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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与犬

即便如此,对弥一而言,狗依旧是特别的存在。

太荒唐了,狗就是狗,不可能是人。

他觉得,神明或佛祖是为了拯救愚蠢的人类,才特意派狗来到人间的。

若真如此,教经就是为了治愈弥一的孤独,陪他迎接那不可避免的死亡,才中断寻找自己的家人,陪在弥一身边的。

狗能理解人的内心,愿意与人生活在一起,没有其他动物能做到这一点。

弥一坚信,它能闻到孤独与死亡的气息。

“教经,来我这里。”

它从那么多户人家中挑选了弥一。

弥一挥着手,教经来到他的身边。弥一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教经便将头枕在上面。

教经会不会是知道了弥一大限将至,才来到他的身边?

“多谢你。”

弥一一边问着教经,一边找到了答案。

弥一抚摸着教经的额头。

“那才是你真正的家人,回到家人身边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为何要留在我这里?”

“真的谢谢你。”

教经歪着头。

弥一不厌其烦地抚摸着教经。

“看来是相当重要的伙伴了,果真如此的话,你可以不必管我,直接去吧。”

4

教经终于回过头来,它那漆黑的瞳孔深处,仿佛蕴藏着一种类似于落寞的情感。

山脚有熊出没。

“你是不是已经寻找主人很久了?”

熊爬到杉下一郎家院子里的柿子树上,把柿子吃了一地,又把附近住户的农田弄得乱七八糟。

教经只是竖着耳朵,一动不动。

熊是为了在冬眠前填饱肚子才来这里的。

“你为何会和主人分开?”

很久以前,山与村庄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边界线,动物们不会下山来到村中。不知从何时起,在村中人口骤减和老龄化的冲击下,人们对山的管理开始变得马虎。与此同时,那条边界线也消失了,山中的生物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村子里。

如果沿山南下十公里,就能到达山口县。越过山口县,跨过大海就是九州。顺着西南方直行的话,最先到达的应该是大分县吧?

野猪和鹿尚且好说,熊出没立刻使村中笼罩上一层不安。万一有人不小心遇上了,非死即残。

教经喝完水便立于山顶中央,脸朝向西南方。

教经在院子里大叫。

视野豁然开朗,他们到达了山顶。弥一坐在一个被伐倒的树墩上,又开始喝水,然后从包中取出雪平锅,把水倒在里面递给教经。

弥一知道有客人来了,忍受着痛苦站起身。几天前,他背上的疼痛止不住了。即使吃了医生开的止痛药,药效持续的时间也变得很短,最多两个小时左右就会反复。

他在缓坡上步行,呼吸逐渐平缓,双腿也不再颤抖。手杖已经没有必要再拿着,可弥一还是握住枯枝。因为下山时必然用得上,真正考验肌肉的不是上山,而是下山。

医院开的止痛药早已吃完,弥一就用市面上卖的止痛药糊弄,但也已接近忍耐极限。迟迟不去医院,是因为他知道一旦去了,就会被强制安排住院。

弥一催促着教经往前走,再走十多分钟就能到山顶了。虽然不是多高的山,但山顶附近的树木都被弥一砍伐殆尽,能体验远望的乐趣。

弥一走到院子里的同时,田村的货车正好驶入他家。

“走吧。”

“弥一先生,猎友会请您出山。”

危急关头,没有什么能比人与狗之间的羁绊更可靠。

田村刚一下车便开口说道。

纵使狗听不懂人言,亦能懂得人类的意志,多说话来加大交流密度,彼此的羁绊就能加深。

“我已经不打猎了。”

弥一问,狗当然不可能回答。不过,和狗不断聊天是弥一一贯的作风。

弥一说。

“你果然聪明,究竟是怎样的狗主人把你训练成这样的呢?”

“别这样说,当地最厉害的猎人不就是您吗?弥一先生得拉猎友会一把。”

教经还在抽动鼻子,但没再顺着气味追赶野猪。

“我已经没有在山中行动的体力了。”

“带着孩子行动的野猪很是厉害,就算你再怎么结实,也打不过要保护孩子的母猪。最好随它们去。”

弥一此言一出,田村才回过神来。

教经不再嗅气味,而是乖乖望向弥一,它听懂了弥一的话。

“弥一先生是瘦了吧?”

“你可不要去追它们。”

“你现在才注意到啊?”

弥一注意到这里有些痕迹,刚刚好像有野猪带着自己的孩子从这一带经过。

“难不成……”

他比以往多花了近两倍的时间,才好不容易走到教经等待的地点。教经正不断嗅着周围树木上的味道。

弥一点了点头。

他用树枝支撑着身体,爬上野兽出没的小道,这是这座山上最大的斜坡。不过,只要越过这里,接下来的道路就会变得平坦。他咬着牙,喘着粗气,向前迈步。汗水浸湿了他的衬衫,浑身难受。

“哪里的事?”

如今自己竟然到了要借助工具爬山的地步了,真够丢人的——但他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胰脏。”

将矿泉水瓶放回口袋后,弥一把视线投向脚下。他捡起一根合手的枯枝,充当拐杖。

“胰脏,那不就和初惠女士一样了吗?”

“让你久等了,咱们走吧。”

“估计是初惠死后还在怨恨我,所以下了这个诅咒。”

弥一从背包的侧面口袋里掏出矿泉水,喝了一口。他感到水舒缓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呼吸也趋于平缓。

“弥一先生,您就别开这种玩笑了。去医院了吗?”

它没有靠近也没有继续往前,只是等着弥一过去。

“每月去一次。”

教经跑到对面野兽出没的小道上停住脚步,俯视望向弥一。

弥一回到家,坐在土间放着的椅子上。他现在站着都很吃力。

不过今日的气喘或许不是因为上了年纪,而是他已被病痛蚕食得体力所剩无几。

田村与教经也一同进入房中。

年轻的时候进山,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从五十岁开始,他发现自己越是不进山,体力就衰退得越快。

“在吃抗癌药,还是放疗?”

