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拉在她面前一张一张地翻着图画。“这个人是她,但是她画的大多数都是你,我给你看这张。”劳拉说,但是伊丽莎白没有听进去。看着这些笔画和潦草的字迹,就好像是在这些画纸中找到了生命,伊丽莎白觉得过去的生活似乎正伸出柔软无力而又透明的手指,一直绵延至数千里,在生与死之间,有什么好像幡然醒转。在那一刻,她直视到她原本以为永远不会见到的一幕——她的孩子。
“这个是她?”伊丽莎白问。她很惊讶,肚子里似乎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这些人对她的轻视一点也不奇怪。他们每天都看着这个孩子,和她一起玩耍,爱护着她,而她的母亲却逃得远远地,如缩头乌龟一般,或者是在一些“重要的”场合流连忘返。一种耻辱感和自我厌恨感油然而生,那种讨厌自己的感觉就像一个指责她的鬼魂,每天都跟随着她。
“我不知……”她开了口,随后又咬住嘴唇,害怕如果继续说下去的话,会再一次打破浏览那些画时的脆弱时刻。
“如果你想要找剩下的几个字母,”劳拉说,“我们还没找到,她能够用M代表妈妈,D代表爸爸。”接着她指着第二个字母,它被潦草地写在另外一张画的一个角落,这幅画中有一个黄头发的人,旁边是高一些的人,中间是一个更小的人。
“这些画儿很漂亮。”劳拉的说话声音低到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各种线条编织在一起,渐渐地有了形状,然后嵌入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在逃避的事实中——她真的是她的孩子。这些年里,她将霍利看成冒名顶替她孩子的人,这个孩子的出生否定了她想象中孩子该有的模样,但是这些图画打破了这个咒语,一道光线突然闪耀在前方,向她展示着真实世界的样子,而她的女儿正站在她面前。
“一个‘M’的意思是……?”她严厉地抬眼看,当她意识到自己表现出多么震惊后清了清嗓子,视线又不自然地落回到画上。
“你怎么知道她画的这些人就是我?”伊丽莎白问,“他们有可能是……”她差点将西恩娜的名字说出口,但是停了下来。“……他们可能是任何人。”
“这儿,”劳拉边说边快速地在一堆作业纸中翻阅着,然后选出一张。“这是你,看到了吗?她给你画了黄色的头发,穿着一件蓝色的裙子,这个棕色的方块是你的皮包,在这下面她写着一个‘M’代表着妈妈。”
“她告诉我那些人是你。”老师说。
“是啊,当然,我很想看看。”伊丽莎白冷冷地说。她现在在学校里待了七分钟了,不管自己有多么渴望,都无法假装头疼然后离开此地,特别是当她走到文件夹前时,每个人都抱着几乎不加掩饰的敌意掺杂着期待看着她,但是当伊丽莎白翻阅着纸张时,一些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这些是她从来没有想到的。她轻轻地翻看着那些画儿,开始观察其中的绘画技巧,甚至一度停下来,皱眉看着那些未加修饰的颜料泼溅,明亮的色彩回旋和冲撞,紫色和蓝色混着红色和绿色,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形状。在仔细研究了几页画之后,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看的是什么。“这些都是人。”她惊奇地说:“这些画的是人吗?”
伊丽莎白又抬起头看着她。
伊丽莎白放下袖管准备告诉他们她还有别的事情,就在这时劳拉说:“噢,我还以为你想要看看霍利的作业夹呢。” 她把这个武器保留到最后,这句话对这个女人来说就是致命一击。她举起一个巨大的马尼拉文件夹放到桌上打开,然后向后退了退。“我们鼓励孩子们自己动手去做,我觉得你一定会被霍利的天赋震惊。”
“用我们教给她的手语,你……知道她用手势表达意思……”
这便是伊丽莎白尽力逃避的世界,即便只是想想她都会感到痛苦,而且难以忍受到必须把自己与这些隔离,才可以不受影响。回忆着过去的种种,她开始意识到设立的那些隔离屏障是多么成功,站在这个自从霍利开始上学后她只拜访过一次的教室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女儿的了解少得可怜。在过去的三年中,她几乎和霍利没怎么有过接触,她把时间都花在自己建立的慈善团体上,参加宴会和聚会,还有各种午、晚宴和派对,都是由诸如切斯特顿这些有名气的人举办的——天呐,切斯特顿家族,她突然想到。他们还没有联系过她,他们不可能不知道霍利的事情。看来,他们所谓的朋友中有谁真地关心过他们呢?想到这点,她内心的怨恨就好像一把刀插向了自己。
“当然,我当然知道。”伊丽莎白急忙回答说,然后又把注意力转到图画上。现在,她能看到戴安娜·杜普莱西走过来,她感觉自己建起的防卫就像是一道十英尺长的围墙,环绕在一座落在某个广阔草原上渺小而又易受攻击的房屋周围。这些画对她来说确实是致命一击,她对此毫无防备,其中受到撞击的一条裂缝已经裂开来,露出了底下大大的口子。
