楼)前的废弃大坑内被发现,当时死亡已超七十六小时,大坑并非第一犯罪现场,应是抛尸现场。综上,冯国金一直试图通过现场痕迹来推断抛尸过程,锁定嫌疑车辆,从而追踪嫌疑人行踪,如今抛尸路径终于可以基本确认:凶手应该是开车绕路到鬼楼荒院东墙外那条死胡同里(发现车辙痕迹),穿过垃圾箱旁的大洞,用铁钩将尸体拖拽至鬼楼荒院内的废弃大坑,后又驾车驶出死胡同。目前只等法医对砖头上血迹的检测结果,确认推测。

回想起来,那应该是秦理学会骑车以后第一次驮人,一路上我都在后面战战兢兢地看着,生怕俩人一起摔下来。冯雪娇在我后面嘀咕,你巴不得跟秦理换人吧?我假装没听见。冯雪娇又说,你裤子上怎么一股孜然味?我想了想,应该是我妈把烤串儿用的料包放在衣柜旁边了,但我没说。

冯国金说,一般车辆拐入那条死胡同后,都会很快倒出来,但是嫌疑车辆把车停在了大洞前,根据车辙痕迹,可以断定时间是在2月15日大雪前,黄姝遇害后,也就是2月12日至2月13日之间,天气骤暖地面变泥泞那两天,时间应该是晚上。嫌疑车辆的停靠时间至少在十分钟以上,也就是说,在距该路口最近的监控录像里,拐进过死胡同的车辆中,至少消失了十分钟以上后又再次出现的,就是我们要找的凶手。

搞半天,就小女生那点破事。最后还是秦理打破僵局,对黄姝说,上车吗?

散会以后,两小时不到,监控录像里的嫌疑车辆被找到,是一辆银色金杯小面包,车牌也已锁定,而最令冯国金兴奋的,是嫌疑车辆被发现的时间——2月12日晚11点,交警大队封锁街口查酒驾刚开始的当口儿,面包车突然打轮,拐进那条死胡同,十二分钟后,从死胡同出来,再次出现在监控内,且根据录像里显示,那辆金杯面包车,被交警拦在了沈辽路跟兴工街的交叉口,司机吹了测试仪后,人也被扣了,确定是酒驾了。司机的脸看不太清,男的,岁数不大。

骑了没多远,秦理追上来小声问,为什么绕路?他刚说完,我就如愿见到了237路站牌前的黄姝,像约好了一样。她也换回了便装,长发也绑回了原来的样子,眼角的亮片还在。冯雪娇戳戳我的腰说,骑过去,别停。车是我的,我还是停在了黄姝面前。两个女孩有点尴尬,当时我还不清楚原因,有一句没一句地跟黄姝搭话,黄姝却越过我冲冯雪娇笑,说了一句,对不起,娇娇。冯雪娇甩着满脑袋小碎辫说,对不起什么?有什么好对不起的?黄姝说,我背叛了你。黄姝的话,听得我有些蒙。到底多大的事,能担得起背叛二字?我扭过头质问冯雪娇,怎么回事?冯雪娇跟黄姝一样把我当空气,对黄姝说,你偏不信我的,要是俩人一起跳,肯定能得一等奖。话毕,两人同时笑起来。

当天中午,小邓跟冯国金请假,说是家里有点事。冯国金准假,问小邓什么事,用帮忙吗?小邓也老实说,是他姐姐又被姐夫给打了,他要去给姐姐出头。冯国金说,你可不能冲动啊,别犯错误。小邓说,放心吧,也不是第一次了,自己有分寸,下午他还约了汪海涛手机里那个女孩在避风塘见面呢,这中间就不跟冯国金去交警大队了,会随时汇报。冯国金摆摆手,让他早去早回。冯国金心里挺不舒服的,自从小邓分到他手下,印象中就从来没请过假,过年这段时间,先是老宋在金麒麟砍人,紧接着是扫黄打黑,鬼楼的案子又来,小邓几乎没休息过,这孩子真挺像样的。冯国金目送着这个年轻人的背影走出办公室,或许由于案情终于趋近明朗,或许是眼前这个年轻人太让自己舒心,他心底有一块地方被夯实了,心不突突了。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一眼竟成为最后一眼,等冯国金把小邓从郊区一个荒凉的果园垄沟里接回来时,小邓是躺在警用面包车里的。那么结实的小伙子,再也站不住了,冯国金在车里坐着陪他,流着眼泪想,这孩子可能是真的累了。

演出结束,随后是漫长的颁奖仪式跟校领导讲话。黄姝的独舞《高原精灵》只得了个二等奖,一等奖给了钢琴独奏,演奏者是西瓜太郎的侄女。新世纪来了,有些规则还是没能打破。下午三点半,联欢会正式结束。我没听完老范儿的终场演说,就带着秦理跑出来了,他要先陪我走回学校取车。走到半路,看见冯雪娇被她姥爷扶着正要上出租车,她身上的藏裙换掉了,但满脑袋头绳还在。不自觉地,我竟叫了她一声,冯雪娇回过头,呆了一下,又跟她姥爷说了几句,老头儿就独自上车走了。冯雪娇朝我们走过来,问,你俩要去哪儿?我说,回家啊。冯雪娇说,我不想回家。我反问,关我什么事?冯雪娇说,我心情不好,想跟你们去玩。我看看秦理,他面无表情。我说,我们家里没什么好玩的。冯雪娇似乎在撒娇,说,反正我就跟你们走,晚上再回家。僵持的刹那,我竟心生怜悯,今天的她,不再是小公主,也不是小燕子,是只落汤鸡。我拍拍后车座说,上来吧,有点儿硌。

冯国金目送小邓离开以后,独自来到交警大队找王队,进门就问,人呢?王队问,什么人?冯国金说,12号晚上酒驾抓到的人呢?我要的人在里面。王队一愣,说,刚放走,今天早上。冯国金问,全放了?王队说,最后一个刚才走的。冯国金说,操,这也没关够日子啊,怎么就放了?王队面露难色,说,陆续有人来捞,最后剩一个小年轻,我心想算了,让他一起走了。冯国金拿出抄写着嫌疑面包车车牌号的纸条,拍在办公桌上说,这个车主是谁,赶紧给我找出来!王队马上叫人把之前登记的拘留名单找出来给冯国金看,一边拿手点着说,就是这辆车,车主登记的名字叫魏志红,住址也有,但当天晚上不是魏志红开的车,开车的人叫秦天,刚才最后走的那个。

黄姝转了一个又一个圈后,秦理说他头有点疼,想回家了。

冯国金开车疾驶向魏志红住处的路上,他全想起来了:三天前,他和小邓去育英高中部找到黄姝和冯雪娇的另一个小学同学,那个叫王頔的男孩子,据他说,初二以后他们跟秦理和黄姝几乎都断了联络,但那两个孩子彼此走得挺近,他还提到,秦理有个亲哥哥,好像就叫秦天。对,是这个名字没错。车上,刘平坐在副驾驶,心急地问,冯队,你觉得凶手会不会是魏志红,然后让他雇的小工秦天帮他抛尸?但是没想到秦天因为酒驾被抓了!冯国金说,现在还不知道,两个人都抓回来,就全都知道了。此时刘平接到队里的电话,冯国金打着方向盘问,怎么了?刘平挂掉电话说,队里的人刚查过了,那个魏志红,95年进去过一次,强奸未遂。冯国金突然扭头朝刘平看,他知道刘平等他这个眼神半天了。冯国金猛踩一脚油门,冲劲太大,把刘平按在了靠背上。这是好消息,应该叫好消息,可冯国金的脑子却嗡嗡地在响,嘈杂中他听见刘平的声音在说,冯队,这终于找对人了吧?冯国金无力回答,他心里想的是,对是对了,但人可能早跑了。

台上的黄姝,理应不属于凡间。她的双臂伴随着天籁般的藏族音乐,在聚光灯下舞动水袖,卷动起来历不明的风,远远吹至我跟秦理的脸上。那是属于新世纪的风,带着香味,带着希望。新世纪理应把世间万物都变好,变美,变高尚。可惜它太让人失望了,世界依旧是老样子,而它却带走了黄姝。三年以后,当我得知噩耗,我安慰自己说,黄姝没有死,只要我没亲眼目睹,她就没死,她只是回到天上去了。下界一遭,点拨我来的。

