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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与犬

“可是,那只狗体内不是植入了微型芯片吗?芯片也记录着‘釜石的多闻’这个信息啊。假设它与小光初次见面的时候是一岁,年龄也和现在对得上。更何况还是牧羊犬和日本犬的串儿,多闻肯定有牧羊犬的血统吧。”

“这种可能性也太低了吧……”

“说得也是……”

“是不是很不可思议?我是这样想的,主人死于海啸后,这只狗就四处流浪,满世界寻找除了主人以外自己最喜欢的小光。”

内村看向多闻,它身上的肉已经全长回来了,体重差不多三十公斤。可内村刚发现它的时候,它连十五公斤都不到,还全身是伤。

这不可能,内村一家搬到熊本的事,这只狗铁定不会知道。即便是顺着气味找过来,也太离谱了。

它真的是为了寻找小光,才在全日本四处流浪吗?然后碰巧出现在内村货车的前面,接着摔倒?

“所以你的意思是,多闻从釜石跑到熊本,就是为了和五年前的好朋友小光见面?”

“我把那位老爷子的联系方式告诉你,有什么问题你直接问他如何?”靖说。

“所以我才让你传一张多闻的照片。老爷子看到照片,就说应该是同一只狗。听说老爷子以前问过狗主人这只狗是不是牧羊犬,主人说它是牧羊犬和日本犬的串儿。”

“拜托了。”

内村刚用啤酒润过的嗓子,不知什么时候又干得火辣辣的。

内村回答道。

“就叫多闻,老爷子经常说,这狗的名字很少见呢。”

“难不成,那只小狗的名字……”

和靖相识的那位老爷子叫田中重雄,是位退休渔夫,内村隐约有些印象。他也在海啸中失去住宅,现在好像在仙台的儿子与儿媳家中借住。

“我有位相识的大爷,震灾前经常来这个公园消磨时间,他好像总是和贞奶奶聊天。你跟我说起多闻这只狗的时候我忽然就想起来了,以前曾听这位老爷子说过,有一位中年女子带着小狗出来散步,小狗与贞奶奶带的小孩很快就成了朋友。小孩和狗都很单纯,脾性相投,很快就玩到一块去了。”

老爷子事先已经从靖那里听说了内村的事,所以内村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反应很是友好。

内村拿着手机的手开始颤抖,久子脸上浮现出诧异的神情,看着内村。多闻的下颌还枕在内村的大腿上。

田中说,小光与多闻最初相遇的时间是2010年的初秋。

“你说的是真的吗?”

傍晚时分,内村的母亲一如既往地带小光来到公园,与坐在长凳上抽烟的田中打了个招呼,然后抱着小光去坐秋千。小光非常喜欢坐秋千。

“那个叫出口春子的人,经常带多闻去那个公园,就在她带多闻散步的途中,他们相遇了。”

母亲一边轻轻摇晃秋千,一边对小光说话,时不时地还会和田中闲聊。就在这个时候,出口春子带着小狗经过公园附近。出口春子平时都不会走到公园里面,只是从旁边经过,但这一次,小狗拖曳着狗绳,硬是进了公园。

内村点头,靖口中的贞奶奶是内村的母亲贞子。为了贴补家用,久子在附近的超市当临时工,白天由母亲帮忙照顾小光。

“那只狗好像是直奔小光而来似的。”

“是啊。”

田中如此说道。

“震灾之前,贞奶奶不是经常带着小光去港口附近的公园吗?”

狗主人出口春子对狗的行为困惑不已,但小光看见狗接近自己,脸上就浮现出笑容。

内村摆正姿势。

“汪汪、汪汪。”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光这样说着,从内村母亲的腿上跳下来,靠近那只小狗。

“小光和那只叫多闻的狗,在你们还住这边的时候就结下缘分了。”

“怎么说呢,他们俩就好像久别的恋人重逢一般。我后来还跟贞子和春子感叹过,竟然还有这么浪漫的相遇。”

“怎么了嘛!”

从那天开始,除了下雨下雪,出口春子都会带小狗来公园。在公园的沙坑里,小光和多闻如同兄弟般紧挨在一起,相互嬉戏。

靖的声音有些紧张。

“我不擅长记人和狗的名字,但那只狗的名字我却很快就记住了,多闻天的多闻。春子说,那只狗刚出生时的脸像极了摆在家中的毗沙门天像,‘毗沙门’太拗口了,于是就取名多闻。”

“你可别惊讶啊,彻。”

内村回想起来,此神独立出现的时候被称为毗沙门天,作为四天王时则被称为多闻天。

“喂,怎么了?通过多闻的照片,你查到什么了?”

“贞子当时也笑眯眯地看小光和多闻亲密无间的样子呢,你没听她讲过吗?”

这时手机收到来电,内村笑着伸手去拿。是靖打来的电话。

“没有,她没和我讲过这些细节。”

“啤酒和牛排怎么能比啊?”

内村模糊地记得母亲和自己说过小光和一只小狗成了朋友,但也仅止于此。靖打来电话后,他问过久子知不知道,但久子和自己一样也不知情。

“老公,你光喝啤酒就够了。”

那时候夫妻二人整日拼命挣钱,没有精力多听母亲说话。

“哎哟喂,可是我把多闻带回来的,老婆你也奖励奖励我嘛。”

秋深冬至,母亲不再每日带着小光前往公园,但遇到好天气或比较暖和的时候还是会去。似乎是小光一直央求母亲,想和多闻见面。

久子说完,多闻大幅度地摇晃起尾巴。

每到公园,都会遇到等待小光的出口春子和多闻。

“多闻,下次喂你吃烤牛排,作为你对小光所做的奖励。”

即便出口春子告诉多闻小光今天不会来,它还是会拽着绳子朝公园奔去。

内村温柔地抚摸着多闻的额头。

平时这个孩子绝不会这样,可只要是和小光有关的事,它就会变得疯狂。

多闻仿佛将自己视作小光的大哥。小光在的时候它会尽心尽力充当保护者,一旦小光睡着它就会放弃这个身份,跑到内村和久子面前撒娇。

出口春子曾对田中这样说过,然后发出长长的叹息。

“所以你就过来撒娇了?”

“春子也曾说过:‘为何多闻会如此喜欢小光呢?’我跟她说:喜欢一个人不需要什么理由,一见如故,就是一见如故,双方看对了眼便能合得来。”田中说,“其实也能感觉到春子和多闻之间也有很深的感情,要是没有发生那场震灾就好了。”

内村问道,多闻将下颌搭在内村的大腿上,以示回答。

田中叹着气,沉默片刻。内村则静静等候他再次开口。

“小光睡着了?”