房间里的人们带着一种冷淡的礼貌各自忙碌着,欣赏着艺术品和雕塑,摄影师们热情地用照片记录着每一个动作。在他们身后,越来越多的孩子来到教室,有坐着轮椅的,有蜷缩着或者身体已经变形的孩子,有拄着拐杖蹒跚的孩子,腿部带着夹板和钢尺的孩子,还有身体抽搐痉挛的孩子,因为他们只想做一个对于健康人来说再平常不过的姿势。
“你可能看见过她用这个手势。”劳拉边说边把张开手掌的大拇指放在脸颊上。“这个手势的意思是‘妈妈’。”
她抬头瞄了一眼伊丽莎白,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伊丽莎白感觉这个孩子好像把霍利的缺席归罪于她。也许这样想也是对的,如果她能成为一个更称职的家长,霍利也许就能在这里和她的朋友们待在一起;如果她没有把霍利完全扔给一个只在乎钱的保姆,她的女儿也许仍然是安全的,因为,她从没有为女儿奉献过什么,给她的只有漠不关心。突然间,所有的一切似乎变得更让人无法忍受了,她的直觉又在驱使她逃离这里,找杯酒喝。
“我知道。”伊丽莎白停顿了一下说。她当然注意到了那些手势,她曾经多少次看见霍利做出那些动作然后视而不见呢?实际上,在她心里曾提醒过自己:不要再那样对霍利,因为这样会激怒她。她告诉过西恩娜把孩子带到公园或者她的房间,或者无论是哪儿只要远离伊丽莎白的视线就可以,因为在霍利面前,她的不适感和失败感会加剧。
劳拉用胳膊环着孩子。“霍利要暂时离开我们一段时间。”她轻轻地说,“但是她很快就回来。”
六年里的悲痛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一位年轻的老师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补充说道:“噢,这个手势代表着‘爱’,您可能已经看过无数次了—尽管我不确定您是否知道它的含义。”
那个叫艾丽的孩子立刻看向伊丽莎白,然后对着劳拉的耳朵说着悄悄话。
伊丽莎白怒气冲冲地看向她,但是劳拉站在他们中间说。
“艾丽。”她用慈爱的声音耐心地对孩子说,“我听着呢,你想知道什么?”
“谢谢你,贝琳达,就这样吧。”
“是的,霍利的妈妈。”劳拉边说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理顺他的头发。“不要担心,我们很快就能看到霍利了。他和霍利无论做什么都在一起,他很想念她。”她对伊丽莎白说。男孩这时大声叫着并且摇晃着自己的椅子,在另一张桌子边的一个小女孩抬眼望过来,然后走近劳拉,用力拉着她的上衣。
伊丽莎白挺直了身子,扬起头。“告诉你吧,姑娘,我很清楚这些手势的含义。”她撒了谎,不敢看着戴安娜·杜普莱西,而是把注意力转移到图画上,盯着看了一会儿,这样的话她就不用面对戴安娜了。
伊丽莎白微笑着,又把指甲掐入手掌中。她们看着那个男孩抽搐着,因为痉挛,上下牙紧紧地咬在一起,费力地尝试说出一个单词,最后他终于成功了,“哼……莫。”几个字从嘴中挤了出来,他咧嘴笑着,兴奋地手舞足蹈。
贝琳达仰起下巴。“您第一次来这儿吗?”
“没事的,达西。”劳拉对这个孩子说,“这是霍利的妈妈。”
伊丽莎白感觉到自己在支支吾吾。“当然不是了,我很抱歉,我忘了您的名字了,您是……?”
伊丽莎白想退缩,不想在那里待下去,想找个借口离开,去一个都是正常人的地方,一个人们的行为举止不会让她感到出乎意料的地方,一个能够将这些全部埋葬然后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的地方。此时的她感觉好像走在流沙上,随时都有可能被淹没窒息而死。
“费希尔,贝琳达·费希尔,担任霍利老师的助理已经六个月了,我很奇怪以前从没看到过您。”
伊丽莎白靠近了些,微笑着说:“你好,达西。”她说得很不自然,用手紧紧地抓着她的包。达西转过脑袋,突然不受控制地抖起来,胳膊和腿部动作僵硬,双手笨拙地在空中乱抓,四肢痉挛,身体变得扭曲起来。
“为什么不去看看其他孩子呢,贝琳达。”劳拉说。如果她的语气有责怪意思的话,那么这个年轻老师贝琳达没有意识到。
劳拉单膝蹲在一个坐着轮椅的男孩旁。“这是达西。”她边说边温柔地抚摸着这个孩子的手。“达西是霍利最亲近的朋友。”
贝琳达仍旧站着不动。“您知道为什么您的女儿来这儿吗,麦克莱恩女士?她……”
她注意到戴安娜跟在她们后面,明显很满意自己保持着一个顺从的观察者身份,摄影师围着他们,忙碌地按着快门捕捉着每一个瞬间。伊丽莎白希望可以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好让戴安娜进入到竞争状态,这样的话她就能够身居次位,让记者们尝尝这种隐蔽式进攻是什么滋味。
劳拉打断了她。“够了,贝琳达,为什么不去帮帮艾丽呢?”
