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会以后,冯国金杵在办公室窗前发呆许久,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新大楼建在开发区,视野广阔,风景胜过以前那老楼不知道多少,一低头就是整个东北占地面积最大的河滨公园,月光下,老人孩子游玩其中,浑河贯穿而过。冯国金一直想不通,浑河这名字最初到底谁给起的?自己年轻时候,河是挺浑的,周边老百姓啥垃圾都往里倒,岸上飞蚊蝇,水底爬蚂蟥,上游的妇婴医院有时还把打下来的死孩子往里丢,下游钓鱼的老头儿动不动就钓上来一两条胳膊腿。但自打世界杯中国队在本市出线以后,政府就开始大力整治,十年来挺见成效,恶臭没了,水也清了,可名还是得叫浑河没法改,真冤。冯国金总爱突发奇想,要是人心也能像河,不管费多少年,只要一堆一块地拼命捞,就能把所有秽物都澄干净了,该多好。
2013年12月18日晚。楼里大部分同事都已经下班,唯独剩下冯国金在办公室带人开会,其中唯一一位女同事就是施圆。冯国金心里觉得对不住,原本人家可以早点回家陪老公跟孩子的。以前法医跟刑侦不在一栋楼里,后来公安部建了新楼,都胡撸到一块了。冯国金跟施圆不在一层,平时除了工作必需,他都有意回避施圆。这两天冯国金的腿又有点犯病,一打弯就疼得钻心,施圆体谅他,带着尸检报告上楼来找他开会。冯国金跟整队人都在,办公室里烟一根接一根地续,呛得施圆睁不开眼,抱怨说,都少抽点吧,尤其是你冯队。冯国金点点头,老老实实把烟掐了。刘平说,开始吧。施圆开始:曾燕,女,十九岁,死亡时间在两天前,12月16日晚七时左右,死前曾遭到性侵,但阴道内未发现精液成分(这点奇怪),死因是被勒颈窒息,双手手腕均有勒痕,背部有多处鞭打伤和擦挫伤,可判断尸体在死后曾被拖拽。刘平插了一句说,还是抛尸,故意选的鬼楼大坑。施圆不评论,继续说,尸体腹部发现的刀刻图案,跟十年前那个受害者腹部的图案在同一个位置,造型也完全一样。刘平说,摆明了,挑衅呢,操,冯队你见过这种事吗?冯国金摇头说,没。施圆临走前,冯国金从抽屉里拿出几包饼干非要施圆收下。冯国金说,我女儿从美国带回来的,拿回家给孩子吃,耽误你休息了。施圆说,本职工作,别这么客气,曾燕家属白天来指认过了,现在情绪还很激动,我建议你们等过了今天再问话。冯国金说,受累了小施,早点回家吧。
刘平给冯国金递来烟,并排站在窗前问,想啥呢?冯国金说,小邓。刘平说,上个月他老母亲做寿我去了,队里的意思也都带到了,老两口身体还行。冯国金说,好。刘平说,案子不破,都对不起小邓。冯国金说,肯定得破。刘平问,冯队,这回你怎么想?冯国金看了看刘平,十年了,这小子也老成了,是个独当一面的好手,没意外将来要接自己的班,反问道,你怎么想?刘平说,我在想,当年咱们抓秦天,虽然线索全都指向他,抛尸是他,烧车是他,砖头房里最后也发现了黄姝的DNA,但始终没有证据证明是秦天强奸了黄姝,还有杀害小邓的凶器也一直没找到,小邓指甲里发现的DNA也跟秦天的对不上,唯一直接的证据,就是黄姝内衣上的血迹是秦天的,再就没有了。要不是当年曹队催着赶着结案,咱肯定还得把殷鹏那条线追下去。那天施圆跟我说,现在国内鉴定技术也革新了,湖北公安部的实验室,去年就能检测出痕量DNA了,当年黄姝体外发现的精液就是痕量,案子要能重启,施圆说,强奸黄姝的人到底是谁,很快就能有答案。冯国金说,前提是把当年所有的嫌疑人再抓回来。刘平说,还有,两人尸体都被刻上的那个图案到现在也没个说法,一次没意义,两次就是故意,我看过当年报纸上每一篇写鬼楼案子的报道,奸杀虐待都写了,但没有一个字提过这个图案,说明除了现场我们的人和凶手以外,没人知道这件事,也就说明不存在模仿作案的可能,那完全可以假设,现在的凶手跟当年就是同一个人,或者当年其实就不止他一个凶手,至少还有人协同作案,才会故意下手刻图案,至于目的不清楚。冯国金反问,要是当年真抓错人了呢?刘平说,那这十年真凶就一直逍遥法外。
3
刘平分析得一点没错,冯国金只是自己不敢说,借他嘴说而已。如今基本确定,真凶一直逍遥法外,至少其中一个是,他该怎么面对过去这十年?又怎么心安理得地面对小邓的父母,还有秦理那孩子?刘平看出冯国金心里不舒服,安慰说,其实也算好事,至少凶手的范围被缩得很小了,当年有重大嫌疑那几个,秦天死了,殷鹏、老拐、魏志红还活着,秦天弟弟秦理也在,顺着这几个人摸回去,当年到底漏掉了谁,不难。冯国金说,可殷鹏人找不到了,小邓出事以后就没影了,他那司机老拐也消失了。刘平说,我记得,秦天被送到医院抢救之后,你也在医院做手术,我自己带人去了殷鹏公司和他家里查过,人不在,就连他老婆孩子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车一直在公司楼下停着,车牌号跟小邓那天晚上追的车也对不上,机场和火车站查不到购票记录,出境记录也没有,连老拐也找不到了,俩大活人凭空消失,那时间点不邪性吗?我觉得说明一切了,就算黄姝不是他俩亲手杀的,他俩也绝对逃不开干系。冯国金说,你信小邓会跟错人吗?刘平说,不信。冯国金说,那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是怎么确认,奔驰车里坐的不是殷鹏跟老拐?刘平说,是曹队确认的。冯国金说,但是你跟我从来没看到过收费站的监控录像,从来就没人给我们看过,殷鹏公司的监控那几天也坏了,你说邪性吗?不用冯国金再掰皮说瓤了,刘平全懂了。刘平说,都过去十年了,当年收费站的监控录像肯定找不到了。冯国金说,今天以后跟上面的行动汇报,什么说什么不说,心里有数就行了,就算咱们手下的人,大会可以参加,小会就你跟我,懂吗?刘平点头说,懂。冯国金说,现在首要任务,是找殷鹏,单线找不出来,就从司机老拐下手。刘平说,还有一个人,秦天他弟弟秦理。冯国金说,黄姝死那年,那孩子才十四。刘平说,我没说他是凶手,我就是觉得,他跟他哥一直生活在一起,他哥要是真在他眼皮子底下做那种事,他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就没有可能,秦理也参与了吗?冯国金说,你忘了,秦天被抓以后,我们调查过秦理,他确实有不在场证据。刘平说,记得,食物中毒在一家小诊所抢救,秦天送他去的,就在黄姝死前两小时,秦理的确在医院躺了一宿。冯国金说,对。刘平说,那也得再查一遍,毕竟当初他跟黄姝走得最近,不知道现在人在哪儿呢。冯国金说,应该还住在十年前那栋老楼里。刘平问,你早查过了?冯国金说,三年前还收到他的短信。刘平问,他怎么会有你的号?冯国金说,这些年我一直也没换过号,当年打过他家电话,记住了吧。刘平说,听说秦理小时候是个天才,过目不忘啊?冯国金说,可能吧,娇娇说是。刘平说,可惜了,他一定挺恨你吧?冯国金反问,你觉得呢?