直至去年,弥一每周都会带着将门来到山中,寻找猎物。将门死后,他就不再入山。可他没想到,不过半年时间,他的身体就开始衰退。

弥一摇着头。

他不由得感叹。

“我没有接受治疗,只开了处方止痛药。”

“真丢人。”

“这样下去可是会死人的。”

弥一手撑着树干,不断深呼吸。他和教经进山还不到一小时,自己就喘成这样,双腿还累得发抖。

“勋,你也知道吧?初惠去世时的样子,她在医院曾不止一次说过想回家,哪怕是死,也要死在家里……”

田村把头低下。弥一忙于农活与狩猎工作的时候,一直是田村的妻子久美在照顾初惠。

弥一踩着油门,自言自语。

“那您现在很不好吗?”

“这个我知道,不过我又不会明天就死……”

过了许久,田村才开口。

死之前,得考虑好教经日后的问题。

“前不久和教经一同上山,爬到山顶愣是用了一个多小时。”

他有一种预感,冬天就是自己的死期。

田村听完面如土色,身体健康时的弥一,爬到山顶根本用不了三十分钟。

弥一发动货车的引擎,随着天气变冷,他背痛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已经这么糟糕了吗……”

“今天我们也去山里头散步吧。在那之前,还要去趟药局,我的止痛药快要吃完了。”

“所以赶熊的任务就不要算上我了。”

弥一坐进驾驶室,抚摸起教经的后背。

“可是,咱们的猎友会平时以打鹿和野猪为主,根本没几个人捉过熊。”

“久等了,咱们回家吧。”

“和打野猪一样,寻找踪迹,追踪,然后射击。总之我现在是动不了了,你们来找我也没用。”

弥一靠近货车时,教经才回过头。它嘴角上扬,像是在微笑。从这个角度看不清楚,但它的尾巴应该在摇晃吧?

“您真的不接受治疗吗?”

果然,它还是一动不动地望向西南方。不知情的人若是看到了,估计会误以为放了只假狗。

弥一点头。

拿到处方单,付完款后弥一就走出医院。在走向停车场的路上,他望着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教经。

“那一刻真来到的话,不过一死而已。”

谅解弥一的只有教经。

“那这只狗怎么办?如果弥一先生死了,不就剩它自己了吗?”

初惠和美佐子都不会原谅弥一。

田村把脸转向教经。

随爸爸的便吧——弥一很容易就能想象出美佐子会说什么。

“说到这个家伙,还有件事要拜托你,勋。”

即便把病情告诉美佐子,她也不会像初惠得病时那样对待自己吧?

“什么事?”

就像初惠曾经希望的那样,在家度日,死在家中。守着初惠用一生打理的农田,照料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然后死去。这也是初惠所希望的吧?

“等我死后,想请你带这个家伙去九州。”

所以当弥一得知自己患上与初惠相同的癌症的时候,他便当机立断:放弃治疗。

“九州?”

想到这里,弥一不由得对初惠满怀怜悯。

田村惊奇得瞪大双眼。

他从头至尾都在折磨自己的妻子——初惠。

“九州全境,哪里都可以,替我把它放到九州的大山里。这样一来,这家伙就能自己前往目的地了。”

初惠的目光深处充满了失望与沮丧。她健康的时候,弥一就一直让她重复着失望与沮丧;现在她快死了,还是这样。

“目的地是什么意思?”

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尽一个丈夫应尽的责任与义务很难吗?

“它在找自己的家人,只是中途碰巧住在我这儿罢了。”

初惠这样说道,她看着弥一的眼神像是在抱怨:你为何不反对美佐子呢?

“寻找家人?就这只狗?”

“我要死在家里。”

“它干得出这种事。勋,就拜托你了,我还从未拜托过你什么事吧,就帮我这一次吧!”

弥留之际,初惠对弥一说的话和她的眼神令他难以忘记。

“这我倒是不介意……”

近一年的抗癌生活走到最后,初惠消瘦得不成人样,她这个样子肯定经不起回家见将门了。

“勋,谢谢你。”

然而,被癌症侵蚀的身体无法像想象中那样行动,抗癌剂的副作用令初惠饱受痛苦。

弥一握住田村的手,田村有些不知所措。这也正常,弥一与田村相识三十多年,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态度。

我想回家——这句话成了初惠住院后的口头禅。她想回家,想见爱犬将门,想吃从自家田里采摘的蒸熟的山芋,想喝着日本茶在檐廊上晒太阳。她只想做这些。

“我答应您的委托,但弥一先生,您可要尽量多活几年啊。您不是刚满七十吗?”

这便是弥一的人生。

“我已经活够了,还有,我得病这件事还请你对周围人保密。”

弥一既不是好丈夫,也不是好父亲。不是在山中狩猎,就是在某处喝酒。

“这种事也简单,反正你活得像个隐士,就算突然死了也没有人会在意。”

美佐子指挥的时候全当弥一是透明人,对弥一的意见更是充耳不闻,哪怕他只是发个牢骚,女儿都会以“父亲没有资格对这些事指手画脚”来拒绝。

弥一笑了。

嫁到京都的女儿美佐子得知此事后火速赶回,替初惠作出各种决定,其中就包括服用强效药剂进行抗癌治疗。

“说得也是。”

和初惠一样,夫妇二人都是胰脏癌。很久之前她就说身体不适,可一直不去医院,最后疼得不行,是被救护车拉走的,那时癌症已经恶化到了四期。

“你有跟美佐子说过吗?”

弥一深鞠一躬致谢,退出门诊室。

“没……”

“医生,这是我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今天也谢谢你了。”

弥一含糊地说道。

柴山扶着眼镜腿,抬头看向弥一。

“这可不行,这种事必须说。你们家不就剩你们父女二人了吗?”

