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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女人比西奥想象中的年龄大,脸圆圆的,饱经风吹日晒,如被抽去空气的气球一样起着微小的褶子,眼睛亮晶晶的,嘴很小,很雅致,曾经应该很漂亮。当西奥俯身看她的时候,她正忙不迭地用力嚼着什么,似乎还在品味着刚结束餐饭的余味。

西奥冲动之下朝那个女人走过去,问道:“抱歉,我出了事。身上全都湿了。今天晚上开车回家不大合适。你这里有空位吗?我是法隆,西奥·法隆。”

女人似乎并不惊讶,更好的是似乎并没有被他的请求吓住。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我要叫克洛伊来值晚班,如果你肯等的话,我有空房。这里还有一块专门给狗留出来的地方。我们很小心不去破坏沙滩。妈妈们过去总是抱怨沙滩不干净不适合孩子们玩——老习惯还保留着。我这里晚餐可选,你要吃吗?”

西奥沿着台阶朝海滨大道走去。只有几个街灯亮着,不过足够他看清楚表盘上的指针——七点钟。他已经昏迷(后来应该是睡着了)将近四个小时。走到三一街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汽车还在,不由得舒了一口气,可是看不到有其他人的迹象。他不由得犹豫地站在那里。他开始颤抖,很想喝热汤和酒。就目前的状态,一想起要开车回牛津他不由得心惊胆战,可是离开索思沃尔德的决心和饥渴几乎一样迫切。正当他站在那里犹豫的时候听见了关门声,不由得转过身来。一个牵着一只小狗的女人从绿地前的维多利亚式连栋房屋中走了出来。这是唯一一栋可以看见光亮的房子,而且他还注意到一层的窗户上有大幅的告示,上面写着“住宿餐饮”。

女人抬头看着西奥。西奥第一次看见她明亮的眼睛里有一丝焦虑。西奥说自己很想吃晚餐。

等西奥醒来时,第一感觉是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翻过身,看见天上微微地闪着几颗星星,看见海面上暗淡的光亮。他想起了自己所处的位置以及所发生的事情。他的头依然疼痛,不过现在只是钝钝地、持续地痛。他用手摸头,摸到一个如鸡蛋大的肿块,不过似乎没有太大的伤害。他不知道时间,也不可能看清楚手表上的指针。他揉着发麻的腿,把外套上的沙子抖落掉,然后穿上,趔趄地朝海边走去,跪下来,洗了把脸。水刺骨的冷。现在海水平静了许多,在善变的月光下一片朦胧。在他面前微微起伏的海面一望无垠,空无一物。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些一排排被船骨固定住的淹死的老人,想起了她们的白发随着潮汐优雅地起伏着。返回到沙滩小屋后,他在一处台阶上休息了几分钟,恢复一下气力。他检查了上衣口袋,钱包已经完全湿透,不过至少没有丢,里面的东西一样不少。

女人三分钟后又回来了。西奥跟着她走进窄窄的厅堂,然后进入靠后的一个客厅。客厅很小,几乎完全封闭起来,里面塞满老式的家具。在他印象里里面有褪色的印花棉布,有摆满小小的瓷制动物的壁炉架,低矮的炉前椅子上有拼缝的靠垫,有镶在银色框架中的照片,还有薰衣草的香味。在他眼里,这里似乎是个圣所,贴着带花壁纸的墙壁圈起来的是安全和舒适,而这些是他焦虑紧张的童年所缺乏的东西。

西奥尝试抬起头。第一次感觉到抽痛,就像有一个活物在头骨里搏动一样。他努力想抬起头,可是每一次头部也只是无力地摆来摆去,最后又一头重重地栽进沙子里。第三次的时候,他终于把头抬起几英寸高,睁开双眼。眼皮子上结着重重的一层沙,脸上和嘴里也都是。丝丝缕缕的粘滑海草缠绕着他的手指,撕扯着他的头发。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从水墓里被拽出来的人,死亡的信物还带在身上。在他还没有丧失意识之前的这一刻,他看见自己处在两座海滩小屋的间隙中。小屋建在低低的木桩上,地板下面度假人所留下来的杂物早已被人遗忘,半掩在肮脏的沙土里:闪闪发光的银色纸,一个老塑料瓶,腐烂的帆布片,碎裂掉的折叠椅骨架,孩子用的破损的铲子。西奥痛苦地慢慢爬近屋子,伸出一只手,似乎抓住了屋子就抓住了安全与宁静。可是因为用劲太大,西奥不由得闭上疼痛的双眼,呻吟一声昏了过去。