冯雪娇说,我看美国电影里,每个家族都有家徽,特别神气,我觉得我们五个人也应该设计一个,缝在衣服上或者刻一个印章,多好玩啊。我泼冷水道,幼稚。冯雪娇反呛,就你成熟。高磊在一旁笑着说,我觉得这个想法挺好,我们几个人就你学过画画,就你来画吧。冯雪娇说,好啊,可是画个什么好呢?说话的瞬间,铁皮盖终于在寂静中发出响动,外面三人合力移开,秦理和黄姝终于从黑暗的地下走出来,秦理手中的火炬已熄,黄姝手中的火炬尚燃着一丝微光,脸上都蹭着灰痕,好像两只小花猫。黄姝这只小猫异常兴奋,蹦跳着回到冯雪娇身边,没等我们问她,自己欢叫着说,真的有星光!我看见她身后的秦理,脸上展露出许久未见的笑容,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黄姝。冯雪娇也突然兴奋起来,拉着黄姝的手说,我知道画什么啦!黄姝一头雾水地反问,什么画什么?高磊跟我相视一笑。冯雪娇说,就画一个火炬。
刘平回家以后,就剩冯国金自己了。女儿娇娇才从美国研究生毕业,在北京转机跟以前同学玩了一礼拜,刚到家没两天,冯国金就见到一面。本来他跟杨晓玲分居以后,杨晓玲搬去自己外面买的一处房子住,他自己在家也没意思,隔三岔五去老孙开的饺子馆喝到半夜,有时喝完回家住,有时回队里。现在娇娇回来非要住家里,杨晓玲就从外面搬回来陪女儿,冯国金不自在,坚持回队里住。他俩要离婚的事,其实娇娇一年前就知道了,可她装成个没事人一样,从来不提,当父母的也不忍心,一直配合把戏演下去。拖了十年,如今冯国金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心里反倒很平静。娇娇回家第二天,他就给杨晓玲打电话,让她放心,这回肯定离,这案子忙完就回家签字。撂下电话那一刻,冯国金的心还是咯噔过一下,他问自己,本来早晚的事,十年前怎么就没干脆一点呢?为什么来着?噢,想起来了,抓秦天那天晚上,自己受了重伤。这十年里,冯国金自己从来不敢主动回想当晚的一切,不是后怕,是空虚,像被摘掉星星的夜空那样空。在冯国金跟秦天隔着一条街四目相对的一刻,两个人几乎同时间动身,一个跑,一个追,冯国金来不及等其他同事跟上,何况他们距离秦天都不如自己近。当晚的星星仿佛真被谁给摘掉了,一条野路上既没有月光也没路灯,两个影子一前一后翻越过一堵水泥墙,稍慢一步的冯国金在落地时,右腿突然袭来一阵剧痛,膝盖被什么利器贯穿,人直接瘫倒在地,秦天就蹲在他身旁怒目圆睁,冯国金在那一刻以为,自己到此为止了,可他没等来秦天再次下手,那人影一头窜入黑夜之中,冯国金下意识掏出枪,侧躺在地上,朝前方黑暗中连扣两下扳机。万籁俱寂。当他在急救室里醒过来,才得知秦天被其中一枪打中了脊椎,没死,怕成植物人了。女儿冯雪娇和老婆杨晓玲正守在他跟前哭作一团,他醒来以后被杨晓玲一把抱住。就是那时候,冯国金明白了,原来死就那么回事儿,不疼不痒的,像小沈阳那小品里说的,眼睛一闭不睁就全完事了,但是死的感觉太空虚了,女儿老婆都见不着了,没劲啊,还是得活着,吵也好,打也好,有劲,不空虚。对,就那天晚上,他跟杨晓玲都开悟了,夫妻还得是亲的,敲断骨头连着筋呢。这根筋韧性不小,又扯了俩人十年才松劲,吵和打的劲都没了,才真正是时候了。俩人唯一对不起的就只有女儿娇娇,多懂事的闺女,没一个外人不替他俩骄傲的。冯国金安慰自己,这辈子够本了,彼此都自在点比什么都强。
坐卧铺火车去北京的那个晚上,我几乎整夜没睡,躺在下铺垫高枕头,瞪大眼睛看着车窗外的星星追逐着我。大学那几年,我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独自坐那班夜车在家乡与北京之间往返,可是再没有哪个夜晚的星星,像第一次那样闪烁着真诚。有那么几次,当我早已对车窗外的星光失去兴趣,竟突然想起秦理和黄姝走进地下防空洞的背影,已经成年的我,真的很想知道,在那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夜空里,到底闪烁着怎样的星光。
冯国金正准备收拾一下回宿舍时,女儿冯雪娇来了。冯国金有点吃惊,这么晚了怎么还跑过来?你妈呢?冯雪娇说,我妈出去应酬了,我怕你还没吃饭呢,给你送饭来了。冯雪娇把保温饭盒摆开在办公桌上,得意地说,都是我做的。冯国金笑着说,我闺女真行,心里有爸爸,还会做饭了。冯雪娇说,在美国跟同学学的,外面吃不惯,就自己做,爸你尝尝。冯国金说,还真没吃呢。女儿这么干瞪着自己吃饭,想起来还是头一回,冯国金吃几口说,你也吃点。冯雪娇说,我吃过了。冯国金吃饭神速,不一会儿放下筷子说,看什么呢?冯雪娇说,爸,你老了。冯国金说,能不老吗,你都长成大姑娘了,有对象了吗现在?冯雪娇脸红说,没呢,不稀罕。冯国金说,这什么话,稀不稀罕,到岁数也得找啊。冯雪娇说,都不如我爸爷们儿。冯国金笑了,点着一根烟说,就会耍嘴,哄你爸开心。冯雪娇说,真的,现在的男生一个个都扛不起事儿,你少抽点爸。冯国金说,谁都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你得给人家时间长大,老想一口吃个胖子不靠谱。冯雪娇说,别说我了,说说你跟我妈吧。冯国金不说话了,光抽烟。冯雪娇继续说,你这回是不是铁下心要跟她离了?冯国金还是不说话,光点头。冯雪娇说,行,那我支持你,我跟你过。冯国金愣住了,感觉自己手有点麻,桌子底下的右腿也跟着疼了一下。他必须承认,这么多年来陪在女儿身边的是杨晓玲,虽说杨晓玲可能做妻子不够贤惠,可是当妈算够格,拼命赚钱不说,冯雪娇从小要啥给买啥,长大了送出国读书也是杨晓玲在供,他自己这点死工资哪够,所以他以为女儿一定会选择跟杨晓玲亲近。女儿冷不防整这一出把冯国金眼眶给搞湿了,他点着头说,闺女,有你这句话爸就够了,往后爸还是爸,妈还是妈,跟以前一样,你都成年了,等过完年爸妈凑钱给你买个小房子,你想怎么过,跟谁过都行,是你的自由。冯雪娇说,不,我就跟你过。冯国金终于绷不住了,哭了。冯雪娇说,我知道你俩这么多年一直没离婚都是因为我,但是我也不傻,心里清楚是谁有毛病,我就是怎么都没想到我妈是跟那个杰克好,我要是知道,以前那些年他们送我的东西,我都不会要的,是我妈对不起你。冯国金说,爸知道,我闺女有出息,但是没有谁对不起谁,爸也做得不够格。冯雪娇说,爸,反正你得照顾好自己身体,少抽烟,酒也少喝,我知道我不在家这两年你老跑孙叔那儿去喝酒,现在我回来了,我得看着你,你身体好了,退休以后我才能带你出去玩,你都还没去过美国呢,我毕业典礼你也不来,你知道我见到我妈是拉着那个杰克来的,我心里什么滋味吗?冯国金说,是爸不好,爸以后听你话。冯雪娇也哭了,说,这还差不多。
回到小学母校,我和冯雪娇轻车熟路地带着高磊翻墙跃入校园,按照秦理的指示找到了教学楼侧的那个没有上锁的,被相似的一块铁皮简单覆盖住的洞口。原来自己在这个校园里流窜了整个童年,竟从来不知道那里的地下也有着一个神秘的防空洞。校园看起来不如小时候宏伟,仿佛在我们离开后陡然缩水,当时却没有意识到,是我们疯长得太不可思议了。那是我跟冯雪娇、秦理、黄姝最初相识的地方,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三个人就站在那个洞口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等待秦理和黄姝再次出现。夜色中,那感觉好像不是一条防空洞通道,而是一条时光隧道,忘记到底过了多久,当秦理和黄姝出来,我们所有人都将一起回到更年幼的时候,没有嘲讽、没有嫉妒、没有成人世界的言不由衷和尔虞我诈,只有遍地的欢笑,和漫天的星光。
多少年吃顿饭都没这么开心过,冯国金仰脖把菜汤都喝了。冯雪娇感慨说,真给面子。冯国金打算先送女儿回家,再回宿舍过夜,可冯雪娇坚持让他跟自己回家,冯国金坚称工作没做完,案子一天不破都睡不踏实。冯雪娇不管,上手就划拉冯国金桌上那一堆文件,说有什么工作不可以带回家做,今晚我妈估计回不来了,你得在家陪我。正僵持不下,冯雪娇眼睛突然落在不小心被她掀开的文件夹中间,那是一张尸检照片。冯国金正抢着要合上,说,别看这些,做噩梦。可是他的手被冯雪娇拦下,只见女儿眼睛越瞪越圆,问他,爸,这个就是你在电话里跟我说的那个案子吗?像黄姝的那个?冯国金说,是。冯雪娇指着照片上尸体腹部那个奇怪图案说,爸,这个我认识。她的手指牵动照片在桌上不停地抖,说,这是火炬。冯国金从她的手指下猛地抽出照片,颠来倒去地看了几遍,脑子里突然想起十年前小邓开玩笑说这个图案像肯德基的圣代,为此不爱吃甜的自己还特意跑去肯德基买了个圣代,齁半死也没琢磨出来——原来,是火炬啊。他的脸色变了,转头问自己女儿,你怎么知道的?你在哪儿见过?冯雪娇说,不是见过,这个图案,就是我画的。
