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推理悬疑 > 三天一生 > 第10章

第10章

“迪尔拉夫瓦医生说他晚上会再过来一趟,来看看是否一切都好。我都跟他说没这个必要了,你看起来已经好多了,总不至于因为一次简单的消化不良就搅得天翻地覆吧!不过你也知道医生这个人,太有责任心了……看来,他肯定会再来一趟的……”

楼下电视的声音,也让安托万觉得十分蹊跷。他的母亲从来不会在大白天把电视打开,甚至可以说,这与她的价值观相悖。照她的说法,电视会让人变得愚蠢。

库尔坦夫人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一会儿从书桌走到窗边,一会儿把已经关好的门重新关上,毫无用处地忙乱着,试图找到一种自然的举止,却又透露出一种尴尬,与她说话时坚定又稳重的嗓音形成鲜明对比:

“说的也是啊,消化不良就是这样,一整个礼拜都会变得病恹恹的,什么都不想吃。”

“真是只变质的肉鸡啊,你能想象吗?啊,我再也不会上这个当了!”

“我不是很想吃。”安托万虚弱地说。

安托万看出来她一直在避免说起科瓦尔斯基的名字。这就是她的处事方式,只要不谈论某件事,这件事就不存在。

库尔坦夫人给他用托盘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上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托盘放在床上。

“不过,话又说回来,一次消化不良,又不是什么国家大事。我就是这么跟医生说的,他之前还说要住院,说了一大堆话,结果呢,最后就开了个催吐药,就没了。”

“来吧……”

她这么说着的时候,好像是要让安托万为这件事做证一样。

重新躺回床上,感到如释重负。

“我更愿意把这玩意儿称作呕吐药……好了,你真的不喝我的汤吗?”

他又艰难地回到了房间。

在这么一长串的解释后,安托万依然一头雾水,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库尔坦夫人突然一脸急切地起身离开。

他十分清晰地记得,自己睡过去的时候,药片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床头柜上,有一些甚至掉落在地……那些药片都到哪里去了呢?

“要我把灯关掉吗?你最好再睡一睡……没错,最好的药,就是睡眠……是休息!”

空空如也。

说罢,她自作主张地关掉了灯,又带上了门。

他闭上眼睛,等着身体上的不适渐渐消失,然后又试着站起来。这一次他扶着墙边,扶着家具,慢慢一直走到走廊上,推开浴室的门,靠在洗手池边,打开药柜。

房间又沉没在一片半明半暗中,只听到越来越大的风声,也许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接着就是圣诞前夜的晚餐,还有之前,德梅特先生从腰间把他抱在怀里,最后就是人们出发去林场和圣犹士坦树林搜救的事……

安托万尝试着把他听到的以及明白过来的那些碎片重新拼凑起来,那些从床头柜上消失的药片,医生的来访,还有他母亲说的话……所有这一切都指向哪里呢?

他试着回想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可是记忆模糊不清,如同一团乱麻。显然,他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又是梦境。他想站起来,可是两条腿虚弱无力,马上就失去了平衡,只能赶紧扶住床沿。他又想到了瓦朗提娜,她来到房间的事,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呢?眼前又浮现出瓦朗提娜站在他面前,而他在假装系鞋带的情景,当时他也是着急地想起身,却不得不摔在了床上,就像现在这样……

想着想着,他又睡了过去。

安托万回想起来,母亲刚刚提到的肉鸡,他几乎碰都没碰。而且,如果他是因为吃了肉鸡而食物中毒的,那他的母亲也吃了啊,为什么她就没事呢?

门铃重新响起,他被惊醒了。

“我煲了汤,给你端一碗上来。”

他说不清楚,自己只是稍微打了个盹,还是睡了很长时间。掀开被窝,他凑近半敞着的门,辨认出医生的声音。

母亲的话里只是简单地提到了一次意外中毒,这让安托万又困惑又焦虑,他满心担忧地吞下了药水,完全弄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库尔坦夫人重新盖上药瓶,又说道:

库尔坦夫人轻声说道:

“好了,快喝吧!这是治食物中毒,消化不良的。喝了它你会好起来的。”

“是不是最好让他再多睡一会儿?”

安托万没有任何反应。

可是楼梯上还是响起了脚步声。

“那只肉鸡,真是绝了……我全都扔掉了。谁都想不到,竟然会有人卖这样的肉!”