女人说:“恐怕今天晚上冰箱里的东西不多,不过我可以给你提供汤和煎蛋卷。”

不过这些人也没打算把他淹死。西奥这时候浑身湿透,冻得直打战,干呕着。他感觉有人架着自己的肩膀,把自己拖出海水,就像拖一个孩子一样毫不费力。他脸朝下,就这样被人拖着往岸上拽。西奥能感觉到自己的鞋头划过湿湿的沙地,感觉卵石拖拽着自己沉甸甸的裤腿。他的胳膊毫无气力地耷拉着,指关节被岸边的大石块擦过、磨破。整个过程中他都能闻到海滩强烈的海水气味,听到海浪有规律的重击。这个时候拖拽停止,他被重重地扔在松软干燥的沙地上。他感到外套被扔在了身上,朦朦胧胧地感觉一个黑色的影子从他身边走过,然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这样已经很好了。”

又一个浪头扑过来,比上一次还大,吞没了希尔达,扑倒了西奥。海浪退去,西奥挣扎着站起来,再去看希尔达,只见她四肢展开,睡衣皱缩到她细瘦的腿上面,下面的身体全部暴露出来。西奥不由得呻吟一声,再一次摇摇晃晃地朝她走去。可是这一次他脑侧也挨了一击,于是倒下了。他感觉到脸擦着坚硬的碎石,闻到了咸海水的刺鼻味道,感觉耳朵上也挨了一击。西奥的手在乱石中扒拉着,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可是身下的沙子和卵石都被海潮带走,接着另一波海浪打在他身上。西奥感觉自己被拖回深水区。朦胧的意识中,西奥觉得自己要淹死了,于是想抬起头,想吸口气。就在这时候第三个浪潮打来,把他的身体高高扬起,摔在沙滩上的乱石间。

“汤不是自制的,不过,我会用两种罐装食品混合起来,再加上一点什么,切碎的香芹或者是洋葱,多些趣味。我认为你会觉得很好吃。你想在餐厅里吃还是在这个客厅里坐在火炉前吃?这里你会感觉暖和些。”

就在这时出现了状况。西奥伸出去的手快要抓住她的手腕了,一个士兵从码头跳进水里,用枪托狠狠地砸她的脑侧。她身体前倾倒在海水里,胳膊旋转着。海水被染红,但是很快下一个海浪过来,把她吞没,扬起,然后退去,只留下她四肢张开躺在泡沫中。她想爬起来,可是士兵又是一击。西奥这个时候已经够到了她,抓住她的一只手。几乎同时,他感觉肩膀被人抓住,接着被人推开。西奥听见一个声音,语气低沉、平静,毋庸置疑却很温和:“别管,先生,别管。”

“我想在这里吃。”

突然起了骚动。一个在搀扶下登上近处那艘船的老妇人突然尖叫一声,拼命地甩着胳膊。搀扶她的护士吃了一惊,在她还没有做出反应之前,老妇人已经从登船码头跳进水里,挣扎着往岸上游。西奥下意识地甩掉笨重的外套,冲着她跑了过去,脚踩着沙砾和碎石,冰冷的海水噬咬着他的脚踝骨。现在老妇人离他只有大约二十码远,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白发散乱,睡袍紧紧地裹在身上,下垂的胸部来回摆动着,胳膊上的皮肤皱巴巴的。一个猛烈的海浪把她的睡衣从肩膀上扯下来,西奥看见她的乳房像巨大的水母一样摆动着。老妇人还在尖叫,像受了刑的动物一样高亢、尖厉。他几乎一下子就认出了她。她是希尔达·帕尔默-史密斯。在海浪的猛烈冲击中,西奥挣扎着向她游去,朝着她伸出双手。

西奥在低矮的带按钮的椅子上坐定,把双腿伸到前面的电暖炉前,看着蒸汽从裤子上冒出,裤子一点点变干。食物很快送过来,首先是热汤——有蘑菇和鸡块,还撒了香芹。汤很烫,不过出乎意料很好喝,搭配的卷饼和黄油很新鲜。接着女人送过来一份香草煎蛋卷,并问西奥是否要喝茶,咖啡还是可可饮料。西奥想喝酒,可看样子并不在提供之列。于是他要了茶。女人离开,留下他一人喝着,整个晚餐过程中再也没有出现。