魏志红的家在沈河区十三纬路的一栋老楼里,对面就是本市名气最大的抻面馆“老四季”,本地人的心头好,用小邓的话说,这是东北人自己的肯德基。一碗抻面,一个鸡架,一瓶老雪花,就相当于肯德基一个套餐,但洋套餐一套要二十多,可“老四季套”才八块,老中青都爱,也是出租车司机的饭堂,从不空桌。冯国金年轻时家住得不远,常来吃,搬家后来得就不勤了。隔壁就是大西农贸市场,人来人往,最热闹的地界。那个叫王頔的男孩子说,秦家兄弟也住这附近,小时候跟他是邻居,具体地址也有。

上初中以后,在某次玩类似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时,我们才得知,两个女孩当时确实是在吵架,准确说是冯雪娇在单方面指责黄姝,要求黄姝放弃演出,因为那是属于两个人的表演,缺了谁都不完整,有点儿同生共死的意思。这种话冯雪娇说着也心虚,她反将一军说,要换成是你上不了台,我肯定不会演。黄姝非常为难,一边认为伶牙俐齿的冯雪娇说得有道理,另一边被负责指导的音乐老师催着上台,她还指着黄姝的节目拿奖呢,音乐老师一个劲儿地损冯雪娇自私。黄姝上台前,拉起冯雪娇的手说,娇娇,对不起,我答应你,下次一定再重新排一个节目,你领,我给你配。冯雪娇拖着长长的水袖,一瘸一拐地走远,背影仿佛在对台上的黄姝说着,哪来什么下次。

开门的是个老太太,是魏志红的老母亲。刘平没说自己是警察,问魏志红现在哪儿呢,手机号多少。老太太说,电话号记不住,自己也不识字,但他儿子就在对面大西农贸市场上班,卖猪肉。冯国金谎称是魏志红的朋友,问她儿子最近都忙啥呢,家里别人呢?老太太说,啥也没干,天天在家待着,跟儿媳妇早离婚了,俩人没孩子。老太太好像慢慢才缓过神来,反问一句,你们到底谁啊?冯国金说,外地来的朋友,不打搅了,我们去市场里找老魏。

秦理在暗中突然问一句,她俩是不是在吵架?

大西农贸市场,冯国金太熟了,小时候总跟母亲来这儿买菜,几十年了,从最早的一溜地摊,到后来的大棚,再到如今的二层转盘楼,外观改变再大,那个特有的味道从来不会变。肉腥、土腥、鱼腥,混着十三香,空气里飘着面粉,要买什么闭着眼睛凭鼻子找就得了。脚底下永远是泥水混着血水,血里有猪牛羊的血,鸡鸭鱼的血,颜色跟人血分不出来,一踩一脚腥。冯国金和刘平踏过全部污泞,站在一排猪肉档前,循着每张档口前挂着的营业执照,他们找到了属于魏志红的那个。那中年男人正甩开膀子挥着剁骨刀,把一整块肋排斩成一段段。大冬天的,额头和胡子往外冒汗珠。

上下两层的中华剧场被和平一小的师生坐满,黑压压一片,其中还有积极参与校园建设的家长代表,比如冯雪娇她姥爷和胡开智他爸。直到演出开始前,我四下搜寻黄姝的身影也没有见到。开场先是两个集体舞蹈,一个小品,一个诗朗诵。我借口上厕所跟老范儿请假,偷溜出去开了剧场侧门,放秦理进来。之前秦理来我家找我,说想回来看联欢会,我揭穿他说,你是想看黄姝吧?秦理默认。黑暗中,我带着秦理贴着墙角重新潜入剧场内,我没回座位,陪秦理一起站在离舞台最近的角落里,教导主任巡视时问我们站在这儿干吗,我撒谎说是帮忙维持秩序的高年级同学。就在那个角度,我跟秦理同时看见黄姝还有冯雪娇,站在后台的阶梯旁,一来一往地说着什么。舞台上变换的灯光打在黄姝身上,半明半暗,右边侧脸处在光亮中。真好看!我猜秦理在那一刻内心一定跟我发出过相似的赞叹。黄姝那一头浓黑的长发编织成无数根小辫子,唇是红的,脸蛋是粉的,睫毛长而浓密,两个眼角内侧闪着细碎的亮片,在灯光下时隐时现。舞裙在黄姝身上无比贴切,一分不肥一分不瘦,尤其是在相对干瘪的冯雪娇的映衬下,独一无二。

冯国金站在男人面前,打岔道,老魏啊,还认识我不?

世纪之交,老范儿说过,一百年才有一拨人赶上一次,我们很幸运。如此幸运的时刻,没人还有心思上课,都在等着中午十二点的铃声响起。十一点的时候,参加元旦联欢会表演的同学就纷纷去阶梯教室化妆换衣服了,班里有十几个人参加了六年级集体大合唱,再加上黄姝等个人表演单位,教室一下子走空了一半,冯雪娇显得更落寞了,自言自语说,早知道还不如去参加大合唱了。可是中午十二点半全体集合的时候,冯雪娇竟也换上了一身藏族服装,颜色鲜艳,绑了一脑袋彩绳,其中还有黄姝送她的那条小樱桃头绳。原来她跟黄姝准备的节目是双人藏族舞。我问冯雪娇,你都上不了台了,还穿成这样干吗?冯雪娇说,你管得着吗?这是我的权利。

男人放下剁骨刀,拿袖子蹭了一把汗,说,啥眼神儿啊。老魏在办公室呢,我打工的。

原来冯雪娇在前一天放学后跟黄姝彩排舞蹈的时候,把脚给崴了,挺严重的,肿老高。她掀开袜子给我看的时候,我没忍住笑出来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冯雪娇很生气,表情甚至可以说是绝望,有气无力地对我说,你就笑吧,这下你高兴了,就看你家黄姝一个人跳。我突然心软说,其实我还挺想看你跳成什么样的,谁让你自己不争气呢。冯雪娇一个上午都没理我。

冯国金也是第一次听说,农贸市场里还有办公室。按男人指引,冯国金和刘平来到二楼管理办处,推开门,就两张桌子大的地方,一男一女坐在里面。女的看样子像会计,男的手捧搪瓷缸子正在喝茶。冯国金对男的亮出证件,说,魏志红,跟我们走一趟。魏志红的反应并没太吃惊,站起身说,我能回家跟我老妈打个招呼吗?冯国金说,没工夫了,到了队里可以让你打个电话。魏志红点点头,去门后的衣挂上拿外套,刘平这边攥着手铐等他呢,没想到魏志红开门拿衣服是虚招,自己溜着门缝猛蹿出去,回手把门摔死。刘平大叫,我操,跑了!冯国金猛地拉开门说,追啊!

1999年12月31日,刚好是个周五。和平一小的元旦联欢会如往年一样,租了两条街外的中华剧场举办,演出结束后就直接放学,迎来三天的小长假。当天我挺开心的,早上特意翻出半年前我妈给我买的一条李宁牌的裤子,虽然是过季打折款,也一直没舍得穿。为了显形,里面只穿了秋裤没穿毛裤,一路骑到学校,两个膝盖几乎被风吹零散了。当天冯雪娇破天荒地迟到了,而且是一瘸一拐来的,她姥爷一直给送到教室门口,跟老范儿站在门口聊了几句才走。

地太滑。魏志红才跑出没五十米自己就摔个狗吃屎,刘平趁机扑上来给按倒在楼梯拐角,俩人滚了一地泥。冯国金跟上来扭死了魏志红的双手铐起来,疼得魏志红在地上大叫,不跑了,不跑了!

2

魏志红被拷在车里,居然哭了。冯国金问,你他妈逼跑什么?秦天在哪儿呢?你的金杯面包车呢?说!想不到魏志红竟一问三不知,只一个劲儿说跟自己没关系,面包车让秦天开走了,今早刚走。冯国金说,行,你等着。车开了不到五分钟就到了秦家楼下,冯国金和刘平把魏志红铐在车内的把手上,迅速上楼敲门,敲了足有三分钟,没人在家。刘平问,怎么办?冯国金说,先把魏志红带回去,再派两组人出去,一组找秦天的弟弟秦理,一组查面包车。刘平说,冯队,咱们基本没人了,今早才被曹队给抽调去抚顺了。冯国金急了,你跟小邓还有我,不是人啊?!