去往和平一小的路上,冯雪娇一直在自责,是自己出了个馊主意,大半夜两个人在下面多危险啊。高磊安慰她说,放心,秦理就算自己丢了,也不会把黄姝弄丢。而我沉默不语,心中一直在恨自己的懦弱。冯雪娇情绪仍很低落地说,这种感觉真不好。高磊问,什么感觉?冯雪娇说,分开的感觉,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永远都不应该丢下彼此单独行动。高磊说,我同意。他又像个大哥哥那样,用他的大手拍了拍冯雪娇的头。而我正一边走路,一边仰望夜空,猜测着我没有勇气追逐的地下星光和天上的比,到底哪个更美。
父女俩多少年都没说过这么多话了,其实冯雪娇从小跟父亲的相处模式就是如此,冯国金平日一脸严肃,话少,有话冯雪娇也不敢跟他聊,都是跟姥爷说。如今父女俩一夜不睡,好像打算把多少年欠下的话债一股脑清了。冯雪娇给爸爸讲了那个火炬图案的由来,讲了秦理、黄姝、王頔和高磊。冯国金越听越惭愧,原来自己错过了女儿几乎整个童年和青春期,他什么都不知道,尤其是在冯雪娇说“这些我跟我姥爷都讲过”以后,心里更别扭了。冯国金问,这么说,知道这个图案的人,一共就你们五个?冯雪娇想想说,应该是,我们当年发过誓,永远不告诉外人,除非秦理给他哥看过。冯国金自言自语说,那就是秦理、王頔、高磊,都可能跟黄姝的死有关。冯雪娇补充说,但是黄姝出事的时候,王頔和高磊跟我一样,都在育英住校呢。冯国金问,那以后你们谁都没跟秦理再联系过?冯雪娇说,应该就我有,在网上,聊过QQ,刚上大学的时候,后来他那个号再也没登录过,也可能是对我隐身吧。冯国金说,都聊什么了?冯雪娇说,他就说自己在家照顾植物人的哥哥,我问他靠什么生活,他说养蛇。冯国金不懂,养什么蛇?冯雪娇说,就是养一些冷血动物,蛇、蜥蜴、青蛙什么的,当宠物在网上卖,那时候他还有个网店,我看过照片,几百块钱一只,蛇上千的也有,后来网店也关了。冯国金的烟抽没了,抓心挠肝,最后终于在刘平的抽屉里搜到半包,狠狠地抽,冯雪娇也没再拦,看着他一口接一口,好像在报复自己。冯雪娇问,爸,你想什么呢?冯国金说,要是当年让你看一眼照片就好了,但是我不敢。冯雪娇说,我明白,你怕我害怕,还故意瞒着我。冯国金说,嗯。冯雪娇说,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还是听高磊说的。冯国金说,其实当初我看到你跟黄姝发的短信了,就在黄姝出事前一个多月,其实我比你更害怕,我怕你被卷进来。冯雪娇说,我都明白。
不久以后,当我们五个人并排站在医科大学操场上的防空洞入口前,秦理安慰我们说,不用怕,这下面我都走过,虽然黑,但是路我都记住了,这里的防空洞跟育英中学还有和平一小下面的防空洞都是连通的,整个市中心的地下通道连起来,至少十公里长。那天我才知道,原来秦理被锁那次,独自一个人,向那条通道的黑暗最深处走去,走了四个小时,摸着黑,从育英中学的操场地下一路直到医科大学操场地下,要上来的时候,发现出口的铁皮盖被从外面用一把烂了一半的锁头锁住,幸好在脚下找到一块砖头,砸烂锁头,破土而出,重见光明。我问秦理,下面那么黑,不害怕吗?秦理说,一开始有点,贴着墙多走几步就不会了,因为再走下去也不会更黑了。我问,那下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秦理说,能看见星光。我说,吹牛吧,防空洞在地下,哪来的星光?不是你缺氧眼花了吧?秦理说,真的,像萤火虫一样。冯雪娇兴奋地说,我也不相信,真的好想看啊。秦理说,可以下去亲眼看。冯雪娇大惊失色地叫喊,你说现在吗?秦理说,嗯。我和高磊觉得秦理真的疯了,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身旁的黄姝,黄姝淡淡地说,我可以陪你们,没关系。她这么一说,胆子最小的冯雪娇反倒来了劲头,一个劲儿怂恿我和高磊,还讽刺我们胆子不如秦理大。最终,我跟高磊无路可退,为做好万全准备,先陪着秦理去药房买了几瓶医用酒精和几卷纱布。回到操场时,天已经擦黑,冯雪娇跟黄姝坐在空荡荡的看台石阶上,刚刚吃完最后一袋零食,那天本是高磊生日,我们约好在医大操场来一次所谓的野餐,秦理贡献了零食,高磊贡献了汽水和啤酒,当时我们三个男生都喝了一点啤酒,兴许是酒精作祟,冲昏头脑,我跟高磊捡来几根小臂粗的树枝,秦理用纱布一圈圈缠在树枝头上,蘸满酒精,最后才想起,没法点火。此时高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说,我有。其他人都很惊讶,因为之前谁也不知道高磊从初一开始就偷偷抽烟。五根火炬点燃,冯雪娇兴奋得像动画片里的原始人一样呼叫,逗得黄姝合不拢嘴。秦理打头,黄姝和冯雪娇夹在中间,我跟高磊殿后,像小时候玩老鹰捉小鸡一样,一只手高举火炬,另一只手搭在前面人的肩上,由夜空下走进黑洞中。一阵阴风夹带着潮濡的味道扑面而来,火光在洞中颤抖,我们数着脚下的步数,刚刚踏下第一段阶梯,转角便再见不到头顶的夜空,最后一丝自然光弃我们而去。又是冯雪娇第一个怪叫,大嚷着害怕,问我能不能牵着她的手。我说不要。冯雪娇再说话就已带着哭腔,说真的太吓人了,不想再往下走了。我说,那你就上去。冯雪娇说,上去我一个人也害怕。高磊说,那我上去陪着你好了,我在这下面有点上不来气。我回过头,隐约可以看见火光下高磊眼中的闪烁,我知道他也怕了。冯雪娇作势赖着我跟高磊一边往回走,一边问走在最前面的秦理和黄姝,你们真的还要下去吗?秦理肯定骗人呢,这么黑哪有什么星光。黄姝说,我相信他,我想去看看。她的回音在深邃的通道里重复了两次,仿佛在替她表达坚定。如今我无须再掩饰,当年那一刻我怕得要死,本来从小最怕黑,连小时候一个人玩得晚了上楼都要喊我妈在楼道里迎我。就在我犹豫的瞬间,距离我最远的秦理回头说,上去吧,到和平一小的操场等我们,那儿的入口没上锁。说完,他拉起黄姝的手,两点火光很快消失在下一个漆黑的转角。
天边泛白了,办公室里的父女俩半天没有说话。冯雪娇看着冯国金把最后那半包烟也抽完,才开口问,爸,你觉得黄姝的死,真的跟秦理有关系吗?冯国金说,我不知道,要照你们形容的,秦理真是个天才,为什么会干这种傻事?犯一次躲过去了,还要犯第二次?说不通。冯雪娇说,我不相信是秦理,他跟黄姝的感情,比我们谁都深,人怎么会舍得伤害自己最亲近的人呢?冯国金当了半辈子刑警,多可怕的人性他没领教过?人性?他想说,闺女,人性还不是你能完全懂的东西,可自己最终还是把这句话咽下去了。冯国金说,明天,不对,待会儿吃完早饭,你自己先回家。冯雪娇问,那你去哪儿?冯国金说,去找秦理。冯雪娇说,我陪你一起去。冯国金站起身,腿没之前那么疼了,或许是因为脑子想太多转移了注意力,他踱步到窗前,再次眺望公园里的景色,晨曦中老人们又带着孩子出来遛弯了,零星有几只没拴绳的小狗在追逐,尽管仍是寒冬,可还是妨碍不到凡人行立坐卧、吃喝拉撒,反正他们早已习惯了寒冬,几百年,几千年,老天爷冷他的,我们活我们的,这他妈才叫人性。冯国金抬起头时,远方初升的太阳迎面照过来,像是跟他约好了在这一刻碰面。他清了清嗓子,头也没回地对身后的女儿说,好,一起去。