西奥对自己说看得已经够多了。现在完全有理由回到车上。除了疯狂地开车离开这个只对他言说着无助、腐朽、空寂和死亡的小镇之外,他什么都不想做。可是他已经答应朱利安要看一场“寂灭”,意味着他要一直看到船从视线里消失。似乎是要强化自己的意图,西奥沿着水泥台阶离开海滨大道的高处,朝海滩走去。没有人过来命令他走开。在这场可怕的仪式里,一小撮的官员、护士、士兵,甚至是乐队人员都各司其职,似乎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西奥吃完的时候,女人再次现身,好像她一直等在门口似的。女人说:“我把你安排在后面的屋子里。这间房子听不到海潮声,有时这也挺好的。不要担心床是否暖和,在这方面我尤其用心。我已经在床上放了两个暖瓶子。如果你觉得太热的话,可以把瓶子踢出来。我已经把浸入式加热器打开,因此如果你想洗澡的话会有很多热水。”

西奥赶上队伍中的最后一对老人,然后跟着她们朝码头走去。这个时候下面的场景一览无余。大约只有二十人聚在一边,有的可能是亲戚或朋友,但是多数是国家安全警察。西奥不由得想,那两艘低低的小船可能曾经是驳船。只有船身还在,只是上面已经安装了好几排凳子。每一艘船上都有两个士兵。老妇人上去的时候,士兵会弯下腰,像是给老人铐上脚镣或是加上负重。机动船停在码头旁边,让这些人的计划彰显无遗。一旦在岸上看不到了,这些士兵会敲掉塞子,登上机动船返回岸上。岸上的乐队还在演奏着,这一次是埃尔加的《英勇的猎人》。歌声已经停止,除了一波又一波浪打碎石的声音以及微风偶尔传来的轻轻的命令声外,西奥什么都听不到。

由于好几个小时趴在湿湿的沙地上,西奥的胳膊和腿都很疼。对四肢舒展地躺在热水里向往不已。不过,饥饿和口渴刚解决,困意就袭来,放洗澡水都嫌麻烦。

当队伍沿着较低处的海滨大道往码头走的时候,乐队开始演奏。当第一声铜管乐声刺破寂静,西奥感觉到一种愤怒,一种深重的遗憾。他们演奏的是欢快的乐曲,是西奥祖父母时代的曲子,是关于二战的歌曲。西奥能听出来,可是一时却想不起名字。慢慢地他想起了其中的一些:《再见,黑鹂鸟》《谁偷走了我的女孩》《越过彩虹之处》。老妇人们走近码头,乐曲起了变化,西奥听出圣歌的曲调:《与主同住》。第一首圣歌演奏完之后,曲调再次发生变化,下方传来的歌声烦躁得像是海鸟发出的嗷嗷声。西奥听出来是老妇人们开始唱歌了。他看见有几个老妇人随着音乐还扭动起来,扯着她们白色的裙子笨拙地转动着。西奥不由得想她们可能服了药。

西奥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明天早上洗。”

现在老妇人们正被搀扶着从木屋里下来,排成一队。她们都穿着长长的白色袍衣(或许是睡衣),围着像是羊毛围巾和白色披肩的东西,这些是刺骨的风中必要的保暖物件。他很高兴自己穿的花呢外套很暖和。每一个老妇人手里都捧着一束花,看起来就像是一群不太整齐的伴娘。西奥很想知道是谁把花准备好,把小屋的门打开,把要穿的睡衣叠放好。整件事看起来像是偶然的、自发的,但肯定是经过精心安排的。他还第一次注意到海滨大道较低处的小屋已经修整过,新刷了漆。

房间位于二楼,正如她所承诺的在整栋楼的后部。西奥进来时,女人站在他身边说:“恐怕没有足够大的睡衣供你穿。不过,有一件很旧的便袍你可以用。便袍过去是我丈夫的。”

