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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乐章 格图贝得先生收到双重复位口令

“明白啦。等你从牛津毕业,你就写一本关于大学有多可怕的玩意儿。”

“胡说,爹地。写小说才不需要经验呢。牛津的人都写,而且卖得可畅销啦。写的都是学校有多可怕之类的玩意儿。”

“对头。我光靠想想就能写那个了。”

“你能写出小说之前,估计还得历练历练吧,丫头。”

“好吧,亲爱的,希望这能奏效啊。不过,我还是觉得自个儿失败极了,就留给你这么点家底。要是那条该死的项链能找到该多好!我真是个傻瓜,给那个姓韦伯拉希姆的女人赔钱,不过她竟然指责老郡长是同谋犯,实在让我……”

“对啊,没准吧。不过我想写诗挣不到多少钱吧。我要写小说,写畅销书。那种所有人都着迷的书。不是那种胡扯的,而是要像《永恒的仙女》那样的。”

“好了啦,爹地,拜托——拜托别再想那条愚蠢的项链了吧。当然你只能那么做。而我呢,我才不要那该死的钱呢。再说不管怎样,你离死还远着呢。”

“是吗?你要写啥?诗歌吗?”

不过,星期二赶来的医生表情严肃,把拜恩斯医生拉到一边,温和地对他说:

“嗯——反正不管怎样我都会读个学位出来。再说我不要什么钱。我更愿意自个儿养活自个儿呢。鲍勒小姐说,那种没法独立的女人,她才瞧不起呢。(鲍勒是她的英国女家庭教师,也是她这阵子的偶像。)我要当个作家,爹地。鲍勒小姐说,她相信我能成功。”

“你已经尽力啦。就算你早点找我过来,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了。”

“还有足够的钱送你去读牛津,这个我能肯定。女孩子在那里花费好像不算高——你叔叔会照管这事的。”

他换了更温和一点的语气,对希拉里说:

“我才不在乎那个呢,老爹。你不会不行的。不过就算你真不行了,也完全不用为我操心。”

“我们当然永远不该放弃希望,你知道,肃尔普小姐。我没法瞒你,你父亲的状况很危险,不过大自然有时也自有它的复原之力……”

“我恐怕——要是这次我不行了——我可要给你留下一份糟透了的家产啦,丫头。”

医生们都会使用这类说辞,意思就是除非出现奇迹,否则你就开始筹备葬礼吧。

“在这儿,爹地。”

下一周的周一下午,维纳伯尔斯先生刚刚结束对一位惹是生非、说话恶毒的老太婆的拜访,走出她位于教区边缘的小屋,突然听到远远传来一阵深沉的响声。他一手扶着大门,站住脚。

“希拉里!”

“是泰勒·保罗呀,”教区长自言自语。

5 040响的斯特德曼七钟转调果然在复活节星期天的早上奏响。希拉里·肃尔普在红宅子里,坐在巨大的老四柱床边听这钟乐,就像新年早上坐着倾听八钟三组变序演奏法的钟乐一样。那会儿,钟乐悠扬,声声入耳。可今天钟声听起来却影影绰绰、断断续续,因为大风携裹着它朝东而去,又稍作盘旋,飘向南方。

钟声肃穆三鸣,暂停。

“是的,希拉里小姐。我们要试着演奏一次斯特德曼转调。它是很难的,我指的是这种斯特德曼转调,但要是能正确演奏出来,那是非常动听的。当心碰头,希拉里小姐。我们总共要敲5 040下——要花三小时。幸运的是,威尔·索迪已经恢复啦,因为汤姆·特巴特或小乔治·怀尔德斯宾都不能说是演奏斯特德曼的可靠人选。另外,当然啦,瓦里·普拉特也根本靠不住。等一下,希拉里小姐,我要锁地板活门。不过说真的,斯特德曼转调可比所有其他转调更有趣呢,虽然要在脑袋里把它记清楚,得花番工夫才成。老赫齐卡亚不怎么喜欢它,自然啦,因为他喜欢有低音钟参与转调的钟乐。他说过,七钟转调对他来说没啥意思,这不奇怪。不管怎么说,他是个老头子了,你没法指望他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去学斯特德曼转调。再说,就算他能记住,你也不可能劝他放开泰勒·保罗。等我一下,希拉里小姐,我把这个平衡锤锁上。不过对我来说,好好演奏一轮斯特德曼转调,是什么别的都比不上的好事哟。教区长来以前,我们从没试过斯特德曼。他费了老大功夫才教会我们演奏它。老约翰·索迪——他是威尔的老爹,现在已经不在啦——他就常说,‘孩子们,’他说,‘我相信就算是魔鬼本人也搞不明白这种可恶的转调法哟。’教区长因为他诅咒罚了他六便士,他们的老规矩是这么规定的。当心别在楼梯上滑倒,希拉里小姐,它磨损得厉害哟。不过,我们还是学会了斯特德曼,我觉得呀,它是一种非常优美的鸣钟法。好啦,要说再见啦,希拉里小姐。”

“男人还是女人?”

“哦,对了,真抱歉。我忘了。你们明天要鸣奏钟乐吗?”

