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营救就一定能成功吗?肯定会有人这么想。
我自然希望他们能全力去营救怡年,出于人类的同情心,眼前有一个人生命受到威胁的话,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也都会选择营救。但是,这件事并不是发生在这些俱乐部成员和警察眼前的,于是他们有了静下来思考和权衡的时间,这个时候就不得不衡量一条人命究竟值多少钱,如果要做选择的话,我应该预先阻止未来可能更多更严重的犯罪,还是应该尽可能挽救眼前这个已经遭遇危险的人?
大家都是好人,可最终好人的理性决策很有可能让我失去怡年。
稍微往大一点想的话,俱乐部和香港警方的态度也很难判断,因为这次的事件无异于将他们置于一种道德困境。如果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去营救怡年,并且营救成功,那么他们确实挽救了一位公民的生命,但与此同时,很有可能让人间失格彻底完成他们的犯罪证据转移,这样一来,这个犯罪集团可能会危及更多人的生命。反过来说,如果放弃营救怡年,他们全力去寻找人间失格的犯罪证据,虽然舍弃了怡年的性命,却阻止了犯罪集团未来可能的更严重更大的犯罪。
「李任舆老师,天睿,莫嘉妮,求求你们救救怡年!」我略带哭腔地说出了这句话,细若蚊蚋的声音仿佛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我稍微愣了一下,然后马上就明白了为什么李任舆老师要强调我的承受能力。虽然对于相对成熟的犯罪集团,绑架就意味着达到目的之前不会撕票,但是他们的目的可不像通常的绑架案那种直接和你要几百万几千万不连号的现金那么简单。他们现在想要达到的目的严格来讲与我们并无直接关系,理论上只要拖到足够长的时间目的就达到了,而一旦他们完成业务的关停和转移,怡年对他们来说便再无用处,那她的处境就会急转直下。
「求求各位老师,救救怡年姐!」童云丛也马上附和。
天睿接着说:「据我们了解,人间失格最近打算彻底关停在香港的『业务』。这一点很奇怪,虽然这个组织发迹的地方并不在香港,但近些年着实给香港警方造成了不少麻烦,这意味着对他们来说获益很多。警方早就想要一网打尽,但苦于找不到关键的证据,近一两年靠着俱乐部的协助,就快要找到核心证据了,所以计划近期对他们连锅端。选择在这个时候关停业务,离开香港,让我不得不怀疑他们听到了风声,不能排除警方内部也有他们的人。绑架怡年很有可能是为了转移我们的视线,当我们把所有的资源都集中在绑架案上的时候,就无暇搜集他们的犯罪证据了,他们就可以从容转移资产。不过虽然他们业务比较繁杂,但完成整套操作也花不了太多时间。」
这时只见梁炯突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怡年是和我们一起买晚餐的时候被抓走的,如果我和云丛能陪她一起去买奶茶,可能就不会出这样的事情了。求求你们救救怡年……」
李任舆点点头道:「说吧,我们应该相信阿珵的承受能力。」
「梁炯,站起来。」莫嘉妮厉声道,她的声音中透着一种不容反抗的威严,「这件事情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人的错,我们也不应该在这里浪费救人的宝贵时间。你们这种表现我非常理解,你们很聪明,你们都想到了事情背后大家都会怎么权衡。我们已经下达了最严厉的命令,要求大家营救怡年,但这并不能保证什么,因为我们没法确保下面的人不会阳奉阴违。可是,请大家再聪明一点,现在这个屋子里的人就是最在乎怡年的一群人,我们才是最终成功营救怡年的希望。我教你们的,你们都忘了吗?遇到问题,首先解决问题,之后再去追责,去想怎么避免。如果我们几个都不能冷静,那才是害了怡年。」
「对于他们绑架的目的,我们倒是有个猜测。」说到这里,王天睿突然停了下来,抬头看了一眼李任舆。
莫嘉妮的话说到了我们每个人的心里,梁炯也站了起来,此刻的他已经不像刚刚那么慌张,目光也变得坚定。
不过按常理来说,既然他们采用的是绑架的方式而不是直接暗杀,那么至少说明怡年短期内不会有生命危险,但犯罪集团会对她做什么我真的不敢想象。
不过,当她说到「最在乎怡年的一群人」时,我想到这个句式一般只会用在至亲身上。但从这段时间和怡年的交往来看,她与父母的关系几近决裂,甚至曾明确和我表示,如果再次出了像上次的意外,让我先找天睿和莫嘉妮想想办法,不要通知父母。不料一语成谶,意外真的发生了。
谈到绑架,王天睿用了一个「如果」,那么也就意味着绑匪其实有很多种选择,包括直接将我们肉体消灭。想到这里,我内心深处充满了愤怒,之前的外勤现在看来就是以我和怡年的生命在做赌注,却言之凿凿说能保证我们的安全。