西奥保持着距离,看着。佝偻着的人组成的稀薄人流沿着小路顺坡而下,缓慢移动。小路把悬崖一分为二,伸向滨海大道低处的海滩小屋。西奥突然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那些人用小木屋让老妇人们把衣服换成白色的睡袍。这些小木屋多少年来一直回响着孩子们的笑声,他将近三十年来都没有想起过这些屋子的名称,现在却不邀自来:皮特的家、海景、浪花别墅、快乐小屋。那些愚蠢的、家人共度的欢乐假期!他抓住生锈的栏杆站在悬崖顶上,看着两两为伴的老妇人们在搀扶下拾阶而上,走进小木屋中。乐队人员一直在观望着,但没有任何演奏。现在他们在一起讨论片刻,踩灭香烟,拿起乐器,往悬崖下走。他们排成一排站定,等待着。寂静几近怪异。在西奥的身后是一排维多利亚风格的房子,装有百叶窗,空荡荡的,挺立着,似乎是快乐时光的破损记忆。他下面的海滩上空无一人,只有海鸥的鸣叫声搅动着寂静。

女人对西奥没有带自己的衣物似乎并不惊讶也不担心。电暖炉放在离维多利亚式壁炉很近的地方。女人弯腰关掉电源,然后离去。西奥这会儿才明白她收取的费用中并不包括整夜的取暖费用。不过,他也不需要。女人刚一关上门西奥就脱掉衣服,拉过被褥钻了进去,温暖,舒服,然后就没有了知觉。

很明显登船的地点不在码头上,他们特意搭建了与码头并行的木头架子。他能看见远处有两艘低低的小船,甲板上装饰着花环;码头尽头有一小群人,西奥觉得其中有些像是穿着制服。他前方大约八十码的地方,三辆长途客车沿着海滨大道开过来。他走近的时候,乘客已经开始下车。首先下来的是一小群乐队人员,个个穿着红色的夹克和黑色的裤子。他们聚成一小群,散乱地站在那里聊天。阳光照在他们的黄铜乐器上,闪着光亮。其中一个开玩笑似的给近旁的人一捶。于是有一阵子他们假装动起了手。后来厌倦了这种玩闹,于是点上烟,盯着大海看。这个时候下来的是老年人,有的不用搀扶就下来了,有的则由护士搀扶着。其中一辆客车的行李舱打开,很多辆轮椅被拽了出来。最后,身体最为孱弱的老人在搀扶下从车上下来,坐进轮椅中。

第二天的早餐西奥是在一楼的餐厅里吃的。餐厅在房子的前部。里面放了五张桌子,每张上面都铺着素净的白色桌布,摆着一小瓶人工花。不过,没有其他的客人。

浅白色的天空下,泥灰色的大海懒洋洋地涌动着,天际处微微亮,好像变幻莫测的太阳要再次喷薄而出。再往上,漂浮着大片的深灰色和黑色的云块,像半拉开的帷幕。他下方三十英尺的地方,波浪似乎为沙子和卵石所负累,扬起又无可避免地耗尽力气碎掉,留下斑驳痕迹。滨海大道的栏杆曾经是白色的,很素净,现在已经锈迹斑斑,有的地方已经破裂。大道和海滩小屋之间的坡地草坪看样子已经很多年没有修剪过。往下方看,曾经是一长排亮闪闪的木头屋子,它们面朝大海,都有可爱滑稽的名字,像玩具娃娃的房子一样漆成鲜艳的颜色。现在那排屋子却像腐朽的牙床缺失了牙齿一样有着间隙。剩下的屋子也是摇摇欲坠,漆面脱落,很不牢靠地立在打到浅滩里的木桩上,等着下一次暴风雨把它们卷扫而去。在西奥的脚下,干草已经及腰高,中间点缀着干种子荚,在微风中时不时地颤动着。而风在东海岸从来没有彻底缺席过。

客厅里空荡荡的,提供的想象空间大于实物,不由得让西奥想起他与父母度过的最后一个假期。那时候他十一岁,一家人在布莱顿过周末。当时住在一个提供住宿和早餐的旅馆里。旅馆位于一个面朝肯普镇的悬崖顶。似乎每天都下雨,在他的记忆中假期是湿湿的雨衣味道,是他们三个人蜷缩在避雨处看外面灰色的波动中的大海,是在街上走着找便宜的娱乐场所一直走到六点半,然后返回旅店吃晚餐。他们当时吃饭的屋子与眼前的相仿。一家人不习惯有人站在桌边伺候,尴尬地坐着,没人说话,很耐心地等着,一直到女老板端着满满的放着肉和两种蔬菜的托盘进来,气氛才缓和下来。整个假期他心里都满怀愤恨,感觉无聊。他第一次觉得他的父母在生活中乐趣是那样少,而他作为家中的独子,给家贡献的快乐少之又少。

