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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认领

黄姝说,王頔,谢谢你。她笑得很甜,特别特别的香。

快走到路口时,路过237公交站。黄姝正站在那里。她坐这班车我早就知道,甚至有时候放学故意磨蹭,远远看着她等车来,一个人的时候她喜欢咬自己的马尾辫,抠手指,连这些小怪癖在她身上都特别可爱。等她上车我再骑走,有时候,是秦理陪我一起停在街角偷看,反正他是个小屁孩儿。但是当黄姝朝我招手的一刻,我还是很讶异,下意识回了下头,确认身后没人,才被冯雪娇拽着走了过去。

两个月了。那是黄姝面对面跟我说过的第一句话。我一时不知道回什么,杵在原地。倒是冯雪娇先停下车,走上前摸黄姝的马尾辫说,你这个头绳在哪儿买的?真好看。黄姝说,别人送我的。你要是喜欢,就送你吧,我还有一个。冯雪娇一点不客气,乐着点头。黄姝解下头绳的一瞬间,黑长的鬈发伴随轻轻甩头的动作,从我的鼻尖掠过。除了祈求时间能够静止在那一刻,脑子里竟然没有任何别的想法,下身也没再出现异样,我知道,我的爱又干净了。

放学后,冯雪娇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家。什么时候她也开始骑车了?自称她姥爷一个下午就把她教会了。我说,咱俩根本不顺路。冯雪娇甩脸子要走,我心一软,说,要不我陪你推车到下个路口吧,然后各骑各的。路过校门口卖磁带的小摊儿,冯雪娇停下车来,买了一盘鬼故事磁带,五块钱,转手要送给我。她说,我知道你一直想要,送你,当作是对你今天英勇表现的奖励。我突然有点难受,大概是自尊心作祟吧,我说,给我也白瞎,我没有随身听。冯雪娇硬塞给我说,随身听我借你,买都买了,我又不敢听,你要不收我就再也不理你了。说完她直接把磁带塞进我书包的侧兜。

当时我还以为那叫自来卷,多年以后听冯雪娇讲,才知道那是烫发。冯雪娇人生第一次烫发就是黄姝带她去的,就在上初中前,烫过火了,回到家被她妈大骂一通,直接给揪到楼下发廊剪成了短发,为此她哭了三天。后来一想,反正进了育英早晚也被剃成小子头,才算想通。我了解她,黄姝是她这辈子的标杆,也是她的噩梦,因为即便她日后再努劲,烫发也好,整容也罢,她也不可能比得上黄姝那般美。你怎么可能比一个死去的美人还美呢?死人不会老啊。

秦理应该走远了吧,我脑子里在想。用掏裆式骑着他那辆大二八,一个人回家。

冯雪娇迫不及待将头绳系在辫子上,两颗小小的红樱桃自己在跳。冯雪娇对黄姝说,那我也得送你点东西啊。黄姝说,没关系,谢谢你的纸巾。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也是心相印,蓝色包装,递给冯雪娇。冯雪娇说,哎呀不用了,你都送我头绳了。我一把接过黄姝的纸巾说,给我吧,我擦车用。冯雪娇说,就你最不要脸,快回家去吧,我要陪黄姝一起等车。

再也没有人打扰秦理收拾书包了,他却无心再理,一股脑儿搂起地上那些沾着脚印和血迹的书塞进书包,背到肩上,差一点压垮那副瘦小的身体,临走出教室门之前,他回头望了我一眼。我仍有点恍惚,被冯雪娇捅了一下才把魂叫回来,刚才揪我又推我的那双无形的手消失了。那一刻,以前我最烦冯雪娇冷不防捅我的那下,竟然带给我熟悉的安全感。我装作不耐烦地说,干什么?冯雪娇掏出一包纸巾说,喏,给黄姝传过去。心相印,上面画了两颗叠在一起的心。我回头给后座,让一个个传,途经的每个人都用一种狐疑的眼神回看我和冯雪娇,好像我俩有瘟疫,纸巾几乎是从他们指尖上跳着到了黄姝手里的。黄姝接到没有抬头,隔了那么远,她不会知道是谁给的,捻出一张,不慌不忙地拂擦着头发上的秽物。我盯着她来回摆动着的纤细手指发呆,根本没注意到坐在她身边的胡开智正在用口型骂我。冯雪娇再次捅我,我转头回来,她正擅自从我文具盒里拿我新买的橡皮在自己本子上狠狠地擦,说,我早就知道你喜欢她,看不够啊?

黄姝冲我摆手说,路滑,慢点骑。

椅子很沉,胡开智抬高双手擎住的一瞬间,我的手也撒开了。椅子撑儿划破了胡开智右手的虎口,血顺着滴到水泥地上,我低头看了半天,才回过神儿来,顷刻间,鸦雀无声。秦理已经站起来了,我下意识地扶起一直蹲在地上的黄姝,说,回座吧。那是我今生跟她说过的第一句话。黄姝走在前,回到最后一排,我跟在后,回到冯雪娇身边。只剩下胡开智仍旧站在讲台旁,像个被拔掉了触角的蚂蚁,原地转了两圈后,走去卫生角拿起拖布,自己把地上的血擦了。他那脑子,就算砸坏了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来,本来就不好使。我心里清楚,他不敢告老师,那会成为他身为一个恶霸的污点。胡开智走回座位时特意绕到我身边说,王頔,操你妈,你给我等着。

那天的夕阳正好。我骑着车,哼着歌,羽绒服紧贴胸口的内兜深处装着两颗叠在一起的蓝心。电影里曾看过那么多爱情故事的开头,都不如自己这个。一切都恰到好处。

只差一场压轴戏了。胡开智看着蹲在地上拿眼睛瞪他的黄姝,傻笑着抹了一把鼻子底下百无一用的大青鼻涕,反手擦在了黄姝细密的头发上,整场演出以隆重的掌声和欢呼声谢幕。我的眼睛刺痛,几乎快睁不开,耳边传来冯雪娇的哽咽声,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反复嘟囔,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我感觉自己的脖梗子好像被人揪着站起身,又推着我走向前,双手不由自主地操起秦理的空椅子,在空中划过半圈,劈向胡开智的脑袋,喉咙里有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在吼:胡开智我操你妈!

从告别黄姝开始数的第三个路口,胡开智带人远远站在街角的一条快拆迁的胡同口等我,我一点都不惊讶,主动骑车拐了进去,嘴里仍哼着歌。之后发生的事没什么好说,胡开智带着几个人,领头的是他那个混社会的表哥,以前他跟外班人打架就找过,我们都见过。他表哥对胡开智说,这小子怎么劈你的,你就怎么劈他,敢还手我打死他,照脑袋劈。

秦理拽了拽拉链被扯散的校服,蹲下来,重新一本本整理地上的书,将每一页印有脚印的都撕掉,狠狠搓成团儿堆在桌子上。坐在我身边的冯雪娇,对着自己文具盒撒气说,他们太欺负人了。几乎就在同时,那阵熟悉的香味再次经过我的身旁,从最后排走到讲台前,众目睽睽之下,黄姝蹲下身,帮秦理一起收拾地上的书,认真的样子仿佛那些散落在地的,是两人共同拥有的东西。余兴未消的几个男生先是跟所有人一样愣住,随即爆发出一阵非常原始的哄嘲声,我从小喜欢看《动物世界》,对那种声音再熟悉不过。“小姐姐给弟弟喂奶喽——”,“杀人犯跟精神病结婚喽——”,来回无非那么几句,但是谁也没有再上前,恐怕是都没想出什么新动作,或是忌惮蹲在地上还差不多跟他们一般高的黄姝。就在此时,他们中最好的代表被从后至前哄抬出来——胡开智,他如被众星捧月般,踱着亮相似的步子,缓缓走到台前,先是对着台下观众挥了挥他的大手,然后才一把拎起秦理的书包,把书甩得漫天飞,秦理站起身,跳着脚抢书包,观众被逗乐了,胡开智再一反手将他推了个跟头,笑声加剧。

那次斗殴只有我被记过了,因为我在校内打胡开智在先,而胡开智没还手。校外的事,学校不管。胡开智表哥手底下一个小流氓顶包了,坚称那一锹是他拍的我,胡开智没动过手。其实我并没有很在乎,我先打他,他再打我,天经地义。但胡开智他爸到医院后,问我爸要不要报警,小孩子打架不是大事儿,不报警就私了,赔我家五千块钱。这件事是我爸临死前躺在病床上才告诉我的,我醒过来以后,大夫说没什么大事儿,他就收了五千块钱。胡开智他爸爸是个大老板,人脉很广。我安慰他说,没事儿,我挨一锹给咱家赚了五千块钱,我挺骄傲的。走出他的病房,我哭了,我才想起当年他在我的病床前对我说的那句“爸没本事”是什么意思,原来他不是想要帮我打回去。

就在普法结束当天下午,第二节自习,秦理开始收拾书包,是老范儿劝他提前回家的,特意打了个电话让他家人来接,可是他爷爷突发脑溢血住院了,秦理只能自己走。座位在第一排的秦理,不慌不忙,收拾得很仔细,他有整理癖,一本本书在桌上都撴齐了才小心地放进书包。多少年后,我再回想当时的画面,才明白其实那是秦理的无声抗议,那些书对他根本没有意义,早都烂在他脑子里了,甚至是他自从上小学就懒得翻看的小儿科,但他就是不能把它们丢在那里,任一些蠢货在上面乱涂乱画,用狗爬一样的字迹写满谩骂的言语。收拾到一半的时候,后排两个高个子男生你推我搡地走上前,为了争夺谁先对秦理下手的特权,自己几乎要打起来,最终达成共识,一个反扭住秦理双手,一个倒拎起秦理的书包把东西倒了个底朝天,然后狠狠地把每一本书都踩个遍,一脚比一脚震天响,仿佛在擂战鼓,果然又召唤出前排几个小个子男生的斗志,纷纷围上前来补脚,相互比试着谁踩出的脚印更完整。秦理拼命想要挣脱双手,却适得其反,一脚脚踩下去更尽兴了,但他始终没有发出一声,眼泪被死死噙在眼圈里,没漏走一滴。

奇怪的是,从头到尾也没有一个大人问过,在我用椅子劈胡开智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秦理当时心中一定在默数自己即将离开这所学校的日子,没几天了,咬咬牙就挺过去了。我猜的。我猜他也一定清楚,自己暂时还逃不出这座城市,撇不掉自己的姓名,往后的日子,一条路走到黑,他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光呢?