“你真就打算这样吗?”

“那孩子还是不待见我。我死了,对她而言,反倒是解脱。”

弥一站起身。

“这样可不行,你要是不和美佐子联系,我就不管那条狗了。要是你不方便说,就由我替你说。”

“我下个月再来。”

“勋——”

柴山皱起眉头。

“这一点我绝不让步,你一定要告诉她,咱们可约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知道了,今晚就打电话。”

“这事确实对不起,医生。我这个老不死的任意妄为,害你担心了。”

弥一点头说道。

“片野先生,上次检查的时候我不就说了吗,不能隐瞒家属。”

“我今天要是不来,你真的打算连美佐子也不告诉,一个人死在这里吗?”

弥一摇头。

“我就是想一个人死在这里。”

“你有跟女儿说吗?”

假如没有教经,自己也不会把患病的事告诉田村吧?或许是因为有教经在身边,弥一的命运才不断发生改变。

柴山发出一声叹息,自从发现弥一患上了胰脏癌,两人就因为是否接受治疗的事争论不休。

即便如此,我还是快死了——弥一这样想着,因痛苦而皱起眉头。

“不论你说多少次我都拒绝治疗。如果那一天真来到的话,不过一死罢了。”

“那我先走了,有什么事别客气,直接联系我就可以,我会尽我所能帮你。”

“片野先生——”

“嗯,我不会再客气了。”

“请给我开止痛药的单子。”

田村露出放心的微笑,转身离开了这里。教经走近弥一,将身子靠在他的大腿上,弥一抚摸起它的后背。

弥一摇头拒绝。

“真是不可思议,只要一抚摸你,疼痛就缓和下来了。”

“您还是无法接受化疗吗?即便您再怎么讨厌,还是先住院吧。”

弥一闭着眼睛,继续抚摸教经。

柴山说完,弥一点了下头。他没做治疗,病情恶化也在预料之中。

“片野先生,上次检查的结果不是太好,癌症正在恶化。”

来电话了。

他走进门诊室,柴山医生正盯着电脑屏幕。弥一坐在医生面前的椅子上。

现今的手机地图软件都附带定位系统,猎人们进山打猎几乎都带着智能手机。

弥一站起身。

弥一不依赖这些东西也能自由穿梭在大山之中,他对天气的判断比近几日的天气预报还要准,这全仰仗着多年来培养出来的经验。

“片野先生、片野弥一先生,请到二号门诊室。”

他认为借助手机,只能说明对自己的本领没有信心。

弥一在前台出示诊疗卡,然后到内科的等待室翻看报纸。报纸和电视一样,没有好看的新闻。他不再阅读新闻,而是翻到填字游戏那页打发起时间。

因此,他只带普通手机出门,这样打电话比较方便,而且也只是以防万一,几乎不曾使用。

他将车窗开了个缝儿,锁了车。虽说已是晚秋,但日光照射下车内的温度还是有些高。不关窗看上去像是粗心大意,可如果小偷知道车中有狗,就算想下手也不敢靠近吧?

“喂?”

“你在车上等我。”

“爸爸?”

在乡立医院的停车场入口,弥一拿到停车券,将货车停好。

美佐子的声音传进弥一的耳朵里,难不成田村提前把自己生病的事告诉美佐子了?

弥一放慢车速,在眼前的十字口左转,随后再一个左转。

“怎么了?”

但自己年轻的时候并不是这个样子。为了捕猎,他能连续数日在山中夜宿且无所畏惧,也不牵挂任何人。

“刚才田村先生给我打电话了。”

或许是出于老人的执念,他这样想着,却迟迟没有行动。另外,他变得极为厌恶独自一人在晚上睡觉。

“是吗?”

他的心情如坠入情网一般矛盾,还是想办法找到那个貌似住在九州的原主人,把教经送回去比较好。

“听说你不接受治疗。”

教经是自己的狗,也不是自己的狗。

“是吗?”

一个月的时间过去,按理说,他们之间的羁绊应该相当深了,但当教经望着西南的时候,总让人感到十分陌生。随后,弥一的内心深处便好像有寒风吹过。

弥一叹了口气。教经走过来,将下巴枕在弥一的大腿上,弥一抚摸起教经的额头。

教经竖起耳朵,但依旧望着西南方。

“你是不是还以为,妈妈之所以死得那么痛苦,全都是因为我的问题?”

“九州吗……你的家人在九州吗?”

美佐子的语气有些严厉,她一直如此。从她上高中的时候起,弥一就不曾对她说过好听的话。如今他觉得,这也算是自食其果。

教经的脸总是朝向一个方位,是西南方。西南方应该有对教经而言很重要的东西,它应该是想去那边吧?

“不是这样的。”

弥一时不时地对教经说着话,即便知道它不会回答,还是忍不住要问。

“你不是认为这全是我无视妈妈的想法,坚持化疗的错吗?”

“你的主人是怎样的人呢?你又为何会走丢呢?”

“我不是说过不是了吗?”

教经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向窗外望去,侧脸淡定自若的神情像是在告诉弥一,自己早就习惯了坐车。

“所以你才这样做,不接受治疗,不让我知道,想要一个人死去?”

弥一向镇上驶去,教经坐在货车的副驾驶座上。现在它在家是和弥一一同睡觉的,在货车里,它的位置也从车斗升级到了副驾驶座。

美佐子几乎喊了起来。

教经身上有让人这样想的特质。

“我只是不想给你添麻烦。”

弥一心想,该不会是闻到孤独与死亡的气味了?

弥一说。

那时他的回答是教经一直在这座山中徘徊,话虽如此,教经在旅途中一定还会遇上其他人家才对。为何单单来到弥一家中呢?

“什么‘麻烦’啊,我们是父女吧?只有父亲或者只有女儿,那还叫父女吗?”