“住在避难所的时候,我偶然见过多闻一次,不过那是震灾发生后一个来月的事了。我呼喊着它的名字,它好像是没听见,继续四处游走,我想它应该是在寻找春子吧。那个时候我已经听闻春子去世了,觉得它很可怜。于是第二天,我便到那个公园去看了看,公园也被海啸破坏得不成样子。不过和我想的一样,多闻守在那里。”

客厅只出现了多闻的身影,小光刷完牙就去睡觉了,最近多闻看小光睡着了,就会到客厅去。

田中说多闻一直望着原来沙坑的位置,它肯定是在担心小光。

久子的表情变得温和,即便内村让她再拿一瓶啤酒,她也没有像从前一样发脾气。

田中告诉多闻,出口春子已经去往天国,但多闻无动于衷。它的身姿既坚强又可怜,田中想将多闻带回去,但无奈自己还住在避难所,无法带它回去。

“没想到还能迎来这一天,好像做梦一样。”

于是,田中一拿到吃的便带到公园,喂给多闻。

刚才吃饭的时候,小光对久子喊了声“妈妈”。虽说只有一声,但毫无疑问,他确实是在对久子说话。

“它一定快饿坏了吧,虽然我只能给它带些饭团之类的东西,但它都会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老公,你刚才也听到了吧?”

田中告诉亲戚和熟人,一旦见到内村的母亲就立即通知他。

餐桌上,久子托着腮帮子说,她的神情就像是在做梦。

总之,出口春子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多闻一定想和自己最爱的小光见面。

“他叫‘妈妈’了。”

“我没想到连贞子也去世了,虽然自己也多少知道有关你的事,却不知道你叫什么,也记不清你的相貌,只得报上贞子的名字慢慢寻找。”

即便出口春子去世,无法见到小光,多闻还是每天都会出现在公园里。

内村流着泪,奔向小光他们。

“从我初次带食物到那个公园开始,差不多过去了两个月。那时樱花已经凋零,想必应该是五月末吧,突然就看不到多闻了。”

“爸爸这就来。”

田中日复一日地前往那个公园,可依然不见多闻的身影。

“来……这里。”

就算多闻再怎么聪明,它当时还是只不满一岁的小狗,可能是死于某起事故了。

“你是在跟爸爸说话吗?小光,你是在说‘爸爸,来这里’吗?”

田中这样想着,向天祈祷,然而转瞬间,又有一个想法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内村忽然流出泪水。

能在那场大震灾中活下来的狗怎么可能轻易死掉?它必定是去寻找小光了,肯定是这样的。

“来……这里。”

多闻还活着。

他发出声音。

田中信心十足地离开了公园。

“这里。”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多闻,几乎都快把它忘了。可谁又能想到,它为了寻找小光,竟然能跑到熊本市呢。”

小光看向内村,挥舞着举起的手。

田中感慨道。

小光追赶着多闻,从后面一把搂住它。多闻故意放慢了速度,小光看上去很开心,多闻也是。

“不过,我虽然震惊,但也没到难以置信的地步。相比之下,‘果然如此’的情绪更强,多闻就会给人那样的感觉。最重要的是,它最喜欢的就是小光。”

到五月就能插秧了,插完秧就要和杂草搏斗,以往那些自己想要退避三舍的劳动,今年应该能够在欢声笑语中干完了。

内村郑重地谢过田中,挂掉了电话。

内村看着小光他们你追我赶,自己也在水田附近漫步。

我们是幸福的。那场大地震过后五年,我们一家终于重归幸福。

“这个多闻真的就是那个多闻吗?”

好幸福啊——内村突然感慨。

听内村讲完田中的那些话后,久子瞪大眼睛,惊讶地说道。

小光呼喊着追赶多闻,稻田的水面倒映着他们的身影。

“是的。”

“多闻真是个聪明的家伙。”

内村点头。

小光明白多闻的意思,也跟着跑过去。多闻闪身前跑,不时回头确认小光有没有跟上,并配合他的步伐调整速度。

“你到底是怎样的小宝贝啊。”

多闻向前奔跑,跑出去十几米后站住脚步,回头观望,像是在邀请小光一起过来似的。

久子坐在榻榻米上,用手招呼多闻过来,默默地紧紧抱着它。

“多闻,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奔跑了,小光也一样。”

“从釜石到熊本的这段路上,你都遭遇了些什么啊?你是靠什么坚持走下来的?是一心一意地想见小光吗?为什么这么喜欢小光呢?”

内村带着小光他们进入这条宽阔的田垄上,将多闻的狗链解开。

多闻歪着头,舔起久子的脸颊。

他牵着小光的手,前往田间小道。如果让小光在别人家的田里玩耍,内村总会有些担心,但如果是自己的田,让孩子与狗在田间嬉戏也没有关系。水田后面有一个小山谷,侧面的田垄宽得足以让小型卡车出入。

“我稍微想了下……”

内村向当地工会借了三亩地,用以种植水稻,种出的大米对于三口之家而言是多了些,于是他们将多余的大米送给釜石市的熟人,大受欢迎。考虑到小光也要吃这些大米,他特意用原始的耕作方法精心栽培,几乎不会喷洒农药。

内村一边想一边开口说。

“到我这里来玩,这边可是咱家的田。”

“什么?”

内村冲背对着自己的小光喊了一声,小光回过头。以前不论内村和久子怎样呼喊,他都没有反应。

“我想在网络社交平台上发文,把多闻的照片和它从釜石来到熊本的经历写出来,然后问问有谁知道多闻这段时期都经历了什么,求网友帮忙转发。”

“小光。”

“社交平台上?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神终于向整日生活在痛苦中的小光伸出援手,而多闻就是神的使者。当看到小光与多闻嬉戏、对它微笑时,内村提醒自己心怀感恩便已足够。

“我猜多闻不会一直都在独自流浪,毕竟它花了五年时间才好不容易找到这里,中途它应该被人收养过,或者曾和谁同行,这些都是有可能的。狗和狼是群居生物,如果独自行动,光觅食就非常困难,它不可能在这五年时间里一直忍受饥饿,想来它应该是从人手中获得过食物。”

每当想到这些,内村就疯狂摇头,让自己振作起来。

“会有结果吗?仅凭多闻这个名字?不读取它体内的芯片,谁知道它叫什么呢?”

该不会自己一觉醒来后,一切都会回到从前吧?