伤好以后,我爸妈带着我去校长办公室找西瓜太郎,老范儿也在场。我妈求西瓜太郎能不能把我的处分销掉,怕上了初中还会背在档案里。西瓜太郎不同意,我爸妈送的烟酒他也没收,大概没看上。我妈哭了,他俩都没辙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想的,顶着满脑袋纱布,冲西瓜太郎敬了个少先队礼,宣誓一样说,校长,如果我能以全校第一的身份考上育英初中,能不能请求你把我的记过处分销掉?先是老范儿一愣。西瓜太郎喝了一口茶水说,不用第一,只要你能考上育英,我就给你销掉。我放下手说,谢谢校长,拉着爸妈走出了那间空旷的办公室。

大家都知道了,小天才秦理有个杀人不眨眼的爸爸,还有大伯,一窝亡命徒。这件事掀起的风暴,瞬间在班里淹没了黄姝妈妈是精神病的余波。那一次,老范儿再也没有力气站在讲台上发表义正词严的演说,而是眼睁睁看着班里甚至全校的男生,轮番欺辱瘦小的秦理,无计可施。秦理似乎还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秦大志被枪毙之前,他已经有多少年没见过那个男人了,就算大街上走个对碰,彼此都未必认得出。一个跟自己几乎毫不相干的人,居然可以在死后继续笼罩他的生命,密不透风。学校广播里,连续几天都在播放庆祝“8·3”大案破获的喜讯,甚至有警察来到学校集中对高年级同学进行了一次普法教育,但没有人听,所有同学都在扭头围观秦理,大声讥笑,西瓜太郎亲自出马也镇不住,因为这次孩子们好像的确站在了正义一方,正义怎么能被苛责呢?最后还是老范儿站出来,假装有事把秦理叫出阶梯教室。秦理走出去的时候,身子挺得很直,一个红墨水瓶突然从学生中间飞出来砸中他的后背,扔墨水瓶的男生他爸以前是开出租的,被秦理他爸亲手勒死了。鲜红似血的墨水溅满在那身洗得泛白的校服上,仿佛身中一枪。秦理的身板始终直挺挺地一路走出大门,没回过头。

近两年,我妈总爱提起这件事,尤其喜欢给一家人讲,一说就掉眼泪。她说,我觉得我儿子就在那一瞬间突然长大的,比谁家孩子都懂事儿。我怀抱着女儿,捏着她那像富士苹果一样透红的脸蛋,想起了我爸那句遗言:“爸没本事”。

那段时间,全市风声鹤唳,最紧张的是出租车司机,晚上不到八点就都收车了,据说谁晚上有急事想打车都打不到。因为那伙人每次作案之前都会先劫一辆出租车,司机杀了塞后备厢里,只用车来逃跑,到达安全地点以后再把车连同司机尸体一起烧毁,拿走车里的现金,伪造成一起普通的出租车抢劫案,因此之前十年,警察一直没把那些出租车司机遇害的案子跟之后发生的重大抢劫案联系到一起,直到他们在8月3日露了马脚。快入冬的时候,四人陆续被捕,分别是两对兄弟,其中一对是秦大志跟秦大刚。死刑立即执行。临刑前,电视台做了一期特别节目,采访四个死刑犯,让他们忆述步入罪恶深渊的心路历程,说一些悔不当初之类的话,以儆效尤。节目循环播放了一个礼拜,人都被毙了,魂还在电视里说话。四个人里,秦大刚嘴最硬,到死仍不悔改,埋怨是弟弟秦大志拉自己下水,开枪的都是秦大志,他没有亲手杀过人,坚持自己应该被判无期。倒是最心狠手辣的秦大志最后变软了,在女记者的循循善诱下,两行眼泪顺着深如沟壑的面颊流下,他说,我给我的小儿子写了封信,能帮我念念吗?女主持人接过信,面对镜头动情地读了出来:致秦理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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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底,刚刚入冬。距离秦理去育英少儿班还有不到半个月,就差最后一门智商测试还没考,他爸出事了。他爸跟秦理长得一点也不像,其貌不扬,很瘦,颧骨以下像被人拿刀削过一样少两块肉,眼睛不大,却叫人不敢长时间直视,莫名地令人瘆得慌。他爸的名字跟样貌,我们都是从电视上得知的——秦大志,本市震惊全国的“8·3”大案犯罪团伙主犯,十一年里抢劫杀人二十五起,十八条人命。“8·3”大案是这个团伙犯下的最后一起案子,也是最大的一起。1999年8月3日,四人团伙抢劫本市棉纺厂押送工资的运钞车,劫走现金一百二十万,打死两人重伤一人。大白天当街作案,而且四人用两把枪,动静太大了,省市电视台每天不间断循环播放通缉令,两个月后,一个在棉纺厂门口修车的老头儿向警方举报说,“8·3”案发之前两个月经常见到一个面部瘦削,“一字口”的男子骑着摩托车在厂周围转悠,行迹可疑,很可能是踩点的。警方随即在电视报纸上公布了嫌疑人画像,向市民公开悬赏十万元。那段时间,爸妈给我做好饭就出门,我每天自己在家吃早饭时,都是面对着电视里的那张脸,印象很深,见到一定能认出来。十万块是个天文数字,我家要是能拿到这笔钱,我就能顿顿吃肉,一周也许还能吃一顿肯德基。可我要上学,不能每天蹲在路边抓坏人,但是我爸妈可以,他们俩就是在大街上工作的,每天过眼数不清的人。于是有天我兴冲冲地分别跑去我爸的炸串儿摊儿和我妈扫地的街道,仔细向他们描述了电视上那个男人的模样,说,爸,妈,你们一定要抓到他,把他交给警察,咱家就发财啦。可惜,后来根据画像指认出秦大志的人是一个片警,公职所在,十万块钱没敢要,让给那修车老头儿了。新闻里公安局局长给他颁发奖状和奖金的镜头,把我嫉妒得够呛。这老头儿再也不用修车了吧,可以天天喝酒了。

连夜审那个穿皮夹克的男人,小邓起先一直没进屋,有冯队亲自审呢,他下楼给大家伙买饭去了。不管皮夹克有没有重大嫌疑,之前一轮排查都是他差点儿放走的人,脸上挂不住,所以自掏腰包,请大家吃饺子。饺子买上来,曹队也来了,问冯国金目前什么进度,冯国金说,一会儿家属来辨认衣物,目前看来,嫌疑重大,得拘起来。曹队说,这案子真得尽快,外面有风声了,传得挺邪乎,说什么的都有。两人在门外一起抽完烟,曹队就走了,他还要亲自带队去邻市一家夜总会抓黑社会,回来一趟本想抽调走冯国金手底下俩人,一看这边有线索了,没好意思开口。冯国金进屋继续审,小邓把饺子放在办公室,跟进去了。

生活一直令我感到虚幻不真实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之一,就是所有坏事好像都是集中在十二岁那年发生,从那以后,并没有人跟我解释过生活为何突然开始如此艰难,但一直有个声音在对我耳语说: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你不用明白。自从我听从了那个声音的指引,日子反而好过多了。我长大后甚至一度怀疑,是当年那一锹给我削开窍了,佛家叫顿悟。

皮夹克连自己名字都叫不准,只知道自己姓王,身份证也没有,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精神问题挺严重的。一看这情况,同审的刘平也来邪的,拿枪毙吓唬他,精神病也害怕。刘平问,女孩衣服哪来的?是不是你杀人以后从身上扒下来的?皮夹克说,不是,不是,捡的。刘平问,哪里捡的?垃圾箱,垃圾箱。刘平问,捡来为什么包得好好的?皮夹克,好闻啊,真好闻,不能给别人闻。

长这么大,我一共就打过两次架。第一次就是在十二岁,六年级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为了黄姝,我脑袋挨了一铁锹,差点儿没挺过来。这都是后来听我妈说的,因为当时我晕过去了,醒来以后,我妈眼睛早哭肿了。我醒来后的第一反应,是怕我爸再揍我一顿,赶紧认错,但我后来见他也哭了,一个劲儿问我疼不疼。我安慰他说,爸,当初我要是跟你学摔跤就好了,今天就不至于挨这一下子。他摸了摸我的头,又哭了,骂自己没本事。当时我不明白,他是在指别的,我知道他摔跤很厉害,那我也不可能叫当爹的帮儿子打架啊,犯忌讳。

小邓帮助他回忆,张老头儿发现尸体当天,皮夹克就在围观群众里胡说什么“都扒光了”“好闻”一类的流氓话。小邓问他,你是不是看见有人把女孩扒光了衣服,扔进坑里的?皮夹克狠狠摇头说,我什么都没看见,衣服是别人送我的。冯国金又问,你不是说自己捡的吗?为什么只有内衣裤,外套呢?你给扔哪儿了?还是被你给烧了?皮夹克继续语无伦次,半哭半笑,空洞的眼神仿佛黄姝就站在他面前,躲躲闪闪。小邓低声骂了一句,妈了个逼,到底哪句是真的?皮夹克说,都是真的,衣服是我的。要不是冯国金在场,小邓早就上手打他了,刚进刑警队第三天,他就因为动手打过一个气焰嚣张的老流氓,被领导严重警告过一次。小邓性子急,喝茶都能呛着自己。冯国金按住小邓说,别急,摊上这样的上手段也没用。先把内衣上的血迹交给法医化验,出结果就知道了。