“明明山下有一大堆住户,为何要特意跑到弥一先生家呢……”

意想不到的一句话令弥一哑口无言。

田村的话时不时地浮现在弥一的脑海。

“我是对你有怨恨,我不喜欢你,但我从未想过要你死,你知道吗?即便我不去看你,一想到你今天也扛着猎枪在山里瞎转悠,我也会放心。如果田村先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我的话,我就可能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成了任凭父亲一个人死去的女儿了!”

不过,它为何偏偏选择了弥一呢?

“我就是不想给你添麻烦。”

教经应该是数周都没有发现猎物,才下定决心寻求人类的帮助的。

弥一有气无力地说道。

然而,一到秋天,山的样貌就变了。水果不断减少,小动物们也不见踪影。很久以前,狼作为狗的祖先,以群为单位捕捉猎物。狗其实也一样,哪怕体质和头脑多么出色,如果单枪匹马,能捕到的猎物也是有限的。

“你给我和妈妈带来这么多的麻烦,现在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春夏两季的日本山林可谓食材的宝库,绝不会因为没有猎物和水果发愁。

“抱歉。”

想必是饿到不行了才来的吧。

弥一在无人的房间里低下头,教经则不可思议般地看向弥一。

与教经相处的这段时间里,弥一似乎明白了教经为何用那么长的时间长途移动,并在中途来到自己家歇脚。

“我也在反省妈妈的事,她当时那么想回家,我却没让她回去。所以我不会再反对爸爸的决定了,但我也不能坐视不管。下周六,我会带着小绢过去。”

弥一依旧没能与教经的原主人取得联系。

许久未听到的外孙女的名字传进弥一耳中。小绢今年应该成为大学生了,听说在大阪上大学。

从教经出现到现在,转眼间就过去了一个多月。秋色渐浓,村落周围被染成红色与黄色。

“小绢还好吧?”

3

“活泼好动得令人头疼。说好了,下周末我们一家子回去看你。在我们过去之前,好好地活着,要是敢擅自咽气,我绝对不原谅你。”

弥一把手搭在教经的背上,教经身上很暖,它的体温缓解了弥一的痛苦。

“我知道,你们怎么过来?”

此时的他需要温暖。

“坐电车过去太费时间,离我们最近的车站也很远。小绢会开车过去。”

不过,教经并不是猎犬。弥一并不打算让它成为猎犬,况且自己也当不了多久猎人了。

“小绢会开车?”

之前饲养的那些猎犬,是断然不会进屋的。要培养一条出色的猎犬,最重要的是培养它们独立的内心,因此最先要让它们适应的就是在外面独自生活。

“她一上大学就立刻取得了驾照,一到周末就开着一夫的车瞎转悠。”

他再次敲打榻榻米,教经这才从门廊走上来。它小心翼翼地来到卧室,趴在弥一身边。

“是吗?”

“没事,过来吧。”

弥一挠着头,自己对家人的事一无所知,这很正常,毕竟自己也没想知道。

弥一拍打着榻榻米,教经则歪着脑袋。

“你现在感觉身体怎么样?”

“来我这里。”

美佐子话锋一转。

教经在土间望着弥一的样子。

“目前完全没有问题。”

弥一弯着腰,忍受着疼痛回到室中。他把鞋扔在土间,爬向卧室,用坐垫代替枕头躺下。

弥一撒谎了。

药还要一段时间才能起效。

“这样啊,那我们就下周过去。一夫会带上他老家的奈良咸菜,那是妈妈爱吃的东西,到时候就先供奉在灵位前,之后爸爸再给吃掉。”

他的身体不断冒汗。

“那个奈良咸菜很好吃的。”

他打开刚买来的止痛药的包装,没喝水就将药咽下去了。

美佐子的丈夫是奈良人,他母亲每年都会亲自制作咸菜,那简直是人间美味,初惠在世时每次吃亲家母做的咸菜都是一脸心满意足。

弥一咧着嘴,立刻皱起眉头,后背传来无法忍耐的疼痛。

“那就先这样说定了。”

“自以为是啊……”

“好。”

弥一将掌心冲向教经。这是第一次对教经做这个手势,但它立刻就能察觉是什么意思。它不再大叫,而是站在弥一的身边,怒视那辆车离去。

电话挂断,弥一不断看着自己拿着手机的手,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牵了魂一般。

“好了,教经。”

随后,弥一把手机塞进衬衫口袋里。

教经继续冲车子驶去的方向大叫。

“人类果真是愚蠢至极。”

田村在脚下吐了口唾沫,驾车离去。

他对教经说。

“真是够了,你这家伙永远这么自以为是。初惠女士去世后,你更是为所欲为了。”

“这里面,最愚蠢的就是我,而你们是因为聪明才显得蠢蠢的吧?”

“你们这些人还能干点什么?哪里是什么猎友会。既不善射猎,又不训练猎犬。”

教经的鼻子里发出喘息,从弥一身边离开。

田村咬住嘴唇。

果真是傻呆呆的。

“那帮家伙假意驱逐骚扰村庄的野猪和狗熊,实则在敲诈老人们的钱财。这些事你当我不知道吗?”

弥一笑着站起身,可刚站起来,就因为背上的疼痛蹲在地上。他趴在地板上,不断喘着粗气。

“弥一先生……”

教经似乎很担心,在弥一身边一圈圈打转。

弥一压低了声音说。

“没事的。”

“你再不回去,我就让狗咬你了。”

弥一抬起头,教经则停下脚步,鼻子凑到弥一脸旁,不断闻着气味。

“你不要净说些讨厌的话,帮朋友一个小忙又能怎样?咱们的猎友会不也常受哲平先生的照顾吗——”

“在美佐子和小绢来之前,我还不能死。所以说,我能挺住。”

弥一嘲讽道,田村的表情变得僵硬。

他在地上趴了许久,痛苦才有所减弱。他身体朝上,伸开双臂。

“这家伙可不赖,比你们这帮蠢狗不知聪明多少倍。”

“下个周六,还有十天,这点痛没什么大不了的。教经,你也帮我向神明祈祷吧。还有十天,无论如何让我平稳度过,你们都是神明派遣来的,我就这点心愿应该能帮忙吧?”