“不这样试试,什么都不会知道。你不想了解有关多闻的事吗?这五年的时间里,多闻到底到过哪些地方、干了些什么、它是怎么来到熊本……怎么找到小光的?如果能知道的话,我想把这些告诉小光。”

今日所见到的光景,包括自己拯救多闻在内,该不会都是在梦中发生的事吧?

“说得也是,如果有办法知道的话,小光也会很想知道的。”

内村甚至曾怀疑,一切会不会是一场梦。

久子又抱紧了多闻。

可现在,小光已经走出家门。他沐浴在春光中露出笑容,爱抚着走在他身边的多闻。

5

内村心烦意乱地想着这些。

内村在社交平台的投稿石沉大海,偶尔有回复,也多是些恶作剧,或是有人误将其他的狗和多闻弄混。

长久以来,小光除了画画什么都不干。别说学校了,他连家门都不出。内村与久子别无选择,只好继续如履薄冰地维系这个脆弱且疲惫的三口之家,勉强照顾小光。

他在投稿前就做好了没有结果的心理准备,虽然劝自己不要太过期待,可没有一点回响,也多少令人失落。

其实内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见到这样的场景,他为了小光竭尽所能,可不得不承认,他在不知不觉中也有些自暴自弃了。

网络投稿以失败告终,但多闻来到这个家后,全家人的生活也充实起来。

小光正与多闻在满是春色、春香、春声的世界中散步。

和这个相比,更令内村和久子开心的莫过于小光能够开口说话,单词量比同龄孩子少很多,但每天都在增加。

春季的蓝天遍布头顶,浮云映在灌溉好的水田之上。内村还能听到附近溪流发出的潺潺水声。此刻的釜石市尚在晚冬,熊本的三月已然是熏风徐徐、温度宜人了。内村也能感受到,自己是实打实地身处于春季之中。

“这个怎么念?”

内村深吸一口气。

这是小光近期常说的话,从吃的东西到路边的杂草,他拼命记住自己发现的每一样东西。

随着多闻体重的增加,它走路的姿势也气派不少。内村无比确信,就算真有意外发生,多闻也能替自己保护好小光。

与内村和久子对话的时候也是,即便语法上有些生硬别扭,也不妨碍小光明确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内村注视着在不远处散步的小光和多闻。

小光再次拾起自从跟多闻一起生活就没碰过的绘画。

小光迈出步伐,多闻配合着他的速度向前走。看样子它从很久之前,就习惯这样散步了。

他还选好了绘画对象——多闻。

“多闻。”

原来之前小光画的就是多闻。

小光呼喊着多闻的名字。多闻站在小光身边,猛烈地摇晃尾巴。

无数张画中,分不清是猫是狗,还是其他动物的线团,应该都是多闻。

“多闻。”

那场恐怖的大震灾发生之前,多闻向小光献上了自己无私的爱。而一直以来,小光都在描绘着他记忆中的多闻。

刚说完话,小光就握住狗链的一端。小光的脸拧成一团,无法掩饰喜悦之情。

内村和久子如此坚信着。

“千万不能松手,明白吗?”

当小光的心被恐惧冰冻的时候,只有一道光能够照进他的内心,那道光必然是多闻与他的回忆。

他蹲下身子,凝视小光的眼睛。

每天入睡前,内村和久子都会轮番拥抱多闻。

内村低头看着多闻,多闻的目光也闪烁着与小光同样的、期待的光芒。

这是他们对多闻的感谢仪式,感谢它如救世主一般,把小光从深渊中拯救出来。

“多闻,可以吗?”

多闻满不在乎地接受他们的拥抱,摇着尾巴,在仪式结束后返回小光的寝室,与小光共眠。

内村问,小光没有应答,却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内村。

小光和狗并排睡觉的样子像极了一幅宗教画。内村一边注意不吵醒小光,一边拍下无数张照片,都是小光和多闻睡觉时的样子。

“你想牵狗链吗?”

他希望有一天,小光会愿意照着这些照片画一幅画。

不一会儿,他们就进入农道,小光跑到前面转过身,向内村伸出右手。

多闻走在内村的左侧,它虽然讨厌项圈和狗链,但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排斥。

房子不断摇晃,寝室中传来小光的悲鸣,震动逐渐变得激烈。内村努力保持着平衡,慌忙跑向小光的寝室。

他们穿过家门口的巷子向左走,步行大约十分钟就能走到满是水稻的农地里。从巷子穿行到农田间,过往的车辆也慢慢变少。

是大地震,内村因为心理作用嗓子有些发干,他对之前那场大地震依旧记忆犹新。

除去往返医院,小光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了。

“小光!”

“内村给前田写了封多闻康复情况的反馈邮件,得到前田的许可后,开始带多闻和小光一起出门散步。

内村大叫着飞奔到寝室,走廊上发出的微光照在抽抽搭搭哭泣的小光身上。多闻端正地站在小光身前,像是在守护他。

4

“小光,不要紧吧?只是地震而已。咱们离海远着呢,不会有海啸过来。”

他很纳闷,却完全想不出来。

内村边哄小光,边将他抱起。小光猛烈地颤抖着。

“他刚刚电话里提到的奇怪的传闻是什么?”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爸爸和妈妈会陪着你,多闻也会保护小光。”

他确认照片拍得没问题后,熄灯退出房间,将照片发送给靖。

“多闻?”

“这样就可以了吧?”

小光的哭声止住了。

内村打开房间的灯,用手机对着多闻拍了张照片。

“是的。你看,多闻就在这里,它在这里守护着小光。只要和多闻在一起,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对吧?”

“打扰你一下可以吗?”

小光点了点头,光线随即消失,停电了。小光再次发出刺耳的悲鸣。

多闻趴在小光的身边,内村刚进入房间它便抬起头,与其说是在一起睡觉,不如说它是在守护着小光。

“久子,把手电筒拿过来。”

内村挂掉电话,向小光的房间走去。小光在睡觉,最近他很贪睡。原先他只是画画,大概是与多闻一起玩的缘故,小光的身体也得以充分活动了吧?

内村死死抱住小光,对久子喊道。

“也是,我考虑下,回头聊。”

“没事的,不过是停电罢了。”

“你偶尔也回这里一趟吧,和老朋友们聚会喝一杯。”

内村安慰着小光,可他自己也心生恐惧。

“这倒没什么……”

因为地震和海啸,内村一家逃离至熊本市,可还是遇上了不亚于釜石市的地震,难不成自己和家人被诅咒了吗?