听我妈讲,我爸年轻的时候,打架是一把好手,从小跟我爷爷学摔跤,四方一带有点小名气。他们那个年代社会乱,十七八岁的男孩上学书包里可以不装书,但不能少了枪刺和板砖。我妈年轻时候长得挺好看的,没少被街上那帮小流氓惦记,多亏我爸每天上下学护送她,才没受过欺负,后来俩人就好了。上班以后,我爸在厂子里还总跟人打架,我妈就不干了,说再打架就跟他黄,我爸听劝,真就不打架了,老老实实车零件。他以前是重型机械厂的车间工人,没下岗以前,厂子效益在国营厂里算好的,他还做到过车间主任,那时我家生活条件还不错。我出生以后,我爸见是个男孩,又来劲了,我五岁时非要教我练摔跤,说怕我上学以后挨欺负。他常说,男人行走世上就分两种,一种欺负人,一种被人欺,他的儿子怎么着也不能被人欺负。我妈又不干了,说再教我学坏就离婚,我爸只能放弃。直到1999年他下岗,推辆倒骑驴在街边卖炸串儿,总遇上不给钱的无赖地痞,也没见他出过手。高二暑假,我亲眼见过他被前来驱赶的城管踹了一跟头,可他爬起来就乖乖推车走了。当时我安慰自己,他可能是因为不想欺负人,所以选择了做第二种男人。大能者忍。

冯国金也头疼,好不容易抓到一个有重大嫌疑的,还是个精神病,太荒唐了。汪海涛和他老婆已经到了。刘平让夫妻俩辨认那身内衣。汪海涛老婆的眼泪又下来了,反复看了半天说,自己也不能确定,黄姝从小到大都是自己洗衣服,内衣穿什么她从来没见过。但是,这上面有香味儿,跟黄姝平时身上一个味道,应该是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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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邓说,冯队,我觉得应该现在就带他去指认捡衣服的垃圾箱,暂且相信真是他捡的,万一垃圾箱里还能找到别的呢?冯国金觉得可行,亲自带队,押着皮夹克回到鬼楼荒院附近,让他指认捡内衣的垃圾箱在哪儿。皮夹克一下子好像又变回正常人,眼神没那么浑浊了,七拐八拐,带着一行警察来到荒院东墙外的一条死胡同,东南角有一个老式蓝色铁皮垃圾箱,大小藏进去三四个成年人没问题,垃圾堆得有座小山那么高,这要是夏天,能臭出半里地。小邓问,就是在这儿捡的?皮夹克点点头。小邓又问冯国金,要翻吗?冯国金说,请环卫部门调几个清洁工帮忙,一点点刨。

哪位?

冯国金观察了周围环境,这条死胡同把周边三个老小区给隔开了,包括33号楼所在的荒院。一小时不到,五个环卫工人总算清出了一圈干净地方,这才发现,垃圾箱旁边那堵砖墙被人凿了个大洞,钻人足够了。冯国金明白,应该是33号楼那几家住户为了方便倒垃圾,自己下手凿的。他们算素质好的了,另一个方向的小区紧挨垃圾箱的那栋楼,高层住户直接开窗户往下撇,天女散花,刚一个小时里他亲眼看见两次了,差点砸清洁工脑袋上。小邓发牢骚说,真他妈没素质啊这些人。冯国金却说,这是好事儿,说明这垃圾箱十天半个月没人来清,要是真有东西,肯定还在里面。小邓一听来劲了,直接自己上手拿了一把锹开刨,每个垃圾袋都划开翻翻,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先后翻出几件破羽绒服,都是男人穿的。整个垃圾箱快清空的时候,小邓的铁锹尖磕出一声金属响,他拨开盖在上面的两个垃圾袋,谨慎地掏出一张纸巾包住手,将那件硬物捻出来。

小邓站在审讯室外抽烟,没有马上跟冯国金进去。他觉得太丢人了,是他自己说过的,凭直觉那个皮夹克肯定跟这案子没关系,现在嘴巴抽脸上了,啪啪响。烟飞速抽了半截,掐了,掏出手机正要给施圆发短信想说今晚吃饭先取消吧,改天再请她一顿赔罪,但手机突然有一条短信进来,正是他刚才偷偷拨出的那个尾号7461的,内容简洁,就两个字:

是个铁钩,上面有干掉的血迹。冯国金知道,就是这个了。

这时一组和二组的人也都回来了。一组组长刘平向冯国金汇报,有重大线索,带回来一个嫌疑人。小邓一看,是那个穿皮夹克的男精神病。冯国金问,什么情况?刘平说,这个男的在33号楼里堆了一堆东西,其中发现一身年轻女孩的贴身衣物,上面还有血迹,包得好好的,我们怀疑很可能属于黄姝,但他坚称是自己捡的。冯国金说,马上带进去审,衣物送到法医那儿做鉴定比对,叫汪海涛和他老婆来一趟,认一下衣物。所有人加班。

夜深了。冯国金终于收到女儿回复的短信:爸,我在认真学习,没什么事。冯国金吊了一整天的心总算落地了,回短信道:没事就是好事,学习累,早点睡觉。

快下班之前,小邓带着黄姝号码的通话记录回来了。通话记录很杂,没有哪个号码是她经常打的,挨个儿都得筛查一遍。但其中有一个号码,尾号7461,是黄姝在2月13日下午最后拨打的一通电话,此后就再无任何通话记录。见了鬼了!2月12日,黄姝已经遇害,13日的电话是谁打出去的?7461又是谁?黄姝的手机肯定被凶手拿走了,事后还给7461打了个电话,最可能是报信儿?事已办妥?买凶杀人?小邓说,7461的机主,得赶紧查。没等冯国金安排,他已经偷偷用自己手机给尾号7461打了个电话,刚响两声,被按了。小邓又马上拨通黄姝的号码,不在服务区。小邓跟冯国金都想到了,双手手腕有勒痕,黄姝极可能在被施暴以前还被人囚禁过,这中间有四天,黄姝的电话只有打入记录,没有拨出去过,绝对不正常。2月6日到13日之间跟黄姝通过话的人都有嫌疑,工程不小,不能耽搁。

回队里的一路,小邓开车很兴奋,自言自语说,总算有点眉目了。冯国金说,这话说得还有点早,就算那个铁钩真是拖拽尸体时所用的凶器,也还是个死证据,我们到现在也没有一个目击证人,除了后面坐的这个,没有其他嫌疑对象,第一犯罪现场也还没找到。小邓马上不说话了。冯国金转念,自己老这么打消小邓的积极性好像不太对,夸起小邓说,多亏回来翻垃圾箱,你小子不错。

回队里的路上,冯国金给女儿冯雪娇发了一条短信,问她在干什么。育英的孩子自从进到开发区的封闭校园里,家长都给配手机,校规虽然明令禁止,但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就算被没收,家长去一趟也能领回来。家长给孩子买手机,是想方便孩子给家里打电话,学校的公用电话抢不过来,但学校担心学生用手机来早恋。管也管不了,恋爱不是没了手机就不能谈了。这个年纪的孩子正叛逆,有话也不乐意跟家长聊,冯国金知趣,从来不主动找女儿,都是等晚上娇娇给她妈打个电话或发短信汇报。冯国金突然觉得自己不是个好父亲,女儿已经十五周岁了,刚刚开始住校,一周只回家一天,往后见面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少,将来去外地上大学,可能还得出国,再过两年又该嫁人了,这个从小被自己当宝贝养大的丫头,原来从她十五岁这年开始,就不再属于他这个当爹的了。女儿最爱吃什么?喜欢穿什么牌子的衣服?最要好的朋友是谁?和同学一起出去都玩什么?冯国金一概不知。她姥爷要是活着,肯定都知道,姥爷死后,吃穿用都是她妈妈给花钱。冯国金只负责分享成果,眼瞅女儿越长越出挑,他高兴,听说女儿成绩中上游,他知足。除此以外呢?自己又比那个汪海涛强多少?冯国金此刻迫切想知道女儿在干吗,哪怕她只是回一条短信说:爸,我上自习呢,有事吗?

刑警总队大楼里,还有好几间办公室亮着灯,都是在忙打黑案的,一年多了,全看最后这一哆嗦。在他印象中,上一次集体加班忙成这德行,还是1999年的“8·3”大案。冯国金不着急回家,女儿住校,老婆杨晓玲天天在外面应酬,回家也没口热饭吃,不如在队里凑合一口。冯国金把黄姝的通话记录拿出来仔细研究,小邓已经用彩笔在上面标注了不少,基本思路都对。他再认真回想一遍白天去汪海涛家和艺校搜集到的信息,关键的不多,确实还得从通话记录下手。

冯国金问了几个住宿舍的学生,跟黄姝都不是一个班的,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有一个住隔壁的表演班女孩跟冯国金说了个秘密,宿舍二楼水房的窗户下面是个垃圾箱,平时盖子都是学生故意关上的,方便他们晚上锁门后从窗户跳出去外面玩。冯国金问她,有见过黄姝跳出去过吗?女孩说没有,还求冯国金千万不要跟老师说,她可从来没跳过。女孩问黄姝发生什么事了,冯国金说别问。冯国金看出女孩欲言又止,追问道,黄姝呢?女孩说,看见黄姝跳出去过两次,熄灯以后。冯国金问,干什么去了知道吗?女孩说,不知道,我跟她真的不熟,但学校有男生说,黄姝总跟男人去夜总会玩,挺那什么的。冯国金问,哪什么?女孩低着头窃声说,不正经。

冯国金问,7461那个手机号,联系上人了吗?小邓说,想骗对方出来,没得手,他肯定有大事儿,冯队,咱要是有美国大片里那种定位系统就好了,开机就锁定,一导弹直接干飞。冯国金强忍着才没笑出来,心说这小邓也没长大啊,净冒小孩话,人家施圆能看上他?

