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神的众子来侍立在耶和华面前，敌对者也来在其中。耶和华问敌对者说：“你从哪里来？”敌对者回答说：“我从地上走来走去，漫游而来。”
（摘自《约伯记》）
眼里传来一阵刺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往深处扎。
这硬生生的疼痛差点就要让我清醒过来了。我好不容易才让疼痛缓解下来，正要返回那个舒适的沉睡之国，可没过几秒，我就意识到这样做只是徒劳。疼痛的感觉依然厉害得叫人无法忽视，但远不至于让人昏厥过去。
我与痛苦搏斗着，眼睛逐渐睁开了一条缝。这时，我发现窗帘被拉开了一半，阳光都照了进来。正午的猛烈阳光迎面打在我的脸上，我所感觉到的疼痛正是来自这过分炫目的光。
我正要伸手拉窗帘，想摆脱这种刺眼的感觉，可手臂却不听使唤。
我还要继续睡觉，谁都别想叫我动一下！
手臂上的肌肉仿佛放出了这样的话。
我试着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感到全身都很疲惫。这也是家常便饭的事了。随后，我又试着伸了伸手。
我的手是机器做的，所以根本不会觉得累。只要有命令，就会一直运作下去，直到坏掉为止。
手臂虽然伸得笔直，却没能碰到窗帘。发紧的肌肉在转眼间就松弛下来，无力地垂落在床上。空气中扬起了些许灰尘。
我发出了一点声响，也不知算是叹息还是呻吟。空气中又扬起了些许灰尘。
我的全身好像都在为重返梦境而反抗着，到处都不听使唤。明明要睡回笼觉，也得先把窗帘拉上才行。
这种无法入睡，又不能起身把窗帘拉上的状态就这样持续了半个小时，然后我才终于拖着自己的身体，从床上爬到了窗户附近。刚拉上窗帘，房间就重新回到了温柔舒适的黑暗之中。方才被刺眼的光线淹没的景象逐渐浮现在我的眼前。鼠灰色的墙壁、卡其灰的地板和散落在地上的零碎物品。在它们拼成的背景之上，有绿色的残像在我的视野中发狂般地乱撞。
我又呻吟了起来，想以此刺激自己已然麻痹的感官。
窗帘的缝隙依然漏进了黄色的光束，虽然没有直接照在我的脸上，却在房间里投下了令人不悦的光影。光束中满是细小的尘埃，急躁而无序地舞动着。
那尘埃并不是光束的产物，它们原本就在这个房间里飘浮着。而我则置身于这样的空间中，呼吸着充满尘埃的空气。
光是想到这个，我就不由得咳了起来。痰和唾沫四处飞溅。空气中的尘埃也在咳嗽产生的气流和身体抖动的作用下飞舞起来。之后，我咳得更厉害了，蜷曲的身子都抽动了起来。肺部才刚瘪下去，又马上开始扩张，想要吸入新鲜的氧气。可吸进的气体一到支气管，我就又咳了起来。估计是因为同时引发了吸气和呼气的反射动作吧。喉咙深处漏出的声音宛如尖锐的哨笛，胸腔里总有一种钝钝的痛。
无数颗黯淡无光的星星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调节了自己的呼吸，让它变得又慢又浅，以免再诱发咳嗽。
我沉浸在自己如同呼啸的呼吸声中，听见了各种各样的声音。
窗边的铁路上频频传来电车驶过的声音。说来也是奇怪，起初我还很在意这轰轰隆隆的声响，连晚上都睡不着觉，如今也不觉得它有多么吵闹了。这倒不是说我的耳朵变坏了。我的听力在日常生活中是正常的。我只是给自己的心戴上了一层面罩，把电车的声音从自己的意识里排除出去了。这就好比人即便置身在喧嚣之中也能听到自己的名字，不过，我的情况和这个现象是完全相反的。印象中，这好像是叫“掩蔽效应”吧。
这栋公寓的租金很便宜。如果是早晨或晚间，兴许还能听见人们进进出出的声响，吵吵嚷嚷的。但现在是白天，就没什么动静了，只是偶尔能听到路上的脚步声。那声音不急不忙的，很是从容。虽说是不认识的路人，可我却感到羡慕。脚步从容的人，至少是心有余地的。
大概是一直张嘴睡觉的缘故吧，我嘴里渴得冒烟。我闭上嘴巴，用舌头在口腔里舔了个遍。黏膜很粗糙，像砂一样。我闭上眼睛，又让舌头翻来覆去地打了好几个转。这下终于分泌出唾液来了，口腔里多少湿润了些。嘴里变得黏糊起来，仿佛有糯米纸溶在了里面。
还有一股血味。
说是血味，但血除了咸味和微微的酸味之外，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味道。让人意识到这种味道是血的，其实是血的气味。每一次呼吸都会把血的气味从喉咙带到鼻腔。
我以为自己流了鼻血，就用手指重重地抹了抹鼻孔。指尖上只有少许鼻涕，并没有血的颜色。但也可能是我的眼睛睁不太开，没有看清吧。
我又检查了身上的其他部位，看是不是有出血的迹象。
当作睡衣穿的运动服已经半年没洗了，粘上了大片的褐色污垢，到处都是青黑色的斑点，可我并没有看到血迹。床上的毛毯和床单早已缠绕在一起，简直是浑然一体，但上面也没有什么看起来像血的痕迹。
按理说，这下我就能放心地去睡回笼觉了。可不知为何，我心里依然忐忑不安。
保险起见，我又往手掌上吐了口唾沫。我用指尖搅了搅那浓浓的黏液，但也没发现什么异常。然后我又闻了闻，才发现自己的唾液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气味。不过，那也不是血的气味。
血的气味不是从我嘴里飘出来的，它已经在这个房间里弥漫开来了。
我捂住了自己的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刚才醒来以后，我确实看过房间里的样子，但也只是用睁不开的眼睛瞥了一眼而已，很有可能漏掉了某些反常的情况。总之我得先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无论有什么新发现，都不能乱了阵脚。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绝不能对房间观察得太仔细。在做好心理准备之前，还是先回忆一下昨晚的情况吧。
昨天进到这个房间上床睡觉之前的事，我都还记得。这就意味着，在昨晚的最后一刻和今天刚开始的时候，我都还是这个我。那家伙应该没有机会出来惹事。
真是这样吗？说不定那家伙趁我睡着以后，就不慌不忙地起来干了什么坏事，然后又若无其事地躺回了床上。
这有可能吗？
理论上也是有可能的，但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不不，话不能这么说。就算以前没有，也不代表今后就不会出现。况且，这种情况竟然是前所未有的，这本身就很可疑。即便那家伙确实那样干过，可他只要瞒着我，那我也无从得知啊。
不过，现在光是躺在这里烦恼，也不会得到什么答案，只是浪费时间罢了。于是，我索性抬头坐了起来，开始环视房间内部。
直接放在地上的电视播放着谈话节目，但一直是静音。我一直没关电视，但这是有原因的。房间里的荧光灯坏掉之后，我就直接用电灯泡来充当照明了，但灯泡没法调节亮度，晚上关灯以后，房间里就是漆黑一片。一旦身处黑暗之中，我就能清楚地捕捉到那家伙近在咫尺的气息，所以睡觉时，我总会用电视荧光屏的光把房间照得亮一点。电视节目主持人的脸会突然变红变绿，这并不是节目本身的效果，而是接收机的问题。最近屏幕上已经完全显示不出蓝色了，能显示出来的颜色大概也就只有红黄绿三种。如果能稳定地显示出图像，或许还能看到深棕色，但要是颜色的变化太剧烈，反倒少了些趣味。知觉过于敏感的人若是看到这样的画面，没准儿还会突发痉挛呢。
电视屏幕的下半部分被东西遮住了，什么也看不到。那里堆了些泡面的包装盒、贴身的衣物和袜子什么的。我用脚推了推电视前的杂物，结果马上有一堆杂物咣啷咣啷地砸下来，把整个电视都遮住了。大自然总是喜欢耗能最小的状态。的确理应如此。
我的目光从电视的位置出发，以螺旋形的路线一点点地检查着房间里的状况。首先是方便食品的容器、脱下后就扔在一边的衣物和杂志堆成的荒野——这里倒没发现什么异常。
房间一角的矮冰箱一直敞着门。说是冰箱，其实也只是用来放方便食品的。而且由于放得太满，连门都合不上了。冰箱里没有冷冻室，只有一个小小的内置制冰盒，所以也放不了冷冻食品。
我下了床，站起身来。脚下响起了泡沫塑料“啪叽啪叽”碎掉的声音，剩下的汤汁好像都流到地上了。我从冰箱上拿起一本凹凸不平的大开本笔记本，封面上有几个手写的字：通讯记事本。
那家伙兴许会把自己做过的事写在这个笔记本上。要打开看一看吗？我迟疑了。
再三犹豫之后，我将笔记本放回了冰箱上。虽说那家伙有时也会写些正经的留言，但多半都是叫人看不懂的东西。要么是通篇的无聊废话，要么是根本不提任何要紧事，总之一点也不靠谱。而且，每次看过他的留言之后，我总会消沉得提不起劲儿来。如果要写什么让人难以忍受的文章，他肯定是全日本最擅长的。在这种精神状态欠稳定的情况下查看笔记本上的留言，或许不是什么稳妥之举。
唉，可悲的是，在这个笔记本上留言是我和他之间唯一的交流手段。
不过，我有时也会心生疑虑。也许那家伙无须借用这种方法，也能窥探到我的内心。但至少在现阶段，他还没有用其他方式来联系过我。
我拉起窗帘的下摆，望了眼窗外的情况。外面的世界被黄色的光芒笼罩着，空气中生出了无数尘埃。路上的行人稀少，脚步迟缓。他们满身都是沙尘，宛如生病的家鼠。
像他们那样的人，怎么会让我心生艳羡呢？
一阵风吹过，把尘埃都卷了起来。尘埃穿过窗玻璃，直冲我的喉咙和眼睛而来。喉咙深处涌出一阵不适。我又想咳又想吐，在一堆垃圾中猛地伏倒在地，痛苦地挣扎着。我咳得很厉害，而之前扔在一边的脏内裤却模模糊糊地浮现在眼前。
我咬紧牙关想要站起来，可腿使不上劲儿，只得跪倒在地上。我就那样爬到了水池边，从水池里摸出了扔在那里的水杯，拧开了水龙头。我直接用水杯接了水，忘我地大口喝着。咕咚咕咚几下之后，大口的痰液就被我吐在了杯子里。我的呼吸终于平静了下来。
有股腥气。
一看才发现，红红的液体顺着手掌淌成了一道，从手腕那里流进了运动衫里面。黑色的污渍逐渐扩散开来，连肩膀都有那种液体凉飕飕的感觉。杯底仅剩的一点水里也泛着微微的红色，里面还长着许多短短的毛一般的东西。
恐怖的同时，一股怒不可遏的情绪油然而生，泪水也夺眶而出了。
为什么我非得遭受这种事不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我扶着水池的边缘，把自己撑起来。这时，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一阵呜咽声从嘴里漏了出来。随后，当我看到水池里的东西时，呜咽声就变成了尖叫。
水池里有一只被去掉鸟喙的鸽子，半身都浸在水里。
“通常来说，如果是多重人格障碍，每一个人格大多都会有一个固有的名字。而他却把另一个自己——就是他的第二人格，称为‘敌对者’，或是干脆叫他‘那家伙’。而且，他只有两个人格，也就是平时的他和那个‘敌对者’，之前也还没有发现存在其他人格的征兆。从这些情况来看，这个病例有些特殊，但多重人格本身就是一种特殊的疾病，所以我原本是打算在下结论之前再观察一段时间的。实际上，我们国家有很多医生都认为多重人格障碍并不存在，他们会把这种症状诊断为分离性癔症。换句话说，他们认为多重人格是由相信其存在的医生引起的医源性疾病。很多人都知道，医生有可能引发患者的精神障碍。有医生用催眠疗法为患者制造了被外星人绑架的虚假记忆等，这都是比较有名的案例。