“等我确认好后再告诉你。总之,你先把照片发给我。”

内村满脑子想着这些糟心事,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碰到了一个温暖的东西,是多闻,多闻将身体靠了过来。

“什么传闻?”

内村感受到它全身壮硕的肌肉,还有它的体温。多闻仿佛是在告诉内村:不要害怕。

“我就是听到了一些奇怪的传闻,想再确认下。”

多闻的意思十分明确:

“多闻的照片?为什么还要拍?”

既然你是一家之主,就要有一家之主的样子。

“听到你高兴的声音,就连我也跟着开心起来。插句题外话,你能拍一张多闻的照片发到我的邮箱吗?”

内村点了点头,保护久子、小光和多闻是自己的本分,自己不能被恐惧吞噬。

“是啊,照这个状态逐渐改善的话,他可能就能去上学了。”

灯光不断靠近内村,是久子拿着手电筒过来了。

“那真是太好了。”

“老公……”

“他俩黏在一起,而且小光还会对多闻露出微笑。”

“快点到我这边来。”

“那只狗的名字……”

小光的寝室除了床什么也没有,待在这个房间,不用担心会被家具砸伤。

“虽然只是呼喊狗的名字,可即便如此,也是很了不起的进步了。我真的很感谢多闻。”

即便如此,他还是让久子和小光披上被子,以备不时之需。

“小光?真的吗?”

“你们不要乱动,在我回来之前都不能动,好吗,久子?”

内村回答道,靖多少也知道些他家的事。

震动逐渐平息,但仍然不可掉以轻心。这是内村在上一场大地震中得到的教训,地震不会一次就结束。

“小光他开口说话了。”

屋外一片漆黑,是集体断电。内村望向熊本的商业区方向,连那里也陷入黑暗。他下意识寻找火的踪影,因为上次地震留给他的记忆就是漫天大火。

“那些都是小事。比起那个,和狗生活得如何?”

好在这次并没有发生火灾。

“之前真是不好意思,拜托你调查这么麻烦的事。”

内村钻进货车,发动引擎。他打开车载广播,调到NHK的频道。

与多闻生活一星期后的一个夜里,秋田靖打来电话。

播音员说,熊本的烈度为六级弱,益城町的烈度为七级。

总之,熊本县全境遭受地震袭击。

久子也点了点头,她早已泪流满面。

这场地震不会引发海啸——听到播音员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内村全身都放松了。从地理角度出发,哪怕真的引起巨大海啸,也不会对此地有影响。可即便如此,内村还是无法根除本能的恐惧。

“小光他开口说话了!”

他将货车开到门口,再度回到家中,震动几乎停止。

小光点了点头,内村将脸转向久子。

“快出来,咱们去公民馆。”

“没错,是叫多闻。小光,你是在喊多闻的名字吗?”

离家最近的指定避难所就是公民馆,钢筋混凝土的建筑至少要比内村家结实不少。

“多闻、多闻、多闻。”

“快点。”

“没错,是叫多闻,这个家伙名字叫多闻。”

久子扔开被子,抱着小光离开寝室,多闻紧跟其后。内村则来到客厅,取出钱包、存折、印章后离开家。久子和小光坐在副驾驶座上,多闻跳上车斗。

小光开口说道。

“咱们出发了。”

“多闻。”

将存折和印章交给久子后,内村开着货车出发。住在附近的邻居也都走出家门,他们虽说都脸色发青,但并没有紧迫感,认为没有去避难所的必要。

内村悄悄地接近小光,小光转过头。

“棚桥先生——”

“小光,你刚才在说什么?”

内村边开着车,边对住在自家旁边的老人喊话。

声音从小光的嘴里发出,他说出了多闻的名字。

“您最好还是去避难所,余震肯定会来的。虽然房子现在没事,如果余震反复出现,难保能支撑得住,而且后山有坍塌的风险。”

“多、闻。”

“可这里从未发生过这种事啊。”

内村克制住久子,仔细倾听着声音。

棚桥并不领情。

“你先安静点。”

“这也只是我的忠告。”

久子哽咽般地说道。

内村脚踩油门离开了,毫无震灾经验的人不会明白灾难的恐怖。

“小光说话了。”

“他们为什么不逃跑?”

内村紧紧握住原想送到嘴边的茶碗。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久子咂起嘴,通过后视镜,人们手电筒所发出的亮光离他们越来越远。

他们听到了,确确实实听到了,还看到小光的嘴动了。

“多、闻。”

刚过深夜,果然发生了大的震动。内村一家通过同样来公民馆避难的居民带来的电池式收音机得知,余震的烈度也在六级左右。

内村顺着久子的视线望去,不知在什么时候,捡球游戏结束了。小光坐在外廊上,多闻趴着,头枕着小光的大腿,小光眯着眼抚摸多闻的头。

老式的木质民房也许能撑过一次地震,但如果紧接着遭遇更大的地震,就很有可能会坍塌。

“怎么了?”

也不知棚桥和其他居民如何了。

久子呼喊着内村,她边看着小光他们,边将双手捂在嘴上。

小光仍然在打战,久子和多闻一直在安抚他。带狗进入公民馆是违反规定的,但向管理人员说明缘由后,对方表示由于现在的避难者较少,多闻可以和家人一同留下,但只能在馆内待到白天。

“老公……”

内村一宿没睡地迎来了白天。

自己不应该想这么无聊的事。如今,他只要守护小光与多闻幸福快乐的时光即可。

虽然偶尔还会感到小的震动,但应该不会发生大余震了。

内村摇晃着脑袋。

不过日后应该还会发生数起余震吧,只不过规模逐渐变小和频度也会变少。

如果其中一方死了,另一方也无法独活。

天亮后,小光恢复了平静。广播新闻的报道,令人们逐渐了解到本次地震的受灾程度。

正因如此,他们才能成为亲密的朋友。从初次见面的那个瞬间开始,小光与多闻就像在命运安排下坠入爱河的男女,产生了强烈的羁绊,还有无法撼动分毫的信赖。

果然,受灾最严重的是益城町。

内村突然想到——说不定小光与多闻前世就曾结下缘分。

吃完公民馆工作人员准备的泡面和饭团,内村决定回家看看。

每次多闻跑回来,小光都会开心地抚摸它的头和背,多闻也为自己骄傲地挺起胸膛。

余震应该已经稳定了,海啸也不会发生,地震、海啸和火灾是灾难三重奏。之前那样可怕的大灾难,五年内很难发生第二次。

庭院里,小光与多闻玩着捡球游戏。多闻追赶着小光扔出去的球,再用嘴叼回来。

幸而回去并未见到有房屋坍塌,所有人都在忙着收拾震后的残局。

内村点头同意。

家里比预想中还要混乱,橱柜、书架和衣柜全都倒在地上,客厅和厨房散落了一地的破碎餐具,简直无处下脚。电依旧没有恢复,水也停了。

“多闻是上天的恩赐。”久子这样说道,“对咱们来说,它就是天使。”