安托万赶紧重新躺下,缩到床的另一头,闭上了眼睛。

还没等安托万回答,她又拿起床头柜上的药瓶,倒出一咖啡勺的药。

医生走了进来,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安托万全身紧绷,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人们睡着的时候是怎么呼吸的呢?他尽量让呼吸节奏变得又慢又长,因为对他来说,这比较像睡着的状态。

“现在看起来好多了,不是吗?”

医生往前走了几步,终于又在床边坐下,上次来访时他也坐在同一个地方。

这时她才转身看向儿子,说道:

安托万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和外面的风声。

她捡起床脚下的盆子,端到门外的走廊里,然后又走进来。尽管外面刮着大风,她还是打开了一扇窗门来透气,寒冷的空气一股脑地灌进了房间。安托万看到母亲的额头上皱起一道道横杠,心里明白,她正在为什么事而烦忧。

“安托万,如果你有什么烦恼的事……”

库尔坦夫人走进来的时候皱起了鼻头,房间里这股呕吐物的味道实在太难闻了……

医生说话的声音十分轻,像是在克制着什么,不想张扬什么。安托万不得不竖起耳朵才能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先响起来的,是母亲上楼的脚步声。看来他们派了母亲来帮他穿衣服,然后再把他带下去。真希望他们派来的是别人,而不是母亲,她肯定会在警察拉走安托万的时候,整个人扑倒在他身上。

“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可以向我求助,白天晚上都可以。你可以直接来找我,或者给我打电话,怎样都行……接下来的一两天你应该会觉得很虚弱,但过了这几天一切应该就会恢复正常的,也许到那时,你会想跟谁聊一聊……当然,你不是一定要这么做,只是说……”

安托万慢慢平静下来,擦了擦鼻涕,又靠着枕头重新坐起来。也许他应该穿戴整齐,好迎接来逮捕他的人们……他有些手足无措,毕竟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

医生一字一句慢慢说着,却没有把话说完,最后那几个字就像是轻飘飘的水汽,蒸发到了空气里……

随后,他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要是我把你带到医院去住了院……事情可能就会是另一番模样了,你明白吗……现在,我们处在了这样一个情况中,我不知道怎么说……我今晚之所以来,是想告诉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我的意思是,万一有什么事发生的话,你都可以让我帮忙,可以向我求助……不管是什么时候。没错,不管是什么时候……”

就这样,医生静静地听着安托万哭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才站起身来,合上提包,又拿上了大衣,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安托万从来没有听迪尔拉夫瓦医生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包括这个城镇里的任何一个人,谁都没听过。

安托万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源源不断地往下落。说不清楚为什么,这一刻他竟感到了一丝幸福。他原本已经不再期盼了,现如今他感到了如释重负。这一切都结束了,而这些泪水是属于他童年的泪水,一种充满着保护力的泪水,让他感到心安。从此以后,不管人们会把他带到哪里去,他的内心都将保持着这份安宁。

医生又这样静静地待了好长时间,把时间留给安托万,想弄明白他是否在听着,是不是把这些话都听明白了。随后,他起身离去,跟来的时候一样,如同一个幽灵。

迪尔拉夫瓦医生微微地点了点头,仿佛是在对一些安托万没有说出来的话表示赞同,就好像他分明听到了这些话。

安托万完全无法意识到这一切。迪尔拉夫瓦医生并不是在单纯地跟他说话,而是给他轻轻地唱了首摇篮曲。

他甚至意外地感到松了一口气。此时的泪水已经不似从前,当他还是自由身的时候,那是焦虑的哭,而此刻,哭却是因为感到了一种内心深处的宁静,是焦虑殆尽,找回平静之后的泪水。

他没有改变睡姿,睡意很快就袭来,朦胧中听到风的咆哮声不断传到房间里,就像那个与之斗争了无数次的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安托万泪如雨下。

安托万!