“总而言之，考虑到盲目的治疗反而会导致病情恶化，我暂时没有用药物去干预，而是专注于心理咨询——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极力避免任何诱导。”
我哭着拧开了水龙头，水就那样一直放着。池子里的水气势汹汹地涌进排水口，细细的血丝如烟雾般在水中氤氲开来，在漩涡里打转。
我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便抓起了那只鸽子。见它还在滴滴答答地流血，我的手就突然没了力气。鸽子又“砰嗵”掉进了水池里，飞沫四溅。我的手被染得鲜红。
那家伙为什么要让我经受这样残酷的折磨呢？他是明知我喜欢动物，才要故意这样做吗？可他又是怎么知道我喜欢动物的呢？肯定是已经对我的想法了如指掌了吧？
我摇了摇头。这可是不堪设想的啊。假如那家伙真的对我无所不知，那我就根本活不成了。虽然我只和他间接地接触过，但我很确定，绝不能和这种人分享任何私事。
我盯着鸽子发了一会儿呆，没过多久又想起了那个笔记本。那家伙也许在上面留了什么消息。
我翻开笔记本，找到了留言的最后一页。
吓到没有？！没想到老子还能干出这种事吧！等你睡着以后，老子就能为所欲为！没想到吧？害怕了吧？吓死你！你睡着以后，我就一直在外面晃荡。走夜路的女人都被我强奸了，一个接一个！警察马上就会找上门了！警察会把你抓走。死刑，没错，死刑。你会被判死刑的。老子要让你尝尝死刑的滋味。痛死你，痛死你，痛死你！你不想被弄痛吗？我一肚子的怨气啊。那是心脏三填充的问题。填充终将导致缝隙处的爆炸！角度差，360度。流出时电解质的惊人工作。观测自律神经刺激不规则现象！青铜针穿过正中央后，末梢神经扩张形态出现变异。为什么？如果季节不到四分之一，元素固定范围内决定！！地球上不安感自转周期高度人工卫星危险！印象强烈眼镜。最终对数螺线扩张性。质朴刚健痉挛性致死基因复眼化排卵！你要变成恐怖的催化剂！复仇，复仇……
我不能害怕。要是在这时流露出恐惧心，那就正中他的下怀了。这道理我很明白，可我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这一页的留言密密麻麻，写的全是这种东西。文字大小不一，连换行的方式也很古怪。有时一行还没写满，就突然跳到了下一行，空出来的地方又写上了别的内容，叫人根本无法理解他到底写了些什么。
不管笔记本上有多少空白的纸页，他每次总是只用一页，而且会用细小的文字把整页都填满。保险起见，我又翻了翻其他页面，看看是否还有别的留言，但这次他也只写了一页。他似乎写得很用力，中途还有几处铅笔芯折断的痕迹。以前他用的都是圆珠笔，但他写字实在太用力，笔尖不用多久就会被他弄坏，所以最近一直都在用铅笔。
他写在笔记本上的内容估计也不是真的，只是为了吓唬我才那样写的吧。不过，这古怪的留言究竟是什么意思啊？简直和精神分裂症患者所写的东西没什么两样。那家伙还得了精神分裂症吗？
要是那样的话，那家伙的部分异常举动或许就不难理解了。如果那家伙至今以来的所作所为——以我的名义给我的熟人家里打恶作剧电话，在我打工的地方大闹，把房间弄得到处都是污物，还有像今天这样在家里放一具动物尸体——并不是出于恶意，而是疾病导致的，那我也许会考虑原谅他。一部分的我生病了，这个想法比认为“一部分的自己是邪恶的存在”要容易接受得多。
可这也就是说，他除了多重人格障碍，还有精神分裂症。这可能吗？而且，要是他有精神分裂症，而我却没有，那就不合理了啊！多重人格当中只有一个人患上精神病的情况，真的存在吗？难道说，我也有精神分裂症？
我试着审视了自己的内心活动。
倒是没感觉到精神分裂症的征兆。不过，精神分裂症可能也无法自行诊断。唉，至少我还没有出现幻觉或幻听的症状，也没有什么脱离日常的妄想，没有听到过电波向自己搭话……觉得自己体内还有别的人格，这或许可以说是一种异常，但这是由多重人格障碍引起的，而不是精神分裂症。
真是这样吗？
我对精神病几乎一无所知，这样说也毫不夸张。说不定，精神分裂症和多重人格障碍其实非常相似。
我叹了口气。
想太多也不好，总是为自己的精神状态忧心忡忡，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现在还是应该乐观一些。那家伙才不是什么精神分裂症。那只是他演出来的，好让我信以为真。
为什么？
为了吓唬我。那家伙一直以作弄我为乐。他大概是想让我以为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不自知，或是要让我为精神分裂症的事而苦恼，以此将我逼到绝境。
我该怎么做，才能阻止他继续这样干呢？如果告诉他我根本不会上当，也许他就会收手了吧。
我打开笔记本，在他留言的后一页写了起来。
写了这么多字，真是辛苦你了。不仅如此，你还要在留言里假扮成一个精神病人，想必也很不容易吧。当然，你确实有精神病。不，应该说我们都有精神病。不管怎么样，反正你在我这里假装精神分裂症也根本不管用，劝你还是尽早放弃吧。我非常清楚自己的精神状态，实际上，对你的精神状态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你和我都没有精神分裂症的症状。如果有问题，那也应该怪你性格极端偏激。你想在精神上摧残我，好从中得到施虐的快感。而你也知道，你我本为一体。换句话说，你同时也是被虐的一方，你不仅有施虐的倒错，也有被虐的倒错。我绝不接纳，也绝不会容忍你这种癖性。我既不是施虐狂，也不是受虐狂，不可能陪你玩这种游戏。希望你今后不要再搞这种恶作剧了。
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这留言写得实在是没有说服力。我本想再加几句，但又觉得写得越多，我拼命掩盖的恐惧心就越容易暴露出来。不在字里行间露出马脚，这才是明智的做法。
我在留言中提到自己对他的精神状态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那完全是在说谎。我根本感知不到他的心理活动。老实说，要不是他明目张胆地向我表露了敌意，即便是现在，我肯定还没发现自己有多重人格。
当然，我早就发现自己的记忆存在一定的缺失，但我一直以为大家都是这样的。我一直觉得，每一个人都不可能毫无间断地记得一天从早到晚发生的所有事。所以，就算想不起昨天午餐吃过的食物或是最近一周的综艺节目的标题，也很正常。
然而，我记忆中的空白其实是被那家伙违法占据着的。我说不清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他的确一直对我的人生纠缠不放。
我回想了一番，确实发现了很多奇怪的事。有时，我甚至会做出一些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事来。
明明是绝对不能迟到的日子，我醒来后却发现闹钟已在无意中被按掉。明明是那么珍视的恋人，我却在无意中做了些惹她生气的事。最严重的是，连我的备考复习也受到了干扰。原本应该掌握的内容，我却丝毫不会。之后再确认日程表，却发现那部分的内容早就应该学过了。不知不觉中，我的时间被偷走了。原本两个小时的考试在我的主观感受里还不到二十分钟就结束了，其余的时间全都被那家伙浪费得一干二净。那时，我还把这一切都怪罪在自己的性格和运气上。
不过，在那家伙公然向我发起攻击之后，事情就发生了变化。我并不清楚他的意图，或许是厌倦了以往那样在我无意识的情况下偷偷摸摸地给我使绊的做法，又或许是觉得暴露自己的存在才能更有效地折磨我。但我很清楚，那家伙对我绝无好意，而要避开他的攻击，也是极其困难的。
这或许就像一场游戏对局。但棘手的是，我不仅不知道如何获胜，就连这游戏的规则也毫不知晓。
我们的这场对局究竟是像将棋和象棋那样，每走一步就会把各自战略的一部分暴露在对方眼前，还是像麻将和扑克牌那样，要将自己的博弈策略隐藏到最后一刻？
不对，最坏的情况或许是我对那家伙的布局思路一概不知，自己的手牌却完全暴露在他的眼底，而我连确认自己所处的状况都无从下手。搞不好，就在我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那家伙就一直在监视着我意识的流变。假如那家伙对我的一举一动都心中有数，那我就没有任何胜算了。即便我想到什么能把他关起来的好主意，他也能在同一时刻获知我的想法。而他反倒在我不知不觉中搞些鬼把戏，干尽坏事。
但我仍然还有一线希望。在他的意识觉醒之时，我的意识就会陷入沉眠。同样地，在我的意识清醒之时，他的意识可能正在沉睡。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假设那家伙能窥探我的意识，他的举动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朦朦胧胧、耐人寻味，他肯定会让我看到更直白、更明确的证据。因为这样才能更有效地把我逼到绝路上。如果我能窥视到他的内心，那我肯定会这样做。他藏在心底的所有想法本应只有他自己知道，而我则要把它们全都暴露出来。如果能那样做，我该会多么开心啊。我一直都在祈祷，希望那一天终会到来。可能性还是有的。既然我们对这个疾病还不甚了解，那就无法预测病情今后将如何变化。
可我仍然时常感到不安，疑心那家伙是否真的对一切都了如指掌。那家伙是不是总是醒着，在那里冷冷地观察我呢？不，他该不会还能自由地决定我和他何时出现、何时退场吧？
很多涉及多重人格的电视剧和纪录片都提到过，如果要决定接下来让哪个人格登场，每个人格都有一定程度的话语权——
“你现在是贝丝吧？不然的话，是玛丽？”
“我是汤姆。”
“哎呀，汤姆啊。好久不见啊！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嗯，那得看我能不能帮上你了。”
“能请你把简叫出来吗？”
“这可不好说。她的性格太残暴了，我可不想和她扯上关系。再说，我也叫不动她呀。”
“那谁能说服她出来呢？”
“这个嘛……南希应该可以吧。毕竟，我们所有人都听她的。”
可我却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不管是我的人格即将出现，还是即将退场，我都完全无法觉察。我无法感知人格会在何时发生交替，就好像人意识不到自己何时睡去，何时开始做梦一样。至于突然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地方，做着陌生的动作，这种记忆我也是不曾有过的。虽说我的身体上应该发生过频繁的人格变换，但行动和记忆的连续性似乎没有受到影响，或许是因为我们的潜意识是同步的。
又或者说，这就好比所有人的视野中都有盲点，但没有人意识到盲点的存在。也许是大脑中的记忆机制用虚假的记忆填补了空缺，将不连续的记忆断面流畅自然地连接了起来。
总而言之，我显然没有人格变换的决定权。这样一来，情况很有可能有这样三种：
第一种是人格的变换是随机的，谁都没法控制。