不过,家还在,没有被海啸吞噬,也没有被大火焚毁。哪怕只剩下足以抵挡风雨的房顶和墙壁,内村也知足了。

内村与久子守望着对多闻展露笑容的小光和接受这份笑容的多闻,心中充满了暖意。

他开始和久子一起整理房子,小光也来帮久子。有时还会有微弱的余震袭来,全家人就像被冻住似的静静等待余震停止,再忍受着痛苦继续收拾。

光明的中心正是小光与多闻。

这一次,小光表现得十分稳定,多亏了多闻一直陪在他身边。

这栋自搬来就被阴霾缠绕的老房子终于迎来光明,宛如拨云见日。

他们从有水井的人家弄到水,用卡式炉煮好意大利面,搅拌着压缩食品的酱汁充当晚饭。

他只把笑脸留给多闻,多闻也对小光露出笑容。

简单却美味,小光再次露出笑容。

小光还是不开口说话,但是他笑了,是真正的开怀大笑。

到了晚上,他们点亮手提灯照明。经受过上一次大地震的人,家中应该都备有防灾物资吧。

多闻的体重日益增长,夫妻俩给多闻吃的狗粮是前田推荐的,具有治疗功效。但与其说是托了营养价值较高的狗粮的福,不如说是小光倾注了爱的养分。

有备方可无患,但在当初,能充分准备这些的人屈指可数。

自从多闻来到这个家,小光就不再画画。

“虽说吓人,但和那个时候的感觉不太一样。”

到了白天,庭院成了小光和多闻的地盘。他们要么是亲密地站在一排晒着太阳,要么就是在不怎么大的庭院里到处走,片刻都不曾分离。

吃完饭,久子边收拾边说道。

内村很纳闷——发生震灾的时候,它应该还是只幼犬,与那位名叫出口春子的狗主人走失后,又是谁在饲养这只狗呢?

“只要家还在就好很多。”

况且好在多闻也很规矩,不会在家里随便大小便,仿佛曾和人一起生活过似的。

“是啊,比在避难所和一大帮子人挤着睡舒服多了。旱田和水稻好像也平安无事……明天我去好好看看。”

可是,小光的笑容打破了一切原则。

“我听吉泽先生说,明天好像就能恢复供电。”

久子用湿毛巾擦拭过多闻的身体,但它身上还是有些脏。换作平常,久子绝对不会允许这样脏的狗和小光睡在同一张床上。

久子所说的人在这村中是长老般的存在。

小光与多闻形影不离,连睡觉都要在一起。

“要是电和水能恢复,就能重新开始日常生活了。好了,咱们早点休息,做好重启生活的准备吧。”

3

“也是。今晚就在客厅铺上被褥,全家人一起睡吧,多闻也一起来。”

没过多久,内村和久子便果断决定,搬到远离大海的地方居住。

“真的吗?”

从那之后,只要接近大海小光就会大声哭喊,到了深夜也会继续怪叫。

小光的声调上扬。

到了夜里,小光还在悲鸣。内村与久子感受到周围避难者无言的斥责,只得抱着小光走出去,等待夜晚终了。

“是的,多闻也是咱家的一员,全家要睡在一起。这样的话,小光就不会害怕了吧?”

内村慌忙带着小光从海边离开,可小光的悲鸣并没有收住。

“我才不怕地震呢!”

怀中的小光开始大哭大闹,发出尖锐刺耳的哀号。

“是吗,小光真是个男子汉。地震什么的,压根儿就不在乎。”

一靠近大海,便能听到海浪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木材燃烧的气味、潮水的气味全都消失了。

“‘压根儿就不在乎’是什么意思?”

被内村抱在身上的小光紧闭着眼睛。震灾发生的时候内村也是这样抱着小光的,海啸袭来之际,他们不顾一切地直奔高地。不过小光应该不记得那时发生的事了吧?

小光的问话令内村和久子捧腹大笑。

街区依旧残破不堪,空气中残存着木材燃烧过后的味道,遍地都是残垣断壁,被海浪冲上陆地的渔船更是将道路堵到水泄不通。

他们边给小光解释话的意思,边给他盖上被子,躺在他的身边。

一天,内村与久子抱着小光前往港口。他们曾听人说起港口周遭的惨状,但还是想亲眼目睹这一切。

能在刚发生地震后笑着睡觉,这是当年想都不敢想的。

他们也尝试了医生推荐的认为会对小光的病症有所帮助的治疗方法,但效果全无。

内村笑着闭上眼睛,很快便进入梦乡。

然而,过了一个月,甚至三个月,小光依旧没有开口,只是不停地画画。

诊断结果与内村这个外行之前得出的结论是一致的,小光遭遇了灾后心理创伤。内村想,也许时间可以治愈一切吧。

地板猛烈晃动,内村还以为是场梦。

小光正式接受医生的诊治,是在震灾过后的一个月。夫妻俩借朋友的车前往仙台专门针对儿童的心理内科。

直到听到小光的悲鸣,他才坐起来。

小光唯一感兴趣的就是纸和铅笔,他不停地用铅笔流畅自如地在纸上勾勒着内村等人难以识别的画作。

地震了,震动比昨天还要猛烈,柱子与墙壁相互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内村伸手想要拿起放在枕边的手提灯,却什么都没碰到。在猛烈的摇晃下,所有东西都在晃动。

住在避难所的这段时间里,夫妻俩将能想到的办法都用尽了:和小光频繁聊天、邀他做游戏,可小光总是不发一言,脸上不见丝毫表情。

“老公!”

实际上,在避难所那样混乱的环境里,医生已无余力帮小光诊治。

久子向内村喊道,内村一屁股摔倒在被子上,在这激烈的摇晃中,根本就站不起来。

久子对自己说,时间会治愈一切。

“久子,手电筒在哪里?我找不到手提灯了。”

夫妻俩估计小光是精神受到了打击,就连大人想起这种恐怖的事都会失神,就更别提三岁小孩了。

内村话音刚落,灯就亮了,是久子打开了手电筒的开关。

“他始终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也不哭不闹。”

灰尘从天花板上掉落,柱子则如波浪般晃动。

久子发现小光出现异样的行径,是在避难所生活的第三天结束后。

木材在挤压中发出激烈的响声。

“老公!”

