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如今天去我家做客,一起吃饭?这几天我们也一起办手续如何?」我试着发出了邀请。
怡年似乎也有一样的尴尬,不过她用来处理尴尬的方式是一刻不停地说话。在我们去机场的路上,她就开始喟叹如果不是要办理诸如签注一类的手续,自己根本就不想回去,因为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然后我才知道她父母一个是大学教授,一个是同声传译,多少都要和官方机构以及国际组织打交道,一年四季两三百趟航班,在家的时间特别少。而她的同学大都要申请出国,现在正值一些学校面试的关键时刻,基本上也没有人出来陪她玩。
「好啊,如果不麻烦的话,很开心去你家,也顺便看看你的姐姐。」她第一次在路上露出笑容。
在回北京的飞机上,我和怡年再次把座位换到了一起。来香港的路上因为有考试要准备,我们配合无间,现在两人都成功通过了测试,心情彻底放松下来,我反倒觉得有些尴尬了。毕竟两年没有见面,很多事情不知该从何说起,何况在我内心深处,我俩的关系还残存着一缕暧昧。表白之前的暧昧让人觉得温暖幸福,表白被拒之后的暧昧则让人不知所措。
「太好了,我让家人准备一下。」我没有想到她会答应地如此爽快,有点喜不自禁。以我对她的了解,在面对类似这样的邀请时,她应该会多少有些踟蹰。现在这种回应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她老早就决定去我家;第二,也许是我对她来说比较特别吧。
第二天我们再次在酒店共进早餐。我和怡年订的是上午的航班,餐后提前赶赴机场。梁炯订的是下午的航班,但说要先去给家人买点礼物,并没有与我们同行。童云丛则与我们告别,打车回家。
我觉得第一种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因为她不太可能预知我会发出邀请,更因为我愿意相信第二种。这看上去很自恋,但我的自恋源自于对她这个人既往印象的感知,因为有这种敏感的感知力,我更愿意称之为自信。
杯中奶茶喝尽,据今年大陆的高考还有不到四天的时候,我们的大学生活已经开始了。
之后的聊天就顺畅了许多。两人各自谈了分别之后经历的种种往事,有些让我们开心,有些让我们难过。在谈论这些事的时候,我突然感觉有些事情真的只能和同龄人谈,也只有同龄人才能理解。比如我们听对方聊起成长过程中经历的种种误会,碰到的困难和挫折,都感同身受。但是这些经历对于那些所谓的经历了大风大浪的长辈来说,不过春风化作的毛毛雨罢了。他们会告诉你要坚强,因为如果你连校园时代的这点小挫折都无法面对,又怎么能面对未来残酷的生活。
之后我们每个人分享了一些自己过往的生活经历。后来听我的高中同学讲到他们上大学时的情形,感觉这有点像大学开学第一天的「卧谈会」。与在大陆上大学的同学相比,唯一的不同是,他们的卧谈会中几乎不可能出现异性。
每次面对这样的论调,我就会去想,生活也许残酷,但如果能对一个遭遇委屈的孩子多一些关心,至少在事后再做教育,生活的残酷程度难道不会因此小一些吗?
云丛说:「这么想想确实没错。不过言归正传,说到我和廉警官,其实也没有那么熟。去年我爸带我一起去参加了一个慈善晚宴,他作为警界的代表出席了宴会,我爸和他聊了很多,顺便介绍了我们认识。不过现在看来,我爸在学术管理会的工作说不定会和廉警官有什么交集呢。」
不过想想这些长辈,可能他们也很可怜吧,他们也许只有在教训晚辈的时候才是这样的表现,才能找回一点被残酷的生活消磨殆尽的自尊和自信吧。从这个角度讲,很多时候我们被迫接受这样的「教育」,其实是为了让长辈们自己的生活不那么残酷,大人们觉得他们在含辛茹苦地养育孩子,反过来说孩子又何尝不是在含辛茹苦地「养育」大人?