第二种是我体内还存在着不为人知的第三个（或第n个）人格，他（她）可以控制人格的变换。
最后一种情况是最糟糕的，也就是人格变换的决定权在那家伙的手里。
这可以说是一场噩梦了。那家伙总是在场，而我能否存在，只能看他的心情。
演员们总能演绎出各种不同的角色。但就算演员A要扮演角色B，A也并没有抛弃自己本来的身份，观众也都知道他是A。可我们就不能认为A在扮演B时，其实是把自己内心的一部分让给了B的人格吗？观众的内心多少也会相信A就是B吧？换句话说，电视剧其实就是演员和观众在相互配合着制造虚拟人格啊！
这下问题就来了。A在扮演B时，心里应该也知道自己是A，否则就无法按照剧本演下去，也无法结束自己的扮演。那么B又如何呢？他能意识到自己是由A演绎出来的虚拟人格吗？
有证据能证明我不是那家伙为了打发时间演绎出来的虚拟人格吗？
这时，我听见了敲门声。
“他的逻辑思维能力非常强，但有时又被无法验证的想法困住。在这两种因素的共同影响下，他在思考时总会来回兜圈子，无法从中得出结论。他自己好像也发现了，但似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方法来避免思维陷入这种死循环。他太喜欢剖析自我，反而给治疗带来了困难。”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门缝，向外看去。
“您好。”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看上去挺老实的。“我是来收电视信号费的。”
“哦，那我家应该是银行托收的啊。”我战战兢兢地说道。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上门来是要跟您解释，如果您收看卫星电视频道，费用是不一样的。您目前只支付了地面波数字电视的信号费，还是要遵守规定把费用补齐……”
“啊？但我没有看卫星频道啊。”我答道。
“是吗？”那个上门收钱的继续说道，“但即便您没有看，如果您家里有接收卫星信号的设备，那也要支付那一部分的信号费。”
“不、不是，我没有那种设备。那、那个，天线和调谐器，都没有。”估计是刚醒来，我觉得舌头有点转不过来。
“不用天线的。像您这种规模的公寓，接收卫星信号的天线都是共用的。这种情况倒是挺少见，但只要有调谐器，马上就能看卫星频道了。怎么样？要不要趁这个机会买一个？”
“不、不用了，下、下次再说吧。那个，我是说，我没钱。”这也是实话实说。
“真的吗？您家里没有卫星电视调谐器？”他又重复了一遍，“哎，我这可不是在怀疑你啊。”他摆出一副要从门缝里窥视家中的架势。
“好啊！！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进来看个清楚吧！！”我心中突然蹿起一阵猛烈的怒火。
我一直活得坦坦荡荡，为什么还非要怀疑我不可？！为什么偏偏是我被大家当成骗子，还要被性格恶劣的另一个人格戏弄？！我上辈子是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坏事吗？
可我和那家伙难道连上辈子也是相通的吗？如果是，那为什么只有我在受苦，而他却在游手好闲？那也太不公平了！我明明一点亏心事也没做过！
我抓住收钱人的胳膊，把他拽进了房里。
“啊啊啊啊啊！”突然被人拽着胳膊，他便慌张了起来，“您别这样啊，这太危险了。”
“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家里确实没有调谐器啊。”
“好好，我知道了，您没有调谐器。这下我就明白了。”收钱人有些难为情。“哇！这房里是怎么回事啊？！”
房里堆满了垃圾，主要是方便食品的泡沫塑料碗和旧杂志之类的，也难怪他会惊讶。
但我丝毫不顾这些，仍然拽着他的胳膊不放。“不不，你还没好好看呢。你只是为了逃离这里，才会说出刚才那种敷衍的话。啊对了，进来之前要记得脱鞋啊。”
“请、请等一下。您这里的垃圾都已经堆到门边了呀！这、这叫我在哪里脱鞋啊？”不经意间，收钱人倒是哆嗦了起来。
“就在你现在站着的地方脱。还有拖鞋，就在那里。”我指着玄关一旁被压在垃圾下面的绿色扁平物体。
收钱人刚把它们拿起来，就“啊”地惊叫着松开了手。“这是什么东西啊？！黏糊糊的，和霉菌一样。”
“就是黏糊糊的霉菌吧。”我催促着他，“要是不想穿拖鞋，那你就光脚过来吧。”
“哎呀！”他又叫了起来，“刚才我踩到的那只碗里还剩着汤哪！”
“好了，你就在这里看吧。”我没理会他刚刚说的话，“这正好是房间的中心。喏，连厨房也能看到吧。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把橱柜和厕所门都打开给你看……怎么样？这下你就能把我房间的每个角落都看得清清楚楚了吧。我这里根本没有藏东西的地方，你看看，哪里有什么调谐器啊？”
“呃……”收钱人来到电视附近，“遥控器放在哪里呢？”
“没有遥控器，早就不知道放哪里去了。应该是埋在哪堆垃圾底下吧……”
“那就算了。”他敷衍地打开了电视。
荧光屏上开始播放熟悉的清凉饮料广告。
“嗯，这台电视好像没有内置调谐器啊。”看来他好像真的打算好好检查一番，“呃，那厨房我也看一眼……啊！！”
啊，对了，厨房的水池里好像还有一只鸽子。
“那、那、那个，那是鸟吗？还是鸡？是要做菜吗？啊，我知道了。肯定是什么新奇的烹饪方法吧！”收钱人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在房里四处打量的眼神也显得飘忽不定。忽然间，他的目光停在了冰箱顶上的笔记本上。翻开的那一页上正好写满了那家伙的疯言疯语。收钱人瞪大了眼睛。
完了。他现在肯定又惊又恐。我是不是该好好解释解释，安抚他一下呢？我陷入了苦思。
哎呀，你吓了一跳吧？这也难怪。毕竟这房里全是垃圾，水池里还有一只血淋淋的鸽子，连鸟嘴都被拧下来了，笔记本上还写了奇怪的留言。但你根本不用担心啊，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你应该听说过多重人格吧？就像《24个比利》和《化身博士》之类的小说写的那样。我的意思是，我也是那样的，在我身上还有别的人格。那家伙的性格有点残暴，时不时地就会虐杀动物，要么就是在笔记本上写些傻话。不过，房里堆满垃圾的事倒不能全怪他。
这样说能让他放心一点吗？我倒觉得更有可能加重他不安的情绪，让他变得警惕起来。唉，但在某种意义上，这才是正确的做法。
叮咚叮咚。
这是正午报时的声音。正午报时？
“十二点了！！”我大叫起来。
“啊啊啊，怎么了？！”收钱人也跟着叫了起来。
“糟了，我完全把这事给忘了！”我咂了咂嘴，“不好意思啊，剩下的就等你下次再来看吧。今天我有急事，马上就得出门。”
“怎么这样啊？再怎么样您也要考虑考虑我啊。”收钱人好像快哭出来了。
我没理他，从成堆的垃圾里找出一件勉强能穿出门的衣服，当场就换上了。没空再磨蹭了，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了。现在用最快的速度冲到车站，估计要花三分钟吧。那就能赶上十二点五分的电车。虽然电车的声音很是吵闹，但住在车站附近也是有那么点好处的。不过，那也要赶得及才行。
我抓起钱包和笔记本，冲出了房门。收钱人也慌慌忙忙地出来了。我立刻锁了门，跑向楼梯口。
“那个——那我下次什么时候来呢？我还要再过来吗？”
我将收钱人懊恼的叫喊声甩在身后，迅速地跑下了楼。
当我冲上站台时，电车门眼看着就要关上了。我便瞄准车门的空隙，闷头扎了进去。
“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他的第二个人格没有一个专有的名称。他却一脸惊讶地反问我，为什么每个人格都非得要有一个名字不可。
“‘就像你我都有自己的名字啊。你不觉得，“敌对者”也需要有一个名字吗？’我回答他。
“‘医生，你我既然有各自不同的躯壳，当然也需要有各自的名字。但我和那家伙是在共用同一具皮囊啊。名字有一个就够了。’
“‘名字可不是依附在肉体上啊，每个心灵——每个人格都应该拥有自己的名字。这对你来说是很难想象的吗？’
“‘医生，你说这是什么？’他指着自己坐的椅子。
“‘是椅子啊。’
“‘那“椅子”就是我们给这个物体的人格起的名字吗？’
“‘这还真是问倒我了呢。’我苦笑着说，‘的确，“椅子”这个名字所指的就是椅子这个物体。不过，这是普通名词，我说的是专有名称呀。’
“‘那富士山有人格吗？东京塔呢？1950年的28号台风呢？哈雷彗星有人格吗？’
“‘如果我说有，那你要怎么办？’
“‘不怎么办，我只会问你的根据在哪里。不过，你真的觉得我刚才说的那些东西都有人格吗？’
“‘不觉得。’
“‘所谓人格，是考虑到大脑内所存储的学习、条件反射和条件作用等软件统一运作的情况而假定出来的东西。比如说我的情况，就是这些软件的统一性出现了问题。不过，人的命名并不是以这些在大脑中相互协作、运转的软件模组为单位的。证据就是，婴儿在人格形成之前也没有自己的名字。所以说，给同一个物体起不同的专有名称是没有意义的，只是在浪费时间。’”
电车门狠狠地夹住了我的腰部。
“呃啊！”我发出的奇怪声音就像被小学生抓住后腿，用混凝土大力敲打得连内脏都要吐出来的蛙叫。
车里也不是很挤，不过座位几乎是满的，还稀稀落落地站着几个人。有些人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但大多数人都是一副没看到的样子，也可能是假装没看到。
车门就那样夹着我不动了。我原以为它马上就会打开，但一直不见动静，就有点急躁了。我是打算深呼吸一下，让自己冷静下来的，可侧腹部被门紧紧地夹着，我就吸不上气了。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几乎就要失去理智了，但在这种时候乱闹，只会白白地把血液中的氧都耗光。我开始驱动自己的横膈膜，让它小幅度地运动，保持又短又浅的呼吸节奏。费了一番功夫，好像终于有了成效。我的上半身一直挺得笔直，时间一久就累了。于是，我就面向地板耷拉了下来。
门终于开了。
我的嘴都亲到电车的地板上了。
好像还有人抓着我的脚踝，想把我拖到站台上。这可不行啊。我一边胡乱地蹬着腿，一边向前爬行，终于滚进了车里。我听见一阵漏气的声音。车门应该关上了吧，还能感觉到电车行驶的声音在慢慢地加速。我刚抬起头，大家就齐刷刷地别开了脸。我默默地站了起来，擦了擦衣服和裤子上的灰尘，虽然它们原本就不怎么干净。随后，我又清了清嗓子，就抓着车门边的扶手，静静地垂着头。
“他和‘敌对者’只通过一个笔记本来交流。根据他的说法，在他的身体和意识被‘敌对者’控制期间，他是完全没有记忆的。我现在对‘敌对者’还不太了解，但从他时不时在笔记本上留下的文字来看，有些内容或许能帮助我追寻到他的记忆，有些则详细记录了他的实际行动。不过，这些好像都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敌对者’主动留言时，所写的内容基本与事实相符。可如果是回答问题，比如他问‘敌对者’昨天几点发生了什么，‘敌对者’有时也会给出正确的答案，但大多时候都会避重就轻或是答非所问。我估计就算‘敌对者’有他的记忆，那也是非常有限的。”