自大地震发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小光露出笑容。

久子又喊了一声,紧接着,天花板塌落了。

内村吞咽着口中的口水。

内村立刻伏倒,折断的柱子倒在他手指的前面,久子和小光的悲鸣重叠在一起。

小光展颜一笑,他笑着接近多闻,抚摸着它。

内村满嘴灰尘,久子死死抱住他的右臂,震动还在持续,他们的头顶上不断有东西落下。

久子把正要说出的话咽了回去,小光直勾勾地看着多闻,多闻的尾巴晃得更加激烈。

内村拉住久子,寻找小光。

“小光,把鞋穿——”

小光正抱着头蹲在地上,多闻护在小光身边。即便是狗,遇上这种情况也一定相当恐惧,可多闻的眼神中见不到丝毫胆怯,有的只是要保护好小光的强烈意志。

小光赤脚走出门外。

内村站起身,在激烈的声响中,地板开始倾斜。这栋八十年房龄的老房子已经禁不起地震的不断袭击,即将倒塌。

玄关那头发出一阵响动。多闻抬头望向玄关,以夫妻俩从未见识过的幅度摇晃着尾巴。

“小光!”

她已事先将准备好的水桶和毛巾放在屋前,以多闻现在的体力,给它洗澡是不可能了,于是久子用湿毛巾擦拭它的身体。

内村摔坐在榻榻米上,朝小光伸出手。从房顶掉落的瓦砾堆在客厅中央,像是故意拦着内村不让他过,地板还朝着堆积如山的瓦砾不断倾斜。

“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要先把你收拾干净。”

小光与多闻躲在客厅最里面,那里三面是墙,没有窗户。要想救出小光,就必须想办法处理这些瓦砾。

久子一边抚摸多闻的额头,一边站起身。

震动稍微平息,但令人不安的声音还是从房子的四面八方响起。

“还真是够瘦的,那我就让你可劲儿地吃,恢复体重和精神。如何?”

“小光,你待在那里不要乱动。多闻,小光就拜托你了。”

多闻摇晃着尾巴。

内村站起身,朝着小光他们走去。

“你喜欢我?”

“小光!”

久子蹲下身,任凭多闻亲近。多闻闻着久子身上的气味,舔着她的脸颊。

久子大叫,南侧的墙壁于内侧倒塌,与此同时,震裂的房顶也从上方落下。

内村抱着多闻,将它放在地上,它闻了一会儿地面,向久子身边靠近。

“小光!”

久子向屋内喊了一声,但不见小光的身影,估计他还在专心画画吧。

内村也大喊,倒塌的墙壁向小光和多闻砸下来,震开的一部分房顶也掉了下来。

“小光,多闻来了哟。”

多闻将身躯覆盖在小光身上,这是内村最后一次见到多闻。

平常只需花费十五分钟的路程,这次用了三十分钟才到家。一听到货车引擎的声音,久子就来到门外。

6

内村的货车开得并不快,像是在让多闻欣赏窗外的景色。如果驶入农道,来往的车辆也会锐减。

“内村先生,真是太惨了。”

再度抚摸多闻的额头后,内村发动货车。多闻的视线则移向窗外。

内村呆然地望着自家老房子的惨状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快点恢复精神,这样就能带你去散步了。”

是棚桥先生,他身着工作服,脚下穿着长靴,脖子上挂着毛巾。棚桥家也几乎坍塌,地震结束后他一直忙于整理。

抚摸完多闻的额头,内村回到驾驶室。多闻晃动着鼻子,确认车内的气味。

“棚桥先生家也……”

“就今天一次,等你恢复了精神,后面的车斗就是你的家。”

“你遭遇过东日本大地震吧?没想到你从那里搬来熊本后,还是遇上了类似的灾难……”

内村抱起多闻,将它放在货车的副驾驶座上。

“怨恨大自然也没有用。”

虽然还是瘦得皮包骨,但多闻的步伐已然稳健起来。前田也说过,如果能变回原先的样子,它的体重应该能达到二十至三十公斤。

内村说道。说来也是不可思议,明明一家人都遭遇了灾难,但他并没有涌现出恨意。

内村向前田稍施一礼,然后带着多闻一同走出诊察室,随后把该支付的费用全都付完。

“这是那只狗的骨灰吗?”

“走吧。”

棚桥朝内村怀里的骨灰盒努了努嘴。

他又将狗链系在项圈的金属圆环上,站起身。多闻小心翼翼地从笼子里走出来。

“是的。”

“你看看,我就说可以吧。”

内村等火葬场重新营业后将多闻的遗体火化,刚刚捡完遗骨回来。

多闻不再后退,任由内村轻轻地把项圈给它戴上。

“听说它保护了小光,真是只了不起的狗。”

“我保证你不会很讨厌戴上它的感觉。你就相信我吧,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是非常了不起的狗。”内村笑道。

内村的语气柔和却很坚定,多闻呆呆地看向内村,嘴里淌着口水。

消防员赶来的时候,地震已经停止一个多小时,内村与久子一直在屋外和小光喊话。

“你要是不戴项圈,就不能和我一起生活。”

小光还活着,回应了内村他们的话。小光告诉他们,有多闻在身边自己一点都不害怕,就是有东西压在他身上,所以无法动弹。

内村刚准备给多闻的脖子戴上项圈,它就往后躲闪,明显是讨厌戴这个。

多闻也还活着,它正在守护着小光。

救援队赶来的时候天色已黑,他们开始清除瓦砾,大约折腾了一个小时,终于将小光和多闻从瓦砾中解救出来。

他顺着缝隙把手指伸进去,多闻舔着他的手指,尾巴摇得更加猛烈。

小光奇迹般地毫发无损,然而多闻的身上却插着一根木头,那是房梁的一部分。

“多闻,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新主人,请多关照。”

小光被救护车送去医院,内村让久子跟着小光,自己则将多闻抬到车斗上,赶往宠物医院。道路被震成一段一段的,他七拐八拐才来到前田的宠物医院,却由于停电无法给多闻进行手术。

内村点了点头,他来到关着多闻的笼子旁边,蹲下身来。

“其他医院应该也是这样,我可以带你到有电的医院去,但那样会耗费过长的时间。”

“登记信息手续之类的事情,在这里就可以办理。要去看看多闻吗?它对我和护士们都很冷淡。可你一来,它就摇起尾巴,看来对你很信赖嘛。”

前田一边用手电筒替多闻检查一边说。

“太好了。”

“很可能内脏已经受损,它应该很痛苦,不如让它早些解脱吧。”

“没问题,反正它的主人去世了,这个小家伙现在基本上算是一条野狗,只要登记过领养信息,内村先生就能正式成为它的新主人了。”

内村不明白前田的意思。

“还有,我要想领养这个孩子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就是安乐死,这是目前对它来说最好的选择。”

前田笑了起来。

“怎么会……”

“狗可是游泳健将。”

内村抚摸着躺在观察台上的多闻。

“那它又是怎么游过来的呢?”

