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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那我也杀了他再走!”少年李秀一依然坚持。

“孩子,你听娘一句话,再忍忍,等你再大点就离开这儿。”

母亲见李秀一如此倔强,咬咬牙,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傻瓜!”母亲的口吻变得异常坚决,“我已经求过他了,只要你给他跪下磕个头,认个错,再叫他一声爹,他就饶了你这一次。”

“我非杀了他不可!”

李秀一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全身的肌肉一下都绷紧了,他挣扎着坐起来,狠狠地咬咬牙,道:“我不去!”

“我们孤儿寡母的又能有什么办法?”母亲听了更加伤心,“你还小,斗不过他的。”

又是一记耳光抽在李秀一脸上。

李秀一只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道:“我要杀了那畜生!”

“你必须去!”

“秀娃,你这是何苦呢!”母亲看着少年满身满脸的伤痕,不禁啜泣起来。

“他不是我爹——”

母亲急忙伸手到旁边,端过一碗水,托着他的头,喂他喝了几口。李秀一抿了抿嘴唇,有了些精神。

母亲狠狠心,第三次抽了李秀一的耳光。“你怎么不听娘的话了?”

李秀一艰难地睁开眼睛,说:“娘,我渴了……”

少年眼里噙着泪水,嘴上依然倔强,摇头道:“我不给畜生认错!”

“秀娃,秀娃……”母亲急切的呼唤声中夹杂被压抑下去的哭泣。

母亲听了李秀一的话突然幽幽叹了口气,回手拿起那把镰刀,竟一下子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李秀一顿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噗的一声,绳子被砍断了,李秀一的身体失去支撑,一下子落在了满是干草的地上。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母亲赶紧扑上来抱住他。

“孩子,算娘求你了,你要不想让娘现在死在你面前,就去给他认个错,把这口气先忍下来。”

不甚清晰的视线中,母亲身上、手上也伤口遍布,他知道那是她为了保护他而留下的。李秀一嘴动了一下,却几乎张不开,干裂和血污把他的嘴也差不多糊住了。

“可是我……我忍不了!”

不知它们怎么样了,这时候应该早就跑远了吧?他醒过来的第一个念头竟是牵挂起那群狼的安危,想起朱六当时那惊恐、愤怒而扭曲的脸,李秀一只觉得十分痛快。要是能咬断他的脖子该多好,他这样想着,耳边忽然传来镰刀砍在石头上的声音,他强忍疼痛,微微侧头,就看见母亲正挥舞着镰刀,艰难地去砍那绑在石头上的绳子。

“忍不了也得忍,”母亲大喊起来,“否则,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羊膻与干草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他忍不住抽了抽鼻子,这才感觉到周身上下的伤口火辣辣的疼。

母亲说着无比坚决地将脖子对准刀口俯下去,李秀一大惊,急忙扑上去按住母亲的手。他的声音颤抖着:“娘……”

少年的脸上满是血痕、伤痕,他努力眨了眨被血污和肿胀糊住的眼睛,眼前的世界渐渐清晰起来,这里是继父朱六家的草棚,到处堆满了喂羊的干草,而他此时正被捆住双手,悬吊在房梁上。

母亲却毫不退让地看着他,许久,少年终于不情愿地点了点头,继而号啕大哭起来。

李秀一暗嘱自己沉住气。回头缓慢地继续向前,他眨了眨被雨水蒙住的眼睛,眼中的小巷已然变得迷蒙一片,而这片迷蒙渐渐由白变成红色,那是血一般的红色——

少年李秀一在母亲的搀扶下踉跄着走进正屋,继父正背对着母子俩坐在桌旁,带着一副得意扬扬的神情自斟自饮。母亲扶着李秀一来到继父面前,李秀一却还侧着头不愿看他。

怎么会这样?难道杀手不知道这是多好的下手机会吗?李秀一不禁疑惑起来,他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身抬头,朝那大树方向望去。繁茂的树冠在夜雨的掩映下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倾盆大雨迎面而下。他又飞快将挂牌到现下所有的细节想了一遍,自己在化度寺出现时的乔装绝无问题,杀手就算在寺里也不应该认出雇主就是自己,那么虽然家里的机关被识破,自雇人杀自己的计谋应该没露馅,杀手应该不会罢手。

“他爹,孩子知道错了,他来给你赔罪,你就饶了他这一次吧!”母亲低声道。

大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李秀一缓步向前,目光警觉地扫向四周。再往前面走不远就是王朗遇袭处的大树了,李秀一偏朝那树下走去,脚步越来越慢,他等待着,甚至是期待着发生什么,然而,直到他已经从那树下走过,却始终什么都没有发生。

继父喝下一杯,瞟了两人一眼,冲母亲一撇嘴,道:“你一边去,让这狼崽子自己说。”

一阵轰隆隆的惊雷这时自天边滚过,瞬间将他的喊声湮没了。他看看四周,大雨、窄巷,路旁一棵又一棵的大树,一切都刚刚好。李秀一微微一笑,将斗笠戴在了头上。

母亲只得放开李秀一,轻轻推了他一把,轻声道:“去吧。”李秀一仍然倔强地侧着头,母亲不禁眼含泪水,幽怨地注视着他。李秀一看着母亲的样子实在是心中难受,又犹豫片刻,腿一弯,已在继父面前跪下。

伙计又将李秀一的斗笠扔到他身上,他抓着斗笠站起来,故作不服地大喊道:“你们等着,我李秀一还会再来的!”

“我错了……”

李秀一坐在雨地里,故意高声喊:“混蛋!我是李秀一,老子在洛阳耍的时候,你们还没出娘胎呢!”