冯国金摇摇头,说,不用。

开审魏志红前,冯国金接到杨晓玲的电话,她说自己又不用陪杰克去浙江了,问冯国金昨晚怎么不回家,不是说好了娇娇周六回家你也在吗?冯国金正不耐烦呢,没好气地说,办案呢,有什么事不能电话里说?磨磨叽叽的。杨晓玲说,不行,就得当面说。冯国金说,你爱说不说,不说我挂了。杨晓玲那边沉默了一阵,冯国金以为她挂了,自己也打算挂的时候,又听到那头一声“喂”。冯国金说,听着呢,赶紧的。杨晓玲说,我要跟你离婚。冯国金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离婚啊?杨晓玲说,对,离婚。冯国金问,你外边有人了?杨晓玲说,对,有人了。冯国金说,知道了。杨晓玲急了,“知道了”是几个意思?冯国金说,就一个意思,知道了,女儿在家,我不想跟你聊这事。说完他就把电话挂了。

小邓问,冯队,出枪吗?

审讯室里,魏志红还哭呢。刘平骂道,别鸡巴哭了,敢做不敢当啊?是老爷们儿不?魏志红说,你们真抓错人了。冯国金坐下,点燃一根烟,魏志红跟他要烟,没给。冯国金问,犯什么事了,自己心里清楚吧?魏志红说,我知道,但是真跟我没关系,你们应该去抓秦天。冯国金说,该抓谁用不着你教,抓你肯定也不白抓,先把自己的事说了吧,刚才为什么跑?

冯国金有数,挖到这儿先。殷鹏公司的地址不在荣泰家具城,而是北站附近一栋办公楼里。冯国金让汪海涛把具体地址写下来,自己带小邓马上跑一趟,并嘱咐刘平看好汪海涛,扣在队里,没收手机,不能给他机会提前报信儿,他俩回来以前,汪海涛哪儿都不能去。

审了近两个小时,魏志红该说的都说了,冯国金心里有数,案子到了这一步,终于见亮了。魏志红交代的“事实”有几个关键:冯国金第一次去交警大队找王队时,在办公室里走嘴提到了黄姝的名字,没承想前来领扣押车辆的魏志红当时也在,偷听到了,而他确实认识黄姝。当天魏志红只是去领车,不捞人,秦天不过是他雇的小工。魏志红在市场除了当管理员,还盘有俩档口,一个卖猪肉,一个零食批发,秦天是帮他管零食批发的,干了有三年了。金杯面包车是秦天平时拉货送货用的,都是秦天在开。魏志红在大西农贸市场后面的荒地上还自己盖了一个小砖头房,一箱一箱的小食品都堆在那里面,魏志红几乎不怎么去,都交给秦天打理。后来有一次他随便进去看一眼,发现秦天给里面钉了个床板子,还弄来一个小木头桌,一个男孩待在里面看书呢,吓了魏志红一跳,这才知道那是秦天的弟弟秦理,好像是个哑巴,问什么也不说话。魏志红觉得没啥,秦天把活儿干好就行,别的他懒得管。可是后来,魏志红无意中见到秦理把一个女孩带进那个砖头房里,一待就是大半天。那女孩就是黄姝,长得挺漂亮的,个子很高。

汪海涛额头全是汗,烟掐了说,真的不是我啊!那肯定是凶手拿了黄姝的手机打的。我承认确实把这事跟黄姝提过,但是别的我什么都没说,就把殷鹏那个号写在了一张纸上,留给黄姝了。至于他俩后来有没有联系过,见没见过,我是真都不知道啊!

刘平说,然后你就对黄姝起了歹心了,强奸后又杀了她,又让秦天替你抛尸,是不是?魏志红急了,眼泪都哭没了,干号说,没有!真的没有!刘平问,那你见到我们就跑?你心虚啥!魏志红说,我不是心虚,我是知道自己犯过错误,怕你们怀疑我,我见到警察就害怕,一急,才跑的。刘平反问,你觉得我能信吗?魏志红继续解释道,那天我在交警大队听到你(指冯国金)提到黄姝的名字,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我知道鬼楼的案子,报纸上都写了,当时听到我脑子就嗡一下,就觉得可能跟秦天有关。刘平问,那你怎么不报案?魏志红委屈般说,还是害怕啊!万一我听错了呢,万一是跟那女孩重名的呢?要是跟秦天没关系,我瞎报警,不是引火烧身嘛!毕竟我有前科呗。

冯国金说,那黄姝为什么会有殷鹏的小号?2月7日前打过两次,2月13日,也就是遇害以后,还有人用黄姝的手机打过一次,说,是不是你?!

刘平讪笑说,“引火烧身”,还会用成语呢?就你自己点的火吧!魏志红说,我真的是清白的!刘平问,2月12日的下午四点到六点,你人在哪儿?魏志红想了半天,说,真想不起来了,那个时间我一般都在家。刘平说,谁能作证?魏志红说,我老妈。他突然一跺脚,又说,我想起来了!秦天就是在那天晚上酒驾被抓的。当天晚上我急着干点活儿,想找把锹,家里没有,就溜达去砖头房,正好碰见秦天也来了,非拦着不让我进去,说锹丢了,当时我觉得挺奇怪的,说了他两句就回家了。刘平说,具体晚上几点?魏志红说,九点,十点,真记不住了。换冯国金继续问,今天早上,秦天是什么时候把车开走的?去哪儿了?走之前跟你说过什么没有?魏志红说,今天早上他才从派出所出来,马上就到农贸市场找我,就说要用车,别的什么也没说。冯国金问,他不说,你也不问?你不是他老板吗?魏志红说,可能还是送货吧,我也没敢问啊,我看他拘留了那么多天又出来了,应该是跟黄姝的事没啥大关系。冯国金盯着魏志红不说话,又点燃一根烟,这回分了魏志红一根。魏志红狠吸了一口,他被冯国金盯得有点怕了,说,该说的我都说了,真的。冯国金摆摆头说,不对,还有。魏志红说,真没了!冯国金问,你是不是怕秦天?魏志红反问,我凭啥怕他?冯国金,你以前骚扰过黄姝,对不对?不然你怎么知道黄姝的名字,还担心自己被抓?你怕秦天反咬你一口,对不对?

汪海涛猛摇头说,没有,据我所知没有。他确实跟我提了两次想认识黄姝,但是当时他真不知道那是我外甥女,再说我怎么可能干这种事呢?那不成畜生了嘛!

魏志红不说话了,被冯国金说中了。随后在刘平连环逼问下,他终于承认,自己对黄姝动过心思。据他说,从半年前开始,黄姝经常到砖头房来找秦理,俩孩子把那儿当据点了。有一次,他见到黄姝自己拿钥匙开的门,当时秦理还没来。他就跟进去了,对黄姝动手动脚,后来被前来取货的秦天给撞破,把他给打了,还警告过他。冯国金问,秦天跟你说什么了?魏志红声音渐小,说,他说,再碰黄姝,就整死我。冯国金说,他打了你,还说要整死你,你都不敢把他撵走?还说你不怕他?魏志红吞了口唾沫,说,毕竟,给我干了快三年了,挺利索的,再说,你是没见过那小子,我都不敢看他眼睛,刚跟我干那会儿,在市场里跟别的摊主打架,敢拿刀捅人,我要是真砸他饭碗,我怕他真能整死我。冯国金说,还是你理亏吧,对黄姝耍流氓在先。魏志红说,一时糊涂,就那一次,真的就那一次,黄姝的死真的跟我没关系。冯国金让刘平给魏志红看监控录像,魏志红指认了秦天,就是他在开车。刘平按照他交代的秦天手机号打过去,关机。

冯国金继续问,后来黄姝有没有跟殷鹏单独见面?殷鹏有没有给你提过条件?

就在审讯快结束前,魏志红突然主动提起,他去交警大队提车当天,发现面包车内有血迹,货箱里有,方向盘上也有,但颜色深了,而且就一点点。冯国金追问,你确定吗?魏志红说,确定是血,是不是人血不确定。冯国金问,当时为什么没怀疑?魏志红说,因为那天以前他曾经让秦天临时去屠宰场取过一批猪肉,当时有个大客户急着要,原本送货的人又住院了,秦天以前从来没干过,挺爱干净个人,偶尔帮我看摊儿也从来不碰肉。我寻思是他笨手笨脚弄得哪都是猪血,根本就没多想。刘平问他,还有啥掖着没说,赶紧的。魏志红反问,警察同志,秦天是不是在我车里杀人了?刘平说,杀没杀你车也没了,该问的时候不问。魏志红问,我都坦白了,能宽大处理吗?