从汪家出来,冯国金跟小邓直奔省艺校。学校仍在放假,只有门卫跟两个值班老师在。宿舍确实是开放的,大约有十几个学生住着,家大都是外地的,名字全部登记在册,的确有黄姝。值班女老师说,宿舍十点关门,这些学生出来进去都得登记,黄姝的名字都在,晚十点后没缺席过。除了大年三十到初五那五天,请假回家过年了,但之后就再没回来。小邓记下:2003年2月6日至11日,黄姝都去哪儿了?

小邓用微波炉把饺子热了,又不知道从哪儿变出半瓶白酒,倒进两人的茶缸里。饺子买的是四五个人的量,冯国金让小邓给皮夹克也端过去一盘。小邓回来,一脸邪笑,冯国金问怎么了,小邓说我看那逼根本不傻啊,还问我有没有陈醋和腊八蒜。冯国金终于被他逗乐,抿了口酒说,小邓啊,在我这儿就算了,以后在别的领导同事面前说话一定得注意,把你那些口头语都去了,就算在女孩子面前也不好听啊。小邓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承认自己打小跟野孩子一起长大,刚会说话就冒脏字,确实得改改。冯国金又问,怎么样,约人家施圆吃饭了吗?小邓说,这不今晚加班嘛,要不我约会去了。冯国金说,耽误你好事儿了。小邓说,没事儿,改周末看电影了,她手头活儿也多,最近也得加班。冯国金说,我看那姑娘挺好的,上点心,别忽悠人家。

汪海涛送他们出门时,冯国金问他,不记得我了?汪海涛盯着看了半天,摇摇头。

俩人狼吞虎咽吃得饺子没剩几个,又聊回案子。小邓坦白,刚才又给那个7461打过电话,这回干脆关机了。冯国金指责他擅做主张,打草惊蛇了怎么办?小邓承认错误,但坚持方向正确,解释说,我也没那么傻,就算对方接了,自己肯定也不能说是警察,就说打错了,再套套话。但不管怎么着也得找到这个机主。冯国金也清楚,目前除了皮夹克这条线,就剩这个号可以挖了,得谨慎。小邓喝酒也急,饺子没吃完,茶缸已经空了,他建议说,冯队,对方如果有嫌疑,可能早就把号给扔了,至少也不敢回短信,可是回了短信又不接电话,有没有可能,因为对方不愿意说话,或者不能说话?你还记得汪海涛提起的黄姝那个哑巴同学吗?这号码有没有可能就是那孩子的?你说黄姝是你女儿娇娇的小学同学,不还是好朋友吗,那娇娇也肯定认识啊,要不然我们直接让娇娇跟这个号码联系一下,看看能不能约对方出来?

临走前,冯国金要求在家里看一下。房子不小,三居室,客厅和主卧乱得跟猪窝一样,厨房搭一眼就知道开伙少。主卧夫妻俩住,最里面的小屋,黄姝跟她姥姥睡一张床。老太太像睡着了,冯国金轻声转了一圈,属于黄姝的东西很少,就衣柜里几件衣服。姑娘这么大了,明明还有一间屋子,为什么不让孩子单独睡?冯国金再打开中间屋子的门,噢,弄成麻将房了,乌烟瘴气,满地烟灰。

冯国金半天没说话。小邓马上又说,我就是蹭棱子一想,好像不太现实啊。冯国金缓缓说,目前也只能这么办了,没有别的更直接的方法。让我再想想,今天先这样吧。

小邓记下了黄姝的手机号,冯国金又问了夫妻两人半个小时,黄姝身边都有什么朋友,跟谁走得最近?搞半天这孩子每天在外面都干什么,夫妻俩一概不知。汪海涛想半天就想起一个,说有个男孩,好像是个哑巴,他见过一次,问过黄姝,说俩人是小学同学。那男孩一看面相就挺隔路的,不会笑,会不会是他?冯国金问,知道名字和联系方式吗?汪海涛说,不知道,黄姝回家从来什么都不说,要不你问问她姥姥?

小邓回宿舍睡觉了,平时就很少见他回家,忙起来更是赖着不走了。有这么个机灵又肯干的年轻人在自己身边,冯国金挺欣慰的。夜里十点,是育英高中宿舍熄灯的时间。育英学业压力大,又个个都是人精,竞争激烈,女儿会不会一躺下就睡着呢?下礼拜让她妈给买点安神的饮品带去。冯国金攥着手机盯着女儿的号码犹豫再三,还是算了,别一惊一乍的。可正当他要放下手机,眼神却突然灼了一下——女儿的号码,似乎刚刚出现在那张打印出的短信记录上。冯国金迅速翻开短信记录,对照着其中一组数字一连比对了三遍,没错,就是娇娇的号码。

据汪海涛回忆,黄姝上次回家,就是过年,大年三十一直住到初五,之后就又回学校了。小邓问,过年学校早放假了,她回学校干什么?汪海涛说,艺校里不少外地孩子,有些过年也不回家,待在学校一起玩、练功什么的,她就去凑热闹,其实她就是不爱在家待。汪海涛说,元宵节当天上午,她舅妈给她打过一个电话,没接,发短信也不回,也没多想,咱家以前也不过元宵节,当天晚上我在外面跟朋友喝酒呢。

2003年1月1日。元旦。冯雪娇发给黄姝一条短信,内容是:新年快乐。我的紫薇。

当小邓摊出一沓犯罪现场的照片时,冯国金拦了一下,只让他抽出那张面部特写给汪海涛夫妻俩看。汪海涛半晌没说话,烟灰烧到了手,猛然一抖,落在黄姝双目紧闭的脸颊上散开,他又赶忙用手抹净,像是在点头,又像在抽癫痫,嗯了一声说,是,我亲外甥女。他老婆先是眼神发直,随后有两滴眼泪瓣瞬间掉落,捂住嘴开始哭。汪海涛问,孩子是不是让人给糟蹋了?冯国金点头,安慰两句,先冷静一下,警方已经将这个案子列为特大要案,会全力集中侦破,需要你们配合。汪海涛使劲儿用手背擦着眼睛说,配合配合,我一定配合,你们一定要抓到那小子,我要亲手弄死他。

一小时后。黄姝回复的短信内容:等你分班考试结束,我们再见。亲爱的小燕子。

周六下午。汪海涛看得出是刚从外面回来,外套还没脱,满身酒气。他老婆蜷在沙发里抽烟,老太太身体不好,里屋躺着呢。汪海涛认不出冯国金,递出两根烟问,警察同志,找我什么事?冯国金没接烟,小邓开口说,不是找你。汪海涛不那么紧张了,笑着说,这给我吓的,不是找我就行。冯国金说,找你家孩子,黄姝。汪海涛说,黄姝犯什么事儿了?这孩子都快一礼拜没回家了,又不知道在哪儿野呢。小邓说,孩子一直不回家,你连找都不找?汪海涛说,黄姝平时都在艺校住校,半个月回不了一次家,有时候放假还去同学家过夜,去哪儿之前也不告诉我。那孩子打小主意就正,她妈都管不了,我能管?警察同志,黄姝到底干什么事了?

黄姝的短信最后还跟了一个符号,冯国金琢磨不出那是怎么打出来的,但是看样子他就能猜出代表的意思。那是一个微笑。

汪海涛住的户型,在回迁楼里是最大最敞亮的一套。当年艳粉街动迁是轰动本市的一件大事,覆盖两千多户人家,光死磕的钉子户就一百多家。在一百多家里,汪海涛是挺到最后的一个,他亲手把自己老娘锁在危房里不让出门,房四周浇上一圈汽油,天天手握打火机坐门口抽烟,拆迁队愣是谁也不敢动,到底讹来一套大房子。“汪癞子”不是随便叫的,那是个畜生。冯国金第一眼看到小邓给他的档案时就认出来了,他刚进和平区分局当片警那两年,一次扫黄打非查封了“夜猫子”,就是汪癞子带人阻挠警察扫场,冯国金亲手给他铐起来的。那年汪癞子还不到二十岁,已经不是个物。冯国金心说,黄姝这孩子是挺可怜的。

6

去汪海涛家的路上,小邓对冯国金感慨说,黄姝这孩子挺可怜,打小当爹妈的就不够格,后来又跟着那么个二王八蛋的舅舅过,没人疼没人爱的,死了居然都没人找。要我说,这种当爹妈的,就应该抓起来枪毙,你不想负责,你生孩子干屁啊?冯队,再看看你家娇娇,多幸福啊,当小公主宠着,要啥都给买,嫂子还那么会赚钱,多幸福啊你这一家。冯国金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会儿到了汪海涛家,先把老人给支开,千万别让孩子她姥姥知道。

上六年级以前,我的发型一直是球头,像个刚还俗没几天的武僧。我猜老范儿看着应该挺顺眼的,因为号子里的犯人个顶个跟我一样发型。他果然拿我的发型当楷模,鼓励其他的男同学都剪成我这样的,男孩子利利索索的,挺好,等考上了好的初中,想怎么臭美他也管不着。可是自从我的额头前添了一条七针长的疤,我就开始留头发了,半长,刘海正好能遮住四针,三针仍露在外面。冯雪娇摸着我额前还没拆线的一道疤,撇着嘴说,好恶心,像只蜈蚣。