三鸣,又三鸣。

“我该走啦,希拉里小姐。”

“是男人,”教区长自言自语,驻足细听。“不知是不是可怜的老梅利韦德终于不行了。但愿不是亨斯曼家那个男孩。”他数到十二声,等着。然而钟声继续响着,教区长宽慰地松了口气。亨斯曼家的男孩至少还活着。他匆忙回想着教区里的垂危病人。二十声,三十声——是个成年男人。“天哪,”教区长思忖,“不会是亨利爵士吧。昨天我见他的时候,他好像好多了呀。”四十声,四十一,四十二。肯定是老梅利韦德了——那也算是解脱了吧,可怜的老爷子。四十三,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还会敲下去的吧——不可能停在这个要命的数字上吧。老梅利韦德八十四岁了。教区长竖起耳朵。想必是漏掉了下面的钟声——风太大,他的听力没准也大不如前了。

杰克·戈德福里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开口。

不过他等了整整三十秒,才听到泰勒·保罗又响起来;之后整整三十秒又一片寂静。

戈德福里先生非常乐意,于是他们一起爬上最后一段长阶梯,一路爬到钟组之上,又钻过一个有点像狗窝的小通道,终于来到钟塔铺铅皮的屋顶上。狂风强劲,简直像堵墙一样可以靠上去。希拉里扯下帽子,一头浓密短发在风中飞舞,让她看起来活像下方的教堂里那些飞在半空中歌咏的天使。戈德福里先生倒是看不大出来这种类似。他觉得说实话,希拉里小姐生硬的脸和硬邦邦的头发都乏善可陈。他一心督促她抓紧风向标上的支撑索。希拉里没听他的,自顾自朝胸墙走去,在两个带孔洞的墙垛当中俯身,放眼俯瞰南面沼泽。底下远远的,是教堂墓地,就在她眺望的当儿,有个瘦小的身影像个奇妙微缩的小点儿,虫子爬行一般从教堂门廊走出,沿小路走着。维纳伯尔斯夫人准时回家吃午饭了。希拉里看着她在大门那里与狂风作战,穿过小路,走进教区长的花园。希拉里转过身走到塔楼东侧,沿教堂的正厅和圣坛上方带棱角的屋顶朝远处看去。遍布青草的教堂墓地里,有一个棕色小点儿吸引了她的目光,她感觉心脏仿佛都停跳了。那儿,就在教堂东北角,坐落着她母亲的坟茔,上面的草皮都尚未翻新。现在,似乎不用多久,泥土就要再度挖开,让做丈夫的也躺到她身边了。“哦,上帝啊,”希拉里绝望地喃喃道,“不要让爹地死啊——你不能这么做——绝对不能。”教堂墓地的围墙外,是一片碧绿的田野,当中有一片空地。她很熟悉那片空地。它已经存在了三百多年。随着岁月流逝,它变得越来越狭小,再过三百年没准就会完全消失,不过眼下还在——铸造泰勒·保罗时挖出的巨坑遗址。

脾气暴躁的老太婆看到教区长光着脑袋,在她家院门口久久伫立,便蹒跚着穿过花园小径过来查看。

“好主意。我会给他看的。不过这个好神秘啊,对吧?真让人心里发毛。我们现在可以爬到塔顶去了吗,戈德福里先生?”

“是丧钟,”维纳伯尔斯先生说,“他们敲了丧钟九响,以及四十六下钟声,我恐怕这回果真是亨利爵士了。”

“哦,是那个啊,真的吗?写这个的人,好像很了解那地儿呢。也知道仙女大象之类。嗯,我可说不准。像是个玩笑,不是吗?或许,”(他似乎想到什么,眼睛一亮),“或许是有人从书里抄来的。是啊,我想一准是这么回事。抄的是本古书吧。不过它怎么会来这里的呢,倒是怪事。得把它给教区长看看,希拉里小姐。要是我,一定得去问问他。他很懂书,没准知道是从哪一本里抄的。”

“哟,天哪,”脾气暴躁的老太婆说,“太糟了,真是,太糟啦。”她眼中闪过一阵怒气冲冲的悲悯之情。“希拉里小姐怎么办呢,她父母都死得这么突然,她才十五岁,没人照管她了。我可不赞同让女孩子们自由自在地长大。她们肯定少不了惹麻烦,父母不在,这事儿真不成。”

“是地狱的一个旧称啦,”希拉里解释道。

“我们不能质疑天意,”教区长说。

“哟,瞧啊,”戈德福里先生吃了一惊。“真是可笑,这玩意儿。或许是傻儿干的吧,不过,要我说啊,也不会是傻儿。傻儿可不是什么有文化的人。这里写的,你看,冥界——你想这是啥意思呢?”

“天意?”老太婆说,“别跟我扯什么天意。我可受够了天意。它先是夺走我丈夫,然后又夺走了我的娃儿们,不过倒是有一个高居于我们之上的,每次我们疏忽时都提醒我们要注意自己的言行。”

“吾欲往荒野寻觅仙女,却只见邪恶黑背大象。矣!此情此景令吾胆战心惊!精灵四下舞蹈,召唤声声入耳。唉!吾目眦欲裂——意欲窥入丑陋乌云——惜乎凡胎之盲眼无缘相见。继而,吟游诗人纷至沓来,携来金号、竖琴和鼓乐。其人在吾身侧,鼓乐喧天,击破魔咒。梦境消退,盖因老天相佑!弓月初升,吾热泪盈眶。魅者咬牙切齿而无力回天,春返大地之日便是斯人复现之时。呜呼,不幸之徒!地狱张开巨口,冥界虎视眈眈。汝末日将至,死亡之口随时恭候。”