“好的,太好了。”伊丽莎白说道,连她自己都觉得声音冰冷,就像是冰架破裂滑入零度的水中一样。不管怎样,她还是跟着劳拉走向第一张桌子前的一群孩子中。
贝琳达看看劳拉又看看伊丽莎白。“我不在乎您是谁或者您有多少钱,您是一位糟糕的母亲。”说完便走开了。
“既然我们都到齐了,”劳拉说,“那就开始吧,首先我要介绍你们认识霍利的几位朋友。”
“好吧,我真的……”伊丽莎白开口说,太阳穴突突直跳,双手颤抖,连呼吸起来都变得沉重又艰难。
“是的,我也是。”伊丽莎白不自在地回答说。现在,她看到那个女人带着一个摄影师一起走了过来,照相机已经摆好了角度准备拍照。“我很抱歉来得有些晚,路上太堵了。”她说完,扭头躲过镜头。
“我很抱歉,麦克莱恩女士。”劳拉说。“请您理解,这对我们来说也很艰难。”
“伊丽莎白。”戴安娜在房子的另一端叫她,她正在欣赏一幅壁画。“很高兴你来了。”戴安娜朝伊丽莎白走去。
“是的,我知道。”伊丽莎白边说边在包里摸索着,好像在找着什么东西。
伊丽莎白跟着劳拉·迈尔斯走进特殊儿童中心内部,来到一个宽敞而又明亮的房间。墙上挂着绘画还有直接画在墙上的壁画,低低的桌子上散乱着积木和玩具。无论怎么看,这里都像是一所学前幼儿园该有的样子。一些孩子已经排在桌子旁玩着拼图和玩具,但是伊丽莎白凝视着每一个孩子,那种似曾相识的惊慌感开始浮现,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血液直冲太阳穴,脖子和脸上的肌肉都处在紧绷状态,就连微笑也开始痛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试着解开心结,但是内心却告诉她快逃走。
劳拉手指着通向外面游乐区的门说:“要不到外面走走?我们可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是的,她已经在里面了。”她回答说,“进来吧。”
现在,伊丽莎白脑中唯一的想法只有走出去,回到家中藏起来,因为她胸口的压迫感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了。现在她确实是感到恶心了,她用手指摸着额头说:“我很抱歉,迈尔斯女士,我感觉不太好,能喝杯水吗?”
“谢谢你,再次到这儿来真好。”她心口不一地说,脸上挤出了一丝微笑。“我猜戴安娜·杜普莱西女士不会……”她满怀希望地说着,同时扭头避开这个女人冷冷的目光。
“噢,当然,请坐。”她边说边向四处搜寻着可以拿来水的人,伊丽莎白瘫坐在椅子上,按摩着太阳穴。
“麦克莱恩女士,你能来我很高兴,”在伊丽莎白和簇拥在周围的保镖一起走上前时劳拉·迈尔斯平静地说。
与此同时,戴安娜开口说:“你还好吗,伊丽莎白?”她问,蹲下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胳膊上。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戴安娜·杜普莱西出现的迹象,伊丽莎白马上感到宽慰但又混杂着难过。一方面,上次同这个女人见面时,她提出的问题走向让她感到不安;另一方面,利用戴安娜·杜普莱西作为她和奥德丽·帕特森圣洁世界间的缓冲会比让她一个人面对要好些。
“我很好,只是昨晚没睡好。”她回答说。
汽车在学校前停下,伊丽莎白双腿发软地下了车,都快站不住了。一小群人聚集在前门,伊丽莎白认出其中一人是主任老师,劳拉·迈尔斯,她正站在前门门口,微笑着同到场的人们打招呼。伊丽莎白向她走过去,看到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那一瞬间,伊丽莎白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愤怒,然后她就明白了该如何演完这幕戏。
“当然了,你在忍受着这么可怕的折磨。”一个年轻女人拿着一杯水出现,戴安娜把杯子递给伊丽莎白,她端着杯子放到嘴边小口喝着。在这几分钟里她一直坐着盯着玻璃杯底,心里一直在努力避免崩溃,同时寻思着离开的借口。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打破了这种紧张气氛,她从包里拿出手机,发现手机上闪烁着理查德的名字,然后立刻站起来,说了句“不好意思”,一边向外走去一边接通了电话。
即使了解了整件事的经过,伊丽莎白还是觉得有点荒唐,因为此刻奥德丽·帕特森重伤躺在床上,而她所掌控的世界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就又重整旗鼓,所有的一切在没有她的日子里继续着。
“伊丽莎白”,电话那头传来理查德急迫的声音,“你必须马上回来,警方打了电话,他们接到密报,知道霍利在哪儿了。”
没有人会想到在不到24小时的时间里特殊儿童中心门外所发生的一切。素来宁静的街道上现在停着一长队汽车,人们带着孩子向前门走去,也许是害怕自己的孩子也会遭遇到同麦克莱恩夫妇孩子一样的厄运。
如果理查德在现场的话,伊丽莎白真的会忍不住亲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