我在北京比赛当天,秦理在学校里失踪了。说失踪,其实是被陷害。当天下午学校组织大扫除,初二年级要换一批新的桌椅,各班的旧桌椅需要同学自行搬到学校地下的储存室,其实是抗战时期挖筑的防空洞,育英校史有七十几年,那些防空洞都是当年的学生配合军人一起挖的,据说连通整个市中心,是个大网络。平时学生间也都疯传地下的防空洞有多神秘,还有人胡编鬼故事吓人,说至今还有战死的军魂在地底下游荡。之所以只是传说,因为从未有学生真的下去过,而防空洞入口就在操场上,一个从平地凸起的铁门。终于在我那届入学同年,学校决定将防空洞简单整修,当作储藏室,存放闲置的桌椅和体育器材。当天下午,那扇神秘的大门终于向学生敞开,初二年级各班男生陆陆续续抬着旧桌椅从地上走入地下,远看活像蚂蚁搬家。崔老师不在,我们班的搬运工作自行组织,别人都是同桌两个人搬一套桌椅,只有秦理一个人自己搬。据冯雪娇说,当天女生基本没人动手,都是男生来搬,而李扬回到教室以后,一直在跟几个男生调笑秦理,说他带着另两个男生把秦理锁在了防空洞的一个通道里,居然还隔着半尺厚的铁闸门问秦理服不服,秦理承认服了就放他出来。我听到这的第一反应是,他们太不了解秦理了。冯雪娇说,对。因为铁闸门里边的秦理一直没作声,他们就那么走了,想着关秦理两个小时教训他一下,结果两小时后他们再下去开闸门,发现秦理根本不在里面,全都慌了,再往深了走特别黑,也不知道那通道究竟有多长,没走几步全吓回来了,也没人敢跟老师汇报,胆子最小的那个男生还哭丧着说人是不是在里面憋死了,要不就是被鬼魂给抓走了。我反问冯雪娇,那你呢?冯雪娇说,我本来都打算报警了。我讽刺她,报什么警,直接跟你爸说不就行了。冯雪娇说,一开始我还是犹豫,就先跟高磊商量了。我问,那高磊说什么?冯雪娇说,跟你说的一样,他们还是太不了解秦理了。我们俩商量好,轮流给秦理家打电话,要是晚上八点以后还没有秦理的消息,我就跟我爸说。结果八点不到的时候,黄姝来电话了,说秦理跟她在一起呢,替他报个平安。冯雪娇感叹说,秦理真的太神了,第二天一早准点进到教室,跟个没事人一样,李扬他们几个全看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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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北京的火车上,崔老师问我,第一次出远门吗?我说,第一次离开家。崔老师说,将来可以考北京的大学,男孩子就该去更大的天地里闯。我说,可是我怕自己连高中部都升不上去,数理化成绩太差。崔老师说,你家里的情况,我也大致从你妈妈那儿了解过,放心,回去以后我会请几位老师每周给你开两堂小灶,还有两个学期,慢慢追,至于语文,作文你强项,基础知识部分至少还能再提个十几分,总体还是有希望的。我说,谢谢你崔老师。崔老师说,跟你说个好事,我跟学校领导上报了你的情况,咱们学校偏重理科,你要是能代表学校在作文大赛里拿到奖,也算给学校争光,领导同意我的提议,明年升高中部的考试给你酌情加分,至于加多少可以再议,之前我不跟你说,是怕你明天比赛有压力,总之身为语文老师,我欣赏你,不想看到好苗子被荒废,懂吗?我说,懂。崔老师又继续说,你跟秦理是好朋友是吗?我说,嗯,从小学就是。崔老师说,那孩子的家庭我也了解一些,班里也有同学说闲话。我说,秦理不是坏孩子。崔老师说,我明白,但他有点太另类了,不顾他人感受,严重干扰到别人,平时又缺那么多成绩,学校领导已经开始考虑要处理他了。我问,怎么处理?崔老师说,暂时还不知道,你也就当没听过,回去别跟任何人说,包括秦理。上学期他跟李扬在教室打架的事,其实我都知道,李扬妈妈后来跟我告状了,我还听说,当时你差点也参与了。我说,我就是参与了,如果要处分的话,连我一起吧。崔老师说,别害怕,过去的事我不打算追究了,但老师诚心想提醒你一句,在校外我管不着,但是在学校里千万不能受他影响做什么出格的事,万一被校领导知道,我要给你争取加分的事就很难了,我说的什么意思,你能明白吗?我说,明白了。崔老师说,明白就好。
2015年春天,我结婚。婚礼极简,不过是两家人吃了一顿饭,高磊是伴郎,全程忙前忙后,我倒像个木偶配合流程,特别省心。从小就是个怕麻烦的人,不然也不会把人生过得那么混沌。用娇娇的话说,就是懒。我说,我是怕。我们的女儿当时已经一岁多,身为父母婚礼上最特别的嘉宾,理所当然抢走了所有人的关注。有时我盯着她多看几眼,仿佛能看到我自己,只有为人父母才会了解生活真正的艰辛,否则你这一生所受用的善恶,始终缺一角。我妈在酒桌上哭了,平时滴酒不沾的她连干了三杯,随后又倒满三杯,起身洒在地上,敬我爸的。看得我眼睛也有点湿,他们俩初为人父母时都才二十五岁,比后来的我更风华正茂。女儿小名叫白白,别人都以为是打招呼那个拜拜,闹了不少笑话,只有娇娇懂我,取自何意。女儿快一岁开始,我便时常跟她对望发呆,那双眼好像有股能涤荡不洁的魔力,赐予我短暂的心安。清醒过后,又会莫名替她感伤。因为我知道,那股魔力会随着她年龄的增长渐渐消失,人世间太多的不洁,会混淆她的视听,浸染她的心胸,甚至胁迫她与之同流合污。人性的最初,都是非黑即白,两者势均力敌,终己一生像在打一场灵魂的争夺战。然而我所见识过的人,绝大多数在成年以后,都是白不敌黑,服输告饶。我清楚我自己这一场灵魂之战看样子是要败的,却固执地将仅存的希望寄托在这个天真的孩子身上,希望等她长大成人那天,灵魂里能多一点白,再多一点白。
一个月后,初赛成绩公布,我入围了决赛。崔老师高兴地在全班面前夸我,搞得我很不自在,身边的方柳因此更加恨我,而我注意到,秦理听到毫无反应,更没表现出替我高兴。崔老师跟学校申请,由她亲自带我去北京参加决赛。最兴奋的人是我爸妈,他们以为自己生的儿子是文曲星下凡,自己失败的半生里以为永远无法实现的梦,全都被我一个人重燃了。我妈带我去书城花重金一口气买下几十本我喜爱已久却舍不得买的闲书,我爸甚至把我的小说打印出来,用透明胶带贴在他那辆改装倒骑驴的玻璃上,没人买串儿时就坐下来静静地反复看,随手带字典,不认识的字就拿铅笔标记,实在不懂回到家再问我。我能看到他在那种时候眼睛里闪着光,可惜多年以后,我无力挽留那道光,让它继续照亮我前路无尽的黑暗。
假如说我三十岁前的人生有过辉煌,只那么一次。十五岁那年,我在那次作文比赛中拿到一等奖,从北京回来后的第二个月成绩公布,随后我登上了本市报纸教育版头条。一等奖的奖金有三千块,十五岁以前我从来没在手里一次攥过那么多钱,虽然是一张汇票,比不上三十张人民币有厚重感,但是当我把它交到我爸手上时,他的双手往下沉了又沉,拉弯了腰,好像是在接受领导颁奖。在我刚上小学时,他一直是厂里的先进职工,每年年底都会从领导的双手中接过一箱鸡蛋、一袋白面、一盒冻刀鱼,还有他最看重的那张奖状。那些奖状直到他去世还贴在客厅的墙上,整整一面,跟着老房子一起泛黄发霉。厂子倒闭,下岗以后,我知道他最怀念的还是上台领奖的瞬间,那是属于他一生不复再有的辉煌,直到我那张奖状最后一次成全他,我偷偷凝视了他那双手很久,除了被热油溅烫的疤痕,十个指甲缝里是永远洗不净的辣椒面跟孜然。自己结婚以后,我曾无数次在睡前回忆他短暂的一生,他的一生虽然大部分时间败给了贫穷,但他的灵魂没有败给黑暗,起码他身体里的白,到死都没服软过。
某日,崔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颇为郑重地说,她想推荐我代表育英中学参加一个全国青少年作文大赛。我问崔老师,为什么要推荐我?崔老师说,你有天赋,不想看你荒废,总之你去参加比赛。那天走出办公室,我的脑子里想了很多,原来从十岁开始,一直日夜纠缠我的那些疑问和困惑,不是毫无来由的,曾经我一直嫉妒秦理那颗天才的脑袋,但从那一刻起,我明白自己不可能成为秦理,但我有属于自己的武器对抗世界,就是写作。当晚回到家,我反复看了几遍崔老师打印给我的征文要求,如有神助,写出了一篇万余字的短篇小说,故事的主人公同样是一个在青春期里迷惘困惑的少年,糅杂着我和秦理两个人的影子,故事里也有黄姝、冯雪娇和高磊。虽然多年以后重新回看自己写的那个故事,倍感矫情做作,但那正是对我最初的青春所做的真实注解。
刚从北京回来时,只有秦理问过我,决赛出的什么题目。我说,开放题,两百人坐一个阶梯教室,监考老师拎着一台小电视走进来,开机是一片雪花,小时候看电视坏了的那种,放了一分钟没关掉说,开始写吧,限时一小时。秦理问,你写的什么?我说,《黑白战争》。秦理说,还行。说完就回自己座位看书去了。直到我获奖,他对我的评价也始终停留在那句“还行”。后来一段时间的秦理,跟谁讲话都是看心情,有时会突然出现在我跟冯雪娇面前,问左右不靠的怪问题,其余时间都坚守在属于他的角落,写着什么或看着什么。自从他跟黄姝从那个防空洞里走出来,两个人好像都有种说不出的改变,但彼此之间更加亲近。进入初二下学期,冯雪娇主动提出以后周末要减少活动了,得为升高中部的大考做准备,可以前最爱折腾的也是她。秦理对升学表现得无所谓,在我有一个月没见到黄姝的日子里,他们俩几乎每周都见面,直到后来黄姝出事,我们才知道两个人还有一处属于自己的小天地——黄姝遇害的那间砖头房。刚入秋时,秦理曾被学校试图劝退过,但他毫不理会,坚称每次大考都是故意压着及格线答的,学校没有正当理由,他又没犯法。我之所以对这个时间点记得特别清楚,是因为秦理当时每天往回捡落叶,各式各样,贴在那本交换日记里,做上标记,搞得教室地上到处是碎叶子,被值日同学投诉,但他毫不理会。学校也确实没法强行撵他走,可是又看不懂他硬要留在学校的目的。用校长的话说,好好一个少儿班的神童,怎么就魔怔了呢?