小邓咬牙切齿,说,行啊,你牛逼。

冯国金跟刘平之前一直没想通,为什么秦天在抛尸当晚没直接弃车逃跑,这回终于有答案了。因为车里还有血迹,不管是黄姝的还是他自己的,如果被警察在死胡同里找到一辆带血的空车,更危险。所以秦天宁愿在抛尸后返回车里匆忙清理了大部分血迹,被当作酒驾拘留,也不能弃车留下证据。刘平总结说,也就是秦天在看见交警拦车那一瞬间,下定决心赌一把。冯国金点头说,弟弟是天才,哥果然也不笨,抛尸确实是临时起意。

汪海涛反驳说,不信你可以问黄姝啊,这孩子立事早,是她说想锻炼一下,求我带她去的!汪海涛摸出身上的第二包烟,撕开包装说,对啊,你问不着了,我外甥女死了。他试着在挤眼泪。冯国金在想,这是个他妈什么玩意儿。

刘平把魏志红跟那个皮夹克男关在一起。皮夹克蹲了一个礼拜了,有吃有喝的,肯定比在外面活着省劲,看样子是不打算出去了。人一会儿明白一会儿傻的,一会儿说那身内衣是自己捡的,一会儿又说是别人送的,听得刘平他们都烦了,反正案子没破以前都得关着。魏志红一进来,皮夹克眼睛就一亮说,我见过你,衣服是你送我的。刘平一愣,魏志红也傻了,对皮夹克说,你他妈别瞎说啊,我不认识你!皮夹克摇头晃脑地又看了一阵魏志红,说,不是你,我捡的,你谁啊?敢情又犯病呢,给刘平也愁坏了。回办公室的路上,见到几个屋的人几乎都空了,知道这次打黑是下了狠手,又是突击行动,本来曹队是连他都要调用的,但被刘平拒绝了,自己也走了,冯国金不成光杆司令了?小邓还年轻,自己起码多两年经验,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能让冯队掉链子。回到办公室,刘平见到冯国金在发呆,唤了一声,冯国金才回过神来。刘平心想,他也累了吧。

小邓说,是黄姝自己想锻炼,还是你拿孩子当摇钱树了?够操蛋的啊!

刚才杨晓玲提离婚的事,还在冯国金脑袋里转。什么叫外面有人了?是不是蒙我呢?有人了我怎么会一点没察觉?老子可是干刑警的!冯国金安慰自己,生气不能解决问题,现在也不是生气的时候,杨晓玲肯定是故意气自己呢,等案子破了,回家再聊。不管怎么说,只要女儿在身边一天,他绝对不允许杨晓玲胡来。离婚,没门儿。

汪海涛支支吾吾,说,黄姝不是学跳舞的嘛,自己想锻炼锻炼,我就给安排到以前干过的夜场了,一周就去两个晚上,一次跳仨小时,给五百。

晚上,小邓的电话进来了。冯国金接起来就听小邓在那边喊,哥你赶紧换一手机吧,求你了,干打打不通!冯国金说,你赶紧回来,人手不够,现在全力抓秦天。小邓说,谁?冯国金忘了,他还没来得及给小邓更新信息,赶紧说,就是那个叫秦理的哑巴孩子他哥,现在确定抛尸的就是他,人可能已经跑了,你赶紧回来。小邓说,我现在不能回去,哥,我跟你说,殷鹏肯定有问题!我现在就在他公司楼下呢,他跟他司机俩人,带了四个行李箱,看这样是要跑路,我得跟着他。冯国金问,你跑他公司去干什么?现在来不及管殷鹏了!小邓说,不行,下午我刚跟那个叫小丽的女孩见完面,那个小丽才十九岁,是技校的学生,她虽然没明说,但我听出来了,那个殷鹏对女孩有虐待倾向,但事后都会给钱封口,汪海涛撒谎了,他不敢得罪殷鹏,故意帮他瞒着。冯国金说,你现在在哪儿呢?小邓说,出租车上,跟在殷鹏车后面,车牌号是A94575,黑色奔驰。冯国金犹豫了一下,说,可是现在对殷鹏没有证据。小邓力争道,哥,有证据也晚了,人明显要跑,你信我,这次我直觉肯定没错。冯国金一时无语。小邓继续说,犯了错误我背,跟你没关系。冯国金最终一咬牙,说,他们两个人,你小心点,别硬来。小邓说,我知道了,放心吧,哥。冯国金说,去吧。

小邓插嘴问,黄姝才十七岁,去夜场干什么?

挂掉电话,冯国金才意识到,小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改口叫自己“哥”了?他听着心里挺得劲儿的,自己还真没有弟弟。多少年后,当他跟人讲起当年的小邓时,说的都是“我那弟弟”。可是骄傲过后,都是悔恨。他后悔自己对弟弟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去吧”,多不吉利,人上岁数后自然就迷信了,当年如果自己说的是“等你回来”,弟弟是不是就不会一去不复返了呢?

汪海涛表情为难,告饶说,具体的我真记不住了。他就是跟我说,想认识咱家黄姝,当时他不知道黄姝是我亲外甥女。冯国金问,殷鹏见过黄姝?汪海涛说,嗯,年前有一天半夜,我开车接黄姝从一个夜场回来的路上,殷鹏司机打电话,说是有个急活儿给我,我就直接去他们吃饭的饭店找他们了,当时黄姝跟我下了车,殷鹏见过,他司机还有几个朋友也在。

6

冯国金问,2月6日前后,你跟殷鹏一共通了五次电话,比之前两个月加一起都多,为什么?是不是跟黄姝有关?把你们每一次通话的具体内容,一个字别落地复述一遍。

一个人的记忆到底能不能选择?我的答案是能,我试过。记忆是可以被操控的,只要心够诚,所谓的真相也会为你让路。相信即真相。我相信黄姝是完美的,美到大千世界都容不下她。

汪海涛说,就是偶尔让我帮着联系下女孩,这中间我可没收过殷鹏钱啊!他们联系上以后做什么,我也完全不清楚!冲灯发誓!我就知道这些!

军训、运动会、摸底考试,转眼两个月时间就过去了。十三岁那年开始,我无法再像过去那样,每晚躺在床上,把想黄姝当作固定的睡前活动,黄姝似乎也在默契地配合,出现在我生活中的频率越来越低,每次还永远有冯雪娇和秦理在身边。黄姝让我明白,她是被平分的,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那年的黄姝,十五岁,身高一米七二,右边虎牙比左边更尖一点,大笑时特别明显。立秋后不久,她把一头长卷发染成了淡紫色,开玩笑说因为自己是“紫”薇。她喜欢喝珍珠奶茶,最爱吃的零食是麦丽素和大蟹酥,麻辣烫只吃豆制品,讨厌香菜、芹菜、茼蒿,不太喜欢吃肉。夏天更爱穿牛仔短裤多过裙子,双腿笔直,脚踝纤细。右眉梢处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很淡。绑马尾辫的时候,喜欢抿着嘴咬自己辫子的尖尖,做不出题的时候,总爱抠手指,或者不停地弹自己脑崩儿。关于那年的黄姝,我了解她几乎所有习惯,知道她很多秘密,而她却不知道,她就是我的秘密。

冯国金问,别的事是什么事?说清楚点儿。

上了初中,十三四岁的大家好像一下子都不愿再把自己当孩子,纷纷踊跃地投身到成人世界的规则中去,竟游刃有余。成绩好的不会跟成绩差的玩,穿耐克篮球鞋的不会跟穿假皮足的玩,长相好看的男女生永远更受欢迎。但有一个规律在我发现以后比较吃惊,那就是家庭条件越好的学生,成绩也相对越高,两样竟成正比。这点我一开始没想通,还是冯雪娇跟我解释说,大家私下都在外补课,很多老师会在自己的补课班里提前讲周练测试的题目,补过课的当然考得好,补得越多成绩越高,花钱也越多呗。咱班前五名,每个人每月的补课费至少都得一千五。听到那个数字,我极为震惊,我不确定我爸妈两个人一个月赚的钱加起来有没有那么多。冯雪娇读出我的吃惊,继续说,补课花一千五有什么的?李扬脚上那双篮球鞋,就一千六,乔丹的。我弄不明白,冯雪娇是怎么懂得这些的,在她替我普及什么是耐克、阿迪、乔丹以前,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最贵的牌子是李宁呢,一双跑鞋就要三百多,我唯一的一双还是考上育英后我妈下狠心买的,雨雪天我都舍不得穿。冯雪娇越说越来劲,说别看班里穿耐克鞋的同学不少,其中一半都是假的,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冯雪娇说,你同桌方柳穿的就是假鞋,跟她的人一样假。我问冯雪娇,那你的鞋是真的吗?冯雪娇大惊失色,当然是真的!这是我杰克叔叔从美国寄回来的,你说是不是真的!我以为她在说《泰坦尼克号》,问她,哪个杰克?冯雪娇说,我妈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一个美国人。我又问她,那你也补课了吗?冯雪娇突然低下头说,就数学跟英语,别的没补。我质问她,为什么没告诉我?冯雪娇像是羞愧地说,我以为你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去,我就没说。我想了想说,也是。