那天，我有一个兼职工作的面试。工作地点是车站前的便利店，面试也是在那里，约的是十一点半开始。
至今为止，我已经做过好几份兼职了，但没干几天，那家伙就会出来碍我的事，所以从来没有一份工作能做得长久。可即便如此，我还是会去努力寻找新的工作，就这样一直糊口到现在。不过，最近关于我的传闻已经在附近传开了，都是些不好的消息，愿意雇用我的地方也变得特别少。这次我好不容易才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发现了募工的消息，结果……从我住的地方坐车过去大概要四十五分钟，就算再怎么赶路，也要快到一点的时候才能赶到那家便利店。这下真的糟糕了，我都不用等他出来碍事，事情就已经搞砸了。
不，说不定那家伙早就在妨碍我了。他就是为了扰乱我的心绪，让我忘掉今天约好的面试，才把那只鸽子放在那里的吧？
我越想越生气，便打开笔记本，也顾不上站稳扶好，就在车里写了起来。
我已经知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了！你就是想用那只鸽子让我失去心智，把今天面试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吧。真是可惜，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啊。现在我已经按时坐上电车了。
总之你不要再做这种事了。你妨碍我找工作，对你来说也没有好处啊。说到底，你还是要靠我的收入养活。还是说，你自己也打算找个工作？要是那样的话，我倒是很欢迎，你按自己的想法来就行。
我完全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地攻击我。你应该也知道我和你就是同一个人吧？就算这病治不好，只要我们在生活中相互尊重，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你究竟为什么会存在啊？我看过一种说法，认为多重人格障碍是由幼儿期遭受的虐待引发的。具体来说，就是为了躲避虐待的遭遇，就造出了另一个人格替自己去忍受，虽然我自己觉得这不太可信，甚至可以说是可笑。要是不想被人虐待，把那一段记忆删掉不就行了吗？如果说记忆不是想删就删的，那造出一个新的人格应该更难吧。要不然，就在被虐待的时候让自己的人格消失也行啊。没有必要非得造一个人格出来替自己忍受虐待吧。而且，新的人格也不会乐意自己被虐待，那不就得一个接一个地创造新的人格吗？到最后，那个人的精神就会变成细小的碎片拼凑起来的东西，各个人格肯定也没法保持自己的人性。
关键是，我根本不记得自己被什么人虐待过。虽说这段记忆也可能全都在你那里，但即便是这样，你也不应该为此怀恨于我，净找我的麻烦吧。虽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你应该去攻击虐待我们的人才对啊。
我再强调一次！下次你再干这种事，我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我也可以折磨你，让你痛不欲生。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去精神科看病啊？！只要吃了药，我就能轻轻松松地把你除掉。像你这种家伙，还是趁早消失吧！！消失！消失！消失！消失！消失！消失！消失！消失！消失！消失！消失！消失！消失！消失！消失！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恶灵退散恶灵退散恶灵退散臭家伙臭家伙臭家伙臭家伙恶灵退散恶灵退散恶灵退散臭臭臭臭臭尸羸黐魇魑魉魍魃魄彘羼螝
猛然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在笔记本上接连写了好多认不出来的字。我身上都是汗津津的，嘴里渴得直冒烟。旁边座位上的中年女人用惊恐的眼光看着我。
我看起来很古怪吗？不会还说了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吧？
这时，笔记本从我的手上滑落下来。乘客们立刻都将目光投向了地上的笔记本。我慌忙把它捡了起来。顿时，他们的眼神又像刚才那样飞快地散开了。
怎么会这样啊。连我也开始写那种莫名其妙的留言了。我该不会也得了和那家伙一样的病吧？还是说，那家伙在刚才那一瞬间跑出来了？不，这不可能。我的记忆并没有断片。我肯定是受了那些留言的影响，精神状态才会出现小小的异常。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休息一下，应该马上就能恢复。
电车马上就要进站了。现在的时间是十二点五十分。至少电车在路上没有什么延误。
车门一打开，我就立刻跳上了站台，向出站的闸机口冲刺。我绕开了自动闸机通道，从人工检票窗口飞奔而过，顺手将车票扔给了检票员，然后一头扎进了便利店。
“欢迎光临！”收银台边，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精神饱满地招呼我道。
“呃、呃……”
我刚开口，就看到收银台前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客人。男人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我马上后退了几步。像这种情况，还是这样做更识相吧。
如果我不仅面试迟到，还要为此狡辩一番，耽误客人结账，兴许会火上浇油。而且，这个男人总是笑盈盈的，看起来也不是很难伺候，没准儿他根本还没生我的气。
女客人还没结完账，后面就来了新的客人。我还在等那个客人结账，又有其他客人走了过来，准备排在我的后面。我环视了一圈，发现店里五六个客人都要过来结账了。
如果我继续在这里等着，结账的队伍就要乱套了。于是，我就离开了收银台。
我假装在店里看看杂志和吃的，时不时向收银台那边瞥几眼，等待客人们离开。渐渐地，面试这件事对我来说，就变得越来越难以启齿了。无奈之下，我只好拿着一盒泡面，向收银台走去。
“您好，欢迎光临！”男人的声音高亢洪亮，脸上挂着微笑。“呃，那个笔记本是您自带的吧？”
看来他心情挺好，应该没什么问题。
“啊，是的。这是我自己的笔记本，早就在用了。”我顿了顿又说，“那个……您是店长吗？”
“呃，我这个职位应该算是店长吧。您有什么事吗？”男人拿起泡面，对准了红色的激光。
店里响起一声“哔”的电子提示音。
“那个，是关于兼职的事……”我支支吾吾地说。
“兼职？哦，您是说上周还贴在店里的那个招聘信息吗？那个嘛，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啊？”
“不是，那个工作已经有人应聘了。唉，怎么说呢，之前确实是有人应聘的。”店长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但现在情况好像有点怪啊。那个人一直没联系我。所以啊，唉，总之等我把情况弄清楚以后，我再和您联系吧。您能留一个联系方式吗？电话号码之类的。”
“啊，这个啊……”我鼓起勇气说，“那个人就是我。”
“哦哦，是吗……啊？你说什么？”
“我就是那个今天要来面试的人。”
店长正要将泡面装进袋子里，这时却停下了手。表情也立刻阴沉了下来。这脸变得太快，简直就像特摄电影里的画面。
“我，跟你说过时间吗？”他的声音比之前足足低了一个八度。
“之前您在电话里说过，要我十一点半来。”
“太好了，我还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时间了呢。毕竟上午出勤的兼职店员中午就下班了，一直到傍晚才会有别的兼职店员过来。在这段时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看店。如果你十一点半还没到，就根本面试不了。你明白吗？”店长把装着泡面的袋子随手扔到了一边。
“我明白的。”
“你能合理地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迟到吗？”
“上门收电视信号费的人……”
不对，这根本算不上借口。就算收电视信号费，也不可能耽误一个小时。那我要跟他说实话吗？告诉他我一早起来就发现厨房的水池里有一只死鸽子，然后把这个笔记本拿给他看——其实我是多重人格，另一个人格总是出来给我捣乱。今天害我迟到的那只鸽子就是那家伙弄死的，所以这件事根本不能怪我。
“收信号费的人怎么了？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店长瞪着我。
我耷拉着脑袋，没有吭声。我不能找借口，如果说真话，反而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对不起，我不会再迟到了。”我低下了头，“所以，请您录用我吧。要是您拒绝了我，那我就连这个月的房租也付不上了。”
“你想装可怜，好让我同情你？可惜啊，这一招对我不管用。我这里也是苦生意啊，勉勉强强糊个口，其实也没有余钱再请人兼职了。但便利店二十四小时都要营业，不请也不行啊。想在我这里打工的人多的是，估计也各有各的理由。你说我为什么非要从这些人里面挑一个连面试都会迟到的家伙？”
“我一定会改的！”我跪了下来，“工资也可以减一成……不，两成，活儿我照样干。求您录用我吧！”
店长没有说话。
我还跪在那里。
有客人进来了。我能感觉到他进门之后尽量绕开了我。
店门又开了。这次的客人看了我一眼，连门都没进，就转身离开了。
我听见店长咂了咂嘴。
刚才进店的客人拿着商品走向了收银台。
店长在为他结账，理都没有理我。
我还在继续跪着。
一滴眼泪落在了地板上。
不知哪里响起了报时的声音。一点了。
“每个周二的下午一点半，我们都会做一次心理咨询，每次四十五分钟。当然，出事当天的咨询也是提前约好的，但他迟到了将近半个小时。他说自己去了一家便利店面试兼职工作，原本约的是十一点半，结果被‘敌对者’妨碍，迟到了快一个半小时。当时听到一点的报时声，他才想起心理咨询的事。最后，他放弃了面试，打了辆出租车赶到医院来了。付完出租车费，他的手头上就一个子儿也不剩了，也是挺可怜的。”
“你为什么放弃了便利店的兼职？”那个女人问道，嘴角带着奇妙的笑意。
“因为感觉医院这边要迟到了。如果我今天不来，那就又要等一周。”我舔了舔嘴唇，“我在便利店前拦到了出租车，但司机没听说过这家医院，把我急得不行。好在他知道这对面的咖啡店，我才总算赶了过来……对了，今天的咨询能延长吗？毕竟我迟到了。”
“这可不行啊，规定就是规定，没有例外。”女人说话时，朱红的嘴唇就像别的生物一般在她雪白的脸上扭动着。“在下一个患者过来之前，我还有点空。但就算加上那段时间，我们也就只剩二十分钟了吧。”
