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万不得已。”
鲍尔饶有兴趣地看着露西面带罪恶感的神情,但是英尼斯严肃地说:“我们应该早些提出邀请的。你在成绩汇报会前不会走吧?”
“那么下星期日要不要和高年级学生一起用午茶呢?”
露西急忙说她下午要外出用午茶。
“谢谢,如果我还在这里,一定会很荣幸能去参加。”
“下午来和高年级学生一起喝茶吧。”鲍尔说。
“我上了一堂礼仪课。”鲍尔说。
“你们两个倒真是绝配,看其他人都像是异教徒。”露西有感而发。
她们站在碎石地上微笑着仰望她。后来,每当露西想起她们,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这幅画面。她们并肩站在阳光下,悠然自在,安心地相信世间有公义,并彼此信赖。任何疑虑或伤害皆无法近身。理所当然地相信脚下暖洋洋的碎石路是永恒的大地,而非通往毁灭的绝境。
“哦,简直爱死了。整个晚餐他们就只讨论这出戏。”
餐前五分钟的预备铃使她们惊醒过来。她们刚刚离开,勒克司小姐便走进了房里,露西从未看过她如此冷峻的表情。
“他们喜欢昨晚的演出吗?”
“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我还过来,”她说着,“如果我早先想到,我根本就不会来参加这场连上帝都无法挽救的闹剧。”
“才不!我们想要看厄玛·艾尔伦的新电影——《燃烧的藩篱》,都想死了。虽然片名听起来性感撩人,但我觉得应该只是表现了一场森林火灾。但是我父母觉得晚间活动就是应该去观赏戏剧,然后在幕间休息时买一盒巧克力。我们只是不想让老人家失望。”
露西回答说,这个念头也一直在她的脑子里打转。
“难道你们不想看《奥赛罗》吗?”
“我想霍奇小姐没透露什么改变主意的话吧?”
“让幕间休息有趣得多。”
“据我所知是没有,恐怕是不会了。”
“那么,这对《奥赛罗》一剧来说无疑是锦上添花。”
“可惜,我们没有全部外出用餐。如果霍奇小姐独自一人在教职员餐桌上公布鲁丝小姐被委派的消息,那么她们至少会相信我们没有参与这出拙劣的闹剧。”
“全英曲棍球偶像。”
“如果不是要在十一点前必须登记外出名单的话,我现在就想离开了,但是我实在没有勇气。”
“谁是科林·巴里?”
“那么,也许我们能稍作表示,让她们知道我们对这个决定并不赞同。”
“差一点就完了。幸好我们坐在科林·巴里后面。”
她在意的是出席午餐并默认这个决定,露西想着,而我只是一心想像个孩子一样,逃离这令人不快的气氛。露西再次希望自己能有更令人钦佩的性格。
“乐意之至。昨晚的戏剧如何?”
勒费弗尔夫人穿着一身深棕色的丝质连衣裙,在光线下反射出金属蓝光,让她比平时看来更像是只热带蜻蜓。当然,部分是因为像汽车前灯般的巨大双眸中投射出的光线,就像是近距离审视昆虫;单薄的身躯和大大的眼睛,线条分明却又优雅迷人。夫人好像已经从刹那间的愤怒中恢复过来,带着对人类的藐视,并恶毒地从眼前的境况中获得某种享受。
“在成绩汇报会结束后,我也要办个庆祝会。”鲍尔说,“你会参加吧,对不对?”
“从来没有参加过这样的盛会,”她说了,“我迫不及待地要观赏今天的演出。”
她们为错过昨晚的派对道歉,继而说道,一定还会有其他的庆祝会。
“你真是个可怕的人。”勒克司小姐虽然这么说,语气中却不带一丝感情,仿佛已经消沉到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你没试着让她改变主意吗?”