殷鹏。尾号7461的机主,三十八岁,做家具生意,荣泰家具城里顶层有四分之一的铺子都是他的。殷鹏有时候把运输的活儿分一块给汪海涛,汪海涛从中赚了点钱,十天半个月招待一次殷鹏手底下的人,殷鹏偶尔出席。这帮人无非是去KTV、迪厅玩儿,找小姑娘陪。据汪海涛说,殷鹏发迹晚,为人特别低调,话也不多,有活儿都是他的司机兼保镖替他传达。7461这个号是不是殷鹏的小号,汪海涛也不知道,总之殷鹏用这个号打给他的时候,都是聊别的事。

家教、乔丹鞋、美国,这些词语听起来都距离我那么遥远,就像我跟黄姝之间一样。好在那些我并不眼馋,不是所有遥不可及的东西都非要碰上一碰,不属于你自有道理。当时我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在育英安安稳稳地过上六年,只要中间不被淘汰,不用参加中考,便万事大吉。可惜,上初中后的第一次大考就打破了我的这种幻想,全班排名三十三,一共五十二人。我只有语文成绩相对突出,数理化几乎垫底,照这个排名,两年半后我就得从育英初中滚蛋。为此,班主任崔老师还特意找我妈谈了一次话。我妈后来回家跟我说,你们崔老师挺欣赏你,夸你作文文笔好,思想也成熟,她想让你当语文课代表,但是你数理化太拉分了,替你可惜,她希望咱也能去补课。最为难我妈的那句话还哽在喉咙里没出声时,被我抢了先说,妈,我不补课,也能学好。我妈眼睛红了,摸摸我的脑袋,回客厅串串儿去了。搬家以前,我们家住的是三十六平方米的套间,唯一的卧室我爸妈住,我的“那间”是我爸用胶合板隔出来的,我从三岁睡到十二岁。我爷爷以前在厂里当领导,退休前分到一套三居室。自从我随爸妈搬到爷爷的房子照顾他,我才终于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房间。搬家过程中,我妈还翻出一台尘封多年的老三洋录音机,据说是他们俩当年的定情信物,很大,有两个卡带槽,能用来翻录,我妈把它送给了我。

小邓和刘平知道,口子总算撕开了。冯国金平静了片刻,说,好,我现在不问你别人,我就问这个7461,是谁?你是不是把黄姝介绍给他了?黄姝跟他见过面没有?敢撒谎,自己想想后果。

有了自己的房间跟录音机,我别无奢求,当时对自己的生活已再满意不过。

汪海涛堆成一坨,压低着脑袋求冯国金说,哥,你说的那些真跟我没关系啊。我跟那些老板就是普通朋友,不对,我算给人家打工,人家给我点赚头,我偶尔不也得陪老板吃喝玩乐吗?那些女孩都是他们自己在场子里认识的,我没搭过线儿啊!顶多就是帮要个电话,人家老板身份摆那儿呢!我说的都是真的!

初一上学期期末考试前,我在午休时去少儿班找过秦理几次,让他给我免费补课。秦理站在走廊的窗台上,给我讲数理化。我的问题太多,也不知道他是不耐烦,还是嫌我太笨,总是每隔一会儿就用双手揉太阳穴,说自己看带字的就头疼。他叫我把题念给他听,然后他再给我讲出来,全程不能让他沾笔纸。我问他,这么下去怎么行?秦理说,他已经没法参加竞赛集训,已经退赛,连平常的考试也漏了很多次。少儿班是淘汰制,每学期都会淘汰一两个人,秦理说,可能快轮到他了。我安慰说,你是天才,等病好了再追回来就行。秦理说,淘汰了也挺好,本来他们就怕我,他们都知道。我问,知道什么?秦理说,知道我是谁。

桌面一声巨响,几乎被冯国金一掌震碎,他大吼道,妈了个逼,你还知道自己是亲舅舅啊?!当亲舅舅的把外甥女当小姐卖?你他妈不怕遭报应啊?!汪海涛傻了,小邓和刘平也被吓了一跳,两人默契地看了看身边这个整天劝手底下同事少骂人的好脾气领导,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冯国金继续说,自打你不替人看场子了,就开始当鸡头,把女孩子介绍给几个有钱老板,光这一样够判几年的你知道吗?你是什么货色当我不清楚?但你让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他妈能把脏手伸到自己亲外甥女身上,你他妈还叫个人吗?!

有那么两次,黄姝突然出现在育英初中校门口,秦理陪她一起等。都是冯雪娇无聊了打电话叫黄姝来的,而黄姝又总是愿意迁就她。黄姝仅仅是安静地站在原地不动,也一样能引起巨大的骚动。男生推着车走出校门,突然见到一个跟自己平日看惯的短发校服女生有天壤之别的异色,都忍不住驻足,而女生大多嗤之以鼻。在黄姝等我和冯雪娇出来之前,有好几个初三年级男生搭讪,多亏门卫齐阿姨将男生们都轰走,谴责他们不学好丢育英的脸,要检举到德育处,可随后马上又将矛头指向黄姝,阴阳怪气地问,你哪个学校的?站育英门口干吗?她的口气,好像黄姝不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而是来自西塔红灯街的站街女。黄姝说话总是很小声,回答说,我等我的朋友。齐阿姨反问,什么朋友?黄姝不紧不慢地说,好朋友。当时我跟冯雪娇正走出校门,站在不远处看着。可是身为好朋友,我们并没有走上去跟齐阿姨理论,帮黄姝跟秦理撑门面,因为我被冯雪娇拉住,直到齐阿姨履行完盘问走回收发室,冯雪娇才放开我的手,小跑几步假装刚赶过来——我的距离可以清楚听到齐阿姨最后撂下的那句“考不上育英就别来祸祸育英学生了,小小年纪裤子就穿这么短”——当时黄姝的目光已经朝我们看过来,却又迅速移开,努力让我们以为她什么都没看见。等冯雪娇若无其事地凑到黄姝身边时,黄姝仍如往常一样微笑着帮她捋额前散掉的刘海。

烟烧到屁股了,汪海涛也没顾上掐,烟灰落了一裤子,终于开口说话,冯哥,你别听社会上人瞎传,我就是划拉点儿小钱,养家糊口呗,黄姝都那么大了,将来上大学不得要钱啊?嫁人不得攒嫁妆啊?这些钱不都得我这个亲舅舅操心吗?你说是不是?

她永远那么善良,善良到让人不忍。而我和冯雪娇却在那天亲手把刀扎在她的心上,悄无声息。

冯国金慢悠悠地说,汪癞子,会唠嗑儿就好好唠,不会唠,我还有别的事等着问你。这几年,你在社会上都干了点儿什么,以为没人知道是吧?你手底下有俩拉黑活儿的司机,一周三趟往葫芦岛和盘锦跑,拉活儿是幌子,到了当地把小医院搜刮一圈儿,还捎带点儿别的回来吧?“妈妈”迪厅里供药水的,有你份儿没?你把自己家开成地下赌档,从中抽头,没少赚吧?要不咱唠唠这些?