“好吧。”我没再和她争辩，觉得自己怎么也没法对她强硬起来。
“那我们就继续聊刚才的话题吧。你为什么放弃了兼职，选择来医院？”她的脸和身体与后面的白墙混在一起，已经分不清轮廓了，只剩下黑发和红唇飘浮在半空中。她应该是把我的笔记本摊在膝盖上了，可白色的腿也叠放在一起，一晃一晃的，叫人看不清楚。
“与其说选择医院，倒不如说我是选择了你。”我笑了笑，“一听到报时的声音，我就马上发现那家伙真正的目的了。”
“你是说他把鸽子放在水池里的目的？”
“是的。”我点了点头，“一开始，我以为他是想要我面试迟到，但其实不是这样的。要是缠着便利店的店长，一个劲儿地向他道歉，我应该就能得到他的原谅，获得录用了。但那样的话，我就必须放弃今天的心理咨询了。那家伙肯定是这么想的。”
“嗯，这样啊。”红色的斑点在空中飞舞，随后钻进女人的头发里不见了。她的头发上翻着缓缓的波浪。那是女人在用涂有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梳理自己的头发。“不过，反过来也是有可能的呀？你要到医院来，就必须放弃兼职工作，对吧？而你确实也这么做了。这也可能是‘敌对者’真正想要的结果啊。也就是说，他料想到你肯定会来这里，所以才谋划了这整件事。”
“我也这样想过，可那家伙没理由会妨碍我找工作。”
“你不是说那家伙的目的就是要折磨你吗？”
红指甲从女人的脸颊上划过。
“这倒是，但兼职和心理咨询相比的话，那家伙要妨碍的肯定是心理咨询。如果妨碍我兼职，那家伙只能从这种闹剧中得到些许快感。而且，要是我没了收入，那家伙也要忍饥挨饿。但如果我不能来医院，他就可以躲过‘被消灭’的命运，而这恰恰是他最害怕的。”
“你说‘被消灭’？什么东西要被消灭啊？”女人瞪大了眼睛，睫毛也跟着上抬了。
“就是那家伙啊！医生，这不就是你治疗我的目的吗？”
“我确实打算对你用一些治疗手段，但消灭‘敌对者’并不是唯一的方法啊。还是不要有这种先入为主的想法比较好，无论是你，还是‘敌对者’。”
“是吗？”我发出一声叹息，“医生，我还以为你会帮我除掉那家伙呢。”
“最理想的情况是能把两个人格整合到一起。”女人眨了眨眼。她的眼周泛着浅浅的红，正好给白色的眼球和皮肤分了界。
“我才不要和那家伙整合到一起呢！”我发出了强烈的抗议，“如果要我遭那样的罪，那我还不如一辈子就这样算了。”
“按照你的说法，‘敌对者’的性格确实很偏激。但即便如此，抹杀其中一个人格也不是什么好方法。‘敌对者’这个人格以那样的性格出现，肯定也是有原因的。如果没找到原因，就把他压制下去，说不定又会出现什么新的症状。”
“那你的意思是，我本身就有性格缺陷，和那家伙一样？”
“我可没这么说呀。总之，从你目前的状态来看，我不会马上让你们整合到一起的，你就放心吧。你的情况不像是单纯的多重人格障碍，而且‘敌对者’的心理状态也要再分析分析。至少他现在还没有什么犯罪行为，从这一点来考虑，他也许并没有你所说的那么凶恶。毕竟你们之间的沟通全靠这个笔记本……”女人突然倒吸一口凉气，“你刚才说过，最后在这个笔记本上留言的人是你吧？”
“应该是。末尾的那一段我的确没什么印象了，但应该是我写的。”
她的身体好像在微微地抽动。虽说最后那一部分连我自己都觉得语不成句，但也不至于让人浑身打战吧。
“你有恋人吗？”也许是我的错觉，但女人的呼吸好像急促了许多。她的脸颊上泛着淡淡的桃红色，呼出的气息夹杂着些许潮湿的味道扑面而来。
“没有，只要那家伙还在，我就不可能有……”我突然想起一件烦心的事。
“怎么了？你是想到什么了吧。”
“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昨天深夜有个女人到我家来了。”
“是你的熟人？”
“不是，我不认识她。我问她是谁，她就报出了我的名字，说自己是来见我的。”
“那看来她认识你？”
“嗯——我原本觉得她是假装认识我，但你这么一说，我又不是很确定了。”
“那她为什么要来见你呢？”
“她说要和我做一晚上的恋人。我想这肯定是那家伙搞的鬼，叫了那种应召服务，就没让她进门，直接把她赶走了。后来，她又在深夜敲了好几次门，但我都没去理会。现在想来，那肯定也是那家伙阻止我来医院的诡计。”
“你现在必须马上回家。”眼前的女人一直在发抖。
“我知道，毕竟已经到时间了嘛。”
“不是因为这个。你到家以后，就暂时别出门了。还有，记得在房门上贴张纸条，就这么写：‘昨晚前来拜访的人请注意：请立刻离开这里，别再到这附近来。如果身边出现任何可疑的情况，请立即联系警察。’哦，对了，纸条上也别忘了留下医院的联系方式。希望现在还不算为时过晚吧。”
“这究竟是怎么了？”她惊慌的样子让我不知所措，我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情况。
“你看看这笔记本上的最后一页，就在你留言的后一页。”女人翻开那一页，把它递到我的眼前。
那是一幅令人作呕的铅笔画。我简直不敢相信，只用铅笔就能画出这样可怕的东西来。
那幅画横跨了左右两页，是一个赤裸的女人。她满身刀痕，出了大量的血。眼睛和嘴都还是张开的，那张脸和昨晚来过的女人有些相像。除此之外，画上还写了几个潦草的大字：
你的恋人
“对比过去的多例多重人格障碍病例，这一次的情况有很多不同之处。首先是患者一开始自述症状，就认为自己有多重人格。一般来说，多重人格障碍的患者起初往往会以为自己得的是别的病。其次是患者的第二个人格从未在精神科医生面前出现过。如果我们要说一个人是多重人格，就必须实际确认他身上有多个人格。所以，单凭患者目前的情况还不足以确诊多重人格障碍，否则就是有问题的。
“假设他不是多重人格障碍，那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性呢？我能想到的有妄想症——他这种情况也许可以叫作多重人格妄想症。不过，我们比较‘被附身’和‘被附身妄想症’时，会发现两者之间有明显的区别，但‘患有多重人格障碍’和‘妄想自己有多重人格’就不那么容易分辨了。
“如果患者说的全是实话，那就只有这一种情况：笔记本上的留言是他自己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以‘敌对者’的身份留下的，此时‘敌对者’的人格便是实际存在的。”
看样子，那家伙已经按他自己的想法展开行动了。虽然不知他是想警告我，还是要向我复仇，总之他已经决定要对我的恋人下手了。但问题是我根本就没有恋人。正常来说——虽说谋划杀人一点也不正常——他考虑到这一点时，应该就会换一个目标了。可那家伙并没有更换目标，而是打算改变现实，给我找一个恋人。他似乎把和我有过肉体关系的女人都当作我的恋人了，至于我和对方的实际关系如何，这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家伙叫了那个女人过来，让她和我做一晚上的恋人，而且他觉得我们的确那样干了。总而言之，等回到房间，我就得马上在笔记本上写清楚才行。我要让他明白，那个女人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当然也不是我的恋人。
我迈开了步子，想赶快回到自己二楼的房间。
“你等一下！”身后响起了嘶哑的声音。
我回过头去，看到了一个穿着鼠灰色衣服的小个子男人。他是公寓的房东。
“啊，您好。”我低下了头，像条件反射一般。毕竟已经欠了半年的房租，在态度上就不能太随便了。
“好什么好！”房东厌恶地说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呃，今天我手头上没什么钱，下周一定……”
“我说的不是房租啊。但是，房租你也要付啊。除了付房租，你住在公寓里也得遵守最基本的规矩吧！”他说话时，呼气的声音越来越重了。
我心里又咯噔了一下，觉得不太对劲。
“哦，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带女人回来了吧？白天的时候就有女人的吵闹声，整个公寓都能听到。还有，渗水的问题你也要注意一下啊。你楼下的住户已经来投诉了，说什么番茄汁啊、泡菜火锅的汤汁啊都渗到他家去了。”
“不好意思。”我马上向他道歉，“现在还在渗吗？”
“我听说是从一点左右开始渗的，再怎么着，现在也总该停了吧。总之，要是下次还有这种事，我可要把你赶出去了啊。之后你记得去楼下的住户那里好好道个歉，如果他家有什么东西被弄脏了，你要负责赔偿啊。”
“这、这，这要我来赔偿吗？！”
“那不然呢？！”房东扔下这一句话，就马上离开了。
我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那家伙肯定是做了什么。渗到楼下房间的红色液体大概是血吧，他一定是杀了猫或狗之类的。
我无精打采地上了楼梯，插进钥匙，打开了房门。
一股刺鼻的腥气迎面而来，把我整个人都包裹住了。房间里一片漆黑，一时之间，我什么都看不清了。窗帘好像是拉上的。
等眼睛习惯了黑暗的环境，我就从方便食品的间隙中看到了一些褐色的液体，已经在地板上流了一大片。
我弯下腰来闻了闻，明显是血的味道。怎么会有人以为这是番茄汁呢？真是奇怪。如果天花板上有液体滴下来，首先就应该怀疑是不是血啊。这不是常识吗？的确，这种情况估计一辈子也碰不上一次，但相比之下，楼上洒的番茄汁多得足以渗到楼下，这概率应该更低吧。
我估计房东和一楼的邻居已经在潜意识里意识到这是血了。但无论是有血液从天花板滴到自己的房间，还是自家的公寓里有房间出现大量血液，都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他们下意识地回避了这是血的事实。遇到不称心的事，人们总是不愿意去承认它。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这只是番茄汁，而不是血。
我把房门完全敞开了。明亮的光线从外面照进了阴郁的室内。转眼之间，褐色的液体就变成了鲜红色，叫人瞠目结舌。积在地板上的液体不再流淌，可能已经没出血了吧。血液慢慢地渗进了地板里，一部分滴到了楼下的房间，还有一部分在我房间的地板和楼下房间的天花板之间的缝隙里变干，结成了硬块。在这栋公寓被拆除之前，它都会一直存在着。
我朝房间里看了看，找寻着那只不幸牺牲的小兽。
小兽的身形出乎意料地大，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擦了好几次眼睛。
我已经好一阵没看过笔记本了，可不知为何，眼前还是会浮现出那幅令人作呕的画的残影。
不，那当然不是什么残影。
灰色的裸体反倒比粉红色的更具现实感，显得很淫秽。红红的斑痕覆盖在上面。只有头部是立起来的，靠在冰箱上。绿色的冰箱把灰色和红色衬托得更显眼了。她的整个身体摆成了一个“大”字，脸上、乳房上和两腿之间都扣着泡沫塑料碗。要是换一种情况，我看到这么滑稽的摆放方式肯定会笑出声来。不明的液体从她的两腿间流了出来，不知是排泄物还是血液。反正我一点也不想去探个究竟。