“你好啊,异教徒!”鲍尔对她微笑。
“哦,有的,我动用黑暗的力量和她格斗,极力格斗。可以说是苦口婆心,既有理论又有理据。那个在神话中,被惩罚一辈子推着巨石上山的人是谁来着?多神奇啊,神话的迷人之处仍然那么适用。不知来一场以惩罚为主题的芭蕾舞是否能有所帮助。比方说打扫马厩之类的。也许用巴赫的音乐——虽然从编舞的角度来看,巴赫兴许不能激发什么灵感。当然,如果真用他的音乐,一定会有很多人起立咒骂的。”
学生陆续做完礼拜,三三两两地从校外回来。挥手招呼,高声问候,或只是微笑致意,她们都用自己的方式和露西打招呼。即使是鲁丝经过时,也高兴地喊着:“萍小姐早安!”鲍尔和英尼斯几乎是最后到达,慢慢地走着,轻松安详。她们走到窗前停了下来,仰头望着露西。
“哦得了,别再说了。”勒克司小姐说,“我们马上就要去默许一件可恶的行为了,而你居然还在想着你的编舞问题!”
萍小姐是不这么认为,戴克斯挥着帽子道了声再会,绕到屋子的另一边去了。
“我的好凯瑟琳,你太认真了,你应该要学着接受生命的本来面目,并在无力改变事实时,让自己抽离出来。正如中国的那句哲言:如果强暴无法避免,不如放松去享受。③面对这个可恶的行为,我们只能默许。没错。但是以人类的高度智慧看来,我们自己也是这整件事的一部分。比方说,能看到小小的英尼斯面对这个冲击的反应,一定会相当有趣。对她来说,这消息会给她致命一击吗?或是这件事能激起她在剧痛下做出完全不可理喻的疯狂行为呢?”
“对,我就知道他们和海军有关。而我正是庞贝②人。呃,我想在下星期天抽查他们一番,你想他们该不会是海军,或是其他什么吧?”
“你这是什么见鬼的比喻。你也知道自己是信口开河。我们现在是要去目睹别人被施以暴行。据我所知,无论是中国还是其他地方的哲学理论,都不鼓励人们这种行为。”
“我想你指的是从普利茅斯来的男教友。”
“暴行?”古斯塔夫森小姐身后跟着她的母亲,“谁会被施暴?”
“什么普利茅斯?”
“英尼斯。”勒克司小姐冷冰冰地说。
“普利茅斯。”
“是啊。”古斯塔夫森小姐眼神中的光彩迅速消退了,眼神变得冰冷黯淡。“对,”她沉吟着,“可不是嘛。”
“友善极了。牧师训诫时是单肘支在讲台上,然后说:‘呃,我的朋友,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出入的人都互相握手致意。他们的赞美诗很能激励人。”她边说边想着浸信派教会的好处,思忖了好一会儿,然后接着说,“在拉伯洛路上有好多从朴茨茅斯来的兄弟们——”
古斯塔夫森太太那张诺亚太太④般的圆脸上写着困惑。她扫视过一张张的脸庞,似乎是希望能够找到一丝保证,找到一些能让事情圆满解决的建议。她走到坐在窗边的露西身边,急急点头道过早安,用德语问着:
“据我所知,算是相当友善吧。”
“你知道校长的决定了吗?我女儿很生气,非常生气。从小到大,我从没见过她如此气愤。这真是个糟糕的决定,你说呢?”
露西觉得,一个惭愧的灵魂需要这种具有仪式感的救赎。
“是,恐怕我跟您的看法一致。”
“你要是不提,我自己可没察觉。总之,聊天的气氛亲切友好。”
“霍奇小姐是个好女人。我很欣赏她。但是如果一个好女人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后果会比坏女人犯错更糟,简直可以说是严重得多。太可惜了。”
“你现在有被宽恕的感觉了吗?”