或许那天是出于对黄姝的愧疚,我主动请客去吃本市第一家巴西自助烤肉,刚开业搞活动,四人同行一人免单,三十八元一位,先付再吃。四个人一共花了一百一十四,那是我辛苦攒了三个多月的全部钱,一块块从饭缸里省出来的。冯雪娇调侃说,好不容易让你也大出血一次啊!我说,所以才吃自助,你们多吃就是帮我赚钱。

汪海涛哑火半天,掏出一根烟点上。小邓催他快点儿,汪海涛抽完一根又来一根,先是遮遮掩掩,一会儿说是自己一个不太熟的朋友,黄姝的某个叔叔,一会儿又说是老邻居,最后撒谎自己真想不起来了,要不警察自己把人找出来不是更好?小邓骂也骂了,没用。其间,冯国金漫不经心地出门打了个电话,又沏了一缸茶水回来,喝了两口,彼此都沉默了。冯国金打的是老七的电话,金麒麟洗浴的老板,汪海涛这种货色得叫七爷。

装修成南美风的大堂内,人声鼎沸,墙上挂着的仿制玛雅面具笑得很诡异。两个穿夏威夷花衬衫,头顶白色编织帽的菲律宾男人抱着吉他一路献歌,终于轮到我们桌,操一口带东北腔的蹩脚中文问我们要不要点歌。冯雪娇说,要钱吗?一个白帽子举起拳头说,十块一首。冯雪娇说,太贵,不点了。点!——我脱口而出,吓了冯雪娇一跳,随即翻口袋,只剩最后六块。秦理掏出了十块钱说,点吧。冯雪娇又来劲了,嚷道,我要点梁咏琪的《中意他》!两个菲律宾人笑着解释自己一共不会几首中文歌,最熟的是《月亮代表我的心》和《爱你一万年》。不能再给冯雪娇机会,我抢先点了一首英文歌:《I Do It For You》。两个菲律宾人念叨着“good,good”,开始弹唱。那是我人生继《雪绒花》后学会的第二首英文歌,来自表哥给我的一盘磁带,当时他十八岁,在医科大学念卫生学校,挎BP机,戴银链子,穿破洞牛仔裤,听外国音乐,听腻了的磁带就丢给我。由此我听了不少英文歌,接触了不少外国乐队,而当时身边的同学大多在听Beyond、王力宏、H.O.T。为学唱英文歌,我特意背了不少考试用不着的单词,用那台老三洋录音机一遍遍地扒带。

狗改不了吃屎,这话真贴切。冯国金把手中那张黄姝的通话记录拍在桌子上,小邓一挺身继续说,汪海涛,没证据能把你叫来?你不配合是吧?行,有你哭的时候。我问你,尾号7461这个号是谁?跟你什么关系?跟黄姝什么关系?说!汪海涛低头瞟了一眼,皱着眉说,眼熟啊,但是我真不知道,可能是她哪个同学?要不就是我的朋友,打错了?小邓大骂,你他妈放屁!打错了?这个号在黄姝出事前的一周跟你打了五通电话,在黄姝死之后,还有人用黄姝的电话给这个号码打过一个电话,你告诉我打错了?我们现在就怀疑这个号的机主有重大嫌疑,你也有协同作案的嫌疑,明白吗?我最后问你一次!这个人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跟你什么关系?!

两个菲律宾人竟把这首歌唱出了欢快的夏威夷风味,当唱到那句“Search your heart,Search your soul”,我的眼神跟黄姝有意无意地对上了,黄姝面带笑靥,眯缝着双眼说,真羡慕你们英语都那么好,可以听得懂歌词。我刚想解释,冯雪娇抢答,“我愿意为你死,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浪不浪漫?说完她瞟了我一眼。黄姝好像事不关己一样,点头说,嗯,浪漫,特别浪漫,真好听。

汪海涛走进办公室,小邓和刘平都在,抽着烟专门在等他。冯国金盯着汪海涛的眼睛开口,说吧,之前都隐瞒什么了?汪海涛一愣,没有啊!我知道的都说了啊。小邓说,不说是吧?那你外甥女就是枉死了,不对,是被你害死的!小邓转头问刘平,像他这样的,协同作案,隐瞒重要线索,估计得判多少年?刘平配合道,五年妥妥的。汪海涛镇定片刻,对小邓说,小兄弟,不用吓唬我,真的,你们冯队长也知道,我跟你们打交道也有小半辈子了,诈我呢是吧?我都说了,黄姝那几天干什么去了,我真不知道,知道的我都说了。我懂,你们肯定觉得我是个不负责任的家长,这点我承认,可是孩子大了,马上就十八了,毕竟也不是我亲生的,她有自己的自由,放假在家想干什么,去哪儿,我都管不着吧?你们不去抓凶手,反倒在这儿吓唬我,有意思吗?你们不能这么污蔑我啊,得有证据啊,咱不是法治社会吗?你们这样不好吧?

最后的六块钱,刚好够买两扎啤酒。黄姝劝我说,喝酒不好。冯雪娇却说,他自己花钱,随便他。啤酒上来,秦理居然提出要分一扎。噢,他不当自己是孩子了。正是从那天开始,我知道自己酒量并没遗传我爸,却有种预感自己未来会成为一个酒鬼。当时的我,一扎啤酒,就强迫自己醉,因此才能理直气壮地问黄姝那句,“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生?”黄姝没喝酒,笑得倒像醉了,撇撇嘴说,善良啊,聪明啊,有正义感啊,对女生体贴啊,差不多吧——冯雪娇打断她说,你说得太泛了,没有具体的人吗?黄姝笑着看着我的眼睛说,有啊,你,王頔——还有你,秦理,要是能把你们俩捏到一起,那该多好!我最喜欢的男生就是你们两个!我了解黄姝,她那个样子没在开玩笑,完全是一个认真的答案。但是除她以外的三个人,仿佛同时松了一口气。最后,我给自己下台阶说,我好像醉了,我酒量真差。冯雪娇偏偏不给面子,突然扭头问我,脑筋急转弯——如果地球上只剩我跟黄姝两个女生,非要你选一个,你会选谁?我说,这算哪门子问题。冯雪娇不依不饶,继续问,那你说,我跟黄姝谁漂亮?周围更吵了,黄姝应该是假装没听见,秦理却抬起头看我,好像盼着见我难堪一样。我狡辩说,你们两个,不是一个紫薇,一个小燕子吗,你说她俩谁更美呢?

冯国金跟汪海涛在刑警总队门口撞见了,一起上的楼。到办公室门口时,汪海涛突然说,冯哥,那天你走以后我就想起来了,咱俩见过,十来年了都,小时候我不懂事,你记性真好。冯国金说,我不是你哥。汪海涛说,冯哥,就算你不爱听,我今天也得这么叫,你得对我家负责到底,必须抓到杀我外甥女的王八蛋,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替你卖命。冯国金说,用你说吗?你当警察吃干饭的?不用你下辈子卖命,今天把问题交代清楚就行,找你来肯定有事,进去吧。

从饭店出来,冯雪娇执意要我跟秦理一起骑车走,她打车负责送黄姝回家。搬家以后,我跟秦理不再顺路,最多一起蹬三个路口就要分别。不知道是喝了酒的缘故,还是因为我问了黄姝那个问题,秦理一路上都在跟我斗快,连闯了两个红灯。快到最后一个红灯前,我逆风拼命蹬才追上秦理,在呼呼的风声里问他,你怎么了?不要命啊?秦理像没听见我说话,蹬得更快了。我继续大声喊,你喜欢黄姝!秦理也大声吼回来,不喜欢!我再喊,你喜欢!秦理又吼,不喜欢!

冯国金要求进拘留室看一眼,王队带他进去。冯国金随便找了个借口,分别跟五个酒驾的套套话,有俩挺能聊的,估计知道快出去了心情不错,两个不爱吱声,还有一个基本不说话,自己窝墙角里,面目清秀,很瘦,左胳膊好像还不太正常,拿右手扒拉早饭呢,冯国金叫他的时候,他拿余光瞅人。没太多有用信息,冯国金跟王队拜托几句后就走了。

回想起当年那一幕,一声声荒唐的对吼最终被风吹散,就像我们曾经交错但最终各奔东西的人生。的确很荒唐啊,可成年后的人生里也再不会有那种令人血脉偾张的荒唐。想到这儿,我甚至有一瞬间不再替黄姝感到委屈,假如她在天有灵,知道曾经有两个自以为是的少年为了争夺喜欢她的权利,吵得面红耳赤,该体会到的是满足吧,哪怕我们都是那么不完美的人,甚至是戴罪之人。

交警大队的王队,是冯国金在部队的战友,2月12日晚的行动就是他带队。冯国金大概地给王队理了一下时间线,问他当晚抓酒驾时有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车辆或者人员。王队回忆了下,说,没啥,就抓了十几个酒驾的,陆陆续续都被人给捞走了,这次突击没下指标,也不用抓典型,现在里面蹲的那几个都是没人来捞的,再有两天也该放了。冯国金问,你们抓酒驾的时候,有没有人想跑?王队说,好几个呢,都看到前面的警灯了,一打轮儿往小胡同里钻,我早安排好人在胡同口堵着了,本来就是死胡同,一个也没跑。冯国金说,都有谁?王队说,那记不太住了,都关一块儿了,不过查一下监控能对出来。

秦理长高了,腿长了,蹬得无比快。在他甩掉我之前的最后一刻,我大声追上一句:小屁孩儿!