我慢步走向前去，想仔细看看受害人的脸。但那毕竟是一具尸体，我也不想靠得太近，就在相隔一大段距离的地方拼命地扭曲着身体，向她脸上的那只碗伸出手去。差一点就能碰到了，结果却挥了个空。手指在惯性之下飞快地从半空划过，碰到了她胸前的碗，把碗给掀飞了。碗底下的乳房露了出来。重力的作用让它看起来像塌扁的包子，但我能看得出，那对乳房在她生前一定有很美的形状。如今，就连乳头也变成了灰色。
一阵犹豫之后，我又向前迈出了一步。泡沫塑料发出“哗啦啦”的破碎声，好像还有什么液体粘在了我的脚尖上。
我的手指推开了一只碗，与此同时，我整个人都失去了平衡。不经意间，我的手挨到了她的腹部，比我想象的更有弹性，还有一种滑溜溜的触感。
她的头发如同裂纹一般，散得满脸都是。眼睛翻白。暗红色的舌头和黄色的不明呕吐物从牙齿间溢了出来。
“哎呀——！”我向后退去，还发出了惨叫。我试图忍住，但光凭这理智也无可奈何。
那血迹让我的腿不听使唤，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随后连上半身都向后倒了下去。一阵轰响在耳边回荡，像是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也许是因为脑袋重重地挨了一下，我的脑仁都在颤抖。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又惨叫了起来，这回声音更大了。我连忙用手捂住了嘴。有一股铁的味道。衣服和裤子一点点地被冰冷的液体浸湿。我拨开眼前的垃圾和血海，那动作就像在游泳。
“要说有意思的地方，那就是‘敌对者’在笔记本上的留言。他大多时候的留言都是些叫人看不懂的字句或阴森恐怖的画，感觉像个精神错乱的人，但时不时也会写些意思通顺的内容。不过，那也净是中伤或威胁人的话语，也说不上有多正常。
“相较之下，患者自己的留言大都很有条理，几乎都是在努力劝说‘敌对者’的话语。而最近，就连他的情绪在字里行间也明显变得激昂了起来，还多了些挑衅的字眼。他好像还觉得自己有时写着写着，记忆就会变得模糊不清。
“我认为这是‘敌对者’的意识开始逐渐入侵他的意识的征兆，但更叫我担忧的是，这也可能是‘敌对者’的存在对他的人格造成了影响，使之出现了异常。”
“在这个时间跑来，实在是不好意思。但除了这里，我也想不到自己还能去哪里了。”我呜咽着说。
“我倒是不介意，正好今天也没有其他的患者。”女人温柔地冲我微笑，“对了，你的伤不严重吧？”
“我没有受伤，这不是我的血。但我的脑袋重重地挨了一下，总感觉有点奇怪。”
“有哪里觉得疼吗？”女人站了起来，用手在我的头上摸索着。白皙的手上涂着红色的指甲油。她不是灰色的。
“哎哟！”我哼哼起来。
“应该没什么问题，只是瘀伤而已。你要是不放心，也可以去拍个片子。”隔着一层白衣，我仍能感觉到她的心跳。
“我该怎么办呢？警察是不是在找我啊？”
“你跑出来的时候，把房门关上了吗？”
“我记不太清了，那时我吓得魂都没了。”
“至少现在电视上还没有消息。报纸的话，就算会报道，也不一定赶得上明天的早刊吧。”女人的黑睫毛微微地颤动着，“不过，就算没有报道，你也不能掉以轻心呀。说不定只是警察有所顾虑，没有对外公开消息。对了，你白天搭出租车过来的发票还在吗？”
“啊，还在还在。不过，就是一张小票。我老家是做买卖的，都养成习惯了……虽然我现在也不用报税。”
“这是个好习惯啊。那张小票，你可要好好收着哦。”
“你怎么还有闲心跟我说这个。”我抱怨起来，“我可是杀了人啊！”
“不是你杀的，是‘敌对者’啊。虽然我们也没有确切的证据……”
“肯定就是他。那具尸体的样子，几乎就和笔记本上画的一模一样。”
“这倒是挺有意思。‘敌对者’究竟是画完以后再杀的人呢，还是杀完以后再画的素描呢？如果是前者，那就是相当偏执的举动了。把尸体弄成自己所设想的样子，那情景光是想想就叫人害怕。如果是后者，那他杀了人也没有立刻逃离现场，反倒在那里悠闲地画画，这也是很大胆的举动啊。还是说，那张画是他后来根据记忆画的？”
“这几种情况不是都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啊。不过，我现在还没能找到这些不同点的决定性意义。”女人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白皙美丽的双腿交叠在一起。“对了，‘敌对者’在那之后和你联系过吗？还是说你主动联系过他了？”
“他没找过我，我也没联系他。”
“真奇怪啊。”她漂亮的眉毛都拧了起来，“这种时候，‘敌对者’应该会得意扬扬地留下几句话，好好地打击你一番才对啊……要不，你主动挑衅他看看？”
“不是那家伙不愿意留言，是没法留言。我也一样。”
“为什么？”
“我把笔记本弄丢了，可能是忘在房里了吧。”
“这可就麻烦了。唉，杀人现场就在你的房间里，光是这一点，你就已经有很大的嫌疑了，倒不是说房间里有笔记本，就能进一步加深你的嫌疑……不过，联系不上他也很不方便啊。要么你试试其他办法？便条簿的话，我这里就有几本。”
“不用了。”
“为什么？难道非得用那个笔记本不可？”
“不是，倒不是非得用那个不可，只是我现在不想看到那家伙的留言，太叫人窝火了。而且，我也不想用那个笔记本以外的方式和他接触。这种感觉很难解释清楚，反正我总觉得，要是在那个笔记本以外的地方也能和他联系上，那就再也回不了头了，就得没完没了地和他联系了。我很担心会出现这种情况。”
“绝对不会有那种情况的。”女人白净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但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会强迫你。”
“我会被判有罪吗？不会是死刑吧？”
女人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阵，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说：“我又不是什么法律专家。不过，如果他们认为犯罪者处于精神失常的状态，那应该就会判无罪吧。”
“但那样的话，他们会强行把我关进医院吧？”
“如果被判定为无责任能力的精神病人，那自然要强制住院。”
“那不就和坐牢一样吗！他们会把我当成哥谭市的怪人来对待的！”
“别担心，你肯定不会被判有罪，也不会被送到阿卡姆的疯人院。”
“不要用这种敷衍了事的话来安慰我！”我变得有些激动，还叫嚷了起来。
“我才没有敷衍你呢。我非常肯定，你是不可能被抓的。”她的眼神变得认真起来，“听好了，这之后你必须谨慎行事。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按我说的去做。你能答应我吗？”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那就好。我现在要去打一个电话，你就在这里坐着等我回来吧。”
她说的那些话让我半信半疑。既不会判我有罪，也不会强制我住院，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好事？哦，我明白了。她可是精神科医生啊！没准儿有什么门路吧。到时审判会做精神鉴定，只要医生证明我在犯下罪行时处于精神失常的状态，我肯定就会被判无罪。之后估计会被强行关进医院，但要是几个月后治好了呢？那我就能出院了，名正言顺地无罪释放。她应该就是这个意思。现在，她一定是在帮我联系精神鉴定的医生和指定的强制医疗所吧。
“喂，是警察吗？”女人的声音略带鼻音，“关于今天白天的杀人事件，能请你们的负责人接电话吗……对，就是公寓的那起事件。”
我惊讶得张大了嘴，连口水都流出来了。
“对，住在那间房里的人就在我这里。我等下就劝他去自首。”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叫喊着向她冲过去。
怎么会这样？我上当了。她这是要把我交给警察啊。
“等一下！你听我解释！”女人大叫起来。
我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脑袋往桌子上砸。女人松开了手中的话筒，电话机也猛地摔落下去，在地上打滑。
“不是，你误会了！你不会有事的！”
少糊弄人了！
我踹了她一脚，把她按倒在地上。女人还没来得及招架，脑袋就顺势撞在了桌角上，好像撞得不轻。钝重的声响叫人反感。很快，桌脚就被染得血红了。
女人不再动弹了。一阵强烈的恐惧感向我压来，我顾不上那女人的情况，便冲到了夜幕降临的街上。
“我原本对自己的想法是很有把握的。毕竟他看起来不像在故意说谎，在回忆往事时，也没说过什么不靠谱的话。
“不过，当我突然被他袭击，我就对自己的想法产生了怀疑。他终于在我面前和‘敌对者’互换人格了吗？还是说，他自己的人格也变得邪恶起来了？我做着这样的猜测，觉得恐怖极了。”
这下我真的变成杀人犯了吗？至少也已经没法找借口逃避了吧。那家伙并没有把我的身体夺走，而我当时也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我的精神状态绝对没有失常。我是有罪的。
不，等等。那个女人真的死了吗？人会那么容易死吗？说不定，她只是昏了过去。这样一来，我的罪名就会变成杀人未遂了吧？不不不，我根本就没有杀意，最多也就是伤害罪吧。只要她没去找警方报案，没准儿我还能被豁免。当时我是被逼上绝路了，所以连情况都没弄清楚，就做出了那样的事。她既然是精神科医生，那就肯定会理解我的。我根本没想杀她，也没打算害她受伤。
真是这样吗？我得再好好想想。的确，我可能并没有杀意。但那时，我似乎也有过这样的念头：那个女人可能会死，可就算她死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这虽不至于被判故意杀人，但也已经是过于自信的过失犯罪了。那我还是免不了被问罪的吧？
整整三天，我都在想同一件事。可我想破了头也没有得出什么结论，简直就是在来回兜圈子。这也是当然的，毕竟我手里的信息太少了。
那个女人有没有捡回一条命呢？她有没有去报警？警察是不是已经发现我房间里的尸体了？他们已经断定我就是凶手了吗？那个女人有没有向警方出卖我？警方相信她了吗？全是我不知道的事。
我倒没有四处逃窜，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的人，是没法逃亡的。可我就算再饿，也不敢对摆在饭馆后门的剩饭下手，只好整天奔波于超市之间，狼吞虎咽地试吃食品。结果，顾客们一看到我反常的模样，就从远处围了上来。保安也赶了过来，紧跟在我屁股后面盯着我，但我只是在试吃而已，他也不能拿我怎么样。于是，我就在保安的冷眼监视之下，把试吃食品干了个精光。到了晚上，我就偷偷地从超市后面的废纸壳堆里挑个大一点的当被子用，在儿童公园的长椅上睡觉。
我甚至觉得自己能一直这么过下去。要是我就这么当一个流浪汉，一辈子都躲藏在大街小巷之中，那警察也好，社会也好，应该就会放我一马吧？