田村的脸色发青。

教经咬着弥一的袖口拽他。

“哎哟,真吓人啊。谁知道这条迷路的狗训没训过啊?你可得拴好了它!”

它像是在说,不要躺在这里,快上床睡觉。

弥一的语气变得暴躁。教经立刻作出反应,冲田村龇牙大叫,以示轰客。

“知道了。”

“你应该知道我讨厌那个家伙吧?”

弥一花了点时间起身。

“但会籍还在啊。哲平先生说过,不能让本地第一的猎手离开这里。咱们这也是为了帮他一把,对吧?”

“不能睡在客厅,不能喝太多酒,你可真像我那老婆子初惠啊。”

“我早就被你们除名了。”

弥一低头看向教经。

“弥一先生,你别这么说,咱们不是同一间俱乐部的老伙计吗?”

“难不成是初惠附身在你身上了?”

“滚!我无论如何都会把票投给其他人的。”

他喃喃自语着,去盥洗室刷牙。

田村的手上拿着印有中村哲平后援会的传单。中村已经当了近二十年的乡镇会议员,同时是当地“猎友会”的会长。作为猎手,他的本事和玩枪的技术都很糟糕,却仗着议员的身份将猎友会私人化。

5

“你知道下个月要进行乡议会的选举吧?我想你还是不会投票给哲平的。”

猎友会的那帮人没能把熊打死,受了枪伤的熊从村中仓皇逃走。

“我要是知道为什么,就不用这么折腾了,况且这个家伙又不会说人话。话说回来,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中村哲平从兵库县的丹波请来一位猎人,号称是枪杀熊的名人。

“为何又是在山里……”

然而,这个人竟然是个骗子,由于太过紧张没有命中熊的要害,子弹留在侧腹里。熊受惊发疯似的跑掉,猎手们再难觅得熊的身影。

“多半是在这座山中徘徊吧。果真这样的话,与进村比起来,很可能会误入他人家中。”

“真是丢人。”

田村好奇地看着教经。

弥一一边吃着止痛药一边发出叹息。

“迷路的狗?在这种地方?明明山下有一大堆住户,为何非要特意跑到弥一先生家呢?”

他前往医院,又拿到止痛药的单子。“最好还是住院”“现在治疗还不算晚”,医生这些话他都快听出茧子来了却又不得不听。虽然很烦,但在每日剧增的疼痛下,他也无法任性胡来。

“是只迷路的狗,找到它的主人之前,我先代为照顾。”

疼痛的次数逐渐增加,药效的时间则逐渐缩短。他只得谎称自己太忙,没时间来就诊,让医生多开些药单。可这种状态也不知能再保持多久。

田村把手放在他的秃脑门上,看着教经。

市面上买到的药根本就没什么效果,等手头的药用完,下次就必须和医生好好谈一谈日后的事了。

“弥一先生,你又养狗了?”

他不住院,也不接受癌症治疗,只希望医生告诉自己接下来要如何去做即可。

田村的车停在弥一家的空地。教经还在低声犬吠,但当田村从车上下来靠近它,它便不再叫了。

教经在外面大叫,但只叫了一次,就朝土间方向看去。汽车的引擎声越来越近,估计是田村吧?教经能区分出邮递员的摩托车、快递的货车和田村小轿车的引擎声。

弥一家位于山林的半山腰,耕地就在下坡的一隅。

“弥一先生,打扰了。”

弥一对教经说完,它才放松警惕。

田村擅自将门打开,走进土间。

“不用担心,教经。不是陌生人。”

“我还当是谁呢。”

是田村勋的车。

见到弥一的样子,田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教经低声犬吠,从山里开来一辆小型货车,车子开上坡道朝他们驶来。

“弥一先生,你的脸色可不太好啊。”

那充满自信的身姿真是赏心悦目。

“毕竟是病人了。”

教经将院子的边边角角闻了个遍,然后自然地抬起头,脸冲着山麓方向,吸着鼻子,竖起耳朵,翘起尾巴。

“去医院了吗?”

回到家,弥一将鹿肉混在狗粮中喂给教经,然后放它在院子里随意走动,它喜欢四处乱转,但必定会回到这个家里。不知为何,弥一就是如此笃定。

“昨天去了。”

初惠去世三年,将门也死了半年,按理说自己已经习惯了孤独,可事实上他还是很别扭。昨晚教经的出现,唤醒了他对与伙伴朝夕相处的充实时光的怀念。

“我可非常担心你。”

弥一有些心虚,因为他想的是:要是一直找不到原主人就好了。

田村坐在土间的椅子上。

“有劳你们了。”

“听说了吗?昨天没打死那头熊。”

付款的时候,前台的护士说道。

“说是从丹波请来了高手?”

“由于无法和它的主人取得联系,我们已经在网页上更新了迷路狗的信息。”

“那家伙是个骗子。昨天夜里,我向丹波的猎友会打听了,他们说那个人就是个练嘴皮子的。”

弥一将买回来的崭新项圈和狗链给教经戴上。

“居然会被这种人骗,哲平也是老糊涂了。”

“你也嫌弃自己身上脏啊。你这家伙不仅聪明,还自尊心十足。”

弥一歪起嘴。

洗完澡的教经神气十足地等着弥一。

“他也很焦虑。选举在即,他本想借着捕熊的事出名。要是弥一先生能出手,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在药店买好止痛药后,弥一回到镰田宠物医院。

“你是在说,错都在我身上了?”

田村慌忙摇头。

盯着收银员扫狗粮上的条形码时,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怎么可能,不过这次请务必助我们一臂之力。受伤的熊很难对付,这件事弥一先生应该很清楚吧?”