尸体发现一周了,冯国金就回过一次家,其间女儿娇娇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自己给老婆杨晓玲打过三个电话。杨晓玲说,她美国那合作伙伴,叫杰克什么玩意儿的胖老美,来本市跟她会面了,俩人第一次见,杨晓玲请他去勺园吃东北菜,锅包肉他一人干掉两盘。杨晓玲此前都没问冯国金要不要过去作陪,冯国金也不在乎,真叫了他也懒得去,杨晓玲是杨晓玲,他是他,谁也别干预谁挺好。接下来杨晓玲就要陪着胖杰克去一趟浙江,到厂子参观一圈儿。杨晓玲在电话里嘱咐冯国金,周六女儿回家他得在家,顺嘴又问了一句案子的事,冯国金懒得跟她说。

那天以后,我有一段时间没再见到秦理以及黄姝。期末考试前,冯雪娇在班里也很少找我说话,即便是跟我四周的人说话,眼神也能很准确地忽视我。少了冯雪娇在耳边聒噪,我每天更懒得跟别人说话,下课就出去一个人踢球,也是在那段时间,我跟高磊认识了,他是初一(6)班的体委,在隔壁。我们俩是在足球场上结缘的。高磊技术很好,小学就是足球队长,但我也不赖,因此惺惺相惜,高磊最初找到我说,一起进育英足球队吧,可以参加比赛。可就在我们打算报名之前,校方解散了才成立两年的足球队,理由是校队参赛的成绩太差,训练还耽误队员学习。但我跟高磊从球友变成好友,整个寒假里,我俩几乎每天都去距离育英很近的医科大学操场踢球,跟二十出头的大学生混一起。因高磊长相成熟,还故意蓄了点胡子,从未挨过欺负。那段时间,我给他讲了我跟秦理、冯雪娇,还有黄姝的很多事,把喜欢黄姝的事给说漏了,没想到高磊竟然对黄姝有印象,就是那次她在校门口等我们时引起的骚动。我问,你觉得黄姝漂亮吗?高磊说,漂亮,也成熟,是男生都会喜欢吧。我问高磊有没有喜欢的女生,高磊说没有。我问,要是你喜欢一个女生,会怎么做?高磊反问,什么怎么做?你说怎么追女孩?我说,嗯。高磊笑着说,写情书吧,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我说,太俗了。高磊说,那就搞点特别的,反正就是得表达。我问,真的?高磊说,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要藏着掖着?

刑警总队门口的馄饨摊儿,平时早上五点半就出来,今天晚了整整一小时。冯国金出来的时候,老板娘才刚支开桌。本来这个小摊儿被城管端了好几次了,最后是冯国金卖面子给要回来的,夫妻俩下岗维持生活不容易,何况七点半准时收摊儿,没影响市容和交通,更主要是就近填饱过队里多少同事熬夜一宿的肚子,这点私权他得使。老板娘感恩戴德,从那以后坚决不收冯国金的钱。冯国金吃相急,当刑警的都这毛病,干十年往上的,胃肠没出过毛病那都稀罕了。就一碗馄饨的工夫,老板娘罕见地跟他说了不少话,旁敲侧击,噢,原来是打听“鬼楼奸杀案”的。冯国金问,从哪儿听的?老板娘说,小报上看的,今年这是怎么了,好像尤其不太平。冯国金没接她话茬儿,放下三块钱,起身走了。老板娘看见了,这次没再给冯国金塞回去。

最后我也没听高磊的。直到结婚,十几年的青春里我都没写过任何一封情书,说出来连娇娇都不敢相信。我送给黄姝的,是另外一样自制的礼物,但那已经是初三时的事了。我的行动,比秦理和高磊都晚。高磊在认识黄姝的第三个月,就写了一封情书给黄姝,多年后亲口跟我承认的,但被黄姝委婉拒绝。至于我到底送了什么给黄姝,那是后话。黄姝死去以后的话。

冯国金打了个哈欠说,我去交警大队,你马上把汪海涛给我叫队里来问,电话里别说什么具体的。

过完春节,初一下学期开学,跟着班主任崔老师走进教室的人是秦理。那一幕是那么熟悉又陌生,五年级那年,秦理也是跟在老范儿的身后走进教室,老范儿介绍说,这是秦理同学,三跳级上来的。然而两年后,秦理再一次以同样的方式出场,身份却是少儿班的淘汰生,神童下凡与庸人同伍,只不过主角不再是那个没长大的小豆包,已然疯长成为清瘦俊朗的少年,目光孤傲,陌生人都会觉得难以亲近。秦理被安排坐在我的同列,他前我后,中间隔了一个人。多年后,我常在梦中梦到初中那间教室,秦理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而梦中我的耳边回响着一句台词:孩子,欢迎来到这个更残酷的世界,这一次,你是孤身一人。

一大早,小邓再次跑了一趟电信局回来,路上就等不及给冯国金打电话,但冯国金没接到,当时他手机没电了。最近冯国金的手机老出毛病,小邓早劝他该换一个了,说让嫂子给他买个高级的,一步到位。回到队里,小邓跑到冯国金面前说,冯队,7461肯定是个小号,通话记录非常少,通话频率也很低,一个礼拜打不了两通电话,但近期通话次数最多的一个号码,是我们认识的人,冯队你猜是谁?冯国金一宿没睡,不耐烦地说,痛快儿的,谁?小邓一字一顿地说,汪、海、涛!

因为病情加重,秦理头疼的频率越来越高,几乎无法看带字的东西,运动过度还会呕吐,多次大考缺考没有成绩,最终被少儿班淘汰。班里大多数人,都像看稀有动物一样看秦理,天资聪慧但性情冷漠,正符合他们原本对堕落天才的想象。而秦理也极为配合,拒人于千里,甚至连老师的面子都不给,偶尔数学和物理老师在讲台上脑子陷入混沌,把自己绕晕时会召唤秦理说,这个题你肯定会,起来给大家讲讲,秦理都直接拒绝说,我不想讲。而他因从来不写语文作业这件事,更成为崔老师的眼中钉,因为坏了她杀一儆百的规矩,让全班认识到,原来崔老师也有搞不定的人,多年威严扫地。崔老师也没办法找秦理的家长,因为他没有家长,只有一个性情比他更古怪的哥哥,曾来过办公室一次,面对崔老师列出秦理的种种罪状,一言不发。从那以后,崔老师彻底放弃秦理,并在他自己的要求下,把秦理调到了教室最后的角落,自成一排。自从秦理换到那里,反而见他松弛不少,仿佛那个位置天生就是为他而设,与这个世界彼此嫌弃,各自为伍又互不相干。

冯国金盯着监控录像看了一整宿,烟抽了两包半,天破晓时,他终于有所收获:2月12日晚上11点,交警大队突击抓酒驾,光沈辽路上和兴工北街上就设了四个关卡,也就是正好把鬼楼四周给包围了。监控录像里,冯国金见到交警大队一共在三个小时里查处了不下二十个酒驾的,过程中车辆停停走走,很缓慢,场面也乱,有好几辆车都是特意拐进放垃圾箱那条小胡同想跑,那些司机肯定不知道那是个监控死角,而且是条死胡同。他必须马上找交警大队帮忙。他心里嘀咕,手底下这几位还是年轻,这么重要一条线索,怎么不上心?这些明明就发生在黄姝被害当晚。

或许是病痛的折磨让秦理愤恨于命运的不公,或许是单纯的青春期叛逆,也或许是两者混在一起,让那时的秦理变成了一个令我无法理解的他。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因为在巴西烤肉店发生的事生我的气。有一段时间,我跟冯雪娇都曾试图跟秦理说话,仅仅是自然地说话,就像我们最初相熟时那样,可是都失败了。秦理对我们爱搭不理,连中午吃饭也是一个人缩在食堂角落,大部分中午,他根本不吃饭,坐在教室里发呆,目光总是望向窗外。我曾顺着那个方向偷偷看过很多次,隔着监狱牢房似的铁窗,除了枯瘦的柳树和空荡的天空外,一无所有。冯雪娇再度愿意理我后,十分担忧地问,秦理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是不是我们的错?我说,我也不知道,但自己的问题到头来还得自己解决,谁也帮不了谁。冯雪娇看着我眼睛说,我觉得你现在特别可怕。我反问,什么可怕?冯雪娇说,我好像根本不认识你。