“很痛苦吗,多闻?”

“也就是说,这个孩子用了五年时间才从釜石跑到熊本。”

听到内村说话,多闻睁开眼睛看向他。

听完内村的话,前田若有所思。

“小光很安全,多亏你的保护,他才没有受伤。”

“有劳医生了,住在釜石市的那位狗主人,好像在大地震中去世了。”

多闻闭上眼,即便身受重伤,它依旧挂念着小光。

“它恢复得很顺利,再观察一天,明天就可以出院。”前田说道,“对它进行很多方面的检查,除了营养失调外并没有其他问题。虽然身上有很多伤口,但也都愈合了。为以防万一,我会给它打狂犬病以及预防其他病症的疫苗。”

这是怎样的一只狗啊。

早晨忙完农活后,内村便前往医院。多闻被关在诊察室里侧房间的笼子里,一注意到内村就抬头上望,摇晃起尾巴。多亏点滴的药效,它的样子比昨天要好得多,就连它那脏乱的毛发,被擦洗过后也重现光泽。

内村轻轻摸了摸多闻的额头。

听靖说,出口春子死在那场地震中,整个人被海啸卷走。虽说釜石市还有亲戚在,但并没有人想收养多闻。

“那就拜托医生了。”

2

说完这句话,一股强烈的伤感涌上内村的心头。

久子的视线移动到客厅,小光依旧在专心画画。

他哭了,他哽咽地看着前田将多闻送往天国。

“也是,不过不知道小光会怎么想。”

“多谢了,多闻。抱歉了,多闻。”

内村答道。

多闻再次睁开眼睛,看向内村。那双眼睛很快又闭上,再也不会睁开了。

“那就只能说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缘分了。”

一动不动的多闻被放在货车的副驾驶座上,它的身上盖着一块干净的白布,这是前田坚持要对多闻表示的一点心意。

“万一找不到狗主人该怎么办呢?”

内村与多闻一起在卡车中颠簸,内村一路上都在叹气,自己是否该将多闻的死讯告诉小光?他的生活好不容易才走上正轨,要是得知了多闻的死讯,一定会备受打击吧?很有可能再度将自己封闭在自我世界中。

搬家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回过釜石市。不,应该说他们的潜意识里一直想要忘记釜石。

不过,自己却不能隐瞒,要是被小光问起来,只好实话实说。

“釜石市,好令人怀念啊。那里现在怎么样了?”

不能对小光说谎。

内村已经很久没有和从前的渔夫同伴们联系了。

这是在小光出生的时候,内村就做出的决定。

“我拜托靖去帮忙调查,狗主人是否还住在芯片中登记的那个家里。”

内村叫醒在医院打盹的久子,在走廊上将多闻的死讯告诉她。

从渔夫转职为农夫,内村花了很长时间适应,现在仅仅是勉强有了稳定的收入。

久子听完蹲在地上,无声地哭泣。

内村点头,表示同意久子的话。发生大震灾之前,他们一家一直住在釜石市,海啸令他们失去了家园和船只。内村一再坚持重建家园,却因为小光对海边极为恐惧,最后只得放弃。于是在四年前,他们拜托远房亲戚,全家搬到熊本居住。

久子尽情哭了一番,想和多闻告别。他们走出医院,往停车场走去,久子握住内村的手,内村也轻轻地握住久子的手。

“缘分,妙不可言。”

“谢谢你。”久子抚摸着多闻,轻声道。

“我也不知道。”

“多闻直到最后仍在牵挂小光。”内村说。

“它是怎么从釜石跑来这里的?”

“多么特别的情谊啊。在釜石相遇,再到熊本重逢,为了保护小光付出了自己的全部,它果然是神明派来的守护天使。”

“没有,芯片中登记的电话号码好像停机了。”

“该怎么对小光说呢?”

“没有和狗主人取得联系吗?”

“必须实话实说。我们不是说好,不对小光说谎的吗?”

小光每天会画很多张画,几乎都是动物。看不出是猫是狗,总之都是一些叫不上名字,仅能判断出是动物的生物。

“万一他受打击,再回到以前的样子该怎么办?”

正在洗东西的久子停下手,关掉自来水后,只剩下客厅传来的小光的蜡笔在画纸上飞驰的声音。

“放心,多闻会帮助我们的。”

“从釜石过来的?”

久子的话中充满了坚定。

“久子……”

打印纸上附有狗主人在釜石市的地址和联系方式。

“多闻就算死了,也不会抛弃小光。”

“是的,我正是这样打算的。”

听了这句话,堵在内村心里的东西好像消失了。

“住在岩手县的话,它是怎么来到熊本的……能联系上狗主人吗?”

“没错,它可是多闻啊,即便死了也会待在小光身边,一直守护着他。”

前田敲打着键盘,相关资料便被打印出来。他将打印好的资料交给内村。

“是的,这才是咱们的多闻。”

“釜石市,狗主人叫出口春子。小家伙今年六岁,名叫多闻,像是取自多闻天。”

久子抽泣着,再次抚摸多闻。

“岩手县?”

前田看着电脑屏幕说。

小光食欲旺盛,将早饭吃了个精光。医生说,在那样危险的情况下一点擦伤都没有,简直就是奇迹。

“根据芯片的情报显示,小家伙以前住在岩手县。”

夫妻俩并没告诉医生这多亏了多闻,多闻的献身与牺牲,只要家里人知道就可以了。

前台的女性引导内村推开诊察室的门。

“小光,我有事想和你聊聊。”

“内村先生,请到诊察室来一趟。”

吃完饭,小光撒着娇说要下床的时候,内村对他说。

内村挂上电话,走进接待室。

“什么事?”