露西表示赞同和惋惜。
“暴食是七宗罪之一,”她注意到,“所以我今天早上必须忏悔。我去了最近的浸信派教堂。”
门开了,亨丽埃塔走了进来,雷格小姐神色紧张地跟在她身边。亨丽埃塔看上去沉着冷静,比平时更为庄严(或许是情势所需),但是雷格小姐脸上挂着抚慰的微笑环视着众人,好像在请大家要团结一致,去看事情的光明面。她们敌对的表情令她沮丧。所以她向勒费弗尔夫人——雷格小姐往日可是她的跟班——投了一个求救的眼光。但是勒费弗尔夫人讥讽的双眸则紧盯着亨丽埃塔。
说完这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她就绕到房子的另一边去了,留下露西独自一人搞不清楚究竟她是在感慨昨晚看戏的观众,还是指在走廊另一端突然出现的戴克斯。戴克斯在星期天戴的正式帽子当然比平常在学校里戴的要好一些,在浅浅的帽檐下,那张小马般滑稽友善的脸孔显得比往常要年轻。她看到露西后夸张地脱帽致敬,并大声赞叹在前一夜的热烈庆祝后,露西居然还能神采奕奕地出现。这好像是她在整个读书生涯中,第一次在早餐时没能吃下第五片涂了橘子酱的面包。
亨丽埃塔逐个向大家道早安(她今天早晨在自己房里用早餐),她一定仔细计算过走进画室的时间,因为她的早安还没说完,远处便传来用餐的钟声。在它的催促下,大家只能起身,而没有时间闲谈。
“对。”她的思绪似乎飘远了,“英国人总是戴着同一种帽子,”她陷入了沉思,“后面高,前面低。”
“我们该下去用餐了。”亨丽埃塔说着便率先走了出去。
“爱德华·阿德里安吗?”
勒费弗尔夫人瞟了勒克司小姐一眼,对这一幕深感佩服,然后跟着她也出去了。
“哦,就像大家说的,‘还不赖’。装腔作势有时还蛮有趣的。如果是芭蕾舞剧就更好了。那家伙的舞蹈真业余。”
“大戏要开场了。”勒克司小姐和露西一起走下楼时说道。餐室里等着她们的是一片寂静,在高涨的想象力推动下,露西恍惚觉得气氛中似乎还带着期待的意味,当然了,学生在用餐时间总是比上课时来得兴奋。她们的说话声似乎比大声的吼叫声更为低沉。亨丽埃塔在咀嚼着她的主食,等待甜点布丁时,交代雷格小姐传话给鲍尔,要求学生们克制一些。
“那么你喜不喜欢呢?”露西心中暗暗为这个男子拍掌叫好,他居然能带花核桃去做她不愿做的事。
学生们小心了好一会儿,但是没过多久谈笑声便再度扬起。
“他带我去的。”
“她们还在为考试结束而兴奋。”亨丽埃塔宠爱地说了一声,也就由着她们了。
“哦,你居然去看戏了?”
虽然她在用餐时从不发言,但这也是她唯一说出口的一句话。雷格小姐不时努力地陈述一些平凡无奇的意见,满怀希望地看着桌前一张张默默无语的脸孔,就像是一只将骨头拾回放在主人脚边的小狗,只差没有摇尾巴了。雷格小姐将会是执行处决的刽子手,也像是断头台上那把刀,她也发现自己的处境尴尬,并默默地乞怜。哦,看在上帝的分上,她好像说着:我不过是个踏入陷阱、无辜的低年级体育老师,我跟随她的脚步并非我的错。你们究竟要我怎么样呢?——难道要我叫她自己去宣布这个该死的消息吗?
“我总是提起你。幕间休息时,我们一直在谈论你。”
虽然雷格小姐对亨丽埃塔的亦步亦趋令露西想尖叫,但露西还是为她感到难过。安静些,她真想说:安静些,在这种情境下没有比安静更好的解决方式了。
“我?”