于是，到了第三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终于沦落到要在垃圾箱里找食物了。我嘴里塞满了甜甜的食物，虽然它们已经融化了大半，但我依然很满足。我身后传来一阵嘲讽声。是一群孩子。我并没有理会。随他们去吧，反正也碍不着我的事。我有吃的，也有睡的地方。虽说没有朋友，但反正要来也没什么用。我很满足。至于那群小鬼如何，跟我没有一点关系。没什么好介意的。
没错，你完全不必介意。有人在我身边说道。因为你是一个失败者，你逃避了自己的罪责，所以你才会像这样，只能用腐烂的食物来果腹。
不，不是这样的。我根本没有犯罪。我抱怨道。
这我当然知道。犯罪的人并不是你，但这都不重要。毕竟，赎罪的人总归是你。
那犯罪的人到底是谁？我是在替谁赎罪？
当然是我啊。那家伙的怀里搂着一个女人，女人的肚子上深深地插着一把刀。那家伙刚把刀拔下来，血水就如同喷泉一般喷涌而出。血溅了他一身，而他却一脸嬉笑——你看啊，你要赎的罪又多了一宗。
我睁开了眼。天还是黑的，城市里的天空看不到一颗星星。我起身朝自己的公寓走去。
“我想到一个主意：给‘敌对者’下套。然后，他就会满怀着希望地返回公寓了。”
公寓外也没见有人看守。才过了三天，他们就放松警戒了吗？还是说，他们正躲在某扇窗后，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当然，这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即便是现在，我也随时可能会被警察逮捕，但我也不在乎。反正我不能向那家伙投降，哪怕只有一小会儿，我也得反抗。否则，我就咽不下这口气。
开了锁，走进房间后，我就条件反射地开了灯。叫人有点惊讶的是，家里居然还有电。但仔细想想，他们似乎也不用急着断我的电。
地上的垃圾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哪里是玄关换鞋的地方也都一目了然。明明是自己家，我却浑身不自在，真是怪事。那些垃圾究竟是谁收拾的呢？房东？要么是警察？如果是警察，那还真是辛苦他们了。
榻榻米上还留着血迹，渗得整间房都是，形状像一只长着脚的巨型蝴蝶。
家具——说是家具，但也就是电视机和冰箱之类的——还保持着原状。看样子，它们没被人当作垃圾。
我要找的东西就放在冰箱上。那个笔记本。
笔记本看起来破破烂烂的，还有点脏，和垃圾差不多。就算和那些垃圾一起被扔掉，也很正常。而且里面还有疑似受害者的画和一些疯言疯语，就算当成证据被查抄，也不足为奇。可它竟然还在这里，这可以说是奇迹了。
我用颤抖的手抓起笔记本，从最后一页开始慢慢地往前翻。
接连好几页的空白之后，我终于翻到了留有字迹的一页。
我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在医院发现那张尸体的画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过这个笔记本。在这段时间里，那家伙也许又在上面写了些什么。查看那些留言的过程，对我来说就如同遭受拷问一般痛苦。但我也不能逃避。不管逃到哪里，那家伙都会对我紧追不放的。我如果不反抗，就只能一直帮他背锅擦屁股。
结果，我却惊得睁大了眼睛。
见识到我的厉害了吗！这下你总会把我说的话当回事了吧。我不只会对阿猫阿狗和鸽子动手，就算要杀一个女人，对我来说也是小菜一碟！
还有，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无论是你没得到那份便利店的兼职工作，还是你去找那个白衣女人商量我的事，我都掌握得清清楚楚。而你对我却是一无所知的。我今天都干了些什么，去了哪些地方，想了些什么……这些你应该一点也不了解吧。
不过，我可是什么都知道哦。无论你去哪里做了什么，想了什么，关于你的一切都尽在我的掌握之中。相对于你来说，我就是神。这就是一场牌局，你手里握着什么样的牌，我都一清二楚。你从一开始就毫无胜算。只要我想，我随时都能现身，给你捣捣乱。而一切的责任，都会由你来承担。要是情况不对，那我就立马躲起来。
对了，我杀的那个女人怎么不见了？真是可惜啊。但反正警察也已经在对她体内残留的体液做DNA检测了吧。
那家伙的意思是，那个女人的体内有他的精液？那不就能检测出我的DNA吗？我咬紧了牙关，才止住了浑身的颤抖。我必须想尽办法把他给揪出来。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短短的铅笔，在笔记本上写了起来。每一个字都写得很用力，几乎都要嵌在纸上了。
你别胡说八道了。你的处境看起来确实比我稍微好一点，但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好。这三天里，你应该也和我一样，过得像个流浪汉吧。假如你真的能自由自在、随心所欲，那你怎么会甘于忍受这些呢？
其实，你根本没法随意现身吧。要是真可以，那你肯定会在医生面前现身。如果想给我找麻烦，那样做才是最有效的。既然你说自己有自由，那就证明给我看吧。既然你说自己一直在监视着我，随时都能出现，那现在就出来呗！出来，在这个笔记本上反驳我啊！！
停笔的那一刻，我感觉到后背一阵发冷。真的有必要把挑衅的话说到这个地步吗？我确实想试探试探那家伙的能耐，可万一他说的都是真的呢？万一他相对于我来说，真是如同神的存在呢？
这可是你叫我出来的啊。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是谁写的？！
所以，你可千万别后悔啊。这么点小事，我随时都能办到。我要是有那个心情，马上就会现身。你根本没有权利，也没有办法阻止我。这下你明白了吗？
我的膝盖顿时没了力气，扑通一下，跪在了榻榻米上。铅笔也从手中滚落下来。这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家伙的存在。他就像蛇一样缠绕在我的身上，我甚至能感觉到那种滑溜而腥臭的气息。
我用左手抓起铅笔，又将它握在颤抖的右手上。然后，从冰箱上把笔记本扯了下来，“砰”地用左手将它按住。不能急，冷静下来。肯定会有的，那家伙肯定也有弱点……
那又怎么样呢？行吧，要我承认也不是不可以：你确实能随意地现身。但也仅此而已。我的人格将会一直存续下去，不可动摇。只要我还存在，那你总有一天会沦为我的手下败将。
我写的这些，基本上也就是嘴硬罢了，不会对他构成任何威胁。毕竟这就是在承认自己无法立刻向他发起反击，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击。说不定，在我写下这些留言之前，他就已经看出来了……
“哎呀！”我又感觉到他的气息了。这一次，我甚至能看到他脸上阴沉沉的表情。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上汗涔涔的。
你怎么还没醒悟啊？那我就明说了吧。我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这具身体的一举一动，都归我管控。你只不过是个影子。你是我为了逃避现实才造出来的虚拟人格。只要我想，就能让你消失。你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就连现在也不属于你。
我的身体变得动弹不得，简直就像被谁按住了一样。那家伙是要让我消失吗？那也行吧。我消失以后，他就得独自背负所有的责任了。但如果不能在消失前报复报复他，我也咽不下这口气。我拼命地想着，飞快地写下了留言。
我刚才已经说过，如果你真能随心所欲地出现，那你肯定会在医生面前现身的。可你为什么没有那样做呢？你倒是解释解释呗。
烦人！！烦人！！烦人！！烦人！！烦人！！关你什么事啊这都是我的自由 什么时候在哪里出现全看我的心情是看我的心情
看样子，我好像戳到他的痛处了。我也没想到自己能戳得这么准。再给他点压力，没准儿就能找到什么突破口。
我已经知道你为什么没在医生面前现身了。你的说辞看起来像是你不想现身，但那根本就是谎言。你不是不想现身，而是没法现身。因为，医生让你感到——
真的吗？我的推理是对的吗？那家伙真的害怕医生吗？
不许写不许写什么都不许写
那家伙的手确确实实地碰到了我。我吓得整条胳膊都起了鸡皮疙瘩。他接着我的留言继续写了下去。
不许再提这个 你根本没猜对你的脑子里都是浆糊你说的都不对都不对都不对 你已经完了一切都要结束了你的死期已经到了
看来我终于迎来了这一刻。那家伙就要和我分离了。他好像终于决定要把我切割掉了。被切割掉的我，应该就会消失了吧。
我什么都不怕什么事都能办到就算要杀人也是小菜一碟 我杀了那个女的我捅了她的后背 后背的正中央一刀毙命然后她就倒了下去 我把她翻了个面在右胸和肚脐上也捅了两刀 要么我也让你感受一下吧就算要杀你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眼前出现了一只手。那不是我的手。是那家伙的。他的手掐着我的喉咙。我什么也做不了，逐渐感到窒息。
“够了，住手吧。证据都摆在这里了。”一个中年男人从我的身后出现，抓住了那家伙的手臂，扣上了手铐。
我回头一看，后面还站着另一个年轻的男人。“没想到凶手真会回到这里来啊。警部，你之前是这么想的吗？”
“我也是半信半疑啊。不过，现在我们确实逮到凶手了。呃，那个……应该是叫‘敌对者’。”被称为警部的中年警察看向了我，“真是辛苦你啦。还得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别担心，就是去做个笔录。完事以后，你就能回家了。毕竟我们抓的不是你，是‘敌对者’呀。”警察抬起那家伙的手臂向我示意，“看看，这不是你的手吧。”
“嗯。”我一头雾水，“真叫人难以置信，但那似乎确实不是我的手。”
“没什么难以置信的。”那个年轻的警察说道，“之前那些都是你的错觉，就是你瞎想的。你和‘敌对者’完全是不同的人。不是不同的人格，就是不同的人。真是想不明白，你究竟为什么会觉得这家伙和你是同一个人啊？”
“我从他那里听说有女人死在了他的房间里之后，就确信‘敌对者’和他是独立存在的两个人了。因为他的不在场证明在那时就已经堪称完美。
“他房间里的女性是什么时候被杀害的呢？只要看验尸结果就很清楚了。但就算不看，我也能很快地推测出来——是下午一点左右。
“首先，从现场大量的血迹来看，就能基本确定那个房间就是凶杀现场。而且，按照房东的说法，住在楼下的人在下午一点左右听到了疑似惨叫的声音，随后就有血液从天花板上流下来。就算凶杀现场真的在别处，尸体应该也是在当天的午后才被运到那个房间的。毕竟就在正午过后，还有收电视信号费的人上门来过，这证明当时房间里还没有尸体。对了，你们最后推断受害者的死亡时间到底是什么时候？”女人向中年警察询问。
“鉴识科那边说是正午到下午两点之间，但根据楼下的居民反馈，楼下在一点半就已经出现了大量的血液。分析的结果显示，从他房间的地板漫延到楼下天花板的血液确实来自受害者。结合这一事实和电视信号费征收人的证词，我们推断受害者的死亡时间大概是正午过后到下午一点出头。”
“谢谢。那么在这段时间里，他又在干什么呢……