弥一其实是想跟教经一同生活的。

受伤的熊会被恐惧与愤怒控制,无论见到什么都会攻击。所以人们才说,打熊就必须一枪毙命。

虽说他这样回答,但这狗若真是过几天就回到原主人身边,又何必买这么大袋的狗粮呢?完全难以自圆其说。

“现在村里的爷爷奶奶们都非常恐慌,还说不会投票给哲平先生了。”

“不是,就是只迷路的狗。”

“想让我帮忙是不可能的。”弥一自嘲道,“别说上山了,我现在连枪都拿不稳。”

相熟的女收银员问道。

“这么吃力吗?要是住院会不会就能好起来?”

“你又养狗了?”

“正常生活还说得过去,但要是进了山,我自己都觉得丢人。”

弥一来到五金店,在宠物用品专区挑选新项圈和狗链,然后将大袋狗粮放在手推车里,向收银台走去。

“真不行吗……”

后来,初惠去世了,他仍旧勤勤恳恳地打理农田。那也是初惠将心血融入土地之中培育出的农田,只要他还在农作,就相当于对妻子的祭奠。

“抱歉了。”

身为猎手的弥一收入逐年减少,那时在他脑海深处便不断浮现“退休”这两个字。所以他没有丝毫犹豫地接管了家里的农活,继续耕作下去。

“生病也是没办法的事,熊的事我们会再想办法,祝你早日康复。”

妻子初惠在世的时候,田里的农活都是她独自打理。四年前,初惠病倒后,弥一便代替妻子全权打理农田的工作。

田村点头行礼,走了出去。

他在超市买了蔬菜和烧酒。蛋白质的食物,放在冷冻库中的鹿肉与野猪肉就足够了,还有自家田里收获的大米。

教经一直看着弥一,像是在问他:“这样做真的好吗?”

在给教经洗澡的间隙,弥一前去购买东西。

“这有什么办法。我现在的身子,去了也是帮倒忙。”

镰田不解地摇晃着脑袋。

弥一避开教经的视线。

“从岩手跑来岛根?”

教经的体内植有芯片。据显示,狗主人好像住在岩手县,它原来的名字叫多闻。

弥一打开枪支保险柜,取出M1500。虽说枪已经许久未用,但在打理上从未懈怠过。

除了有些消瘦,教经的健康状况没有丝毫问题。现在不是跳蚤活跃的季节,所以并没有在它身上有所发现。

他将枪拆开,清理,再组装上。

扣动扳机,枪没什么问题。

那只狗——教经抬头看向弥一,慢慢地摇晃起尾巴。

弥一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

“如何,教经,你本是个无名之辈。”

又轮到这把枪出场了,他本以为不会再用上它了。

弥一回答。

为了赶熊,昨日中村哲平率领猎友会的成员进入山中,却遭到熊的反击,一位名叫铃木的男性会员身负重伤。

“名字都是我现想的。”

“确实该弄死这头熊了。”

“就光写名字,其他的都不知道吗?”

弥一换好衣服,登山用的裤子搭配法兰绒衬衫,羊毛衫外面套着一件有着许多口袋的马甲,口袋里放有准备好的子弹、小刀和笛子。

弥一将病历表交给护士。

再穿上登山靴,戴上常用的手套,便一切准备就绪。

“不好意思,就先写这么多了。”

“教经。”

他想好了名字,但后面的内容都没有写,他对狗的年龄还有健康状况一无所知。

一听到声音,教经就跑过来。

如此一来,弥一家狗的名字都取自源平两家的将门武士。

“我还没给你讲过怎么狩猎,不过你这么聪明,应该没问题吧?遵从我的指令行事即可,知道了吗?”

给之前的狗取名“将门”时,弥一想到了平安时代权倾朝野的平家将门,而眼前这只昨晚救下的狗仿佛是上一条狗生命的延续,于是他决定以武将平清盛的侄子“平教经”的名字给它命名。

教经抬头看着弥一,那双眼睛清澈得可怕。

他犹豫片刻,在上面写上“教经”。

“杀完熊回来你就自由了,你不用再陪伴我,去寻找你的主人吧。”

填写病历表的时候,弥一突然停下手,有一栏要填写狗的名字。

弥一轻轻拍打教经的额头,然后走出房门,坐上货车,朝山脚的村落驶去。

接待处的护士闻声而来。弥一取过病历,坐在等待室的长椅上。

集合地点是某神社的停车场,猎友会的全体成员都在那里碰头。

“片野,麻烦你填一下病历表。”

弥一停好车的时候,其他人全都集合完毕。

镰田又抚摸了几下狗的额头,随后离开诊察室。

“弥一先生,今天就全仰仗您了。”

“这点事简单得很,我先确认一下它有没有被植入芯片,填好病历表后立刻就给它看。”

中村哲平一脸焦虑地说。出现了熊伤人的事故,他在猎友会中的面子已完全丢尽,选举可能也受到了影响。

为了给被收养的猫和狗寻找主人,镰田在宠物医院的网站上建了个网页。上传照片,记录外貌以及性格特征,寻找饲养人。这个网页让相当多的猫狗平安找回了家。

“按勋说的那样,大家顺着山顶往下,把熊逼到鹤溜。”

“然后呢,我想给它拍照,传到网上,看会不会有失主来找它。”

弥一说道。鹤溜指的是半山腰一带的小水沟,很久以前,好像会有鹤在迁徙途中在那里歇脚。

“这样啊,那可能会有传染病或虱子。”

“弥一先生一个人没问题吧?”

“我今天就是请你们帮忙给它体检和洗澡的。这家伙又瘦又脏,估计独自在山里迷路很长一段时间了,我有些担心它的健康状况。”

田村问。

“现在还有迷路的狗,也是挺少见的。”

“我一个人就够了。”

“医生,这是条迷路的狗。昨天晚上闯进了我家的院子。”

弥一回答。猎友会召集的都是些徒有虚名、技术拙劣的猎手。弥一清楚,带着他们上路只会碍手碍脚。

“你又养狗了?将门去世时,你不是说再也不打猎了吗?”