圣哲学园在我们入学时一定也调查到了这一点,所以莫嘉妮王天睿他们似乎也没有通知怡年家人的意思。
「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知道了一些上次行动的事,不过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事情不仅仅是报复这么简单。」王天睿道,「如果他们采用绑架这种方式报复的话,应该在完成绑架之后,马上向我们提出要求,但廉思安说警察系统到现在也没有接到人间失格方面的任何消息。」
这时李任舆老师说话了:「莫嘉妮说的没错,从现在起,临时恢复王天睿的指挥权,俱乐部行动组由你全权指挥,让俱乐部以营救我们自己的成员为第一要务。你和他们打交道多,可以做到令行禁止。至于警方,也一定要让廉思安亲自负责行动。为今之计,我们几个人一定要处乱不惊,通力合作。」
「所以他们最终还是知道了我们上次行动的事情,通过绑架来报复?」我问。
王天睿道:「任舆老师你放心,虽然和怡年只有数面之缘,但我就当她是我亲妹妹一样。阿珵,你放心,我一定让怡年毫发无伤地回到大家身边。如此,我先去安排外面的营救任务,其他事务我已经和莫嘉妮交待清楚,她会告诉大家该怎么做。」
于是他只好把照片发给一些同事,看能不能有新的线索,其中也包括在一些犯罪组织中的卧底。结果人间失格的卧底告诉他,这辆车其实是属于人间失格的。卧底马上在内部打听了一下,可靠的消息表明怡年此刻正被关在总部的一个看管异常严密的特殊人质房。
说罢,他向李任舆欠了一下身,离开了会议室。
天睿马上让技术科调取附近所有摄像头的影像,找到了那辆宝马车相对清晰的照片以及从那个巷子离开时的行车路线。虽然这辆车最终开到了没有监控的地方,但就在刚才,侦查人员在郊区的一条小河边发现了一辆刚发生爆炸的宝马车,根据它出现的位置和一些车身特点,能够断定就是那辆车。不幸的是,当时在车上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生物学方面的证据还有待鉴定。
莫嘉妮随即道:「相信大家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接下来我具体分析一下目前的情况,以及我们能做的事。表面看,现在的情况是我们去解决犯罪集团还是营救赵怡年两件事情权衡取舍的问题,但如果问题就是这样,我们一定第一时间选择救人,这是整个俱乐部的行事准则。只是仅仅救出怡年不够,核心问题依然没有解决,只要这个犯罪集团多存活一天,就难保他们不会报复。这样怡年和阿珵,乃至俱乐部所有的成员都将生活在这种阴影之下。所以如果想彻底解决问题,必须的在营救怡年的同时彻底端掉人间失格,斩草除根,才能无后顾之忧。」
根据前面我们在奶茶店提供的线索,天睿他们并没有找到那两个牌照的宝马车,事实上他们还找了一些其他的疑似牌照,也一无所获。但是,同一个地方,怡年失踪了,又出现了一辆原本不该存在的车,这种巧合本身就极不寻常。因此,这辆宝马车应该会是找到怡年下落的关键。
刚刚情绪失控的我一心只想把怡年救出来,对于我和怡年之后面临的风险还真没有想太深,经她这么一讲,我意识到事情比原本料想的还要凶险:
王天睿没有废话,直接切入正题。
摆在我们面前的,并不是二选一的困境,而是两者都要干的「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李任舆道:「天睿,给大家说说情况。」
「据我们的卧底透露的消息,关着怡年的牢房只有一人看管,这人是人间失格的老大 R 先生的亲信,解决他或者把他支开并不难,但这间牢房经过特殊设计,如果营救无法顺利进行,R 先生可以随时引爆藏在房间暗格内的定时炸弹。目前唯一能够进入这间牢房的方式就是正门,而正门上着一道电子密码锁,加密方式与通常家用密码锁不同,因此没有办法用我们常规方法破解,整件事情的难点就在于如何破译这个密码锁。」莫嘉妮接着说。
我们跟着他走到了另外一个大办公室,李任舆、莫嘉妮和王天睿都在那里。我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现在是晚上十一点,距离怡年失踪已经快三个小时了。
「所以我们有办法找到他们使用的同款锁吗?要不只能到现场破译啊。」童云丛问道。
突然会议室外想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云丛和我一起望向门口,只见梁炯急匆匆地跑进来道:「怡年的下落找到了,你们赶紧来。」