教区长心情悲痛,无心与这种辉煌的神学观点论辩。

戈德福里重重地放下手中的工具,挠了挠头,大声读出纸张上的东西,一只脏兮兮的手指在纸上一行行描着。

“我们只能听凭上帝安排,吉丁斯夫人,”他说,一边猛地拉开大门。

“好吧,我想写这个的肯定是个疯子。读一读吧,好笑得很。”希拉里格格笑着,她这个年纪,对于疯子这类事有点难为情。

亨利爵士的葬礼定在星期五下午。对于圣保罗沼地教堂一带的至少四个人而言,这场葬礼可谓一桩悲哀的重任。拉塞尔先生是葬礼承办人,也是嫁给威廉·索迪的玛丽·拉塞尔的表亲。他决定赶制一套橡木板和铜饰品出来,这周的上半周,他的锤子和刨花虽然闷闷不乐,却倒也忙活个不停。此外,他还有一项需要费心思的任务,那就是挑选六位抬棺人,要让他们身高匹配、步伐一致才好。赫齐卡亚·拉凡德先生和杰克·戈德福里则忙着安排裹住钟舌的钟乐鸣奏——戈德福里先生负责为钟组准备裹钟舌的皮套,拉凡德先生负责安排、指挥鸣钟。此外,还有格图贝得先生,他是教堂司事,负责墓地问题——为此他不得不放弃了鸣钟工作,准备一心专注下葬仪式。虽然儿子迪克帮他挖土,并保证自个儿一个人就能完成任务,他还是不放心。事实上,挖土任务确实不算重。令格图贝得先生颇为失望的是,亨利爵士生前表示过,希望与亡妻同穴,所以其实并没有多少为墓穴定形状啦、测量啦、修边啦之类活儿可做。他们只需要挖开地面——过去三个月以来阵雨连绵,所以土地尚未变硬——修整出一个整洁的墓穴,铺设一层新鲜草皮即可。尽管如此,格图贝得先生仍旧喜欢事先就把工作安排妥当,所以设法在星期四下午就把这些活儿干掉了。

“我可说不准,我想,希拉里小姐。他呀,这个傻儿,是有些古怪,在教区长还没锁上地板活门的时候,也确实过去常常爬到这里来。不过我觉得不像他的笔迹。”

教区长刚刚结束一通拜访,正准备坐下来喝口茶,突然艾米丽出现在起居室门口。

戈德福里先生摇摇脑袋。

“老爷,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哈里·格图贝得想跟您说句话。”

“我在地上捡的。听听。写的都是些疯话。你觉得是傻儿匹克写的吗?”

“哦,当然可以。他在哪儿?”

他忙完活儿,爬下梯子。希拉里周身都是阳光,这阳光洒上泰勒·保罗的黄铜钟嘴,也洒落在女孩身上,仿佛达娜厄沐浴着金雨(2)一样。她把纸片举在光线中。

“在后门那儿,老爷。他不肯进来,因为靴子太脏啦。”

“马上来,希拉里小姐。”

教区长走向后门;格图贝得先生紧张地站在门阶上,手里抓着帽子。

“我在这儿找到一个有趣玩意儿,快来看看。”

“怎么着,哈里,有事吗?”

“怎么啦,希拉里小姐?”

“是啊,老爷,是墓地的事。我想还是来跟你说说吧,既然那地方好像跟教堂有关。你瞧,我和迪克挖开墓地,发现里面有具尸体,迪克跟我说……”

希拉里的声音激动地响起,把杰克·戈德福里吓了一跳,差点从梯子上跌下来。要是他果真跌下来,搞不好就要给巴蒂·托马斯的犯罪史又添上一则记录了。

“一具尸体?嗯,里面当然有一具尸体。肃尔普夫人葬在里面来着。不是你亲手安葬她的吗。”

“戈德福里先生!”

“是啊,老爷,可这尸体不是肃尔普夫人的尸体。是个男人的尸体,问题就出在这里,它看起来可不大像是应该在那儿哟。所以我对迪克说啦……”

说完这番意思,戈德福里先生独自爬了上去,给巴蒂·托马斯的枢轴上油。希拉里·肃尔普虽说不大乐意,不过既然意识到这又是一个不容她抗拒的障碍,也就在钟室里漫无目的地逛了起来,脚上穿的中规中矩的校服方头鞋卷起地上的古老尘土。她打量着涂灰泥的墙上那些从前的村民涂抹的名字。突然,在一个远角,有什么东西在一束阳光中闪闪发亮。她信手捡起。是一张纸,薄薄的,质地拙劣,上面印着小小的浅色格子,让她想起从一位昔日的法国家庭女教师那里收到的来信。仔细一看,她发现上面写字的墨水是紫色的,也跟她那位“小姐”(1)用的一模一样,不过字体是英式的——很整洁,但不知怎的却又不像受过很好教育的人所写。纸叠了四折,朝地下那面沾满地板上的纤细尘土,不过除此之外,整体都很干净。

“一具男人的尸体!你是什么意思?它在棺材里吗?”