怡年接着说:「但是,我们就爱费这种力气,这也是我们做同学的原因吧。」
大约下午一点,飞机在首都机场落地。
随着和我们接触的时间变长,梁炯也逐渐放开了,他笑道:「有时候想想我们这么理性,内心想这么多,真的比让你多说一遍更省力气吗?可能只是另外一种费力罢了。」
因为是礼拜天,爸妈都不用工作,亲自来机场接我们回家。到家之后,姐姐自己推着轮椅从厨房出来,说给我们做了清蒸鲈鱼,并开了一瓶红酒,来庆祝我们上大学。
她说:「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了。其实我感觉怡年姐和梁炯也想问,但他们知道你一定会再问一遍,所以不想让我费力气多说一遍,就等到你来。我呢?虽然很早就看出了他们的想法,但觉得这种想法也不无道理,就想还是等你来了一起说吧。」
我把姐姐推到餐桌,说:「你现在都能推着轮椅在厨房做饭了啊。」
四人坐定后,我问出了那个已经让我困惑了好一会儿的问题,即云丛和廉思安的关系。
她说:「我把厨房做了一点简单的改装,找了一个活动的台面,可以让我坐着完整大部分备菜的工作,不过下锅什么的还是得爸妈帮忙,在他们去接你的时候,我只负责关了一下火而已。」
云丛找到一家离我们最近的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餐馆,招牌有些旧,我们四个鱼贯而入。这里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看的香港警匪片中落魄特工吃饭的地方,话说回来,我们四个现在这身份还真是「特工」了呢。
爸爸道:「是啊,我说让她不用忙了,她偏不,还说『阿珵自己转变心意想上大学实在太难得了,说什么也得庆祝一下。』」
「你这表情好好玩啊,哈哈。原本呢,我们是打算回酒店住下的,但听怡年姐说你们明天就要回北京,梁炯也要回台北。我就想不如今晚再找个地方吃个宵夜,聊聊天,庆祝一下。所以我们就出来等你了。」云丛道,怡年和梁炯点点头表示确实如此。
怡年笑了一下冲我说道:「你姐姐看人可真准啊,知道你其实对大学没什么欲望。不过叔叔阿姨放心,阿珵现在想上大学可是真心的。」怡年之前来过我们家,和我爸妈也比较熟,所以说起话来也没有什么顾忌。
我看了一眼她俩的衣服,发现怡年用一身 T 恤牛仔裤换下了参加考试时穿的略显职业的套装,脸上的妆容也淡了一点,而云丛则换上了一件烟灰色的 T 恤和一件蓝色带波点的热裤。然后皱着眉头淡淡吐出两个字:「果然。」
姐姐道:「要我说呐,只要怡年你还在这个学校,他就算不情愿,也会把大学上完。对不对阿珵?」
云丛道:「是啊,我和怡年回去换了身衣服,你都没看出来吗?」
姐姐的话让我脸颊有些发烫,不知该说什么好。不过怡年马上应道:「姐姐说笑了,我哪有那么大的能量,不过话说回来,我这次能通过测试,还是要谢谢阿珵在路上提出的学习方法。」说着,她端起酒杯朝我示意干杯。
当我走出香港文化中心时,赫然发现童云丛、赵怡年和梁炯三人,正站在门口聊天。我和他们打了个招呼,道:「我以为你们已经回酒店了。」
我端起酒杯道:「不如我们大家一起举杯庆祝我们顺利通过考试吧。」
我尽自己所能把那天的记忆给他们复述了一遍,然后回答了几个细节问题。他们做好记录之后,我离开了会议室,此刻大概是晚上十点钟,距离研讨会结束大约过去了半个小时。
后来我得知,就在我们觥筹交错的时候,王天睿已经带人到了北京,展开了对姐姐一事的调查。
研讨会结束后,莫嘉妮和王天睿让其他人先行离开,独留我在会议室里,马上开始了对我姐生病当天的一些细节的询问。不管怎么样,他们这种积极的态度让我更加觉得加入俱乐部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餐后,姐姐带我和怡年到了自己的房间,说:「阿珵,我知道你要问我一些事。正好怡年现在也是圣哲学园的学生,就一起和你们说说吧。如果没猜错的话,你们也都加入俱乐部了吧?」
最后,莫嘉妮说道:「今天的研讨会已经接近尾声了。最后说两点,第一,请记得我们和其他大学不一样,一周之后就要开学了,所以有什么准备工作请尽量在这一周之内完成,为了加快一些行政手续的办理流程,我们会提供必要的帮助。第二,杜珵宇同学请求的调查我们即刻启动,不过虽然事件与你有关,但现在除了提供当天的一些情况之外,你基本帮不上任何忙,所以还是放心做一些其他的事情吧。」
我说:「原来姐姐你真的是圣哲学园的学生啊,也不早告诉我,好让我去之前有个准备。」
李任舆先生扫视了一下大家,道:「下面我简单介绍一下俱乐部现在的情况。除了特别测试委员会主理人,圣哲学园校长之外,我也是俱乐部的理事长,拥有俱乐部大小事宜的最终决定权。不过日常的工作,通常由王天睿总负责运行,你可以理解为他是那个给大家布置作业的人,当然有时候他也得带着大家一起做作业。而莫嘉妮则是大家的教务长,负责修炼各位做作业所需要的各项技能。廉思安警官其实也是我们俱乐部的特别成员,负责警务处与我们之间最直接的联系。除了我们之外,俱乐部还有九位成员,根据每个人所擅长的能力不同,分别负责不同的工作。他们都是你们在圣哲学园的师兄师姐,在正式开学之后,相信你们都会熟悉起来。」
姐姐道:「严格讲我确实曾在圣哲学园上过学,并且也曾是俱乐部成员之一,但没有能够从圣哲学园毕业,最后转到了香港海洋大学,是正牌的海洋大学毕业生。不过这事说来话长,你们坐下来慢慢听我讲。」
「好!」廉思安警官带头鼓掌,「欢迎四位加入俱乐部,相信在我们的合作之下,一定能为香港市民创造一个更安定的生活环境。」