最后西奥把汽车停在三一街尽头的一小块绿地上,然后沿着悬崖顶的小径往码头走去。

女人给西奥端上丰盛的早餐,有腌肉、鸡蛋和炸土豆。她既想看西奥享用早餐又知道他喜欢一个人吃饭,神情既急切又有点为难。西奥很快吃完早餐,急着离开。

女人把一只手搭在车窗上,说:“噢,不过先生,已经变了,变了。不过天鹅还是一家旅店。当然,顾客不多,现在人们都在搬离。你知道,计划好要搬离的。到最后政府不会给我们提供电和服务。人们往伊普斯威奇和诺里奇搬。”为什么这么着急呢?西奥不由得烦躁地想。罕肯定会让这个地方再存在20年的。

付钱的时候,西奥对女人说:“感谢你收留我这个没有同伴、没有随身包裹的男人。有的人可能会不愿意这样做。”

西奥想打破压在楼房和街道上深重的孤立感,于是又说:“我30年前来过这里。没有什么大变化。”

“噢,不用,见到你时我根本就不奇怪,我没什么可担心的。你是我祈祷来的人。”

西奥说:“不,我知道。”

“我以前从未听说过自己是祈祷来的人。”

这个女子长相甜美,只是很紧张的样子,回答问话前四下里看看:“只有今天关门,先生。为了表示敬意。今天有‘寂灭’,你知道的,或许你并不知道。”

“哦,可你这次就是。我现在已经四个月没有给客人供应过早餐和住宿了,于是觉得自己很无用。人老的时候没有比感觉自己无用更糟糕的事情了。于是我向上帝祈祷,让他指引我该怎么做,支撑下去是否还有意义。就这样上帝把你送过来。我总能发现,不知你发现没有,当人真正有麻烦、有难处,感觉承受不住的时候,只要祈祷,上帝就会回应。”

西奥问她:“我想喝杯咖啡。这个酒店是永久性地关闭吗?”

“我没有发现,”西奥说着,排出一些硬币,“没有发现过,我没有经历过这种事。”

西奥决定把车停在天鹅酒店的院子里,喝杯咖啡,然后再去北部海滩。可是酒馆门锁着。正当他朝着车子往回走的时候,一个系着花围裙的中年女子从侧房走出来,并随手锁上了门。

好像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一样,女人自说自话:“当然,我知道最终我将不得不放弃。小镇在慢慢死亡。我们并不是计划中的人口聚集区。因此新近退休的人再也不会来这里了,而年轻人在离开。不过我们不会有问题。总督已经答应每个人终老时都有人照顾。我希望自己能搬到诺里奇的一个小公寓里去。”

西奥驶过防风树隔离带和圣费利切学校的操场和楼房。校门口一个巨大的木板表明这里现在是东萨福克郡手工艺中心。应该只在夏季后的周末开放,因为他在宽阔的、未修整的草地上看不到一个人影。他驶过海湾桥,进入一个小小的城镇。刷了漆的房子似乎处于饱食之后的恍惚睡梦中。30年前这里的居民主要是老人:上了岁数的士兵在遛狗,饱经风霜眼睛却依然明亮的退休夫妇胳膊挽着胳膊沿着海滨散步。所有的激情已经耗尽,出现一种井然的宁静气氛。现在这里几乎被废弃。皇冠大酒店外面的凳子上肩并肩坐着两个老人,眼睛盯着远方,棕色的、粗糙的双手握着拐杖的手柄。

西奥心里不由得想:她的上帝给了她想要的过夜旅客,可是她却要向总督要生活必需品。冲动之下,他问道:“你看了昨天这里举行的‘寂灭’了吗?”