“她是我一个人的钟,”他说,“我敲她有十五年啦,照顾她也有十年,自打赫齐卡亚太老了,爬不上这些梯子之后。她和我心心相印,她从不和我吵嘴,我也从不跟她红脸。不过她脾气怪。人家都说地下那个老巴蒂,也就把她安到这儿来的那个人,是个怪人,他的钟也跟他一个脾性。他们驱逐修士们那回——那是好多年前的事啦——他们都说巴蒂·托马斯整夜自个儿响着,虽然根本没人拉钟绳。克伦威尔派他的人来砸碎偶像的时候,有一个士兵爬到这里,闯进钟室,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或许是想砸钟吧,总之他到了这里。别的士兵不知道他上来,都在下面乱拉钟绳,估计这些钟那时候都是口朝上存放着。过去的鸣钟人好像都挺粗心大意的,不过不管怎样吧,事情就是这样的。士兵探出身子看那些钟,巴蒂·托马斯突然晃荡下来,砸死了他。历史上就是这样写的,教区长说多亏巴蒂·托马斯救了这教堂,因为士兵们吓坏了,都逃开了,认为这是天意,不过在我看来,其实就是粗心大意罢了,不该把钟那样口朝上存放来着。不管怎样吧,事情就是这样的。之后,在老教区长那会儿,有一个可怜的小伙子学习鸣钟。他想拉起巴蒂·托马斯,结果自个儿被钟绳给吊死啦。那事真够吓人的。不过,我还是得说,是粗心大意的结果,不该让小伙子一个人独自练习,维纳伯尔斯先生就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不过你瞧,希拉里小姐,巴蒂·托马斯杀死过两个人啦,尽管两次都有粗心大意的原因,否则也不会出事——可谁说得准呢!我可不想冒任何风险,真的。”

“不,老爷,没有棺材。就是一套普通的衣服,他看起来好像在里面待了有好一阵啦。所以迪克就说啦,‘老爸,’他说,‘我觉着该向警察报告这事才对。我去找杰克·普利斯特成不?’他问。我说,‘不要,’我说,‘这可不是教堂的地儿吗,应该向教区长报告才对。只有这样才是像样体面的做法,’我说。‘往那上面盖点啥吧,’我吩咐他,‘我去找教区长,别让那些男孩们到教堂墓地里来。’所以我穿上外套,就跑过来啦,因为我们都不晓得该咋办才好。”

戈德福里先生搜肠刮肚地想解释清楚。

“哟,这事多稀奇,哈里!”教区长无助地感叹道,“我真的——我从来没有——这人是谁呢?你认识他吗?”

“这是啥意思?”

“我相信吧,老爷,就算是他亲娘也认不出他是谁啦。没准你乐意走过去瞅一瞅?”

“我可不打算让你到巴蒂·托马斯这里,希拉里小姐。她是一座不走运的钟。我的意思是,她是一口不安分的钟,我可不想冒这个险。”

“对啊,对啊,当然了。我最好去一趟。天哪,天哪!真是怪事一桩。艾米丽!艾米丽!你看到我的帽子在哪里了吗?哟,多谢。走吧,哈里。对了,艾米丽,请转告维纳伯尔斯夫人,我临时有事要处理,不要等我喝茶了。好了哈里,我可以出发了。”

高德、萨巴斯、约翰、耶利哥、吉比利和第米提,一个接一个被检查、上油。不过,轮到巴蒂·托马斯时,戈德福里先生突然出乎意料地固执起来。

迪克·格图贝得在半敞着的坟墓上盖了一块帆布,不过教区长一来,帆布就被掀开了。诚实的绅士匆忙一瞥,就赶紧挪开眼光。迪克盖回帆布。

“是啊,咱们教会的人,不是咱们教会的人,都一样。那是老马丁·肃尔普爵士定的规矩,也就是你的曾曾祖父,那还是他给组钟基金留了一笔钱那会儿的事了。‘所有基督徒的灵魂’,他在遗嘱里是这样写的。哟,我们甚至不得不为那个住在长马路那儿的女人鸣丧钟,那个罗马天主教徒。老赫齐卡亚少有地大发雷霆,”戈德福里先生沉浸在回忆中,微笑起来。“‘什么?为一个罗马天主教徒鸣泰勒·保罗钟?’他说,‘你都不能说他们这号人算是基督徒,对吧,教区长?’他说。‘怎么着,赫齐卡亚,’教区长回答他,‘我们这个国家从前都是天主教徒来着。这座教堂最初就是天主教徒造的呀,’他说。不过可怜的赫齐卡亚,他受不了这个。他没受过什么教育,你知道。好吧,现在,希拉里小姐,泰勒·保罗的活儿干完啦,我想,所以还是把手伸过来,扶你下来吧。”

“真是太可怕啦,”维纳伯尔斯先生说。他摘下教士帽,以表示对帆布下面那件可怕的东西的敬畏,然后困惑地站着,稀薄的灰发在风中飘扬。“我们应该向警察报告——并且——并且——”他脸色突然一亮——“请拜恩斯医生来一趟,当然啦。是的,是的——应该请拜恩斯医生来。另外,哈里呀,我想我看到过说,这种时候越少破坏现场越好。嗯——真不知道这个可怜的人到底是谁。他不是村里人,这一点是肯定的,因为要有谁失踪了,我们肯定会听说。没法想象他到底怎么在这里冒出来了。”

“你给教区所有死去的人敲丧钟,对吧,不管是谁?”

“我们也想不出来,老爷。看起来好像是个彻底的陌生人。原谅我,老爷,不过我们是不是该通知本地的验尸官?”