安托万想象着那时的场景,一群男人围作一圈,俯身看向那棵大榉树。德梅特先生显然没有把这个机会让给任何人,自己下去找他的儿子了。就连消防员也恭敬地站在远远的地方,只是把担架和毯子抬到了一边,一会儿好遮盖尸体。德梅特先生把孩子往自己身边拉的那一刻,场景令人十分心酸。他抓住了雷米的一只手臂往上拉,人们先是看到了雷米的头,马上就有人辨认出他栗色的头发,然后是他的肩膀。他的身体变得如此支离破碎,身体部位错错落落地从底下浮现出来……

他再次醒了过来,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他很确信,时间已经很晚了。然而,楼下的电视依然打开着。

半明半暗的房间让他不停地想起雷米。他应该也是被人们从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拉出来的。

前一天发生的事情突然在脑海中变得无比清晰。人们出发去搜救,那些药片,还有医生的来访……

他们是在等迪尔拉夫瓦医生通报犯人已经无恙了,再来逮捕他吗?警察们是不是已经在楼下控制了他的母亲?也许因为他是未成年人,所以要派医生来记录招供吧……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回答哪个问题了。

他本来是想逃走的。

安托万没有力气回答这个问题。雷米的死对他来说是一件既迫近又遥远的事情,太多杂乱的事情充斥在他的脑海里。他们把雷米的尸体放到哪里了呢?他想象着贝尔纳代特坐在雷米的尸体边,尝试着用自己的手把他的小手搓热……

这个也想起来了,他本来是想逃走的。

医生的嗓音十分温和,依然没有移动一分一毫。

他从床上爬起来,感到全身无力,但还能站稳。然后他又迅速地跪下来,在床底下翻找着。什么都没有。

“你愿意跟我说说吗,安托万?”

可是,他确定,也完完全全确信,曾经把装满衣物的背包扔在了床底下。还有他卷成一团的衬衫。

迪尔拉夫瓦医生一动不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那宽大的混血儿的脸庞看不出任何表情,还有那静止不动的样子,这一切让安托万感到十分不自在。但是慢慢地,安托万又开始感觉,他好像不在这个空间里了,就好像他只是房间里的一处家具,于是安托万也任凭自己沉浸在翻飞的思绪中。所以说,他没有成功。本来想就这么一了百了,可是最终他还是活了下来。现在他可要想想该怎么解释这一切了。突然他想起了那次搜救,人们成群结队往圣犹士坦树林出发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看来,他已经没有什么要解释的了,只需要承认现在大家都知道的事实。想到他即将面对的一切,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以至于他又闭上了双眼,陷入枕头里。

他又重新站起来,走过去把矮柜的抽屉打开:所有东西都归置到了原处。他的蜘蛛侠人偶又放回了地球仪旁边。他又打开书桌的抽屉,本来放在这里的证件也都不见了。

安托万靠着枕头坐了起来,他的胃已经历过千回百转,让他疼痛难忍,嘴里还有一股呕吐物的味道,十分恶心。

必须得弄明白才行。

迪尔拉夫瓦医生扎根在这里已经快二十五个年头了,可是几乎没有人看到他笑过,没有人有这个荣幸。他成天穿梭在乡镇的条条大路上,没日没夜地接待病人。所有人都认识他,所有人都曾求助于他,也继续求助于他。他曾参加过几十个婚礼、教堂聚会或是洗礼,他出席过葬礼的老人,用一拖车都拖不完。然而人们对他本人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杂货店老板娘的女儿负责打扫他的公寓,他自己则承担了诊所的卫生。每逢礼拜天,无论刮风下雨,人们总能看到他的诊所大门敞开,迪尔拉夫瓦医生穿着年代久远的大褂,正在用吸尘器除尘,细心地打磨,擦拭。如若有病人趁机来问诊,他便把门打开,把病人请进来,打地板蜡的压缩罐和抹布随手搁在办公桌一角,把手洗净之后,就立即开始看诊。

他把房间的门悄悄打开一个缝,静静地走下楼梯,听到一楼的电视还在发出悄声细语的声音。他走近门口的矮柜,整个脸皱作一团,轻轻拉开第一个抽屉。他的护照、出境许可证都在,正面朝上,整齐地摆放在原处……

迪尔拉夫瓦医生约摸五十出头,他的父亲是个布列塔尼水手,一辈子随船去了不少地方,这件事大家都是知道的,只不过关于他母亲的身世,却众说纷纭:有人说她是个越南保姆,有人说她是个中国妇女,或许是个泰国女子……由此看来,这些流言蜚语并没有透露出关于这个女人的太多信息,也就是说,至今人们对她一无所知。