黄姝的家庭背景,小邓很快弄得一清二楚。黄姝父母在她六岁时就离婚了,父亲黄博远离婚后就跟情人去了南方,最近的租房登记地址在深圳,冯队特意托深圳那边一个叫小吴的警察去查过,没找到人。母亲汪茹没有再婚,直到1999年接触了法×功,被一群非法流窜人员拐跑了,踪迹全无,是死是活不知道,听说跑之前精神就不稳定,在音乐学院附中当老师时,领导同事就拿她当怪人。汪茹有个弟弟汪海涛,以前是电容器厂的工人,年轻时候学过几年武术,下岗以后在本市曾经最大一家迪厅“夜猫子”给老板看场子,外号汪癞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年轻时没少进局子。后来“夜猫子”黄了,汪海涛就东挠西刨地混日子,一件正经事儿没干。汪海涛跟老婆没孩子,带着老妈一起过,姐姐汪茹消失以后,就把外甥女黄姝接到自己家一起生活。

我在家养伤一周,秦理每隔一天中午就来我家找我,拿来过一袋苹果,和两颗他爷爷积的酸菜。少儿班的智商测试成绩出来了,秦理在二十多个小天才里排第二。我特别想知道,比他智商还高的那孩子长什么样。秦理再也不用回和平一小了,没几天他就要去育英了,那里发生过的一切他都可以忘了,从此跟一帮初中生同进同出,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被人欺负。他爷爷突发脑溢血住院后,躺在医院也没人照顾,两个儿子都被枪毙了,孙子还这么小。我妈看不过眼,隔天做一顿饭,放在保温桶里,让秦理拿给他爷爷。刚得知秦理他爸是谁那会儿,我妈也忌惮,劝我尽量少跟秦理来往,人言可畏,没办法。可后来她又主动给秦理爷爷做饭,我问她怎么想的,我妈说,毕竟还是孩子,挺可怜的。我妈又补充说,幸好啊。我问,幸好什么?我妈说,幸好他爷爷得的是脑血栓,嘴张不开,只能吃流食,煮点稀的就行,他得的要是不耽误吃肉的病,咱家也供不起啊,最近还得花钱给你上补习班,你那天跟你们校长说的话,妈信,我儿子肯定能考上育英,公费。妈帮你报的这个补习班,可以帮你锦上添花。

第二天一大早,冯国金把专案组的人分成三组,第一组再回一次33号楼,数人头排查,不管是人是鬼,凡喘气儿的就筛。第二组,走访周边,调监控,排查可疑车辆。第三组,就冯国金跟小邓俩人,去黄姝的家里跟学校,查熟人及可疑关系。

我妈说的那个补习班,其实是一个全国巡回的速记讲座,课程一共两天,学费两百八,传闻两天学下来,小孩的大脑潜能会被激发,两分钟能看完一本三百页全是字的书,而且过目不忘。世纪之交那几年不知道怎么了,全国上下都流行这种大型讲座,一个比一个邪乎,老的学气功,小的学速记,好像不掌握一招奇门遁甲,都没法顺利过日子了。我妈像中了邪一样根本不听我劝,话说完没两天就把两百八给交了,非逼我去,时间就在我养伤结束的第二个周末。那一笔巨额支出,导致我伤好后一个礼拜没怎么吃到肉,我妈还得意地说,你看,天助我儿,这要早一个礼拜,顶着满脑袋纱布去听,肯定影响学习效果。

小邓认真拿笔记下,自己在本子上补充了一点:记得要施圆手机号。他怕自己忙忘了。

中午,只有我跟秦理在家,我看《还珠格格》重播,秦理翻我家书柜里可怜的那几本书,我记得有:《古今楹联大全》《苔丝》《漫画周易》《狄兰·托马斯诗集》,有的书我也不知道我爸妈为什么会买回来,我就没见他俩看过书。插播广告的间隙,我会跟秦理闲聊几句,我问他,这些书你都能看懂吗?秦理说,不一定,但是都能记住。我就跟他讲了关于那个速记班的事,秦理头都没抬就笑了。我说,秦理,我是不是帮你打架了?为你受伤了?秦理抬起头,点了点。我说,那你是不是欠我的?秦理想了想,点头。我说,那你也得帮我一个忙。秦理问,打架吗?我说,打架我就是找冯雪娇都不会找你,到时你就知道了,答应吗?秦理嗯了一声。

冯国金心领神会,强挤一声哼笑,那天开会他就看出来了,毕竟是年轻人,眼里藏不住事儿。冯国金放下报告,说,我的第一反应,三点:第一,被凶手正面掐住脖子,被害人一定会反抗,脸和身上一般都留有搏斗伤,指甲里也会留有凶手的DNA,但是这些都没发现,很可能在被掐死前已经晕过去了,肯定不是外伤所致,最大可能是农药,但是谁会用农药来把人药晕?不正常。但能肯定,迷奸的可能大过强奸,熟人作案嫌疑最大。第二,如果犯罪现场不在鬼楼附近,那凶手极有可能是借助私用交通工具把尸体运到那儿的。鬼楼四周几个路口一周内的监控全调出来,筛查所有在附近停靠过的可疑车辆。第三,伤口上的猪血,和腹部的疤痕图案,到底是怎么来的得弄明白。

十一岁的秦理,不过是个单纯到有些木讷的孩子。谁都可以欺负他,骗他,即便他有颗天下无双的脑袋。我纯为逗趣,冷不防问他一句,你是不是喜欢黄姝?他狠狠摇头,摇了两次。

小邓又说,我觉得那个施圆,说话虽然挺臭,干事儿还挺沙楞的。

当我重新回到学校,诸多改变猝不及防。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冯雪娇跟黄姝竟成了要好的朋友,每天挽手一起上厕所的那种。原来自从秦理走后,黄姝“一帮一”的小老师由冯雪娇主动捧过接力棒,她本来就是学习委员,老范儿委派她也很正常。可我奇怪的是,从没见她主动在学习上帮助过谁,以前有脑子笨的男同学跑来请她讲题,都给打发走了,嫌浪费自己时间。她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从小到大都是,我太了解了。冯雪娇的亲近,仿佛一道屏障,将黄姝笼罩在一片祥和的假象里,再也没有同学管黄姝叫精神病了,因为黄姝已经有了一位正常的朋友。另一个大的改变是,那场血战以后,老范儿就把黄姝调离了胡开智身边,换成一个沉默老实的高个子男生同桌。那以后,黄姝周围的世界干净了,她仿佛也变得更香了。

冯国金接过新出的报告。他一边看,小邓一边说,死亡时间确定为尸体被发现的七十六小时前,误差不超过一小时,就是2月12日的下午四点至六点间,死亡原因是被扼颈窒息。冯国金插一句问,不是还查到胃里有农药吗?不是被药死的?小邓说,不是,我特意问过施圆,说农药含量非常低,根本没到致死的剂量。施圆说,很可能喝的是假农药,这两年医院里不少这种案例,农民在家喝农药自杀,结果喝的假农药,喝完半死不活,送医院都能救回来。提取到的DNA还是检测不出什么有效证据,被大雪给破坏了,目前技术也有限,送省厅了,也没做出来。差不多就这些了,冯队。

那段时间,每天中午,黄姝跟冯雪娇都不在教室里午睡,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干什么,直到午睡结束才回来。一开始冯雪娇还装样子不说,后来我也装懒得问,她反而主动交代,原来她跟老范儿打过招呼,让黄姝教她跳舞,每天中午借学校舞蹈室排练,两人要代表我们班参加全校的元旦联欢会。冯雪娇赞叹说,黄姝真厉害,不仅会唱京剧,舞蹈跳得也好,你猜我们表演什么节目?我说,不想知道。冯雪娇说,到时你看了就知道,肯定能拿一等奖。我知道冯雪娇哪里来的自信,在没跟黄姝成为好朋友之前,她不过是自己一个人的小公主,但是现在她把自己当成了所有人的小公主。

冯国金带着专案组几个人再次研究了施圆提交的法医鉴定报告,死者身份,唯有冯国金心里清楚。最直接的确认办法,是拿照片给女儿冯雪娇看,但他不想。虽然冯雪娇早晚会知道,但他不想从自己嘴里说出。不能再耽误了,冯国金只告诉了小邓,女孩可能叫黄姝,十七岁左右,直接照这个查。小邓立刻调了户口登记信息,黄姝的户口落在他舅舅汪海涛家,跟她的舅舅和舅妈,还有姥姥一起住在铁西区艳粉街的一栋回迁楼里。黄姝的学籍在省艺校,2000届舞蹈班。冯国金盯着电脑屏幕上黄姝的身份证照片,又低头跟犯罪现场的照片仔细比对,倒吸了一口气——是这孩子没错,1985年3月份的生日,再有一个月就该十八了,大姑娘了。四十二岁的冯国金,从警以来,还从未经手过任何一件命案涉及自己认识的身边人,何况还是个孩子。他不是怕,他是在后怕,他脑子里有种挥之不去的念头较着劲儿往外钻——先是老宋的女儿,现在是黄姝,一样都是花季少女,冯雪娇比她们又多什么呢?无非有一个完整健全的家庭,和一个当警察的爸爸,她和近在咫尺的危险之间,就隔着这么两层。冯国金当警察和为人父正好都是十五年了,第一次有这种情绪还是很难平复。他的手还在抖,两次没打着火机,还好是火机没气了,要不太丢人了。小邓刚好拿着法医组刚刚传真过来的最新尸检分析报告走进来,顺手帮冯国金点上。冯国金抬眼看看小邓,这年轻人真挺不错的,爱钻业务,不扯别的。冯国金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儿,他得给小邓做好样子。

课间休息时,女孩们讨论《还珠格格》,然后给班里同学“对号入座”,我莫名其妙成了他们口中的萧剑。我问过冯雪娇,为什么是萧剑,不是五阿哥或者尔康?冯雪娇说,因为萧剑行侠仗义,武功高。我觉得有点可笑,更可笑的是,冯雪娇自封为小燕子,而黄姝是紫薇。果然冯雪娇还是够鸡贼,这样一来,她就把自己跟黄姝画等号了,班中女生竟无人反驳。做不成第一,就得把第二紧紧攥在手里,当不了最美的,就坐稳最可爱的。得知冯雪娇的新名号,我报以作呕回应。冯雪娇满不在乎地说,我不管,反正你以后得叫我小燕子,别再叫我大名,知道了吗萧剑?