“她可没少发挥作用啊,这个老泰勒·保罗,是吧——我们用她奏过好几回出色的钟乐,那些葬礼鸣钟和丧钟就更不用说啦。那会儿齐柏林飞船过来轰炸时,我们还用她和高德来鸣警钟来着。教区长说过,差不多该把她转个向,让钟舌敲她的另外两头啦,不过我可说不准。我猜想她还能再挺一阵子吧。我觉得她的声音还是挺动听的。”

“验尸官?哦,天哪!是的,当然!我想应该会展开一场验尸的吧。这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哟!哎呀,自打我和维纳伯尔斯夫人来到这里,村里就没有验过尸呢,都快要有二十年了吧。这对于肃尔普小姐肯定是个巨大的打击,可怜的孩子。她父母的坟墓——多可怕的亵渎啊!不过,这事当然也不该瞒着,当然啦。验尸——对啊,对啊,我们一定得让头脑清醒点。我想啊,迪克,你最好跑到邮局去,让人给拜恩斯医生打个电话,请他立刻赶过来,然后你最好给圣彼得打个电话,让人给杰克·普利斯特捎个信。你呢,哈里,最好留在这里,盯着点——盯着点坟墓。我赶到红宅子去,向肃尔普小姐报告这个可怕的消息,否则她万一从别人那里听说,未免会太突然、太痛苦了。是的,我想我最好这么做。或者也许让维纳伯尔斯夫人赶过去更合适点。我得问她一下。是的,是的,我得去问问维纳伯尔斯夫人。好了,迪克,你快去吧,一定不要跟任何人提这事,直到警察来了为止。”

1614年

毫无疑问,迪克·格图贝得在这方面尽了力,但是因为邮局电话装在女邮局局长的起居室里,所以要对任何事情保密都是不大容易的。总之,等到普利斯特警官匆匆骑着自行车,气喘吁吁赶来时,一小群男男女女已经聚集在教堂墓地内外,其中包括赫齐卡亚·拉凡德,他靠着两条老腿,飞快地从他的花园村舍赶来,正因为哈里·格图贝得不肯让他掀开帆布而气呼呼的。

逝者往矣,死亦永生。

“哟!”警官骑着自行车,径直闯进一群挤在停柩门周围的毛孩子当中,从边侧下车。“哟!怎么回事?全都给我回家找妈妈去,听到没?别让我再在这里逮到你们。下午好啊,维纳伯尔斯先生,大人。出什么事啦?”

泰勒九鸣,归兮一魂;

“墓地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维纳伯尔斯先生说。

“没错,”杰克·戈德福里赞同地说,友好地拍拍铜钟的肩部。一束阳光投在钟肚上,突出了上面的几句铭文,希拉里对它们早已烂熟于心。

“尸体,嗯?”警官说,“好吧,那它来对地方了,不是吗?你们怎么处理它了?哦,你们把它留在原来的地方没动。非常正确,先生。那是在哪里呢?哦,这儿啊,明白啦。很好。我们来看看他吧。哦!啊!就是那个,是吗?那么,哈里,你那会儿在忙啥呢?是想埋他吗?”

“我从来没有这么近看过泰勒·保罗。真是口大钟啊,对吧?”

教区长开始解释,不过警官举起一只手,打断了他。

亨利爵士的女儿向来想干啥就干啥,这回也如愿以偿——只是要求她保证牢牢抓住钟匣上的木头,不准松手或者“乱动”。她做了保证,终于由戈德福里先生帮着爬上高高的地方坐着了。戈德福里先生呢,吹着欢快的口哨曲子,灵巧地将工具摆放在四周,忙活起来,给枢轴和耳轴上油,给滑轮轴上油,测试测试滑轮的运转,检查绳子,看看在转轮和滑轮部分是否流畅。

“稍等片刻,先生。我们得按正常程序处理此事。请允许我先掏出笔记本。好啦,来吧。日期。电话于下午五点一刻接到。出发去教堂墓地。下午五点半到达。好啦,是谁发现这具尸体的?”

“我不会有事的啦。我可以坐在横梁上嘛。我一点也不怕高。我体操可好了。”

“我和迪克。”

戈德福里先生停下了,挠了挠头。这个提议让他有点不放心。他表示反对。

“名字是?”巡官问。

“我先上,不然就看不到你干活啦。”

“得啦,杰克。咱俩不是挺熟的嘛。”

戈德福里先生愉快地打量着它们,或许因为长期相处,觉得它们分外亲切。他取来一把搁在墙上的小梯子,小心地搭在一段交叉横梁上,准备爬上去。

“那与此无关。必须按程序来。名字?”

跟楼下的灿烂辉煌比起来,钟室是个沉闷得几乎有点阴森的地方。它有八扇大窗,尽管都很高大,但是大部分都蒙着百叶窗,只有最顶上的细长窗格里才透进几丝冷飕飕的阳光,在钟匣的粗大横梁上映出一条条、一块块的浅金色斑纹,也把古怪的花纹投映在滑轮的辐条和轮圈上。几口钟默默地待在它们古老的位置上,黑色大嘴朝地面咧着。

“哈里·格图贝得。”

“明白了,”希拉里暗笑一声,“摔伤自个儿”,说的可是从一座一百二十英尺高的塔上摔下来哟,够委婉的。她走在前头,攀上第二段梯子。

“职业?”