升入初二以后,时间好像一下子变得飞快。所有人都忙着准备一年后直升育英高中部的考试,初二年级的晚自习直接上到晚上九点钟。我的成绩仍然没起色。我不知道秦理怎么打算的,对于他自暴自弃的行为,我跟冯雪娇也都不敢问,也许所谓的成绩和升学已被他视若无物,他的脑子里琢磨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尽管当时他才刚满十二岁,但是那本《临终关怀须知》和那首《生日感怀》告诉我,年幼的秦理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更早地在思考生死,一个本不该属于那个年纪的命题。开学以后,班主任崔老师真的改命我为新的语文课代表,我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我并不善于以自命不凡的身份站在人前对别人指手画脚,况且被撤掉的原语文课代表,正是我的同桌方柳,为此她开始对我更加排斥,拒绝跟我说话,还时常自言自语暗讽是我抢走了她的官位,并且在崔老师当堂讲读我的作文时,公然发言批评我写的东西思想阴暗不积极,故作高深,不符合应试作文标准。对此,我只能付之一笑,反倒被她激发起更大的写作欲望,每周周练作文都把字数写超一倍,仍然在崔老师那里获得最高分。方柳觉得我那是在对她公然挑衅,终于有一天忍不住对我开口说话,说王頔,你这样写下去,早晚有一天会后悔的,将来升学考给你打分的肯定不是崔老师。我懒得理她,因为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我像仇人一样恨之入骨,难道只要仇人死了,自己就会过得更坦然?我只好认为,无缘由地彼此憎恨,或许也是人身为群居动物的天性之一。
2002年秋天,某个清晨,冯雪娇的姥爷杨树森在睡眠中停止呼吸,快八十了,一点没遭罪。冯雪娇发现给自己做了十几年早饭的姥爷当天居然没起来床,推了又推也不动,才明白过来。他姥爷当了一辈子警察,听说出殡当天出动了好多警车。冯雪娇三天没来上学,憋在家里自己哭。那个周末,是五个人最后一次集体活动,约在碰碰凉喝饮料,黄姝组织的,担心冯雪娇在家憋坏了,想陪她散心。冯雪娇一边吃一边哭,黄姝在一旁安慰。高磊提议说,下周学校组织去大连秋游,住两天两夜,一起报名吧。黄姝附和说,去好好玩吧,真羡慕你们。我转头问秦理,你去吗?秦理说,没想好,家里有事。我问,什么事?秦理说,我爷爷死了。除了黄姝,其他三个人像同时挨了雷劈一样呆在座位上。秦理把一场死亡说得波澜不惊,对比得冯雪娇似乎做作了,一个老人的死居然也能抢另一个老人的风头。我质问秦理,为什么不早说?不把我们当朋友吗?秦理说,没想说,也没发丧,就我和我哥。我指责说,你应该说的,万一有我们能帮忙的。秦理说,死人还有什么忙可帮?秦理说话过分了,当时我有点生气。黄姝看出来了,打岔说,你们都一起去玩吧,等你们回来给我讲,大连我一直都想去。冯雪娇终于不哭了,接话说,那等我们明年考完了试,咱们五个也一起去外地玩两天,好不好?这次我们先去。黄姝说,一言为定。冯雪娇看着我时,我说,要交四百五。高磊说,没关系,你跟秦理的我请客。秦理说,用不着。我说,我回家先跟我爸妈说说。冯雪娇追问秦理,那你到底去不去?秦理说,去。
上初二以后,秦理依旧坐在角落里,依旧是所有老师的眼中钉。他上课从不听讲,病情好转以后,恢复了闷头看书的习惯,看的书很杂,有古希腊的哲学书,也有讲宇宙奥秘的,最奇怪的一本,是《临终关怀须知》,我没问过,所以不知道他爷爷当时就快死了。每逢考试,理科卷子秦理永远只写最后那道最难的大题,而且永远只写正确答案,没有解题步骤。语文和英语卷子只写作文,都是谁都看不懂的意识流文体,时长时短,短的时候甚至只是一首怪诗,所有老师都拿他没办法,我想恐怕是那些成年凡人也无力判断,他们面对的到底是一个天才还是一个疯子。我偶尔在自习课上回头偷看秦理,总见他在一个粉红色的本子上奋笔疾书,本子已经写了很厚。很久后我才知道,那是他跟黄姝两个人的交换日记。写交换日记在当年的少男少女中间很流行,进入高中部以后,冯雪娇还邀请我一起跟她写交换日记,我只有两个字送给她,无聊。她难道不明白,那东西只是有情人才能互通有无的?
黄姝非要抢着买单,她掏出钱包时,我们都看见里面夹着的那张五个人的大头贴,还有一张纸片,上面是用红色圆珠笔画的“火炬”草图,冯雪娇画的。冯雪娇惊叹,哎呀,你还留着呢。黄姝说,当然,我觉得特别好看,还想哪天文在身上呢。冯雪娇彻底把悲伤忘干净了,惊叫说,太酷了!真羡慕你,没有爸妈管,我将来要敢文身我爸能打死我!话一出口,才知道犯错了。黄姝笑得很委婉,冯雪娇说,对不起。黄姝说,没关系,你帮我想想文在哪儿会好看?冯雪娇说,脚踝?后腰?听说还有女生文在胸上呢。两个女孩嬉笑起来。黄姝说,我觉得手腕也挺好看。冯雪娇说,好看。高磊插嘴说,文身得想好,没法后悔。黄姝说,我也就说说,怕疼。冯雪娇学舌说,我也怕疼。
那天晚上,高磊自己打车先回了家,本来他顺路可以捎我。而我如愿被留在原地,反复思考自己过往的记忆是否真的准确。第一层一共三十八阶,肯定没错。就算真的错了,能有勇气替我求证的那两个人,也早已经不在了。走回家的路上,我对自己说,从今往后,老老实实做一个懦夫。对了,还有。黄姝,生日快乐。
假如我知道,那是我们五个人这辈子最后一次相聚,我不一定会更感伤,散伙是人生常态,我们又不是什么例外。只是我偶尔会想,假如那天真能重来一次,应该过得再庄严一点,正式地吃一顿饭,拍一张照片,好好看着对方的眼睛说声永别。
共犯过罪孽的人,无论时隔多少年,依旧能达成某种共识,那就是假装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可悲的是,多年来我跟高磊一直是好朋友,就算后来联系渐少,彼此需要援助的时候还是会第一个想到对方。大学毕业那几年,基本都是他援助我。借钱给我,借房子给我住,也因此那缄口不言的默契更加频繁地折磨着彼此。本来当年在秦理出事以后,我跟高磊至少有半年没说话,直到黄姝的死,我们再一次被紧紧联系在一起。高二那年,因为在宿舍无意中听到有高三男生讨论起黄姝案子时语言轻浮,高磊直接冲进人家宿舍,一个人跟八个人打做一团,直到双方都被揪到校长面前,对方也始终没明白究竟怎么一回事。在此之前,高磊曾几次主动跟我亲近,我都刻意躲着他,准确地说是我在躲着自己。秦理刚出院那段时间,我跟冯雪娇都尝试过去他家探望,都被秦天拦在了门外。唯独高磊一次都没去,只托他爸爸找人给秦理家送钱,后来我们知道,秦天一分都没收过。冯雪娇曾经哭着跟我说,她想跟他爸爸坦白,秦理如今这样都是自己害的。当时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拼命阻拦她,或许是为了自保,或许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父母,我劝冯雪娇,就算让家长知道了,秦理也不会变回原来的样子。在那之前,我一度以为自己已经长成大人了,不会畏惧责任,但莫名的恐惧还是战胜了我们所有人,而负罪感注定折磨我们一辈子。
去大连的火车上,崔老师把我叫到车厢一头单独跟我说,住宿是两个人一间房,你也知道其他男生都不太愿意跟秦理同屋。我打断说,我明白了,我跟他一起住。崔老师说,你帮忙看着点他就行,那孩子最近越来越古怪,我怕他到处乱跑,在外面学校可负不起责。我说,懂。崔老师最后说,给你加分的事,学校领导已经在讨论了。我说,谢谢崔老师。回到车厢里,秦理就坐在车窗边发呆,秋风嗖嗖地灌进来,不停掀起他的刘海。秦理一双丹凤眼,跟他哥哥一样,挺好看的,就是有种距离感。我不禁想小学时他刚跳级到我们班,小小的个子被书包压得更低,小心翼翼地自我介绍时的样子。“我叫秦理,谢谢。”只有这么一句。
原来,紫薇最终还是原谅了小燕子。高磊说,没想到那就是他见到黄姝的最后一面。我说,只有你们俩见过黄姝那一面,我羡慕。高磊说,可她不是那样的人,她不应该有那一面,你懂吧?我说,傻逼,废话。
我和秦理人生中第一次见到海,都是在大连。我大部分时间都跟高磊在一起,秦理则是埋头在海边捡各种贝壳。我们住的招待所条件不错,是李扬他爸帮忙安排的,有空调有热水还有VCD机。最后一天晚饭后,秦理不知道去哪儿了,高磊来房间找我,两个人闲极无聊躺在床上发呆。高磊突然说,回去以后,我打算跟黄姝表白。我说,你跟我说干什么?高磊说,就想跟你说一声,君子不夺人所好,可这么长时间了我看你也没动静。我说,跟我没关系。高磊说,你真不生气?我说,我生哪门子气,你倒是应该想想秦理。高磊说,我觉得他俩更像姐弟,你觉得呢?我说,我不知道。高磊说,我看冯雪娇其实挺喜欢你的,你感觉不到吗?我说,她有病。两人一阵沉默,我平躺着看几只蚊虫不停在往棚顶滚烫的电灯泡上撞,死得啪啪响。都有病。
在后台。高磊说,在后台吻的。黄姝扇了他一巴掌。没力道。我问,你怎么反应的?高磊说,我就只能装醉,黄姝就去后台换衣服了。我问,你什么都没说?高磊由蹲变坐,脸彻底被埋没在荒草中。高磊说,我说她能穿那么少在别人面前跳舞,为什么我亲一下都不行,我喜欢她。我问,扇你之前还是之后说的?高磊说,之前。我问,为什么以前从来没讲过?高磊说,没脸呗,跟你讲也不合适,但我跟娇娇说过,她从没跟你提过吗?这次我的惊诧再也掩饰不住,说,从来没有。高磊说,那也永远别再跟娇娇提,就当我今晚喝多了。我说,你说。高磊说,娇娇不信,后来还去那家夜总会找过黄姝一次,回来跟我说她差点儿被小流氓占了便宜,是黄姝帮她挡走的。黄姝把娇娇撵走了,让她往后再也别去那种地方。
门没锁,李扬领着另两个男生进门,直接忽视我的存在,对高磊说,知道你在这儿,好盘带来了吗?我知道他们说的好盘是什么意思,就是我在高磊家客厅看的那些东西,让我变得没有过去那样干净的东西。李扬继续说,等回学校了拿我的跟你换。高磊犹豫片刻,说,你们等下。他起身回去自己房间。李扬一屁股坐到秦理的床上,跟我大眼瞪小眼。我问,你看什么?李扬说,你跟秦理怎么能是好朋友呢?我说,跟你有关系吗?李扬说,一起看呗。我说,滚犊子。李扬说,你是不是觉着自己特牛逼?我说,一般,比你牛逼。就在对话再继续下去就有动手趋势时,高磊回来了,腰后衣服里掖着好盘,问李扬,你拿走回自己屋看吧。李扬说,不行,我跟班长一屋,去你屋看。高磊说,我隔壁住的是陈主任。李扬说,那就在这屋看。我说,你傻逼。李扬不说话,盯着高磊看,高磊过来拉起我说,走吧,让他们看吧。