莫嘉妮拿起了桌子上的一个盒子:「这个就是他们同款的密码锁,但破解这个锁并没有什么用,因为他们重新编写了加密程式。」
也许是感觉到了我这种情绪的变化,在得到我的默许后,她反而没有再多说。
我刚想发问,莫嘉妮示意让我们听她把话讲完。
在我身体被她的双臂环绕之时,有了一种压迫感,这让我稍稍有些安心。我确实不想听她讲道理,想一个人静静地待在自己的情绪中,但没法开口让她闭嘴,因为现在的情绪确实无益,自己深陷其中走不出来,如果再拒绝云丛的帮助,就失去了一次被拯救的机会。
「R 先生秉承的理念一直都是没有任何系统是不可以被攻破的,在他的集团对人有极强的依赖。我知道你们想说其实人才是靠不住的,我们一开始也觉得这会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但 R 先生显然也深谙这一点,在重要岗位上全部都是对他绝对忠诚的亲信。我们一共曾派去两名卧底,其中一名已经殉职,而另一名虽然在集团内部待下来了,却也没有取得 R 先生的完全信任。苦心经营多年,想从人的角度突破,目前看来收效甚微。」莫嘉妮一边说一边解释,虽然情况紧急,但我们都知道磨刀不误砍柴工的道理,「不过,R 先生虽然觉得系统靠不住,但要经营这么大一个犯罪帝国无论如何需要仰仗技术,所以他找自己最信任的技术人员开发了一种专有的加密技术,而这种加密技术所依赖的底层原理大家都不陌生。」
「你如果不愿意听,就告诉我,我马上闭嘴。不过只要你还愿意听,就一定会有效果。我们会被自己的感情和本能支配,这个时候理性的力量确实薄弱,但只要你还没有反感,那么理性多少会起一些作用。」说完她给了我一个拥抱。
莫嘉妮递给了我们每人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复杂的数学问题。简单来说这种密码之所以难以破译就是因为这个数学题目没有简便的解法,和目前主流非对称加密方法的原理类似。
我苦笑了一下:「你不觉得和现在这样的我讲道理是徒劳的吗?」
不过当我看到一半的时候,瞬间明白了为什么莫嘉妮说我们不陌生了:要找到这个问题的简便解法,其中关键步骤之一就是今年圣哲学园入学笔试最后那道题。
云丛拉起了我的手,用力按了一下我的指关节,道:「我真的很想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要听到这句话,一定会觉得不过是安慰人的套话罢了。怡年失踪了,我们都很着急,但我并不是你,她也并不是我的女朋友,我知道你承受着我们所有人都感受不到的痛苦。但我不想让你伤害自己。有人需要为这件事负责,伤害怡年的人真该碎尸万段,但你不该受到伤害。」
「我们一直觉得 R 先生找人做专有的加密技术是他的一项判断失误。流行的加密算法用的人多,其原理也广为人知,这意味着这种加密技术的安全性得到了大家的验证。而专有的加密技术并没有太多人使用,设计者的失误被发现的可能性就很小,这样一来,在知道加密原理的情况下,破译的可能性反而更高。只要我们能够破译这个密码,就能进入人间失格的内部系统,掌握到他们犯罪的最直接证据,从而将他们一网打尽。我们的破译工作就卡在了你们做的那道考试题上,虽然你们也没有完整地解决这个问题,但你们的答案给了我们很多新的思路。大家看手里的材料,我们在你们答案的基础上又做了一些延伸工作,破译近在咫尺,但还差一点点。」
这里是俱乐部的指挥中心。我们在奶茶店调查无果后,为了免生意外,被莫嘉妮带到了这里。免生意外,真是个讽刺的理由啊,翻译成人话意思就是我们除了等在这里,对于已经发生意外的怡年帮不上任何忙。
「所以我们的工作就是完成考试没有答出来的那道题?」梁炯问道。
也许是听到了刚才我砸墙的声音,云丛推门走了进来,她看着我,一言不发地捡起了被我刚才震掉的磁性白板擦,然后静静地陪我站在玻璃墙前。
「没错。」
我想起了姐姐,她被病痛折磨失去了一些知觉,而我身体健康,却需要制造痛苦来提醒自己这一点。自己所爱的人下落不明,身体的一部分机能也一起消失了。
「可是怡年怎么办?」我问。
我一个人坐在会议室里,挥起拳头砸在用来写字的玻璃白板墙上,发出「咚」的一声。低头看了一眼,因为玻璃光滑,并没有留下任何伤口,但整只手都在隐隐作痛。我喜欢手上的这种痛楚,因为这里是我现在唯一还能有点知觉的地方。
莫嘉妮答道:「我们研究过这个电子锁的芯片和电路板,觉得人间失格选择这款锁不是没有原因,这款电子锁的芯片对那种专有加密的运算是最合适的,据此我们推断,锁住怡年的那间牢房的加密算法也是 R 先生找人研发的这种专用加密算法。对我们来说,捣毁人间失格和营救怡年其实是一件事:完成你们的入学测试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