此时,他确信了,一定是他的母亲把床头柜上的药片处理了,把原本要用来出逃的背包收了起来,又把他的护照和存折放回了原处……

楼下的电视又打开了,只不过声音被调小了。医生开始检查起安托万的脉搏。检查完毕后,他收起听诊器,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两腿微微张开,两手抱在胸前,一副谨慎却又思绪万千的样子。

当她知道安托万想逃走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实际上,她知道了些什么呢?也许什么都不知道吧。可与此同时,她恐怕也知道了最重要的事。自己的儿子与雷米的失踪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呢?她会怎么猜测呢?

接着是上楼的脚步声,迪尔拉夫瓦医生独自一人出现在了房间里。他一只手把随身携带的皮箱放在床边,然后俯下身来,另外一只手放在安托万滚烫的额头上试探了一秒钟。随后他依旧一言不发,脱下大衣,拿出听诊器,整理好床单,又卷起大褂的袖口(他是什么时候穿上的?已经想不起来了),然后开始安静地做起检查。他的双眼一直盯着一个虚空而又飘浮的点。

他关上抽屉,一步一步走回去,然后看到他的母亲坐在离电视机屏幕很近的地方,像个盲人一样看着电视。电视上正在播地方电视台的午夜新闻,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压低了嗓音在窃窃私语。

“……关于周五下午失踪的儿童。很遗憾,昨天组织的公有林场搜救行动,并未取得任何成果。此次搜救范围并未完全覆盖该名儿童可能去过的所有区域,尤其是圣犹士坦树林还未搜寻。警察决定明天上午进行第二次搜救行动。”

这时,门铃突然响了,电视也被关掉了。

报道画面中出现了肩并肩站成一排的男人们,在慢慢向前行进着……

他看了看床头柜,上面摆着一个水杯和一个水壶,还有一瓶他没见过的药。

“民事安全局的潜水员们首先搜索了博瓦尔的池塘,明天上午他们将继续去其他区域搜索。”

他醒了过来,发现天色漆黑。不知道现在具体是几点钟,但应该不是半夜,因为楼下传来了电视的声音。他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教堂的钟声,当风向从教堂往这边吹的时候,他在房间里能隐约听到一些声音,而此时,风正从百叶窗里灌进来。是六声,不过他也不能确定数对了没有,那就当是早上五点到七点之间吧。

看到母亲倾身看着电视屏幕,一脸焦急的样子,安托万感到一阵心酸,寻死的想法又一次在脑海中冒了出来。

安托万!

“有线索的居民,请拨打屏幕下方的免费热线电话。请注意,小雷米·德梅特失踪当天,身穿……”

在梦里,他依然如此疲惫不堪,没有一丝力气。躺在那个巨大的黑洞里,连手臂都抬不起来,只有两只小手在颤颤巍巍地挥动着,已然用尽了全身力气。死神正在来临,不,它已经在这里了,拉着他的两条腿,正在慢慢地把他拖向自己,雷米越陷越深,最后终于消失……

安托万又上楼回到房间里。

等到痉挛终于平息,安托万又昏睡过去。

原来人们没能在一天内搜完整片树林,还要进行第二次搜救,时间就在第二天上午。

他的母亲不停地忙上忙下,给床脚下地毯上的水盆换水,给他擦擦嘴角,用冷毛巾给他敷着额头,然后又下楼去。

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位置。

就这样过了整整两个小时。

安托万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此时的他已经筋疲力尽,整个背部不停折磨着他。海啸的波浪每袭击一次,他的身体就拼了命地想从这具皮囊中逃脱出去,想变回原来的他,想化作一摊水,想逃之夭夭。

他再次热切地盼望,这场威胁了他两天的暴风雨快点降临。

胃里开始翻江倒海,像是发生了一场海啸。一阵痉挛从胃部开始,猛烈地从下至上穿过整个身体。肾脏像是被整个击碎,继而海啸爆发至喉咙,令他活生生地从床上弹了起来。他埋下头,只听到五脏六腑里传来一阵咕囔声,仿佛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一股胆汁涌上来,他感到自己几乎要窒息了,踉踉跄跄地想找回平衡。

外面的风,越刮越猛了,刮得百叶窗撞在铰链上,发出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