2015年3月18日那个晚上,高磊大醉,蹲在医大操场防空洞入口前的荒草丛里说,他一直以为自己才是第一个吻黄姝的人。我装作满不在乎地问,什么时候。高磊说,就在黄姝出事前一个月。当时高磊跟我还有冯雪娇,都已经通过了直升高中部的大考。高磊说,那个寒假中的某夜,他的堂哥说要带他出去放松放松,十五岁的他跟着几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第一次去到夜总会。一个少年开始觉得自己属于成年人的决定性时刻,不是吹十八岁生日蛋糕蜡烛,而是真正被成人世界无差别地对待。酒杯碰撞的响声,就是宣布自己成年的早钟。他很亢奋,而就在那一刻,他看见了正在舞台上跳舞的黄姝,衣着暴露,浓妆艳抹,满头细汗反射着迷幻的光。
出门以后,我追问高磊,为什么哄着李扬那个傻逼。高磊说,我爸有个项目得他爸批条子。原来,就是这么不可理喻又顺理成章的理由。我无权指责高磊,因为我之后的所作所为远比他低劣。当我跟高磊从外面回来时,发现门开了道缝,我直觉哪儿奇怪,小心地推开门时,崔老师和德育处陈主任就在房间里,一站一坐,盯着我和高磊,盘就在陈主任手里,他一个中年谢顶的男人,裸女封面搭配他那张脸更怪了。我踏进门的前一刻,高磊缩到我身后低声说,千万别卖我,咬死不承认。随后就消失了。陈主任拍拍茶几,示意我站到那儿去。崔老师看我的眼神全是失望。陈主任问,谁的,说吧。我说,不是我的。陈主任说,刚跳窗户跑的是谁?我说,不认识。陈主任说,行,你嘴硬。
秦理跟我重新和好,冯雪娇跟黄姝再次像从前那样亲如姐妹,再加上高磊,五个人一起度过了几乎大部分的周末以及漫长的暑假。每个人过生日时,都会互换礼物。黄姝曾说那样不好,花家长的钱破费,心里总归不舒服。但冯雪娇坚持要每个人的生日都过一遍,谁也不能漏掉。至今我说什么都想不起来,那两年黄姝过生日我都送过她什么礼物,其实其他三个人我送过什么也一样不记得,想必都挺寒酸的,因为我的零花钱少得可怜,假如买过什么特别贵的东西,我一定会记得。但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我十四岁生日那天,秦理送我的礼物,是他亲手抄写的一首短诗,还是那个叫狄兰·托马斯的诗人,诗名就叫“生日感怀”:“黑暗是路途,光明是去处,那从未也永远不会降临的天国,才是真谛。”当时秦理的病情有所好转,我们都替他高兴,但最高兴的还是黄姝。高磊的加入,令原本四个人的组合以新的方式活络起来,但也有不适。我初初观察,秦理似乎不太喜欢高磊,但我猜不透到底是因为他从小就对陌生人突如其来的亲近尤其抗拒,还是因为高磊表现出对黄姝特殊的好感。其实我和冯雪娇也发现了,只是我们无法将那些行为视为友情的出格,至少高磊和黄姝看上去比我们都要成熟,似乎更加般配。尽管我心底不愿承认,但这是事实。五人一起出行时,高磊永远在扮演大哥哥的角色,那段时间我在美国电影里面学会一个词,绅士,虽然我不知道绅士具体该表现出哪些品质,或是如何爱护女孩子,但我知道那是对男人的褒义词,我不是,高磊至少接近。有一个细节,我记得尤其清楚,高磊跟黄姝用同样牌子和颜色的纸巾,而那个年纪的男生,出门携带纸巾的已是稀有动物,爱干净的高磊甚至还有一块随身自用的格子手帕,跟电影里那些绅士一样的习惯。每次一起吃完饭,高磊总有一个暧昧的小动作,就是在手里折好一张纸巾帮黄姝擦嘴,动作很轻,黄姝有时会微笑着躲开,有时懒得躲。高磊表现得是那么自然,让人觉得就是一个大哥哥在照顾妹妹,跟我在他家看的那些脏东西无关。
就在我跟高磊离开后,李扬他们没关窗,隔壁的女生听到声音后直接向陈主任举报了,好像是方柳。陈主任带着两个男老师来撞门时,李扬三人直接跳窗跑了,二楼,下面是草坪,脸没看到。陈主任说,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跑的那三个人是谁?我说,不是我。
现在回想起来,初一下学期那半年,大概是属于我们五个人最好的时光。至少对我来说是。
就在此时,秦理偏偏回来了,进到房间里也是一愣。陈主任对秦理太熟了,初二以来,崔老师没少把秦理往他那儿送。陈主任说,哟,你呀。秦理还是不明白。陈主任说,刚才跳出去的要不是别人,肯定有你们俩,我这么分析没错吧?秦理见到陈主任手里敲着的那张盘,全明白了。我只有那一句,不是我。但我管不了秦理,他径直走到自己床前,钻进被窝,戴上随身听的耳机,闭眼要睡觉了,完全当陈主任和崔老师是空气。陈主任笑了,说,你俩可以,睡吧,好好睡,咱等回了学校一起说。临走前,陈主任站在门口说,用我帮你俩关灯不?秦理躺在床上像睡着了,我站在原地不吭声,开关真的被陈主任关了。崔老师临出门前,手指狠狠戳了两下我的肩头,咬着牙说,火车上都跟你说什么来着?白瞎我一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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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以后,秦理竟真的睡着了。整件事本来跟他就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我不一样。这种事发生在育英,记过都是妄想,直接开除。高磊找到我说,对不起,把你害了。我说,还有秦理。高磊说,千万不能把李扬说出去。我说,为什么?高磊说,抓到李扬,他一定把我给兜出来。我说,难道要我跟秦理扛?凭什么?高磊不说话了。我说,你让我想想,但我肯定不会背这黑锅,我背不起。高磊说,我知道,你等我找李扬聊聊。我说,你一开始就不该搭理他。高磊说,晚了,我也是没办法。我说,你活该。
七个警察,两辆车,分别停在两个方向死死盯着砖头房,其中一辆是刘平在开,一路从秦家楼下跟到这里,眼看着秦理朝着砖头房北面的荒地继续走了一百多米。四周漆黑一片,秦理握着手电筒在凹凸不平的荒地上行走,最终在一片半人高的荒草中间停住,蹲下身,只能看见人影翻出一包东西塞进书包,重新背在身上,站起身,用手电向着荒地南侧的方向连续打开又关闭了三次——这是在给人打暗号。而此时,刚刚抵达的冯国金把他的那辆桑塔纳2000停在面南的路边,刻意与刘平他们那两辆车保持一定距离,他正在车里跟刘平打电话说,秦天肯定就在附近。冯国金忍不住冒着暴露的危险,急忙下车四处观望,因为他所在的方向,正是手电筒光直冲的方向。冯国金猛地回过头,荒地四周空无一物,唯独除了南侧孤零零的几家尚未拆迁完的违章脏饭店,中间的那家小面馆,靠窗的桌子上只坐了一个年轻男人,他的目光也正看向冯国金的方向——虽然他的照片早就给全队人看过,但隔这么远一眼就能认准的,恐怕就只有冯国金了。冯国金全想起来了,他们俩有过一面之缘,就在交通队的拘留室里,那个年轻人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拿余光瞅人。后来,那张脸一直印在冯国金脑子里十年,直到他死,他的面孔在冯国金的脑海里反而越来越清晰。冯国金知道,那张面孔会再多伴随自己十几二十年,直到自己也死掉。
深秋的夜凉了,两个人站在阳台上,声音压得很小。月光下,秦理躺在床上睡得很安静。我一直不相信直觉这回事,可讽刺的是,对于人生中的厄运,我却总是提前有预感。我望着秦理,心里莫名难过。那片刻宁静仿佛是种奢侈,但凡清醒时,他永远都在跟心怀叵测的命运作对,一刻也不得歇。我跟高磊说,回学校以后,你给我个说法吧,陈主任找我以前。高磊说,知道,我对不起你。我说,我不恨你,我只是不想再被人随便欺负了。
电话响了,是刘平。蹲守的两组人都没发现任何秦天的踪迹,但是秦理从家里出发了,看方向应该是往砖头房去呢,背着个书包。冯国金问,书包是瘪的吗?刘平问,什么瘪的?冯国金放大声说,他背的书包是不是瘪的?看着特别轻?刘平说,对,是看着挺瘪的。冯国金说,你们跟住了,我现在就过去——假如自己必须马上跑路,可家里还有一个未成年的弟弟不能带走,弟弟该怎么生活?当哥哥的会给弟弟留下什么?对,钱。冯国金几乎是在一刹那断定,哥哥秦天在果园挖出的就是他藏的钱,而弟弟秦理背着书包就是去取那笔钱的。不管秦理是去哪儿取那笔钱,秦天一定不会露面,但肯定就在附近某处,直到亲眼见到秦理把钱拿到手才会放心。本来冯国金以为,秦天在烧了车,杀了小邓以后就会彻底消失,但是直到果园发现那个铁锹挖出的坑,冯国金才开始相信,秦天没走,他一定会回去再见弟弟一面。
回到学校的第二天就是十一国庆假期,直接放假。陈主任没找我,崔老师也一句话没跟我说。看样子是要等到七天以后再收拾我和秦理,噩梦越做越长。放假当天,陈主任在操场上碰到我,还是故意露出那种笑,说,别怕,现在我也管不着你了,直接交给校长处理了,正开会呢,假期结束就有结果,你回家好好休息。回到家我给高磊打了一个电话,高磊说,他不敢跟他爸妈说,怕被打死,李扬那边铁定不会承认,实在不行,放假回来以后,他陪我一起去校长那儿坦白,他爸跟校长关系还不错,上点礼,怎么也不至于开除,记大过呗。
冯国金突然想起那个叫王頔的男孩,给自己讲过秦天秦理兄弟俩的关系,假如有秦理帮忙,秦天也不至于用到铁钩拖尸,这是不是说明,秦理对哥哥秦天犯下的罪行一无所知?基本可以排除秦理也有参与的嫌疑?冯国金最为好奇的是,黄姝的死亡时间是2月12日的下午五点左右,但秦天被抓酒驾的时间是当晚十一点多,在五点到十一点这中间的六个小时,秦天都在干吗?黄姝的尸体一直被藏在那个砖头房里吗?假如照魏志红说的,弟弟秦理几乎每天都待在砖头房里消磨时间,为什么偏偏在当天那六个小时里不在?那六个小时里,秦理又在哪儿?