“那位从丹波过来的骗子猎手,说是要为受伤一事负责,独自一人进山了。”

办手续的时候,弥一见到了镰田诚治院长。这家宠物医院在乡镇开了三十多年,弥一饲养的几代猎犬全都委托镰田检查健康状况。

中村哲平说。

“这不是弥一先生吗?”

“为何不阻止他?”

他把货车停在镰田宠物医院的停车场,带着狗走进医院。也许因为还没到接诊时间,等候室空无一人。

弥一厉声道,中村哲平的脸紧张得拧在一起。

弥一给昨夜的“不速之客”戴上老搭档“将门”的项圈,将狗安置在货车的车斗上,带它一同前往许久未去过的乡镇。

“阻止了,但他就是不听。”

2

“竟然请这种人过来帮忙,你也真是老糊涂了。”

弥一弯腰坐在门廊的台阶上,拿起杯子,一面喝着烧酒,一面看不够似的注视着熟睡中的狗。

弥一把枪扛在肩上。

看那样子相当疲倦。

“算了,这种没什么经验的人就算一个人进山也干不了什么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只有笛声是信号,牵好自己的狗。”

它睡着了。

听完弥一的话,全员点头示意。

再度回到门廊,吃完肉的狗正闭着眼睛趴在地上。

“那就出发吧,我会待在鹤溜附近。”

他将M1500放回柜子,上好锁。

男人们从神社两旁进入山中,猎犬们兴奋地吵个不停。

早就该将持枪证归还了,但他还是离不开猎枪。大概是对五十多年的职业生涯恋恋不舍吧。

“真是的,这些狗有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啊……”

他每天不过是重复着将枪分解、清洁再组装的动作,并发着牢骚:“做这种事又有什么用?”

弥一发出一声叹息,从另外一边进入山中。

然而,如今使用的频率已大幅下降。

弥一和教经在没有道路的山道上前行,弥一没有做出特别的指示,但教经一直跟在弥一身后。

这支M1500的来复枪是一家名叫丰和工业的公司制作的。从购买到现在已经过了近二十年,在弥一日复一日毫不松懈的保养下,仍然光洁如新。

上山不过五分钟,弥一就后悔没有带手杖了。

弥一自言自语着,拿起放在餐桌上的猎枪朝佛堂走去。

前往鹤溜的路不过二十分钟就能走完,他自以为这点路程不用手杖也没问题。

“看来可以把枪收起来啦。”

可体力的衰退远超弥一的想象。

弥一此话一出,狗就将鼻子伸向雪平锅。嘎巴嘎巴声响起,它起劲儿地咀嚼着还没化开的肉。

他的背包和扛着的枪非常沉重,每在斜坡走一步,大腿上的肌肉都会颤抖,呼吸都很困难。

“吃吧。”

“身体不行了。”

和给它水时不同,狗盯着弥一,一动不动。

弥一自语道。

弥一感慨般说道,将雪平锅放在狗的脚下。

“人就是这样死去的。”他回头对教经说,“直到去年,我还在满是积雪的这座山中四处奔走,现在却是一身狼狈相。”

“聪明的狗。”

教经听了弥一的话没有反应,只是不断闻着空气中的气味。

狗站了起来,它闻到了肉的味道,肯定恨不得立刻吃上肉,但是没有得到弥一的许可,便不擅自踏入干净的家中半步。

“也是,有空发牢骚还不如往前继续走。”

弥一将肉切分成一口大小,放进雪平锅里,再次端着锅回到门口廊下。

弥一擦擦额头上的汗水,然后喝了口水。照他目前的状况,到达鹤溜得花上一个小时吧。猎友会的成员们大约三十分钟后到达山顶,所以没多少时间了。

弥一举着空无一物的雪平锅回到厨房。肉还没有解冻好,他就将微波炉关掉,把肉从中拿出。最里面的部分还冻得硬邦邦的,不过那只狗应该不会在意吧?

必须加快步伐。

狗喝完水后继续趴着。

弥一咬着牙快步向前,他呼吸急促,汗水如瀑布般往下落,双脚像铅一样重,肺也像被火烧一样。

他观察这只狗,它像是日本犬与牧羊犬的杂交品种,躯干要比日本犬长,佝偻的腰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灰色的毛发上杂糅着枯枝落叶。身形消瘦,但周身的肌肉遒劲,然而并没有佩戴项圈之类的东西。

当他见到水池时,早已筋疲力尽。

弥一说完,狗继续喝水。

弥一散架般坐在一块巨大岩石的阴凉处,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他瞥了眼手表,比预定时间晚了十五分钟。

“是知道要给你吃肉了吗?真是只聪明的狗。”

猎友会的成员们应该已经到达山顶,准备将熊逼近山脚方向了吧?

狗不再喝水,像是听懂了“喂给你吃”这句话。

呼吸顺畅后,弥一在水池周边漫步。这片水池是山里的动物们饮水的地方,池畔附近散落着鹿、野猪、狐狸还有狸留下的痕迹,其中也有崭新的熊的足迹。

“肚子饿了吧?等肉解冻好,就喂给你吃。”

受伤的熊也在这里喝过水。

弥一对喝着水的狗说。狗竖起耳朵,表示它听到了,但丝毫不作回应,继续喝水。

如今这里没有动物的身影,应该是畏惧猎友会散发出的杀气,全都躲起来了。

“你从哪里来的?我刚才差点就打死你了。”

山顶方向传来击打金属罐子的声响。

弥一将雪平锅放在狗面前。狗起身用鼻子嗅了下锅里的水,便吧嗒吧嗒地喝了起来。

男人们四散开来,边故意发出声响边往山下跑,将熊赶往鹤溜。

“喝吧。”