西奥循着记忆拐上索思沃尔德路。在冬日的天空下,萨福克郡的乡村皱缩着,光秃秃的,看起来没有变化。不过公路本身状况已经恶化,开车行走在上面磕磕绊绊,险象环生,像越野车赛一样。可是在到达雷登郊区的时候,他看见一小群旅居者和一个监工,看样子是要修整路面。当西奥放慢速度很小心地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一张张黑色的面孔抬起,瞟了他一眼。他们的出现让西奥惊讶。索思沃尔德并不是通过批准划定的未来人口聚集区,为什么修路显得这么重要?

“‘寂灭’?”

几乎是冲动之下,他决定在这家酒店吃午饭。今天停车场里只有他的车。房子不高,房顶用椽子搭建,屋子里他印象中黑色的烧木头的壁炉被一个两根管的电热炉取代。他是唯一的顾客。上了年纪的酒店老板给他上了一份当地啤酒。啤酒味道很棒,可是提供的唯一饭食是馅饼,原先就做好的,老板放在微波炉里热了一下。前路艰辛,这点吃食准备是不够的。

“在这里举行。船就在码头。”

西奥上一次来这里是27年前。当时他和海伦娜来索思沃尔德的天鹅酒店过周末,娜塔莉只有六个月大。那个时候他们只买得起一辆二手的福特车。娜塔莉的移动睡床被牢牢地固定在后座上,后备厢里塞满孩子的随身用品:大包的一次性尿布,瓶子,消毒用具,成罐的婴儿食品。他们到达布莱斯伯格的时候娜塔莉哭闹起来。海伦娜说孩子是饿了,应该立刻喂奶,挨不到旅馆了。为什么不能到布莱斯伯格的白鹿酒店停一下?旅店主人肯定有热奶的用具。他们可以在酒店里吃午餐,她可以喂娜塔莉。可是他发现停车场已经停满,而且他很不喜欢因为海伦娜和孩子的要求而打乱行程。他坚持要求继续往前再走几英里到索思沃尔德,可是被不客气地拒绝了。海伦娜想安抚孩子,可是怎么也安抚不了,几乎没有心情瞄一眼波光粼粼的水面,看一眼芦苇丛中如雄伟的船一般的大教堂。那个周末从一开始就带有惯常的怨气,后来又加上得不到完全发泄的怒气。这些当然是他的错。他宁愿伤害妻子的感情,不让女儿喝奶,也不愿麻烦一家全是陌生人的酒店。他多么希望想起死去的孩子时能有一段记忆没有被内疚和悔恨沾染。

女人声音坚定地说:“我认为你肯定搞错了,法隆先生。没有什么‘寂灭’。索思沃尔德没有这种事情。”

不过他一路很顺利。A12公路的状况比他想象中好很多,因为东海岸的港口现在几乎已经废弃不用。他时间把握得很好,正好在两点之前到达入海口的布莱斯伯格。正在退潮,从芦苇和泥滩望过去,长长的海岸线就像一条丝质围巾,时隐时现的太阳在布莱斯伯格教堂的玻璃上照出一片金色。

西奥感觉女人说完这话后急于让他离开,而他也正要走,于是再次向她表示感谢。女人没有告诉他名字,他也没有问过。他想说:“我住得很舒服。我肯定会回来和你度过一个短短的假期。”可是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来,而她的善意所应该得到的远不止他这一个随意的谎言。

在“寂灭”仪式的那天早晨,西奥醒来时觉得心里有说不清楚的不安和沉重,还没有到焦虑的程度,却总也散不去,让人情绪低落,就像刚做过的梦,没有记住却让人不爽。后来,等到他伸手去摁电灯开关的时候,他才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长这么大他一直有一个习惯,对于不愿做的事情总要设计出一些小的乐趣来缓冲一下。通常他会这样精心设计自己的日程安排:提前在一家好的酒馆里吃午餐,去参观一个很有意思的教堂,绕道去一个很有吸引力的村庄。可是结局和目的都是死亡的行程不可能有缓冲的余地。他最好尽快赶到那里,看看自己承诺要看的东西,然后回来,告诉朱利安他和这个组织什么都做不了,然后尝试着把这整个不想要、不想做的事情都清理出大脑。这就意味着不能走有趣的路线,即走贝德福德、剑桥和斯托马基特,而要取道M40号和M25号公路,然后由A12号公路往东北到萨福克郡海边。这条路近些,用的时间较短,很无趣,不过话说回来他也没想着享受这个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