之后姐姐讲起了自己在圣哲学园求学的故事,大部分内容其实和我们现在的故事没有关系。但一定要提到的是,她和王天睿、莫嘉妮竟然是圣哲学园同一期的学生,他们三个人关系也一直不错。无论是学习还是完成俱乐部的「作业」,姐姐都是三人中最为出众的。按照正常情况,他们都一定能从圣哲学园顺利毕业,姐姐毕业自然更不在话下。
赵怡年笑了:「大家这么看着我,我压力好大,不过我说的也是自己内心的决定,我也加入。」
但突然有一天姐姐身上开始起疹子,去医院做检查时,发现是自己的免疫力低于正常水平。考虑到圣哲学园高强度的学习和作业任务,如果想顺利毕业,她这样的身体确实难以胜任。最后在天睿、莫嘉妮以及当时他们的老师李任舆的劝说下,姐姐选择转学到香港海洋大学,俱乐部的合同也因为身体原因自动终止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赵怡年身上。
事后,她叫当时圣哲学园的人不要把这件事外传,看来李任舆、王天睿和莫嘉妮都没有忘记她的嘱咐。
童云丛道:「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加入自然没什么好玩的,但既然阿珵和阿炯都加入了,我自然也要凑这个热闹。我加入。」
「当然,我没有提前告诉你,也是觉得鉴于俱乐部的工作性质,如果你没有被录取,那么关于圣哲学园和俱乐部的信息还是保密一点比较好。」姐姐说道。
梁炯说:「我的决定不变。原本就是想加入的,现在多了一个福利,没有不加入的道理。」
「嗯,我不怪你,如果是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事实上,俱乐部这种性质的机构看着很酷,但加入其中必定会面对很多我不愿意面对的痛苦,所以我本来是不愿加入的,姐姐你一定是知道这一点才故意不和我说的。」我说道。
天睿听完我的解释,转向其他三位同学:「其他同学有决定了吗?」
「那是什么让你改变主意的呢?」姐姐问道。
「感谢天睿兄提醒,其实我在很努力地让自己『理性』,也一直希望自己接受姐姐这样的意外,但当莫嘉妮提到姐姐的病时,我仍然无法控制自己做出加入的决定。那么我想,如果我不能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它始终会是我的一个心结,将如影随形地伴我左右,这本身也是我个人需要解决的最大的问题,解决它反而成了最理性的选择。」我顿了一下,「我也可以自己想办法通过别的渠道来调查这件事,但综合考虑各种情况,如果能把它交给有官方背景的专业人士,可能是麻烦最少的选择。而且,其实我家的财力也不足以让我再做其他选择。」
「是莫嘉妮说俱乐部新成员有一种特殊的福利,可以完成一个心愿,并提到了可以调查一下姐姐的病因。」
「阿珵,你不要误会,我们并不是想用你姐姐的病来要挟你加入,毕竟她的病很有可能就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意外。如果你要加入,完全可以请求我们做另外一件也许于你更有意义更有价值的事。」王天睿道。
「你是说莫嘉妮提到了要调查一下我的病因?」姐姐突然有些激动。
「不用了,也许我语气听上去有些冲动,但更多的思考只会更加坚定我加入的想法。而且我请求即刻享受新人福利,恳请俱乐部马上启动对姐姐病因的调查。」
「是的,是莫嘉妮亲口说的。我可以作证。」怡年说道。
王天睿应道:「你不用再多考虑一下吗?」
「有什么问题吗?」我说道。
莫嘉妮的话让我看到了一种新的可能性,虽然事情过去很久,调查势必不会太容易,而且最终得到的结果仍然可能只是「命运的安排」,但即便如此,我也想知道关于这件事情的所有真相。当然,如果真的有什么「命运」之外的调查结果的话,我只能说无论是什么,让人患上如此之重的病症这件事背后多半是个肮脏的故事。所以我并不知道莫嘉妮给我的是希望之光还是潘多拉之匣,但这一刻我的直觉已经替我作出了加入俱乐部的决定。
「哦,没有,莫嘉妮是姐姐在圣哲学园时最好的朋友,她提出要调查我的病因我很感激。」姐姐恢复了平静,看了我一眼,然后悠悠叹道:「阿珵,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但其实你还是没有放下,不愿意看到一些已经发生的不幸事件。其实……你不必为了我这样做的。」
实话说,在听到自己的声音之前,我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得如此坚定。其实我一直都在劝说自己淡然接受姐姐的病,但今天,在听完莫嘉妮所讲的「新人福利」之后脱口而出的决定,让我明白自己说到底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一切会发生在姐姐身上。只是之前自己能力有限,没有办法做详细的调查,面对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只好用命运来给自己的情绪一个看上去合理的出口。人类之所以没有被各种负面情绪击垮,我想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这种心理上的自我保护机制。
「姐姐,这件事我一定要做。」我坚定地说道,这不仅是为了她,也是为了我自己。
莫嘉妮话音未落,我斩钉截铁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不过,我觉得她关于莫嘉妮的追问并没有她解释的那么简单。既然她不愿意说,我猜一定是有了什么判断,但还没有确定。可究竟是什么判断呢?
「我加入!」
我想,只有调查下去才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