“正午过后，他就冲出房间，跑向了车站。收电视信号费的人已经证实了这一点。距离电车的发车时间只有几分钟，他应该也没时间行凶。而且，他当时踩点上车的架势也很夸张，要找到一个有印象的目击证人应该也不是很难。接下来的目击证人就是便利店的店长，没准儿还会有几个店里的客人记得他在那里下跪时的情景。之后他就坐上了出租车。这是整个过程中唯一一个事实模糊的环节，但他手上的小票应该可以作为证据。最后一个证人就是我了。不过，根据警察的说法，我和他见面的时间在受害者的推断死亡时间之后。那么，我的证词就没有多大意义了。”
“这些不在场证明，你应该还没有去亲自证实过吧？”年轻的警察问道。
“嗯，这倒是。但他的证词没有什么含混不清的地方，我觉得基本可以认为他已经有不在场证明了。要是他在说谎，那很快就会暴露。如果要伪造不在场证明，应该会编造一些更难取证的事。当然了，就算取证工作没什么难度，警方也还是会去认真调查的吧。”
“我们已经调查过他的不在场证明了，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中年警察回答。
“那就好。”女人点了点头，“这下就很清楚了，杀害那名女性的凶手并不是他，也不是藏在他身体里的其他人格。如果真有别的人格，那也得和他共用同一个肉体啊。
“推理进行到这一步，我就知道他几乎不可能被逮捕了。所以，我才联系了他，想劝他去找警方自首。”
“结果他误会了你的想法，在袭击了你之后就逃跑了吧。”年轻的警察饶有兴致地说道。
“估计是这样吧，但我也不打算因为这个就把他送上法庭。毕竟我也有责任，没有向他好好解释过……总之，在他逃跑以后，我就没再联系警方了。因为我担心这样会让情况对他不利。”
“你这个判断就不够准确了。如果你能尽快地联系我们，那我们就能更早地保护他，将凶手逮捕。”
“是吗？唉，事情都过去了，你怎么说都行，我们还是别争这些了。
“但即使他有不在场证明，也不代表所有谜题都已经解开了。既然他的笔记本里有受害女性的画，那他显然就和这个事件有很深的联系，而不仅仅是有人在他的房间里被杀而已。假如没有不在场证明，那他的处境会变成什么样呢？大概就要为真正的杀人犯背黑锅了吧？”
“那可不好说啊，毕竟我们警方也不傻。”
“但再怎么说，肯定也会被你们当成嫌疑人吧。好在他有不在场证明，这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他的遭遇实在是太突然了，相比之下，杀人这件事倒是更有计划性。我想到了一种假设：某个人对一个女性心生杀意，但这个人‘敌对者’害怕自己被怀疑，就决定让别人替自己顶罪。
“结果，我们眼前的这个人就掉进了那个计划周密的陷阱。”
“你这直觉也太厉害了，真叫人羡慕。”年轻的警察确实是一脸羡慕的表情。
而中年警察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
“这么一来，所有的事就都连起来了。”女人继续说道，“第二人格从未现身，笔记本上不知何时就多了些留言。不知不觉中，他自己的人格也发生了转移。还有这个房间里令人作呕的恶性事件只会在他睡着或外出期间发生。这一切都指向了一件事情：他并没有多重人格障碍。”
“可他为什么会认为自己有多重人格障碍呢？正常来说，就算房间里发生怪事，或是笔记本上多了陌生的留言，应该也是怀疑房间遭人入侵了啊。”
“恐怕他是被人诱导，才会误以为自己是多重人格的。这种操作只要给他一个方向，然后他就会自己添油加醋，把各种毫无关联的事实组合在一起，将它们当作自己患有多重人格障碍的依据。比如忘记调闹钟，稍微有点健忘，在重要的日子里睡过头，明明是谁都有可能遇到的情况，他却把这些都和多重人格障碍联系到了一起。当然，如果只是稍微诱导一下，也很难让正常人这样胡思乱想，但他属于那种特别容易受人暗示的类型。从上初高中那时起，他就总会被人当作催眠术和狐仙游戏的对象。学校里的人都知道，他受到暗示之后的反应会很有趣。”
“那‘敌对者’选中他，是出于偶然吗？”年轻的警察问道。
“不，如果是偶然，那事情的进展也过于顺利了。我想，‘敌对者’很有可能是认识他的人。这个人想要让他形成‘自己是多重人格，杀害那个女人的是自己的另一个人格’的错觉，向警察自首。这个做法实在是高明极了。既然是多重人格，那就能解释他为何对杀人的事毫无记忆。普通的替罪人就算做假证，也一定会露出马脚，而他的证言却堪称完美。毕竟他说自己没有记忆，这也没什么好说谎的。
“我调查过他身边的情况，想凭自己把凶手找出来。他的身边人当中应该就有好几个能给他下暗示的人。至少，凶手一定是他最近接触过的人。在他逃跑之后，我就找他的房东和邻居问过他最近的行动，发现了几个疑点。”
“可你所做的这些已经不属于医疗行为了啊。”
“也许吧。不过，以个人名义也可以调查特定的人，这本身应该没什么问题吧。”或许是说话途中被打断，女人显得有些不满。“他每周都会去一次附近的KTV包房，而且每次都有可疑的人随行。听那里的店员说，那个人和他在那里根本不唱歌，从头到尾都只是在说话。有店员出于好奇，偷看过包房里的情况，发现他们好像在商量什么事。”
“你当面问过店员了？”中年警察插了一句。
“没有。我担心直接过去会撞上‘敌对者’，就打电话联系店里了。这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这我就明白了。你继续说吧。”
“我估计他们在包房里做的是反向心理咨询。这不是帮助患者恢复正常的咨询，只会让他变得不正常。他就是在这里产生了错觉，误以为自己有多重人格障碍。而给他提供咨询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敌对者’。我在KTV前面的一家咖啡店里蹲点观察过进出其中的客人，可惜没能发现可疑的人物。不过，考虑到现有的信息已经能推断出大致的凶手画像，我就下定决心，联系了警方。凶手的特征有这几点：早就和他认识，具备基本的精神分析知识，而且有杀害那个女性的动机。”
“关于杀人动机，我们已经推测出来了。”年轻的警察显得有些得意，“我们在做侦察的时候，就已经打听到了。那个受害女性的本职是卖春，副业是敲诈勒索。”
“喂喂，西中岛，那应该叫无业。犯罪可不能算职业啊。”中年警察纠正道。
年轻的警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听说她从十几岁起，就在参与团伙组织的援助交际了。不过，到了二十岁左右，大概是懂得分辨是非了吧，团伙里陆陆续续有人离开，现在就只剩她一人了。呃，还有敲诈勒索，也是她高中当不良少女时干过的勾当，现在又故伎重施了。基本上就是威胁她的顾客，要是不对她言听计从，就把那些男人找她买春的事暴露给他们的家人和同事什么的。除此之外的伎俩还有……
“我们从受害女性的房间找到了她的敲诈对象清单。上面可是列了不少人啊，都超过一百了。正发愁该怎么缩小嫌疑人范围的时候，你就找上门来了。老实说，我们真的吓了一跳。”
“那时，我想到了一个能让‘敌对者’落网的方法——
“如果我的推理没错，‘敌对者’当时的心情肯定是很焦急的。按照一开始的计划，我的患者应该很快就会被警方逮捕。不管是被判有罪，还是以精神错乱为由被判无罪，总之只要让大家都以为他就是凶手，‘敌对者’的目的就能达成。然而，他却迟迟不见被捕。于是我想，‘敌对者’可能早就知道他有不在场证明，只是想趁此时再确认一次。”
“说实话，我们实在没想到凶手会有这种想法。毕竟，再和他接触要冒极大的风险，而效果却不显著。不过呢，凶手本来就是思维方式极其特殊的人，而且我们也有依据表明你确实说中了真相。所以我们才会决定按你说的试试看。”
“根据我当时的推测，他肯定会回到自己的房间。因为我给他做过心理咨询，从那些经验就能大致预测出他的思维模式。而‘敌对者’同样对他做过分析，还控制过他的行为，这就意味着，‘敌对者’或许也能做出同样的预测。要是这样的话，那‘敌对者’应该就是在等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否则‘敌对者’就要花费更多的精力，才能在其他时间摸到他的行踪，对他下手。”
“我们把那个笔记本留在了这个房间里，特意撤掉了很多现场的警备人员，等着他回来。”年轻的警察说，“结果，没想到他真的进房间了。而且，很快我们就看到另一个人影也尾随着他进去了。”
“这就是我预想到的情况。”女人看起来有些沾沾自喜，“在心理咨询以外的场合给他下暗示时，‘敌对者’恐怕并不会让他看到自己。这也算是一种隐蔽效应吧。所以，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敌对者’是和自己一起在那个笔记本上留言的。笔记本上不知所云的留言越来越多，结果就让他陷入恐慌了吧。看到他那副模样，‘敌对者’就扬扬得意了起来，不禁失了分寸，把只有凶手才知道的杀人手法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出来。”
中年警察点了点头。“毕竟，就连尸体的发现人也不知道背部还有刺伤啊。那一段留言就是决定性证据……总之，这下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了。不过，我还有一件怎么也想不通的事。”
“还有什么想不通的？谜题应该差不多都解开了吧。你是没料到凶手是个女的？”
“那倒不算什么难事。受害者的敲诈清单上还有几个女性的名字。她倒没有向女同性恋卖春，而是把早已洗手不干的卖春同伙也当成了自己敲诈勒索的对象。至于我们眼前这个遭人误导，以为自己有多重人格的人，他以前应该没见过这个受害女性。但其实他们毕业于同一个学校，受害者比他高一个年级。受害者敲诈过的人也基本是那个学校毕业的。所以，就算清单上有哪个女性认识他也并不奇怪。对这样的人来说，在杀人前夜找点说辞怂恿受害者来找他，就更不算什么难办的事了。比如说‘钱我不会给，但我给你找了个好骗的家伙’之类的。而他却把找上门来的受害者赶走了。不知道这是不是也在凶手的预料之内。总之在第二天白天，凶手又把受害者叫到这间公寓来了。在此之前，凶手就出入过这个房间，估计是有备用钥匙吧。
“我想不通的是，既然你已经离真相那么近了，为什么没能从一个简单的事实推断出凶手的真实身份呢——
“那个笔记本上的尸体不可能是在杀人前画的。因为在凶手杀人之前，也就是中午十二点，他还在翻看笔记本里的留言，直到凶手杀人的那一刻，笔记本都一直在他的手里。也就是说，那幅画应该是凶手在杀人以后画的。你们的心理咨询结束时，笔记本上就已经有那幅画了。既然不是他画的，那么能在笔记本上画那幅画的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听完你的陈述之后，我们都惊呆了。受害者的敲诈清单上只有一个女性在大学里主修心理学。”中年警察用讶异的眼神望着白衣女人的手臂，上面有他方才扣上的手铐。
“真是想不明白，你究竟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是精神科医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