黄姝的尸体被发现后的第四天,警方仍旧未接到任何失踪人口的举报信息。一个生命,无人认领。

可是在我心里,黄姝明明就是香香公主。她那么香。我这个人本来对气味特别不敏感,四年以后,当黄姝离开人世,我就再也没有闻到过那么香的女孩,和一切。

3

冯雪娇自从沉迷于跟黄姝排练舞蹈,成绩有所下滑,很快被我赶超。但她似乎并不在乎,搁在以前早炸毛了。挺好的,终于算有了正经事做,平时她也不再烦我了,而是喜欢在自习时摆弄自己头发,扎起放开,放开扎起,来来回回,用的就是黄姝送她的那根樱桃头绳。衣服换得也勤了,文具盒里的贴纸由邱淑贞覆盖了阿拉蕾。冯雪娇似乎欣喜于自己的这些改变。但是黄姝似乎也带给了她一些负面影响,自从两人越来越亲昵,冯雪娇开始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肚子疼,趴在桌上什么都干不了,严重时还请假回家。两年后,我才回味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能怪我,从小学四五年级开始,两周才轮一节的生理与卫生课永远都以各种奇怪的理由被其他科目的老师占用。

正因为那一切的开始跟结束都有明确的时间节点,背叛的感觉才会来得如此直接。秦理驮着黄姝越骑越远,朝黄姝家的方向。我依稀记得,当晚天空中的云层很厚,月亮时隐时现,跟着他们跑了。

千禧年来了。冯雪娇长大了,我也长大了。秦理正在长大。但我们谁也赶不上远远把我们甩在身后的黄姝。二十一世纪是我们的时代,电视里是这么说的。唯一能证明我们仍不过是孩子的理由是,只有孩子,才会把“未来”跟“美好”误解为同一个意思。

六年级的冬天,为了黄姝,还有秦理,我跟胡开智和他带着的一帮小流氓打了一场生死架,胡开智手里那把短锹竖拍在我的脑袋上,血流成河。我爸妈跟班主任老范儿,因为我没死都很庆幸。我在医院里躺了一下午才醒过来。

拆线后的那个周末,我妈特意跟单位请假半天,一大早坐公交车先我一步到八一剧场门口堵我,看我是不是骑车去听讲座,而不是拿着她给我的午饭钱钻去了游戏厅。我妈说,进去好好学,别有压力,钱都花了。她一直目送我在前台拿交费收据换了一张挂在脖子上印着我照片的入场证进场后,才放心地离开。

然而一开始我并不知道,那个软车座专属于一个人——黄姝。直到某个晚上,我无意中撞见他驮着黄姝,骑在路上有说有笑,我才回过味来,为什么他每天只有上学跟我同路,而放学后却说少儿班每晚要加一节晚自习叫我不用等他。从那一刻起,一切都变了。我顿悟了,爱不完全干净,因为爱还有嫉妒。我不确定自己发现他俩的那一刻,黄姝侧身坐在秦理的车后座上有没有认出我,但我还是怯懦地假装抬手挠头,遮住了大半张脸。当我的手停留在额前时,无意中又唤醒了那道七针长的疤痕,事情当时已经过去快一年了,那道疤竟然再次跳着疼了一下。

剧场分上下两层,我坐在二层还靠后的位置,看讲台上的人跟蚂蚱差不多大。跟旁边的孩子一聊才知道,两百八的就坐这儿,坐一楼靠前的,是三百八,四百八,五百八。快开场时我才发现,一半的孩子都是跟家长一起来的,家长买一张票坐身边监督,怕孩子太小不听讲。他们家的钱都是哪来的呢?这个问题我想不通,它本应该是留给我爸妈来思考的。一上午四个小时,休息了三次。讲台上的男老师操浓重的大连口音,头一个小时里一直在宣传自己发明的这套速记法到底有多神奇,获过多少个国家级专利发明认证,挽救过多少智商濒临崩溃的孩子。中间两个小时,每人发一本小册子,里面竟然是密密麻麻的太极八卦,男老师让大家盯着那些小八卦看,别眨眼,最好用斗鸡眼,直到看出重影来,看成立体的,像你们看《宠物小精灵》里那个精灵球,就练成了,这叫肉眼扫描,正常人的阅读思维是逐个字默读,所以慢,练成了肉眼扫描,两只眼睛就跟照相机一样,翻一页,眨一眼,就像照片一样印在脑子里了,抠都抠不掉。

小学毕业时,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上了育英初中的公费生。放榜当晚,我爸妈激动得整宿没睡,我光宗耀了祖,而他们也不用砸锅卖铁,或四处借钱。第二天一早,他们就领我去吃肯德基,因为去太早了,站门口等到十一点人家才开门。我一口气吃了两个鸡腿汉堡、两盒鸡块、一包大薯条和一杯大可乐,他俩坐在对面瞪眼看着我吃,全程笑得嘴都没合上过。反而是我并没有太兴奋,当时我并不清楚,考上全市最好的中学,走进那样一个专门出天才的校门,除了能让我的父母和一些跟我毫不相干的亲戚朋友称赞外,对我的生活到底会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改变。我爸仍旧卖炸串儿,我妈仍旧扫大街。但是他们的反应让我相信,六年以后,等我从育英毕业,再从一个全国重点大学毕业,我的父母就再也不用干这些辛苦又卑微的工作了。因为书里跟电视里都说过,书中自有黄金屋,知识改变命运。而在当时,考上育英对我生活最大的实质性改变是,我跟秦理上学又同路了。秦理的爷爷给他买了一辆新的自行车,捷安特,虽然是最便宜那款,但那仍是我梦寐以求的。能吃上一顿肯德基已经够了,我不能再得寸进尺跟爸妈要钱买新车,所以我还骑那辆坤车。当时秦理的个子已经蹿得跟我差不多高,终于可以坐着骑车了。他的车后座安了一个软坐垫,居然也学会驮人了。软坐垫是他爷爷拿喷枪焊上去的,很牢固,应该也很舒适。

我虽然不是天才,也能看破这叫行骗。可怜身边的小孩子一边哭嚷着眼睛疼,一边被爸妈逼着继续往死看。台上的男老师也用麦克风大声鼓励,眼睛疼就对了,那就是快练成了!更绝的在最后一小时,男老师说,时间到,谁练成了?举手!台下的孩子,年纪越小的越踊跃,不举手的,也被爸妈把手给举起来了,自己的孩子怎么能比别人家的笨呢?男老师随机从一楼点了十个孩子上台,明显全是托儿,再由后台端上来一摞书,抽发给十个孩子,一人一本,限时两分钟,男老师掐表,时间一到,十个孩子轮流说一遍早已背熟的故事梗概,就算证明过目不忘了,我还记得十本书里有《穷爸爸富爸爸》《汤姆索亚历险记》《福尔摩斯全集》《假如给我三天光明》。背完一通,台下掌声雷动,男老师激动地宣称,大家只要再学一天,都能跟这十个孩子一样。

半个月后,在一个平淡无奇的清晨,秦理推着那辆老旧的大二八,早早在楼下等我一起骑车上学。他终于在摔倒又爬起成百上千次后,练就了最让自己骄傲的技能,而且是非常独特的掏裆式——右腿从横梁下面钻过去踩脚蹬子,站着骑,因为他个子太小,坐上去腿就不够长。当他以那样诡异的身姿骑车跟在我的身后,我担心他安全回头看,无意中见到了之前他从未露出过的笑容。那以后不久,他就被育英少儿班招走了,从此上学不再跟我同路,我重新回到全班前三名。

我再定睛看,台上那十个哪是什么孩子,一个个面相老成,不是高中生也有初三了,演技很纯熟。一上午四个小时,我妈本来能给我买肉吃的七十块钱就这么荒唐地打了水漂。午休一小时,我找公用电话打到秦理家,他掏裆骑着他爷爷那辆大二八来了。谋划好了大计,我让秦理拿着我的入场证进去,我自己从一楼厕所翻窗入场。

估计我妈也没想到,一个天才,居然用了半个月都没学会骑车,我也才知道原来天才也有缺陷,身体协调性出奇的差,好像胳膊腿儿特意不想被那颗聪明的脑袋指挥,摔了无数次,两腿膝盖结了好几层痂,他爷爷见了心疼,不让我教了,但秦理坚持摔再狠也必须学会,否则好像在伤他自尊。我妈一看我们天天骑车也不聊学习,也劝我算了,以后还是驮他上学吧,路上让他教你背古诗,晚上你还是留家写作业吧,再有一学期就考初中了。那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里,我晚上在家写作业的间歇,趴在六楼窗台往下看,都能看见秦理推着他爷爷那辆大二八,不停地在月光下摔倒,再爬起,再摔倒,倒在地上的时候,车的影子长出他自己一倍。

下午开场,前两个小时当别的孩子都在盯着满册子的精灵球头晕眼花时,秦理一直在看他从我家借出来的那本《狄兰·托马斯诗集》。第三个小时,男老师终于故伎重演,再次“随机”叫上台十个托儿,正要从后台端书之际,早在台下角落里准备好的我,推着秦理一起窜上台去,秦理从他身后鼓囊囊的书包里掏出十本书(都是我家书架里的),由我接过手迅速分发到十个托儿的手中,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状况,我又冲到台上另一个闲置的麦克风前大声说,计时开始!台下屏息凝视,男老师先是愣在原地,随即满台追着我想抢走麦克风,周旋了几圈儿,两分钟很快到了,此时连维持秩序的保安都已经上台来围堵我。我用麦克风最后说了一句,同学们,请背书。十个托儿一片哑然,我被擒住以前,将麦克风凌空丢给了秦理,他稳稳接住,开始背圆周率,倒着背,闭着眼睛旁若无人,直到他也被保安按住。我使尽浑身力气,用肉嗓冲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大喊出一声:他们是骗子!