李秀一的声音低沉而含糊。继父只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我听不见。”

很快,李秀一被众人推搡着从赌馆里扔出来,冰凉的雨水倾泻到李秀一身上。赌馆伙计在他身后大声嚷嚷着:“记住了,这个叫李秀一的以后不许他上门!”

母亲见状急忙在旁边提醒:“快叫爹啊!”

众赌徒这时也都明白过来,当即怒骂着扑向李秀一,拳脚劈头盖脸地朝他身上招呼下来。

少年心里更加委屈,抽泣地低声道:“爹,我错了……”

“打他!”

继父脸上却挂着狰狞的笑容,道:“不磕头叫什么认错?”

“好哇,这回抓个正着!”

李秀一忍不住哭出声来。母亲使劲朝他使眼色。他更加失控地大哭,缓缓一个头磕在地上。“爹,我错了……”

“又一个骰子?”

继父猛地站起来,上前一脚踏住李秀一的头。“大点声,我还听不见!”

“我胡说?你们都看看,这是什么?”许亮捡起落在地上的那枚骰子,“这是从他手里掉出来的!”

李秀一又惊又怒,他强忍着心中的委屈,带着哭腔大声道:“爹!我错了!”

李秀一心中得意,嘴上却装出惊惶的语调,摇头道:“你胡说!”

继父却还不满意,脚上一用力,将李秀一的头踩得贴在了地上。

许亮见状顿时大喊道:“你小子果然出千!”

李秀一已经忍不住哭喊起来,他一遍遍重复着那句自己打死也不肯相信的话,仿佛是在宣泄自己无处发泄的怒火:“爹!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他说着欠身又一次大包大揽地把众人面前的铜钱都朝自己面前揽,同时飞快地瞟一眼许亮,见许亮正一脸狐疑地盯着自己,便故意将手一松,之前被他夹在指缝间的那枚骰子于是掉落下来。

继父终于轻蔑地笑了,脚上更用些力,弯下腰来。李秀一的脸被踩得紧紧贴在了地上,冰冷的泥土呛得他说不出话,他也看不到继父的脸,只能看到一个巨大的阴影,罩在了自己眼前的地上。

李秀一不禁得意一笑,道:“大小通吃,天门不赔,其他的都拿来。”

“这还差不多。我倒要看看,你这属狼的野种,到底养得熟养不熟!”

“怎么又是他赢?妈的真是没天理啊!”许亮嘟囔着。

猛然间,一声惊雷将李秀一的思绪拉回到眼前这场瓢泼般的大雨。李秀一抹了一把脸,又使劲眨了眨眼睛。雨幕中,他的脸上除了雨水,似乎还有泪水。他的身影固执而坚定地缓缓向前,很快又投进了另一个更大的黑影中。

随着嗒一声轻响,旋转着的骰子终于停下来,众人急忙探头去看,但很快便又一片唉声叹气。

电闪雷鸣不断,闪电在照亮夜空之时也投下片片阴影。李秀一一看见出现在脚下的巨大黑影便骤然停住脚步,猛地抬头却发现这影子不过是小巷两侧房屋屋顶的投射,这里并没有大树,于是便又抹了把脸,继续向前。

众人都瞪大眼睛盯着那旋转的骰子,李秀一这时悄悄将刚才掷骰子的手收了回来,谁也没留意的指缝间还夹着另一枚骰子。

而地下巨大的黑影,突然有一块活动起来。

李秀一手一抄,已经将桌上的几枚骰子揽在了掌心。他一边轻轻摇着手,一边挑衅似的看看许亮又看看众赌徒,继而手一抖,骰子落在赌台上,滴溜溜打着转。

李秀一骤然瞪大了眼睛,啊的一声,但还没彻底喊出来,就已被扑倒在地。一个巨大的狼的身影和李秀一在雨水中激烈地撕缠着,李秀一重重的喘息声也和狼的低吼混在了一起。

众赌徒闻声纷纷把铜钱押到赌台上。

他几次欲施展身手,拔出腰刀,却都被狼挥爪阻住,这却和李秀一记忆中的狼有着天壤之别,它的动作分明就像是武功高强的人。

“畜生可不是乱骂的,搞不好畜生就会让你吃苦头。”李秀一也不恼火,只冷冷一笑,“还是我的庄,押定放手了!”

难道它其实是个人?李秀一骇异地瞪大了眼睛,他拼命挣扎,动作却越来越像狼,接着不自觉地发出了狼的吼声。

又输了钱的许亮很是懊恼,骂道:“你这畜生,头一次来就不给老子面子,怎么把把都是你赢?”

对面狼头上一双绿幽幽的眼睛里骤然闪过一丝惊讶。李秀一便趁着它迟疑的一瞬挣脱出来、伸手去拔腰间佩刀。然而,对方只一瞬便已经回过神来,两个巨爪使出人才能使出的招式,后发先至,牢牢地按住了李秀一双手。

坐在许亮对面位置上的却是李秀一,脖子上围着一块布巾,遮住了那护颈铁片,他一边轻蔑的冷笑,一边把桌上一大堆铜板揽到了自己面前。

巨大的狼头朝着李秀一的脖子俯了下去。

西市延福坊一间出名的赌馆内,赌兴正浓的赌徒们却全然顾不上这恼人的天气,窄小的房间里人声鼎沸,赌徒们围着赌台个个兴奋吵嚷,眼睛发红,其中自然也少不了仵作许亮。

李秀一的脸上闪现恐惧和绝望,他闭上了眼睛,最后的念头就在这时划过脑海:“真可惜,原来它并不是一头狼。”

傍晚的天空阴云密布,时而有闷雷自天边滚过,天气十分燠热。街上早就没有了行人,很快,豆大的雨点在东风裹挟下从天而降,顷刻间已形成倾盆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