弥一回到岩石的阴凉处,给猎枪装上子弹。

狗趴在土间(1)上,弥一一靠近,就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他。它没有彻底信赖弥一,却也不是充满警惕的样子。

“教经,绝对不许动。”

冰箱里装着捕捉后分解的鹿和野猪肉。他拿出大概五百克鹿肉,放进微波炉,按下解冻键。用雪平锅舀起水后,端着锅回到门廊。

他给身旁的教经下达指令,让它趴在地上。同时准备好猎枪,调整好呼吸,放空自己的大脑。

弥一穿过起居室,向厨房走去。他取出子弹,复原击铁,将猎枪放在不常用的餐桌上,随后打开日常工作用的冰箱。

与山融为一体,这是弥一狩猎的基本方法。不让猎物产生怀疑,全心全意进行捕杀。

他在门廊对狗发出指示,狗便停下脚步。这狗能听明白人话。

没过多久,弥一注意到对面水池一侧的树丛在不断摇晃,他将手指放在扳机上。

“你待在这里。”

不过弥一迅速又将手指移开,树丛摇晃的方式有些奇怪,里面好像不是野生动物。

弥一从打开玄关的正门走进去,狗也跟了进来。

“是从丹波过来的废物吗?”

弥一呼喊着它,狗朝弥一走去,它是只迷了路却不怕生的狗。

弥一不耐烦地说着,然后站了起来。

“过来。”

若不快把生人赶走,熊觉出异样,就不会靠近这附近了。

这是一只顽强的狗——弥一突然领悟,它分明能够统领并保护族群,身心健壮的狗。倘若好好训练一番,一定能成为一条优秀的猎犬。

弥一刚起身就踉跄了一下,他用手扶着岩石,支撑自己的身体。

狗还在原地看着弥一,它估计是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看上去很瘦,但并没有让人觉得过于孱弱。

水池对面的草丛中钻出一个人影——是丹波的猎手。

弥一放下枪。

赶紧离开——就在弥一大幅度挥手的瞬间,他的胸口受到一阵冲击。他倒下的时候,听到一声枪响。

“什么嘛,别吓唬我啊!”

那个猎手错把弥一当成熊,给他来了一枪。

在院子里徘徊的是一只狗,它骨瘦如柴,浑身污垢。狗直直望向准备射击的弥一,眼神中饱含坚定与镇静。

“蠢货——”

他一口气跳进院子,就在即将扣动扳机的瞬间,他的手指僵住了。

弥一勉强说出这句话,吐了一口血。

弥一加快步伐靠近猎物,通过那只动物的脚步声判断出它的方位,调整好枪口方向。

教经在大叫,刺耳且用力地大叫。

成败在此一举,要是被来路不明的野兽发现自己的偷袭,就大事不妙了。

弥一没有感到疼痛,却浑身发冷,手脚最先冰冷。

弥一小心翼翼地沿着房子外壁向院子靠近。月光煌煌,秋天干燥的冷风像砂纸般打磨着人裸露的肌肤。刚刚贪杯的烧酒余韵已消,弥一夹紧两腋,抬起猎枪,枪托紧贴在脸上。

就这样死了吗?

今年春天,弥一的老搭档——一只被取名为“将门”的猎犬——去世后,老头便不再进山狩猎。久疏枪法,但他的手臂仍保留着持枪打猎的一整套肌肉记忆。

弥一睁开眼,冬日的蓝天闯入他的眼中,多么透彻的蓝天,和教经的眼睛一样。

他将枪从肩上卸下,转为戒备姿势,双手托着猎枪。

长久以来,弥一用猎枪夺走了无数生命。到头来,自己的命也被一个蠢材手里的猎枪夺走。

弥一穿好登山鞋,从后门悄然飘出屋外去。猎物仍困在院子里打转。

“这就是因果报应吧。”

所幸今晚是月圆之夜。即便没有灯光照明,也能射杀到猎物。

弥一想将这句话说出口,可不知道自己说出来没有。

从声响判断,熊发不出这样小的声音,而鹿是成群结队的,可能是一头饿着肚子迷路的野猪。

有个柔软的东西触碰着他的脸颊。

他往枪膛装上子弹,胳膊穿过枪背带,将猎枪架在肩上。

是教经的舌头,教经在舔弥一的脸。

弥一站起身,蹑手蹑脚地走进佛堂,打开放在佛龛旁边的枪支保险柜,从中拿出猎枪。

“不必了,我要死了。去找你的主人吧。”

声音还在窸窸窣窣地传来,他推测是谁在走动中踩碎了枯叶。

弥一举起沉重的手,挥舞着。可教经一动不动。

他凝神谛听。

它没有再舔弥一的脸,而是凝视着他。

他察觉到——电视发出的声音中还夹杂着其他声响。

“也对,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来到我身边的吧?就是为了看护我吧?”

他谩骂着以邻县为政党大本营的首相,继续将烧酒倒入酒盅。刚把酒盅送到嘴边,准备抿一小口烧酒,却停住了。

教经的双眼果然和冬日的蓝天一样,漆黑但清澈。

“一脸奸相。”

“我本以为自己会独自死去,这才是适合我的死法。但是,教经,你却来到了我的身边。”

首相的脸出现在新闻播报中,好像是内阁里有官员出了丑闻,他在向国民检讨。

弥一露出微笑。

他就着鹿肉干当下酒菜,枯燥的节目令他乏味地蹙起眉头,转台到日本广播电视台的新闻频道后,他将遥控器放在桌子上,继续自斟自酌着烧酒。

“谢谢你,教经。”

弥一一边用遥控器不停地换台,一边举起酒杯咂着烧酒。

弥一死了。

1

(1) 编者注:土间,日本建筑中构成家屋内部的一种室内设计,与大门连接,供人进出。与地面同高,通常不铺设板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