“这个,希拉里小姐,是因为时不时地,鸣钟人会忘记关掉钟室的门,教区长说,那样不安全。你瞧,傻儿匹克没准会溜达过来,或者那些淘气包小伙子们会爬上来,捣鼓这些钟。或者他们没准还会爬到塔顶,跌下去摔伤自个儿。所以教区长说,还是装个锁在这里吧,这样他们就没法打开地板活门啦。”

“教堂司事。”

“它为什么总是锁着,戈德福里先生?”

“很好,哈里。请继续。”

通往钟室的地板活门关着,从上面挂下一段链子,另一端消失在墙上一个木盒里。戈德福里从他那串钥匙里找出一枚,打开盒子,里面是开门的机关。他拉下开关,地板活门打开了。

“好吧,杰克,我们正在挖开这墓穴哩,它是肃尔普夫人的墓,她是今年元旦那天去世的,我们是打算安葬她丈夫的遗体,你瞧,他明天下葬。我们开始挖土,一个人挖一头,还没挖一英尺呢,就像你看到的,迪克的铲子感觉碰到什么东西,他对我说啦,‘老爹,’他说,‘这里有东西唷。’我问他,‘是啥呢?’我问,‘你是啥意思呢,能有啥?’说着我用力铲下去,碰到个软不软硬不硬的东西,我就说啦,‘迪克,’我说,‘这事儿真古怪,是有点啥东西。’我就吩咐道,‘当心点,儿子,’我告诉他,‘因为我觉着不对劲啊,’我说。我俩在同一头挖起来,小心下铲子,没多久就看到有什么东西露了出来,像是靴子的尖头。我说啦,‘迪克啊,’我说,‘是只靴子哟,瞧那玩意儿。’他说,‘说得不错,老爹,确实是。’然后我就说啦,‘我觉着吧,我们挖到错的一头了哟。’他就说啦,‘好吧,老爹,反正已经挖这么多了,不如看看他什么样子算了。’所以我们又挖起来啦,依旧小心翼翼的,没多久就看到像是头发出来了。我说啦,‘你把铲子放下,用手挖吧,因为我们可不能挖坏了。’他说,‘我不乐意。’我说啦,‘别傻了,儿子。你回头洗洗手不就得啦,挖完以后洗洗好了。’所以我们小心地挖了起来,最后终于看清他了。我就说啦,‘迪克啊,不知道他是谁,也不晓得他是咋来的,但他不该在这儿的呀。’迪克说,‘我去报告杰克·普利斯特吧?’我说,‘不。这里是教堂的地儿,我们最好先报告教区长。’所以我们就那么干啦。”

“行啊,希拉里小姐;要是我弄完这些钟,还有空闲的话,我带你上去。”

“我就说,”教区长插嘴道,“我们最好立刻请你来,也请拜恩斯医生来——所以他来啦,我想。”

“我想去塔顶,戈德福里先生。”

拜恩斯医生是个看起来说一不二的矮个子男人,一脸苏格兰人的精明相。他步履灵活地走了过来。

希拉里点点头。她喜欢这间空荡荡、灌满阳光的房间。这里四壁各有一扇高高的窗子,简直就像一座空中的玻璃宫殿。南窗的精致窗格在地板上投下图案,酷似铸铁门上的铁艺花样。透过灰扑扑的玻璃片朝外看去,可以看到绿色的沼泽成英里成英里地铺陈开去。

“下午好啊,教区长。这里出啥事啦?我收到你的口信时正在外面,所以我——天啊!”

“小心地板哟,希拉里小姐,”他提醒道,“有些地方已经松动啦。”

寥寥几语就让他明白了情况,他在墓边跪下。

“我不会踩空的,”希拉里谴责道。她灵活地爬上厚厚、古老的阶梯,攀进鸣钟室,它占据着塔楼的整个二楼。钟室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大箱子,里面是教堂大钟的鸣钟机关,以及八根钟绳,它们从地板上的小洞里钻出,又消失在天花板上的小洞里。杰克·戈德福里谨慎地跟在她后面爬上来,手里抓着用来上油、擦钟的抹布。

“他被毁容得厉害——好像有人故意把他的脸打烂了。他在这里有多久了?”

“哟,不会,希拉里小姐,欢迎你来。最好在我前面走这些梯子吧,这样万一你踩空,我能接住你。”

“正希望你帮我们弄清楚这一点呐,医生。”

“我来看你弄那些钟,戈德福里先生。会妨碍你吗?”

“稍等,稍等,”警察打断道,“哈里,你说埋葬了肃尔普夫人,是在哪一天来着?”

希拉里急急忙忙朝教堂跑去,杰克·戈德福里刚打算从旋梯攀上鸣钟室,她就赶上来了。

“一月四日,”格图贝得先生回想了一下,回答道。

“哦,我不怕。我喜欢看那些钟。”

“你填上坟墓的时候,这尸体在里面吗?”

“我想没问题,亲爱的。不过小心点。我觉得那些高得要命的梯子总是颤巍巍的。”

“得啦,别像个傻瓜似的,杰克·普利斯特,”格图贝得先生反驳道,“你难道觉得我们能让这尸体躺在这里,然后填上墓穴吗?难道有谁会不小心跌进来,而没被注意到吗。要是一把小刀,或者一枚硬币,那倒不是没可能,可这是个大男人的尸体哟,你的问题太没道理啦。”

“是吗?我想看他做。我可以上到钟室那里去吗,维纳伯尔斯夫人?”