我们以为计划好了一切,可命运只有在这种时候开玩笑,才会让人真正意识到它的存在——谁都没料到那场意外的来临。2002年10月5日,早上冯雪娇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当天轮到她护校了,但她肚子疼,不想去,问我能不能替她。换作平时我就答应了,但我还在担心两天后要面对校长的事,实在没心情。冯雪娇在电话那头抱怨似的说,好吧,幸好还有秦理陪我。放假七天,初三每班出十个人轮流护校,基本没任何事做,走流程而已。我问她,护校也有秦理?冯雪娇说,有,还有方柳,讨厌。
冯国金要时刻等着刘平的电话,他本不该留在办公室休息的,可所有同事都玩命逼他,他们知道,小邓的死几乎把冯国金推到了崩溃边缘。冯国金不敢去宿舍,就躺在办公室里的行军床上闭目,压根儿睡不着,就在脑子里最后捋一遍:秦天在大西农贸市场后的砖头房里将黄姝强奸并掐死,随后决定用面包车运尸,但因为左手残疾,不具备独自拖拽尸体的能力,遂从魏志红的猪肉档偷来铁钩作为工具。也许他原本计划的埋尸地点就是郊区那个果园,既然他藏东西也在那儿,说明那是他认为安全的一个点。本来想当晚就连尸体带车一起烧毁,可他万万没想到,车还没驶出市区,就在鬼楼附近被交警大队给拦下了,而秦天自知喝酒了跑不掉(估计在抛尸前为壮胆,或在行凶时已是醉酒状态),车里的尸体一定会被发现,遂决定就地抛尸,趁机拐进鬼楼荒院东墙外的死胡同,正巧见砖墙有大洞,便用铁钩拖拽尸体穿过大洞(砖头上血迹属于黄姝)。过程中凶手或被铁钩割破手,自己的血迹留在了黄姝的内衣上(其他衣物可能一早就被销毁)。尸体被拖至鬼楼前的大坑内抛尸,随后凶手又从大洞出来,将铁钩连同沾血的内衣一并丢进垃圾箱,回到车内(或因车内残存血迹),原路开出时,清楚跑已经来不及,便佯装以酒驾被抓反而更保险。拘留那些天里,秦天一定天天惦记着大坑里的尸体会不会被人发现,等他出去马上回去,假如还在,就按原计划再次带走尸体并连人带车销毁——可惜尸体被张老头儿发现,秦天只能第一时间把车销毁,让警察找不到任何跟他有关的直接证据。必须承认,这小子的冷静异于常人。可他被放出来以后,为什么非要杀了小邓?难道是小邓反过来跟踪的秦天?怎么都说不通。有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冯国金脑子里挥之不去,虽然听上去荒唐,但他再想不出更好的解释——殷鹏和秦天是一伙的,共同设计做掉了小邓——可曹队坚称他的调查无误,小邓出事当晚,殷鹏和老拐被证实根本不在本市。难道小邓真跟错人了?怎么可能?那不是冯国金认识的小邓。
当天上午,冯雪娇到了学校才发现,自己被安排的岗位居然是锅炉房,她偷偷去查了登记,原来看锅炉房的本该是方柳,冯雪娇的岗是食堂,但方柳来得比她早,先把食堂给占了,冯雪娇找她理论,方柳死赖着不换。我常说冯雪娇就是个纸老虎,关键时候谁都搞不定。冯雪娇气得直哭,又去门卫室找齐阿姨说情,齐阿姨说,女孩子在锅炉房待着确实说不过去,又闷又热的,你们班这是谁安排的啊?要不你去找个愿意跟你换岗的男同学说说,有人愿意换就行,但得保证不缺岗。冯雪娇只有去找秦理,秦理的岗舒服,宿舍楼门卫室,有床有电扇。冯雪娇说,她肚子疼得实在挺不住了,再在锅炉房里待下去快晕了。秦理一句没多问,让冯雪娇躺在床上休息,把门带上,自己拿着本书朝操场另一边的锅炉房走去。后来冯雪娇曾跟我描述,她看着窗外秦理大步流星的背影,一瞬间觉得他真的长成大男孩了,一个爷们儿。假如她知道那天会出事,打死她也不会要秦理跟她换岗的。冯雪娇每每提起都哭得厉害,我只有安慰说,我信你。
“2003年2月6日至11日,黄姝都住哪儿了?”“轮毂”“手铐”“录像带”,冯国金翻看着小邓死时还揣在口袋里的笔记本,字迹又乱又丑,一看就是个急性子。“老拐”后面点了三个感叹号,写着“操你妈”。又给冯国金看乐了,这孩子太哏了,没法不稀罕。冯国金要使劲儿琢磨明白,小邓最后两页记下的这些琐碎信息,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理走向的,是他一生中注定要面临的深渊边缘。那场爆炸不止摧毁了他的身体,同时将他的灵魂步步紧逼着往深渊里推。秦理在那个边缘挺了好多年,其实多少次只要稍稍一松手,就那么掉下去,一切都了结了。但是他就一直那样挺着,因为他还有重要的事没完成,不可以了结。
2月24日当天,大队长曹猛带着大部队从外地回来了,黑社会案最后两个关键头目全给带回来了,忙活了一年半的大案,终于算告一段落。队里的人手又多起来了,曹队也亲自上阵帮冯国金,去查高速收费站的监控录像。赶得真是时候啊,冯国金心说,有他妈什么用,我的人都死了。冯国金两天一宿没合眼了,看东西都有重影,他让刘平安排两组人二十四小时蹲守,一组去大西农贸市场,重点是那个砖头房,另一组去秦家楼下,密切监视秦理的一举一动。出发前的一个小时里,冯国金一共接到三个电话,第一个是郊区派出所的所长,说他们在距果园不远处一栋废置的猪圈里,发现一个用铁锹挖开的坑,这就跟烧毁的面包车里发现的短柄铁锹对上了,秦天一定是取走了什么一直藏在那里的东西。第二个电话是大队长曹猛打来的,他当时人正在交通队,证实了A94575的黑色奔驰不是殷鹏的车,是个假的套牌,而且殷鹏的车还在他公司楼下停着呢,人也没跑路去国外,机场没有出境记录,跟司机在广州呢,他核实过——小邓有没有可能跟错人了?第三个电话是杨晓玲,质问冯国金离婚的事到底还谈不谈,冯国金只说了一句,小邓死了,杨晓玲在那边就哭了,她也认识小邓,挺喜欢那孩子的。冯国金说,最后几天,等我抓到了人,就回家跟你谈,从头好好谈。
2002年10月5日上午十一点半,由于锅炉房新来的工人违规操作,加上设备年久失修,引起一场意外爆炸,方圆半里内都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工人和秦理双双受伤,但秦理当时距离爆炸点更近,伤势更重,据说被气流撞飞到了墙上又弹出去,当场昏倒。秦理被救护车送到医院的时候,是门卫的齐阿姨跟车走的,冯雪娇想上车却被拦了下来。她站在学校门口号啕大哭,跳着脚哭,直到救护车再也看不见。
冯国金这么说,是因为尸检发现,小邓肺部被一刀刺穿以后,并没有马上死亡,而是至少又挣扎了有二十分钟,还曾试图爬离那个垄沟,假如当时那个出租车司机能折回去看一眼,小邓兴许还有救。冯国金知道,想这些都没用了,施圆问他小邓死前有没有遭罪,他撒谎了。在小邓的指甲中,发现有他人的DNA,很可能就是凶手的——小邓死前曾跟凶手面对面,却无还手之机。
那场爆炸,造成秦理双侧耳膜穿孔,右耳听力完全丧失,左耳尚有残存的微弱听力。此后的两天,我、冯雪娇、高磊,都试图去医院看秦理,却被他哥哥秦天给拦在了门外,他什么都不说,就是使劲儿把我们往外推。他看冯雪娇的眼神里,有股无处宣泄的恨。唯独一个人例外,就是黄姝。黄姝在秦理出事当晚,就去医院陪了一整夜的床。我们只有问黄姝,黄姝说,真的不好,肋骨折了两根还能养回来,但以后恐怕都听不见了。冯雪娇听到以后,哭得几乎站不住,靠进我的怀里,平生第一次,我没有拒绝她。她嘴里叫着都是自己的错,我想要说安慰的话,可是又有什么理由能站得住脚呢?我只有拍着她的肩膀,直到她哭得没了力气,像是睡着了。然而,对于冯雪娇来说无可挽回的事故,轮到我跟高磊这里时,才只是开始。
冯国金越想心口越堵。问那个出租车司机,为什么丢下小邓自己跑了?司机说,小邓说他是警察,让他一路跟着那辆奔驰,直到过了收费站,奔驰往一条土路上拐,再跟就太明显了,小邓让他停车在路边等着,自己下车了。冯国金问,为什么不等他回来?司机说,他让我等了,但是我害怕啊,大半夜连个路灯都没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也有老婆孩子在家等我呢,一个念想,就踩油门了。冯国金问,为什么不报警?司机低声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办案啊,万一是社会上的事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冯国金气得面红耳赤,强忍着又问,那你有没有看到后来有车辆跟着拐进去了?司机说,没有,我停了不到五分钟就开走了。冯国金问,那辆黑色奔驰,车牌号记得吗?司机说,我记性不好,看一眼能想起来。冯国金说,A94575。司机说,对,就这个。冯国金问,你有看见车里坐着几个人吗?看到脸没有?司机说,我想起来了,快过收费站的时候,奔驰的后轮爆胎了,你们那个同事让我也停车,他还下车去帮奔驰的司机换胎呢,所以我才说,我以为他们根本就认识,这要是办案,上去抓住不就行了?我想起来了,就是这么回事儿,最后我才走的。冯国金说,你的事待会儿再说,奔驰车上下来的人,看清脸了吗?司机说,没看清,当时天黑了,离得也远。司机又问,还有我的事吗?冯国金说,你本来可以救一条人命的。
秦理出事第三天,十一长假最后一天。一大清早,我竟接到崔老师的电话,叫我马上去学校一趟。德育处办公室里,崔老师和陈主任都在,还有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女人,是不是学校老师我也不确定。说好的校长呢?崔老师把我拉到门外,单独问我,秦理出事,你知道吧?我说,知道。崔老师说,你跟老师说实话,那张盘到底是不是你的?我说,不是。崔老师说,老师相信你,那就是秦理的。我说,也不是。崔老师说,那到底是谁的?你别撒谎!我说,反正不是我们的,是谁的你让陈主任自己查吧。崔老师说,你真是要把我气死!查什么查!现在就认定是你了!我说,不是我!崔老师说,没用,谁相信?除非你跟学校作证,盘是秦理的。我吼说,跟秦理没关系!崔老师说,王頔,你怎么跟个傻子似的呢?学校什么意思你不明白吗?我说,不明白。崔老师说,只要你愿意作证,盘是秦理的,就没你的事了,而且校长还亲口答应,作文比赛一等奖可以直接转成二十分,加到下学期的大考成绩里,有了这二十分,你升高中部就能托底了!我说,崔老师,我求你别逼我了。崔老师说,我哪是逼你,现在真心替你着想的就我了!不然你就只剩一条出路,开除!