“这样啊,那就一会儿见。”

“是关于多闻的。”

“还是老样子,用蜡笔在画画,很开心。”

看得出,站在床边的久子已振作精神,准备迎接一切。

他问起儿子的事。

久子在祈祷,对多闻祈祷。

“小光现在如何?”

无论如何,多闻,守护小光吧。

“知道了。”

“多闻怎么了?”

“总之,我想它应该今天得住院,我办完手续就回家。晚饭你先吃吧。”

内村也在祈祷。

“说得也是。真那样的话,晚上睡觉会做噩梦的。”

多闻,拜托了,守护小光吧。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是多闻保护了你,你知道吗?”

家里的经济条件已然窘迫,内村也能明白久子发牢骚时的心情。

小光点头。

“宠物医院用不了你的医疗保险吧?给狗看病开药不是很贵吗?”

“屋子倒塌的时候,是它撑住了墙壁。它身受重伤,然后,死掉了。”

“骨瘦如柴,虚弱到连路都走不了。我就带它到宠物医院交给医生处理了,现在它应该在打点滴吧。”

小光不断地眨着眼睛。

“狗?”

“所以说,多闻不在了。”

“我在回家的路上发现一只狗。”

“爸爸,你错了。”

和问话的内容不同,妻子久子的声音听上去很悠闲。

小光说道,他的话很清晰。

“怎么回事?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发生了什么事故。”

“你说什么?”

“喂,谁啊?”

“多闻它还在,在这里。”

内村离开诊察室,刚走出医院,他的手机就响了。

小光用手指着自己的胸膛。

“我知道了,请在接待室稍等一下。”

“那个时候,我听到了多闻的声音:‘放心吧,小光,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那就请读取吧。可以的话,我想送这个孩子回家。”

内村看向久子的脸,久子的眼中不断涌出泪水。

“相当于用来识别狗的姓名牌,只要芯片被机器读取,就能知道这个小家伙的主人是谁。”

这是小光头一次说出这么长的话。

“微型芯片?”

“爸爸,多闻不会因为死了就不在了吧?”

“应该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先打点滴观察一下吧。还有就是,这个小家伙的体内被植入了微型芯片。”

“没、没错。”

前田兽医说道,这是内村相识的农场主介绍的兽医。狗闭着眼睛趴在观察台上。

“不能再抱住多闻确实寂寞,不过没关系的,我仍然能感受到多闻,它现在就在我的身边。爸爸没有这种感觉吗?妈妈呢?”

“它这是营养不良了。”

小光回过头看久子。

“妈妈也能感受到,多闻,它还在。”

这只狗,轻到让人有些难过。

“嗯。”

内村明白,狗这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抱起它。

小光笑了。久子边流着泪水,边露出微笑。

内村问狗,狗将眼睛闭上。

仿佛此时此刻,多闻正坐在地上,开心地仰头看着小光和久子。

“我想带你去动物医院,走吗?”

“我非常喜欢多闻。”

他将瓶子倾斜喂狗喝水,水从瓶中流出,狗用舌头接住水,咕嘟咕嘟地喝着。然后他又将香蕉掰成小块喂给狗,狗边摇晃尾巴边吃香蕉。

“多闻也非常喜欢小光。”

内村回到车上,从车里拿出买来的矿泉水和他当作餐点的香蕉。

内村握住儿子的手,用力地点着头。

“你等一下。”

狗就这样趴在路上。内村抚摸着狗的身体,毛很粗糙,很多地方都擀毡了。有的擀毡是因为有血凝固在毛上,估计是在山中徘徊时被野猪袭击了,并不是什么重伤,但身上还是有伤口,并且疲惫、饥饿。

“你们以后又该如何?”

“哪里受伤了?能让我稍微看一下吗?”

内村听到棚桥的声音才回过神。

内村弯下腰,轻轻地将手放在狗鼻子的前面,狗舔起他的指尖。

“不知道国家会给多少救灾钱,不过我们打算在这里重新开始。”

“你怎么瘦成这样?”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住在这儿附近的人都上了岁数,有小孩的家庭减少了很多。小光都恢复了精神,我们这帮老人也必须振作起来呀。”

狗的眼睛朝内村看去,尾巴不断摆动。看样子它并不怕人。

内村知道村里的老人们尤其关心小光,他们明白小光与一般的孩子不同,但从没刻意提及过。

看上去像只杂交狗,应该是牧羊犬和日本犬的种。虽说现在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但如果健康状态好起来的话,体重应该能达到二三十公斤。

“自从那只狗来了以后,小光就精神不少了。不仅能开口说话,还能精力充沛地奔跑。”

他用柔和的语气说着,向狗靠近。

“是的。”

“怎么了,是受伤了吗?”

“小光努力的样子,真叫人心怀期待。那只狗不仅帮助了小光,我们这帮老人也因为它振奋了精神,失去它实在是太令人惋惜了。小光能接受这件事吗?”

内村从货车上下来。

“请放心,虽然多闻死了,但它好像仍然活在小光的心中。”

头灯照亮的不是野猪的幼崽,而是只狗。它有些脏,身形消瘦,好像还带着伤。

“是吗,那就太好了。”

“哎?”

棚桥微笑道。

内村咂了咂舌,将头灯打开。此时已是日暮时分,天色本就昏暗,这里又是后山,视野就更加混沌。

微风轻拂,稻田里荡起绿波。

小猪崽蹲着不动,估计是被声音吓到了。

恍惚间,水面上仿佛掠过了多闻奔跑的身影。

他按了按喇叭,希望喇叭声能吓跑小猪崽,还有待在附近的母野猪。

7

但是这里的路很窄,小猪崽就杵在道路的中央。

梅雨季过后的某天,内村的社交账号收到一陌生人的来信。

内村踩住小型货车的刹车,是小野猪吗?这样的话,母野猪肯定就在附近。内村想尽快离开这里。

内村先生,初次见面。冒昧发来邮件,请您不要见怪。前日有幸浏览到内村先生的投稿,是有关一只名叫多闻的狗的文章。我弟弟有段时间曾和那只狗一起生活,我确认过照片,想来不会有错。它们的眼睛一模一样,眼中都充满了坚强的意志……和弟弟一起生活过的那只狗是牧羊犬和日本犬的杂交,弟弟也称呼它为“多闻”。弟弟因事故不幸亡故后,多闻也下落不明,这大约是五年前发生的事。如果您想了解更详细的情况,请给我回消息。

不知什么东西从右前方森林的树影间闪过,“唰”地从眼前飞出。

发件人的名字是中垣麻由美,好像住在仙台。

1

内村开始给中垣麻由美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