小邓自从收到那个尾号7461的一条短信后,再没有回音。小邓问冯国金,这条路不能这么堵死了,是不是可以通过娇娇那边找找了?冯国金犹豫片刻说,你现在也不能确定7461这个号码就是汪海涛说的那个哑巴男孩,我再想想吧。这样,你先让同事把2月12号、11号、10号这三天晚七点至凌晨四点的监控录像都整理出来给我看。

彼时我已经有了新朋友高磊,冯雪娇在班里也有了两三个走得近的女生,她远比我更适应改变。而秦理仍是一个人,直到那一次我见到他骑车载着黄姝回家。

冯国金问,就是放垃圾箱子的那条死胡同?小邓说,对。

那段时间放学后,我常去高磊家玩,都是趁他爸妈不在家时。高磊说,他爸妈开公司,代理了美国一个什么品牌,专卖保健品,平时各地出差给人讲课,发展会员,像垒积木一样,他爸妈是金字塔的塔尖,再过两年只要坐在塔尖上抽成就够赚了。他说的我当时听不太懂,但大意就是他家很有钱,他不愁吃穿,可以买八百多块一双的真皮足球鞋,还有日本高级的PS游戏机。我心里说不上羡慕,羡慕是要你具有能够得到的水平,够不到的叫仰望,我爸妈连小霸王都舍不得给我买。他教我打《生化危机》,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比《魂斗罗》和《超级玛丽》好玩一万倍的游戏,人是立体的,僵尸好像要从电视里扑出来咬我。游戏打累了,高磊会在VCD机里放两张外国电影碟,都是租的,前两次放的是《生死时速》和《虎胆龙威》,后来一次放了《泰坦尼克号》——第一次看到传说中露丝的裸体。后来高磊还放过《原罪》和《本能》,那都是比露丝的裸体更高级的东西。我仍在痴痴地回味,高磊却在耳边说,明天再来,给你放更好的。从高磊家出来,我一路骑车魂不附体,猜想第二天到底是哪个资本主义国家的女明星在等我。

冯国金摇头说,这么想就歪了。现在说简单也简单,尸体肯定不是扛过去的,运尸体的车是关键,先查车再找人,路口监控录像现在什么情况?小邓说,还是没有,二组把鬼楼周边所有街道的监控都调了,两组人轮班看,也没发现有可疑车辆,关键是,监控范围内还有死角,车一拐进鬼楼荒院东墙后就没影了。但那是条死胡同,车进去很快又都出来,平时没见几辆车往那里钻。

就在那个隆重的夜晚到来以前,发生了一件事,让我跟秦理重修于好。下午的生物课,中年女老师讲男女生殖结构,男生都在窃笑,女生假装不敢抬头。临下课前,女老师说,下面做个随堂小调查,男同学把第一次遗精年纪,女同学把月经初潮年纪都匿名写在一张纸条上,还没来的就写“无”,折叠起来从后往前传,老师课下会做一个统计,下次上课给大家一个数据,这样大家就知道自己的发育速度跟平均值比是正常或是偏晚,如果哪位同学有疑问,可以在课下联系我,保证替大家保密。语毕,整间教室瞬间响起撕纸声,刚刚埋头不语的女生,动作起来反而比男生更快。我在自己的纸条上写下“12”,折好等后排的传上来,同桌方柳小声嘀咕一句说,真奇怪,写完马上折好纸条攥在手里,怕我看似的,这时后排突然传来坏笑声,大家纷纷回头,倒数第二排的李扬手里正攥着纸条喊,发育不健全的小屁孩哦!声音最远就传到我这排,再往前的同学跟老师就听不见了。纸条是秦理的,我的位置隐约还能看清,折痕中间写着一个“无”。讥笑声有节奏地一波一波推向秦理,男女声混杂。秦理从李扬手中抢回纸条,坐回原位,狠狠撕碎。

不等小邓再来一回合,施圆说完直接挂了。小邓明白,女人啊越说烦你越有戏,对你客客气气那才要命。虽说自己没谈过恋爱,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男女那点儿事多看几集电视剧都弄透透的,施圆对他有意思,他心里有数。还没等他嘴上的笑合拢,就被冯国金撞见了。冯国金开口就问,跟施圆打电话呢吧?什么情况?小邓说,就是我们要找的,不过上面没指纹,还有我拿照片问了人,那钩子应该是卖猪肉的用来挂肉的。现在推测,凶手可能是不小心被铁钩割破了手,滴在了黄姝的内衣上,因此才把衣服都扒光丢掉,尽可能销毁证据。冯国金说,凶手本来挺谨慎的,指纹都知道擦掉,反而这么随便地把凶器扔在垃圾箱里,不说明问题吗?小邓接着说,加上咱们第一次开会说的,凶手把衣物都单独处理了,却把尸体就那么不遮不盖地扔坑里,更说明确实在抛尸过程中很慌张,无法按原计划进行——照这么推,他到底被什么人或者什么事给撞破的呢?要是被撞破,为什么一个目击者都没有?不会是连目击者都被他灭口了吧?

放学后,我本来早早出来奔高磊家去,但我的随身听忘在了书桌里——那是我花了三百块压岁钱在电子市场买的二手索尼随身听(自从考上育英,我妈承诺以后每年的压岁钱无须再上缴)。我回教室去取,刚到门口,一个保温水壶从我面前擦着鼻尖飞过,我认得那是秦理的水壶,他喝药习惯自带热水。教室里,秦理被高他半头的李扬骑在地上揍,乱拳抡在脸上,教室里仅剩下几个女同学都不敢拦架,缩在一角乱叫。我冲上去一把将李扬推翻在地,他先是一愣,随后起身要还手,却被迅速爬起来的秦理挡住,令我吃惊的是,秦理竟然铆足了劲儿推我,一直把我推到门外,反锁上门——透过门玻璃,我亲眼看着他再次扑向李扬,扭打在一起。直到李扬抡得累了,秦理眼角出血,李扬才开了门锁扬长而去,走前狠狠瞪了我一眼,而我就那样傻站在原地,脑子里还没想明白,秦理推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垃圾箱里找到的铁钩,就是刺穿黄姝右肩的利器,上面除了黄姝的血,也粘着猪血,跟最初的尸检报告一致,还有另外一个男性的血。小邓在电话里打断施圆,抢着问一句,铁钩上有指纹吗?施圆就烦小邓这毛躁劲儿,噢,你先问了就显得你聪明,别人都是傻子?施圆反呛,你能不能等人把话说完?这么基本的用你提醒?没指纹!小邓一听音不对了,讨好说,小施同志,工作非常到位嘛,我代表队里向你表示感谢,要不要今晚请你吃个饭?咱西塔烤肉去啊?施圆反问,那这顿饭是代表你们队里呢,还是代表你自己?小邓冲着电话嘿嘿两声,说,仅代表我自己,就咱俩。施圆强压住笑意说,没空!下次要约人请有点诚意,提前一天!

我扶起秦理,再次被他推了一把。我说,走吧,陪你骑回家。秦理说,不顺路。说完径直往外走。我跟出门去,捡起已经滚到走廊尽头的保温水壶,追上去递给他。当我看着他背影走出那条昏暗的走廊那一刻,才终于想通,刚刚他把我推出门外,是不想让我再因为他被牵连,像六年级那个冬天一样。那一刻,我知道我认识的秦理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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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磊先一步回家准备,我敲开门时,电视已经开好了,他自己却要出门的架势。我问他,你去哪儿?高磊说,出去转转,你自己慢慢看,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说完他面带笑意地离开了。客厅里灯光很暗,高磊应该是故意关掉了一半的灯。我的手颤抖着点开VCD机的遥控,电视上出现的又是外国女人,但不是安吉丽娜·朱莉,也不是莎朗·斯通,而是一个陌生的金发丰满女人,两分钟不到便脱得精光,一个外国男人此时上前,两个人开始一场你呼我喊的较量。那个场景是那样陌生,又好像在梦里预演过。我紧张到起身把电视声越调越小,可身体内的一团反而越来越烧,两腿间胀得难以忍受,此时才发现客厅的茶几上除了有几瓶饮料,还摆好了两包纸巾,心相印的,都是蓝色,跟黄姝送给我的那包一样。只是黄姝那包被我一直珍藏,而眼前这包,被我贪婪地用来擦身体里的秽物。我明白,自己不再干净,可是在那一瞬间的大脑空白里,没有了天和地,没有了夜空和繁星,没有了烦恼和忧愁,也没有了黄姝和爱,在那一片芒白中只有自己面对另一个自己说,孩子,欢迎来到这个更残酷的世界,这一次,你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