“得啦,哈里,这样回答我的问题可不合适。我知道自己的职责。”

“老天爷呀,希望不会,”教区长夫人说,“带着海芋来的是约翰逊吗?哦,不是,是杰克·戈德福里。我想他是来给钟组上油的吧。”

“唉,好吧。那么,我在一月四日填满这个墓穴的时候,这里并没有什么尸体——当然啦,肃尔普夫人的尸体除外。它倒是在里面的,我没说它不在,我所知道的是,它现在还在。除非把这具尸体丢进这里的人把夫人的尸体带走了,连棺材一起。”

“我也有点那么觉得。不过人家都认为他是那里最出色的医生了,只希望两天时间不会有太大变化吧。”

“得啦,”医生说,“他在这里不可能超过三个月,根据我的判断,他在这里的时间也不比这段时间短多少。不过要是你们把他弄出来,我还能判断得更好一点。”

希拉里·肃尔普悲伤地笑了。

“三个月,嗯?”赫齐卡亚·拉凡德先生已经挤到近处,“那大概就是那个陌生小伙子失踪的时候吧——他住在埃兹拉·怀尔德斯宾家来着,想找个工作,修汽车什么的。他也蓄胡子,我记得。”

“医生不该走开,”维纳伯尔斯夫人毫不留情地说道。教区长在大型节日期间从来没有休过假,其他时候也几乎总在工作,所以她觉得世界上其他人似乎也没有什么必要休假。

“哟,是呀,”格图贝得先生嚷道,“你的脑袋瓜子可真灵光,赫齐卡亚!就是他,没错!现在一想,准是的!我一直觉得那小伙子没怀啥好意。不过要是他削尖了脑袋就为了把自个儿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又有啥好处呢?”

“是要找的。有个叫霍德尔的人星期二过来。拜恩斯医生本打算今天就找他来,可他去度复活节假期了。”

“现在,”医生说,“如果杰克·普利斯特调查好了,你们可以把尸体挖出来啦。你们打算把它放在哪里?老在这里搁下去也不大合适吧。”

“让我们希望、祈祷情况没有医生说的那么严重吧。拜恩斯医生总是比较悲观来着。我猜就是因为这一点,他始终只能当个乡间医生,因为我想他其实是相当聪明的。不过病人们确实都喜欢那种给人鼓劲的医生。你为啥不再找个别的医生来瞧瞧?”

“阿什顿先生有间不错的小屋子,很通风,先生。如果去问他的话,相信他会答应暂时把他的犁挪开的。那屋子有一扇窗,门上还带锁。”

女孩点点头。

“很好,迪克。快跑去跟阿什顿先生说一下,请他借给我们一辆推车和一个架子。请法医来吧,教区长?他是康普林先生,你知道,住在利姆霍特。我回去后给他打个电话吧?”

“哟,亲爱的!我真的很难过。这段时间对你来说一定是很难挨的。我担心你亲爱的母亲的突然离世,给他的打击太大了。”

“好啊,多谢,多谢了。非常感谢。”

“恐怕没什么好转,维纳伯尔斯夫人。拜恩斯医生很担心他挨不过这一关。可怜的老爹啊!”

“没问题。他们可以开始了吗,杰克?”

“这里吗?谢谢,亲爱的。这样好点没?好的,我想这就行了。哎哟哟,我可怜的老骨头!是啊,正如俗话所说,说不行就不行啦。哦,希金斯带着蜘蛛抱蛋来了。好多人对蜘蛛抱蛋好像都没啥兴趣,不过它们确实四季常青,是很好的背景植物呢。谢谢,希金斯。墓前摆六棵,另一头也六棵——你带来那些大腌菜坛没有?用来盛白水仙再合适不过了,蜘蛛抱蛋可以挡住坛子,我们可以在花盆前再摆点绿叶。希金斯,帮我把水罐加满好吗?你父亲今天怎样啊,希拉里?希望他好一点啦。”

警官表示许可,于是重新开始挖掘。这回,全村人好像都挤到教堂墓地来了,大家好不容易才拦住小孩子们,不让他们挤到坟墓边上,因为那些本该抓住小孩子的大人们,自个儿也拼命朝前挤着。教区长用最严厉的话批评他们,这时拉凡德先生挤了过来。

“维纳伯尔斯夫人,我想你得在圣坛南面添几朵水仙花。”

“请原谅,先生,但是我该为那里的那家伙鸣泰勒·保罗吗?”

“不,亲爱的——只有两家人去,其中一家已经回来了——你知道,就是华伦斯一家,因为他们与牧师就他们的耶稣受难日宴会有了点分歧。好像是因为茶炊的问题,我记不清啦。华伦斯夫人怪有趣的。她受不了任何冒犯,不过到现在为止——碰碰木头感谢老天——”(维纳伯尔斯夫人相当平静地在橡木屏风上履行了一下这个古老的异教仪式)——“到现在为止,我都设法在妇女会里与她处得很不错。不知你能否后退几步,帮我看看两边对称不。”

“泰勒·保罗?这个吧,说真的,赫齐卡亚,我还真说不准。”

“我还以为有一半人都会去那个小教堂呢。”

“我们得为本教区死去的所有基督徒的灵魂鸣丧钟,”拉凡德先生坚持道,“就是这样规定的。看起来,他一准是在这个教区死的,不然为啥有人要把他埋在这儿呢?”