秦理跟我成为同班同学后,他爷爷求我平时在学校里多照顾他,秦理在班上年纪最小,他怕孙子挨欺负。我没犹豫就答应了。六年级开始,我跟秦理每天一起上下学,头两个月他还不会骑车,都是我骑我妈那辆坤车驮他——自从我妈找到在家附近扫大街的工作,就基本用不上自行车了,上下班和买菜都用腿走,她坚信这样正好让自己锻炼身体,老了省药钱。我教秦理骑车,我妈高兴,她愿意我多跟秦理玩,因为秦理是天才,妄想我跟他在一起时间久了也能变聪明,虽然我小学一直都能毫不费劲地保持在全班前三名,百分之九十的情况刚好是第三,第二一般是冯雪娇,但自从秦理来到班里,我就掉出前三了,导致我妈对秦理的感情有些复杂,但还是希望我能沾沾天才的聪明气,挤掉前面的冯雪娇或是另一个人,重回前三名。据和平一小往届历史数据显示,只有每班的前三名才有望考进育英中学,第一名才有概率争取到公费名额。我妈指望我能考进育英,因为我家三代没出过读书人,这事能光宗耀祖,其次她盼着奇迹发生,我能考上公费,因为我家当时砸锅卖铁也拿不出九千块钱的建校费。所以我每晚下楼教秦理骑车,我妈都鼓励我多跟他待会儿,多聊聊学习,还有就是注意安全,摔着哪儿都不怕,千万别摔着那孩子脑子。

台下成百上千的家长和孩子都被眼前发生的一幕吓傻了,我跟秦理被分别从看台的两边押下去时,目光跨越一整片大人和孩子的头顶,相视一笑。那一刻,我相信,我们是真正的朋友。

印象中,在秦理没得病,尚能正常发出声音讲话的年纪,他的话就很少,说事只拣关键的,多一句废话都没有,一点不像孩子,更像个寡言的老人。我猜他那时一定很痛苦,因为同龄人几乎没有能跟他对上话的,哪怕后来我跟高磊成了他最亲近的朋友,也一样从来没猜透过他每天脑子里到底都想些什么,更不知道他是不是也鄙视我们。天才本不需要朋友,而我之所以能成为他的第一个朋友,原因很简单,我们两家住隔壁楼。他爷爷带着他后搬来的,家里就只有他爷俩儿。关于秦理的家庭背景,小时候我问过他不止一次,但他一个字也不说,再后来我不问了,反而很快就知道了,而且不止我,全市市民都知道了——因为他爸爸跟他哥哥的那两件大案,天塌一样大。因为这事,电视里甚至还曾有个心理学专家冒出来说,犯罪也是种基因,能遗传,秦理活在这样一个犯罪家庭,纵是天才也枉然。

我们俩被推出八一剧场大门,十几个围观的家长和孩子跟出来,其中有一个男生是和平一小隔壁班的,他认出了秦理,声音不大不小地指着他说了一声,那不是杀人犯的儿子吗?秦理一直高昂的头,瞬间又被什么东西给压低下去,刚刚跟我对视时的目光消失了。有保安扬言要叫警察,可是见我们两个也是孩子,只是唬我们,一人踹了一脚后赶我俩骑上自行车,一路盯着我们离开。

任何人走进育英初中的校园,都会留意到西侧那栋日式小独楼,最顶层有两间普通师生不允许进入的教室,就是专门供养秦理这种孩子的地方——叫“少儿班”。这些孩子从小学就被选拔进来,之后用两年学完初高中六年的课程,十三四岁就考大学。每年都有几个被美国的耶鲁哈佛全额奖学金招走,高考发挥一般的也能去北大清华中科大,不到三十岁已经是国家的科研栋梁。秦理被少儿班收编的时候已经六年级了,相对其他进少儿班的孩子还算晚的,据说是他爷爷拦着不让去,怕那种地方把自己孙子从天才变成异类,最后被送回家或是送去精神病院。秦理三岁识字,四岁会背一百首唐诗和圆周率小数点后两百位,五岁能默写整首《欢乐颂》五线谱(但他并不会弹钢琴,估计只是图好玩),看任何带字和带图的都过目不忘。秦理的启蒙者是他爷爷,一个退休的中学语文老师。秦理六岁上学以后,就跟我们这些正常的蠢蛋做同学了,三年级时连跳两级,成为我跟冯雪娇的同班同学。也就是说,他来到我们中间只比黄姝早了半个学期,在那个拉帮结伙成风的弱智年纪,秦理跟黄姝没两样,在我们眼里都是外人。

原本我只想要他们把剩下那两百一退给我妈。但计划失败了。

秦理这样的天才,进育英之前我只见过他一个,进育英后,见过两个脑子像他的,但两个都在十三岁那年消失了,一个退学回家做秘密试验,研究电子脉冲手枪准备对付外星人,另一个被家长送进了吉林四平的精神病院,以防他伤人或自残,被送走以前他曾经用学校门口的花盆把一个男同学的眼角膜砸脱落了,起因是对方蔑视他的解题方式不完美。育英中学就像是整座城市的天才异类收容所,出了这所大门,看谁都是庸人。在庸人眼里,天才跟异类很多时候是画等号的,比如那两个消失的。幸好,秦理是天才但不算异类,情商正常,起码一直没有远离过我们的世界。活的天才,我就见过这么三个,上大学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天才,连人才都少见。

回家路上。秦理说,我的书包还在那儿。我说,我赔你一个。秦理沉默了一下说,算了,反正我也用不着书包。我看看他,说,秦理,你是个天才,知道吗?你不能浪费自己,你跟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秦理说,不一样,又能怎么样?这回,我们平了吗?我说,平了,你不欠我的了。秦理说,你的十本书也在那儿呢,要不回来了。我说,算了,那些书给我也是白费,你不是早都看完了吗?秦理说,看完了。我说,那就不算白费。

自从黄姝的身份暴露,班里的气氛异常诡异。老范儿需要隔三差五发表演说,才能提醒大家,黄姝不是精神病,她只是我们班普通的一分子,一个长得比明星还好看的女同学。黄姝成绩很差,刚来就碰上两次大考,全年级垫底。她的同桌胡开智,我们总怀疑他智商有问题,也高出她十几分。但老范儿一开始并没放弃,甚至安排秦理对她进行一帮一辅导。每当他俩坐在一起算题,总有犯贱的男生上前戏弄秦理,敲他的后脑勺说,又给你姐补课呢?让你姐给你买糖吃啊,让她请你喝奶。说到“奶”字,会配合两声怪叫。这样的现行被老范儿逮到过两次,当场狠批那几个男生。可惜老范儿只是个班主任,他斗不过新闻联播,更斗不过流言蜚语,学生又不是他看管的犯人,他分不清童真和耍流氓。黄姝刚来班里时的那种不怒自威仿佛渐渐消失了,开始有男生敢拽黄姝的马尾了。每次挨整,黄姝都像没事人一样,不会像冯雪娇那些女生一样追着男生打,而是连正眼都不瞧他们一下,男生们自觉没趣,也就灰溜溜走了,走之前会再敲一下秦理的后脑勺完成仪式。秦理也一样不理,埋头继续给黄姝讲题。那时候,我一直以为他的胆子跟个子一样小,所以总挨欺负,上了初中以后我才知道,原来他不是害怕,甚至胆子比谁都大,他只是单纯的不屑,因为他是天才,所有人在他眼里,大概都是蠢货。跟蠢货发生任何瓜葛,都是天才在自辱。或许,他当时已经知道自己马上要离开这个平庸的地方了,没工夫多搭理这些庸人。他要去的地方,都是跟他一样的孩子,天才,神童,怎么叫都行。等到了那儿,也许就能找到人说话了吧。

夕阳迎面洒在我们身上。秦理骑在我的前面,在一个红灯处,他重新上车,坐在上面,伸长双脚,脚尖居然可以够到脚蹬子,仿佛在一瞬间成年,二八车再也不是他驾驭不了的高头大马。我跟在他的后面说,秦理,你长个儿了。秦理嗯了一声。我说,给我背一段吧。秦理没回头地问,什么?我说,你下午看的那本诗集,背一段来听吧。秦理的车速降了下来,我追到并行,听着他的童声:

2

死亡也一统不了天下

冯国金把吉普车的车窗摇下半截,给车里透透气。寒风猝不及防,卷起车载烟灰缸里堆满的烟灰,瞬间溢满车内,眯了冯国金的眼睛。他干脆把两边车窗全摇下来,彻底吹个干净。他狠狠揉了揉眼,下定决心,把今晚这顿酒喝完,醒来只办两件事:第一,把离婚协议签了;第二,抓人,全市给掀个底朝天也得抓到。

死去的人赤身裸体

上了车,冯国金决定去前同事老孙开的饺子馆喝口酒。杨晓玲跟他分居后,他就经常一个人去老孙的店里喝酒,喝过酒腿就没那么疼。他知道这么多年来老孙还是不爱待见他,可俩人毕竟是出生入死过的战友,有感情在,就永远有得聊,别人比不了,更何况老孙的店是昼夜的,过了半夜十二点只能去他那儿喝,离家也近,喝趴下有老孙送他回家。自从女儿去美国读研,他就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了,老孙是个老光棍儿,俩人谁也别笑话谁,凑一对儿酒友绝配。过去的恩怨,你得让它过去,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过不去又能怎么样呢?过两年退休,还不都是平头老百姓。