终于,亨丽埃塔折起了餐巾,环视餐桌。确定她的教职员都已用餐完毕后,她站了起来。教职员一齐起身,所有的学生们也以少有的敏捷,一致起立,显然大家都在期待这一刻的来临。露西无法不回头去看着她们,一排排充满期待的灿烂脸庞,带着急切的微笑,似乎一听到召唤人选,马上便会高声欢呼。露西看在眼里,心里一片黯然。
“对了,他很崇拜你。”
亨丽埃塔转身朝门口走去,教职员们随后鱼贯而出,雷格小姐面向这一群欢欣鼓舞的学生说出她被交代传达的信息。
“我倒想会会这位瑞克。”露西说。
“霍奇小姐请鲁丝小姐在午餐后到办公室谈话。”
“不是大不列颠,”德斯特罗纠正道,“他——我表哥说,在特维德河以北就没关系。你知道吗,就是英格兰与苏格兰的界河。瑞克说,你可以在邓巴尽情吹牛,在贝里克就不行了①。”
注释
“没错。”露西悲哀地同意,“最惨的是,只有少数的人会来问你是否成功。在大不列颠,满腹经纶却深藏不露的人真是不计其数。”
①邓巴为苏格兰小镇,贝里克为英格兰小镇。二者均紧邻特维德河,前者在界河以北,后者在界河以南。
“是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花核桃说道,“我祖母一定会很高兴的。‘甲等’听来不错,你说是吧?我向表哥夸耀,但他说这种行为太不得体了。在英国,要等到有人问起时你才能说。”
②英格兰南部港城,朴茨茅斯经常被称为庞贝(Pompey)。根据比较普遍的说法,Pompey的意思是“美丽的港湾”,这是因为在殖民地时期朴茨茅斯与印度孟买是齐名的港城,而孟买曾经有过“Pompey”的别称。
德斯特罗第一个从教堂回来,一如往常的穿着时髦,姿态慵懒。露西探出身子说:“恭喜,你对锁骨的见解极佳。”昨晚就寝前,她特意去看了学生的成绩榜。
③此处疑为作者对“逆来顺受”一词的误读。
现在,她坐在画室的窗边,等教职员先集合后,再一起去餐厅用餐。看着学生们从教堂走出来,她思忖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勇气和决心,去请乔丽弗小姐帮她准备一些三明治,或者什么都不交代就径直走出校园——反正,即使在星期天,也没有人会饿死在英格兰乡间的。就像德斯特罗说的,到处有村镇嘛。
④根据民间传说,当诺亚先生正忙着建方舟时,诺亚太太突然想起:“我的菜园怎么办?”那些果树都是她多年来努力栽种和灌溉的成果。要是大雨来临,所有东西将会毁于一旦。于是,当动物们准备乘坐方舟时,诺亚太太便开始收集种子、工具……渐渐地,方舟上堆满了她的东西。结果,她所种的植物让船上每个生灵有足够的东西吃。
但是到了星期天中午,她就没有那么高兴了。她希望自己早些时候能有远见一些,找个前往拉伯洛镇午餐之类的借口,好远离这块即将有大事爆发的是非之地。她一向讨厌爆发性事件,不管是实质的爆炸还是比喻中的。那些将大纸袋吹鼓,突然拍爆以期吓人的人,一向让露西敬而远之。而今天午餐后要发布的消息更是特别具有爆炸性;这个爆炸消息的余韵则更是无边无际且难以预料。她对亨丽埃塔还抱有一丝希望,期待她能改变主意;成绩公告栏前的窃窃私语也许比她自己的看法更有力。但是,没有任何的鼓励和支持,这个希望也不过是个未能成形的胚胎罢了。她清楚地记得,亨丽埃塔对鲁丝的信心动摇,并不代表英尼斯会成为她心目中最好的替补选手。最可能的希望,是亨丽埃塔也许会写信给阿灵赫斯特的负责人,告诉她们目前没有符合这一荣耀职务的理想毕业生,然而这也无法把英尼斯从失望的哀伤中挽救回来。不行,她一定得避开莱斯学院星期天的午餐,等这里的一切都结束后再回来。不过,就算要去拉伯洛镇,也得找到个可以去拜访的人才行。不去看那些郊区的豪华别墅和人工雕饰痕迹过重的街道,在这些矫情的事物与乡下的煤烟之间,总有一群与自己相仿的人。比方说,总有医生吧。除非所有的医生都有登记在册的资料——她可以去拜访奈特医生。要是她事先能想到,她可以邀请奈特医生共进午餐,至少奈特医生还欠她个人情。也许她可以带个三明治,就这样走出去,到就寝时间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