就在距离小邓遇害的果园不到两百米处,发现了被烧毁的金杯面包车,正是魏志红名下但被秦天在23日当天早上开走的那台。很明显,秦天把车开到荒郊野外再烧毁,就是为了毁掉证据,那辆车载过黄姝的尸体,一定会留下黄姝的DNA。秦天烧车之际被小邓抓到现形,于是秦天将小邓杀害——两个最大疑问:第一,小邓遇害现场不存在激烈的搏斗痕迹,可小邓受过专业训练,怎么可能叫秦天半个残疾人说撂倒就撂倒?除非是中了埋伏;第二,小邓原本是去追殷鹏和老拐的车,为什么会被秦天给跟上呢?抓到秦天,答案都有了——他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小邓的?假如秦天杀小邓是以绝后患,那该死的人是他冯国金才对。
空荡的走廊里响起很沉闷的回音,我满脑子全是作文比赛那台电视机里的黑白雪花。崔老师让我回家好好想想,假期结束前必须给她一个答复,还要承认作证的日子是在被陈主任抓的当晚。我不明白,到底什么意思。回家以后,我不敢当我妈面打电话,跑去楼下用公用电话打给高磊。高磊说,我知道你肯定觉得我是胆小鬼,不是男人,但我们都没办法。我说,什么叫没办法?高磊说,学校早晚要开除秦理,谁心里都清楚,你只是个借口,不然你就是替罪羊。我说,对,替你的罪。高磊说,对,我就是不敢站出来,王頔,你也没能力承担后果,承认自己害怕了,真有那么丢人吗?我们都不是圣人,谁也救不了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现在就是要你选,保秦理还是保我,但是秦理现在已经那样了,算我求你还不行吗?
小邓的追悼会可能得推迟几天,他不会介意的。这是冯国金说的,他还说,小邓不能白死。冯国金必须得撑住,其他同事还得他来安慰呢,特别是一个人。冯国金给施圆打了一个电话,用的是自己新换的手机,施圆那边说已经知道了,她的声音很平静,冯国金反倒说不下去了。施圆说,小邓的尸检她回避了,等追悼会再看最后一眼吧。小邓戴的公牛队帽子,是施圆在他出事前的下午送的。提起帽子,电话那头终于有哽咽声,施圆说,当天下午她放假,小邓约她去避风塘,她当那是俩人第一次正式约会,帽子是早就买好要送给小邓的礼物,可是到了才发现,小邓还约见了别的女孩,搞得她特别生气,原来小邓找她去是当托儿的。那个女孩叫小丽,汪海涛曾经给她和殷鹏搭过线,好不容易才约出来的,小邓怕女孩面对他一个男的会害怕,有话不好说,才把自己给诓去了。去都去了,施圆就扮演起搭档,替小邓问话,小邓在一旁偶尔插两句。冯国金问,那个小丽都说什么了?施圆说,那女孩很紧张,一开始问什么都不说,还埋怨小邓不该骗她出来,后来我陪她聊了几句,她才开口,没直接承认她跟殷鹏之间存在性交易的关系,但意思都明白了,话里还提到,殷鹏确实有性虐待倾向,但是她收了殷鹏的钱,也不敢跟任何人说,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过后来殷鹏再找她的时候,她就不敢去了。对了,她还提到录像带。冯国金问,什么录像带?施圆说,殷鹏在做那种事的时候,会拍下来,应该是有录像带的。冯国金说,她知道录像带在哪儿吗?施圆说,肯定不知道啊,而且她跟我说完又有点后悔了,说自己胡说的,然后就走了,让我们别再找她。冯国金说,多亏有你在。施圆说,小丽走以后,小邓打车直奔殷鹏公司,我不放心,就跟着他一起去了,在车里守了两个多小时,车牌号我记得,A94575,黑色奔驰。直到看到两个男的把行李装上车,小邓非撵我下去,让我回家。讲到这里,施圆顿了半天才说,冯队,他的直觉真的挺准的。冯国金说,嗯,我知道。施圆又问,他死之前,没遭罪吧?冯国金说,没。施圆说,是那个叫秦天的干的吗?冯国金说,还不好说。施圆没再问,最后说,冯队,换个新手机吧。冯国金说,现在用的就是。施圆说,嗯,晚了。
那大概是我灵魂里打过的第一场硬仗。黑方完胜,白方毫无还手之力。卑鄙战胜了高尚,我输了。当我趴在德育处办公室的办公桌上写那封捏造的证明书时,大脑好像被人抽真空了。当我按上手印的一刻,也还是没想到学校真正的目的,是让我证明秦理早在出事前几天就被校方开除,只是赶上假期没来得及公布,因此秦理在出事时理论上已经不是育英的学生,误入校园护校算意外,私自串岗也是违规行为,校方也就不用对他过多赔偿。秦天一度状告学校,最后也只是多收到两万块精神损失费,给弟弟治病都不够。我忘不了,黄姝在得知真相以后,看我的眼神。她拒绝收下我为她专门录制的那盘磁带,含着眼泪说,秦理是你最好的朋友,你的良心过得去吗?
2003年2月23日晚,小邓失去联络以前,曾给冯国金打过一个电话,但冯国金的手机又自动关机了没接到,等他发现时给小邓打回去无数次都没人接,一直打到24日早晨,接电话的竟是郊区派出所的民警,核实过冯国金的身份后,说,人死了,尸体被发现在一个荒废的果园垄沟里,一个起早进城赶集的农民发现的,手机就揣在裤兜里,最后一条通话记录是冯国金的号码。直到小邓的尸体被抬上警用面包车,冯国金守在身边,眼见这个年轻人的胸前再也没有丝毫起伏,长而浓密的睫毛耷拉在眼睑上一动不动,他才强迫自己相信,这不是恶作剧,就算是,那也是老天爷开的。小邓安静地躺在车里,真像睡着了。身着便装,头上还戴着顶公牛队的帽子,他上学时就喜欢乔丹和罗德曼,一直说将来要去美国看一场NBA的比赛。冯国金脱下自己的警服大衣,盖在小邓身上,警徽正落在胸前。冯国金眼睛烧得很,看小邓的脸也越来越模糊,嘴唇也开始哆嗦,他害怕再这么看下去,小邓会渐渐从眼前消失,将来会从别人的记忆里消失。就是在那一刻,冯国金下了决心,哪怕自己嘴再笨,小邓的追悼会他也要主持,有些话必须得从他嘴里说出来才行——这个年轻人叫邓岩,他是个优秀的人民警察,请各位一定要记住他。他的牺牲,是我的错——小邓的脸终于看不清了,冯国金双眼模糊,伸手捋了捋小邓被帽子压趴的头发说,你累坏了,休息吧。咱哥俩儿,回头见。
过不去。这么多年了,从来就没有过去。婚前有一天,娇娇又因为肚子痛在床上躺了一天,我闲来无事,坐在一旁拍着她助眠,顺便欣赏她那张熟睡中的脸。我在想,为秦理短暂的一生,我们到底该承受多少内心的谴责,才能心安理得地过完下半生。那一场事故,对你来说是无意,可对我来说,是一场试炼。敌人只有我自己,我是自己认输的,跟你不一样。所以直到婚后,我也从来不敢跟你提起当年的真相。因为我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害怕,害怕被我最亲近的人鄙视终生。
冯国金年轻的时候没工夫看电视剧,忙起来没白天没黑夜的。退休前反倒开始追剧了,追的还是美剧。女儿娇娇送了他一个iPad,里面剧都下好了,全是探案题材的。冯国金成宿不睡地追,娇娇问他好不好看,冯国金说好看是好看,就是拍得有点假,里面的警察干打打不死,那不是人了,是神。真人会死的。
我怕连你也无法原谅我啊,娇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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