一定会与风中的人

按下“发送”,冯国金把号码储存,终于输入联系人名字:秦理。

还有西沉的月融为一体

出来见一面吧,时间地点你定。

骨头被剔净

冯国金犹豫再三,想给那个号码打个电话,该说什么没想好,但有些话必须得说,十年了,他不能再躲着人家了,何况自己现在需要帮助。刚拨通号码,冯国金又给按了,他突然想起,对方是半个哑巴,打电话没意义,必须得见他一面。冯国金终于给那个号码回了条短信:

白骨又流逝

我哥死了。你抓错了人,该死的是你。

他们的肘旁和脚下一定会有星星

冯国金掏出手机,翻出那条他一直存着没删的短信,收信时间是三年前:

尽管他们发疯

冯国金让手底下的人都走了,把自己留在坑边转悠,走走停停,这十年里,瘸了的右腿每到天寒地冻的日子准疼。他心里想骂人,操他妈的,十年了,怎么还没人来把这个坑给填上?好像夺走那两个年轻女孩生命的真凶不是秦天,而是这个大坑——不对,凶手现在有可能不是秦天了,秦天三年前就死了啊。为什么?!为什么有人要干这种事?模仿作案?还是当年抓错了秦天,真凶十年来一直逍遥法外?操他妈的,还是人吗?!操他妈的。

却一定会清醒

只是冯国金没想到,鬼楼奸杀案,在别人眼中成就了他的案子,最终却成为自己半生的噩梦。2013年冬,第一个受害女孩黄姝死后的第十年,在同一个案发现场,同样的作案手段,另一个十九岁的女孩被丢在那个大坑里,赤身裸体。同样的画面,法医组的同事在坑里一声不吭地取证,只有相机的闪光灯在响。当年就在原地参与过本案的女法医施圆,如今已是领队。冯国金站在坑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眼前的情景仿佛是有人在他脑子里放幻灯片。冯国金想起了小邓,十年前小邓被凶手一刀刺穿肺部因公殉职,当时只有二十五岁,分到自己手底下还不到一年,没结婚,连女朋友都没有。十年来,冯国金一直把小邓的死怪罪在自己头上,如果当年不是自己大意,也就不会发生那场意外。如今想什么都没用了,他现在多希望小邓就站在他身后,像十年前那样递上来一根烟问他,冯队,这案子你怎么看?小邓如果还活着,也有三十五了,早该娶妻生子了。当年他跟施圆,没准儿真就成了——冯国金的思绪被施圆的声音打断了,法医取证完毕,施圆带人先撤了。施圆都当妈了,还是挺年轻的,本来跟小邓能是挺好的一对儿。

尽管他们沉落

直到2003年,冯国金主持侦破了“鬼楼奸杀案”,因为案情后来被准许公开,媒体大肆报道(包括给案子起了一个吸引眼球的标题),冯国金因功授勋,更因为在抓捕嫌犯的过程中瘸了一条腿,成为英勇大无畏的人民警官典范——在此之前,他一直无法判断自己到底是不是个好警察,即便在1999年轰动全国的“8·3”大案中立过功,但案子实在太大,四人犯罪团伙十一年间共杀害十八人,公安局长亲自组织抓捕行动,最后立功的同事有几十号人,显不着他,不过在那之后,他便被抽调入市刑警总队,算是升了,只是来得比自己预期的要晚太多。他知道,很多人一直对他不服气,比如跟自己同期进入分局的老孙,当年还是小孙。一次抓捕行动中,一队人马堵在逃犯家门口,队长临时把已经抬脚要踹门的小孙给换下来,改让冯国金打头冲进去,第一个把逃犯按在床上的也是冯国金,可此前所有的调查追踪工作都是小孙做的。那次行动,领导只问第一个擒住逃犯的人是谁,给个三等功。为此小孙大病了一场,他就是想不开,坚信冯国金从他这儿偷走了人生中第一个立功机会,就因为他老丈人是杨树森,那个带头的队长想借机拉拢冯国金,冯国金不是好警察,冯国金是关系户。从此以后小孙就一直跟冯国金较劲了,后来一直困扰着小孙成为老孙,直到他从警察队伍脱离出来,当了饭店老板,喝多了还总跟人讲这事儿。这事儿同样困扰着冯国金,他也质疑自己,没了关照,他到底是不是个好警察?冯国金就想分个黑白,再不分,他也要老了。

沧海却一定会再次升起

冯雪娇上小学以前,冯国金一直在和平分局,不忙的时候跟同事喝茶侃大山,午休还能睡上一觉,忙起来好几天逮不着人影。20世纪90年代头几年,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全市冒出来几十家歌舞厅和酒吧,一半都在和平区。打架斗殴的案子也跟着多了,后来还有在酒吧里卖摇头丸的,那几年冯国金抓得最多的就是这些人,很快他就提不起精神了。自从当了警察,他一直想赶上个大案子,这就跟学医的上手术台一个道理,谁都不想一辈子给人递剪刀纱布。杨树森告诫他,要沉住气,这辈子能不能赶上大案要案,那都是命,就算赶上了,也不一定就能成就你,还可能毁了你。1983年“二王”大案,人在本市没抓住,后来流窜至全国,一路上杀了十来个警察,这就是他杨树森一辈子的耻辱,噩梦。人一辈子怎么都能过,但就是不能带着耻辱跟噩梦过。冯国金点点头给老丈人敬烟,心说,大案赶紧来吧。你老了,我还年轻呢。

尽管情人会失去

杨晓玲十月怀胎几乎都是在自己跟自己较劲中度过的,肚子里的是礼物,也是累赘,累赘多一点,毕竟当时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去不成美国了。累赘卸下来,是个女孩。孩子的命名权归属了杨树森,实际是冯国金让渡出去的,孩子出生时杨树森还有不到三年就要退休,再能说了算的事没几件了,冯国金就当孝敬了老人,反正跟自己姓,叫什么随老爷子高兴吧。于是,冯雪娇就开始叫冯雪娇。因为出世当天本市下了一场十年罕见的大雪。大概是她妈妈怀她的时候太较劲,冯雪娇的个性也爱较劲,小学时我给她起的外号是“事儿妈”,凡事跟她有没有关系的,她都能插上一嘴。

爱情一定会长存

婚礼办得还算体面,礼金收得也不算少,冯国金如数都上交给老丈人杨树森了——他心里多少有愧。杨树森是什么人?一辈子老公安,这点猫腻还看不出来吗,不捅破是因为他乐意,被宠坏的老丫头总算托付出去了,退休前又了却一桩心事。冯国金虽然毛毛躁躁的,但总体来说还是个要强上进的年轻人,假以时日,说不定能成气候,他杨树森一辈子阅人无数,还没看谁走过眼。杨树森年纪也大了,心一软,婚房也给准备了——要等冯国金单位分配宿舍还早呢。冯国金的父亲过世早,母亲退休前是第一阀门厂的油漆工人,之前那点养老钱也被哥哥结婚时用了,老儿子给人家当了倒插门女婿,母亲心里不是滋味。冯国金安慰母亲,说,妈,我好好干,该是我的,将来都会是我的。

死亡也一统不了天下

1987年初,冯国金从部队复员回到地方,经历几次大的调动,最终通过公安部考核,被安排在和平区分局当一名普通民警。进新单位的第三个月,赶上冯国金办婚礼,同事们跟他还不熟,随多少份子叫不准,暗地里讲究这个新来的年轻人不太懂事,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老丈人是市局领导杨树森,借机昭告天下自己是一颗自带助燃的火箭,未来蹿天速度肯定比同期新人都要快,要搭这班顺风车的人抓紧跟他搞好关系。但是他们误会冯国金了,他等不了,是因为女朋友杨晓玲怀孕了,趁肚子还没显形得赶紧办,这事连他老丈人也不知道。冯国金二十七,杨晓玲二十五,论年纪正合适。冯国金是挺高兴的,娶妻生子,人生早晚这么两件事,早了早踏实,而且自己也喜欢杨晓玲。但杨晓玲很生气,她觉得自己上当了,她工作在电力系统,是个肥差,本来单位准备送她去美国公派学习一年,一辈子可能都轮不上一回的宝贵机会啊,完犊子,让冯国金一次酒后不规范操作给搅黄了。杨晓玲一开始没想告诉冯国金,自己偷偷去的医院,居然拒绝相信怀孕的事实,隔了一礼拜又去第二家查,因怕撞见熟人,特地跨了两个区找了一家小医院,偏偏被前去该医院找一个伤者核实案情的冯国金给撞见了。杨晓玲心想,真完犊子,冯国金这辈子注定是自己的拦路虎。杨晓玲手握再次确认怀孕的化验单,蹲在走廊尽头大哭,把冯国金吓得后脊背都是汗,赶紧安慰,放心,我会对你负责,将来也肯定会对孩子好,男孩女孩我都喜欢,我明天就找你爸提亲去,有我在呢,别怕。杨晓玲越听越来气,哭得满走廊人都哆嗦,你以为我是怕你不娶我啊?没有你冯国金,大把人排队要娶我,我是怕我这辈子都去不成美国了!

秦理停下不背了。我问他,这诗是外国人写的?什么意思?秦理说,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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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延续着夕阳的余热,将我跟秦理笼罩在一起。当时的未来与如今的过去,被记忆打乱又重置,唯独我始终毫不知情。那个年纪的我,理解不了诗歌,但我曾理解过秦理,哪怕只有一刻。“死亡”二字,从他嘴里念出来稀松平常,行云流水,像那一辆辆从我们中间穿梭而过的自行车,载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汇入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