“是啊,可是村民们喜欢,你知道。丰收节是他们的节日,西奥多总是这么说。我想它对他们而言,竟然比宗教节日还重要,这样是不对的,可这是老传统。我们来这儿之前,还要更糟呢——在你出生前,或者说在你还压根没影儿之前,你知道。他们那会儿真往柱子上钉钉子,用来挂常青藤花环哦。真过分。不过当然是无心的。圣诞节他们会在圣坛屏和那个讨厌的老楼座上都挂满难看的文字——用棉花团在红法兰绒上拼出来。让人厌恶的脏兮兮的老把戏。我们来这里的时候,在法衣室里发现了一大捆这种玩意儿,都爬满了蛀虫老鼠。教区长坚决反对这些做法。”

“是的,不错,赫齐卡亚。”

“我恨丰收节。用硬邦邦的玉米瓜果什么的挡住所有这些好看的雕刻,真是罪过。”

“但是说到是不是基督徒的灵魂,这个谁能保证呢?”

“亲爱的希拉里,你真是太好了!是的,当然——有多少白花儿我就能用掉多少。这些花真美,多好闻啊!可爱的花儿!我想着要弄点我们的植物摆在修院院长托马斯前面才好,其中再点缀几个高脚花瓶。另一侧在老高德伊那里也是一样。不过啊,”——说到这里,她语气突然变得非常坚定——“今年我可不会在圣洗池和讲坛上扎上成捆成捆的花草啦。圣诞节和丰收节倒是可以那么弄,要是他们乐意的话,但是复活节这么做可不合适,没道理,现在既然老马洛小姐已经不在了,可怜的亲爱的人儿,就没必要这么弄啦。”

“那个恐怕我也猜不出来,赫齐卡亚。”

“这些你能用上吗,维纳伯尔斯夫人?约翰逊还想让我带点马蹄莲来的,可是风太猛啦,他担心它们在独轮车里都会被刮成碎片了。我想他只好把它们塞进汽车,专门送来啦。”

“至于给他鸣钟鸣得迟了点,”老头继续道,“这不赖我们。我们今儿才知道他死啦,所以我们没能早点帮他鸣钟,也是说得过去的。不过基督徒——对啊,这是个问题!这有点难说哟,真是的。”

一个身穿黑衣的十五岁红发女孩跑进来,抱来一大捆白水仙。她身材高挑瘦削,样子还有点笨手笨脚,不过非常有望长成为一位美貌非凡的小姐。

“干脆搞不清楚也好,赫齐卡亚。权且帮他鸣钟得了。”

她跪在圣坛屏前,膝盖下垫个长条形红色软垫,是从教堂长椅上取来的,以便保护她的“老骨头”免遭石头地面的寒气侵犯。她身边立着四个黄铜圣坛花瓶,边上还有一个盛满鲜花的浅底篮和一个水罐。虽说她在教区长的花园里,竭力把后两种容器都装得满满当当地拎了过来,但是还没走过大路,西南风就把里面的东西刮走大半。“烦人呐!”维纳伯尔斯夫人眼睁睁看着水仙花插得东歪西倒,有些干脆径直滑进马槽里消失不见,不由抱怨起来。她直起身,端详一番成果,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便回过头去。

老头看起来疑虑重重,最后终于走向医生。

教区长的花园里,水仙怒放(这样说并不夸张),因为在横扫整个东盎格利亚的狂风没完没了的摧残之下,它们绝望疯狂地摇动个不停。“我可怜的水仙花哟!”维纳伯尔斯夫人哀叹连连,眼睁睁看着细长的叶丛倒伏着,像被狂风刮过的水面一样,金色的喇叭花一直贴到地面上。“这该死的风!真不知道它们可怎么挨过去哟!”她剪下这些花儿,既骄傲又伤心——种类繁多,皇帝花、皇后花、金马刺——可以用来装点圣坛花瓶和复活节星期天摆在圣坛屏两侧的两个狭窄长条形、漆成绿色的锡马槽。“这黄得多娇艳啊,”维纳伯尔斯夫人赞叹着,力图把鲜花直立在绿油油的长春花和金丝海棠叶子当中。“虽说剪下它们来做装饰,简直有点罪过。”

“多大年纪?”医生困惑地四下看看,“哟,真说不准。很难搞清哟。不过我想他大概是四五十岁吧。你为啥要问这个?鸣钟?哦,明白了。那就算五十岁吧。”

那年,春天与复活节携手降临圣保罗沼地教堂。沼地本身则一如既往,淡定、平静,甚至是不以为然地,接受了太阳的再次露面。牧场上积水退去。麦子挺直腰杆,在黑土地上抬起浅绿麦穗,围绕着堤坝和草地的硬荆丛也开了花,模样温柔了许多。柳树上,黄柳絮像小小的钟绳把手一般舞蹈不休,亮晶晶的绒毛纷扬洒落,粘在复活节前的星期天赶去教堂的孩子们身上。阴冷的河岸边,但凡覆盖着树篱的地方,都长满在风中簌簌抖动的犬堇菜。

于是,泰勒·保罗响起,为神秘的陌生人分别鸣了九下丧钟,五十响,以及随后的一百响。其间,红牛旅馆的阿尔夫·唐宁顿和麦穗酒吧的汤姆·特巴特都迎来了热火朝天的生意,而教区长写了一封信。

约翰·麦尔科:《教区牧师手册》(十五世纪)

(1) 原文为法语。

宣布此件不祥之事。

(2) 源自希腊神话中宙斯化作金雨向被囚禁的美女达娜厄求爱的故事。

汝当画十字、焚蜡烛、鸣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