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有区别的,这次他没有蒙上她的眼睛,或许是这一次想让她能把眼前的一切看得更清楚。
白色羽毛铺就的心形大床,鲜艳欲滴的玫瑰花瓣还带着露水,被紧紧捆绑住动弹不得的手脚。
还是那件浅灰色的风衣,还是那个挺拔清隽的身影,还是那张淡漠儒雅的脸——云哲。
一切都与十年前几乎一样。
十年来都不曾终结的噩梦,在这一刻,终于要赤裸相对了。
霍子心略微扭动了一下身体,左右转了一下头,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我知道你家里有——我见过。”霍子心淡淡地说,脸上意外的平静。
空旷的房间,传来一个熟悉而没有温度的声音。
反倒是云哲掠过一丝惊讶,她一不发问,二不惊慌,几乎没有情绪。
“喜欢吗?这幅画我家里也有一副,每天睡前躺在床上,我都会静静地欣赏。”
这一刻,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以催眠的方法终于让她落在了自己的掌中,为什么自己反而有种困兽之斗的感觉?
只是本身十分浪漫唯美的一幅画里,角落里有一个三角脑袋,是一个浑身长满了黑色疙瘩,像外星人一样的的小侏儒。他从夜色里探出一只脑袋,瑟缩的目光阴冷地向外望去,望着那对情侣的方向——眼神里交织着羡慕、嫉妒、憎恶等无数种不同的情绪。
那天霍子心借着拿悠悠遗物的幌子,潜进了云哲的卧室里。躲在门后,听见他走进了厨房,霍子心便猫着腰在卧室里逡巡起来。
那是一副画——背景很像梵高的星空,深蓝的底色上画着大团大团流动的星星,还有依稀飘过的星云。星空底下坐着两个相互依偎的人,从背影上看,已是融为一体,羡煞旁人。
卧室里的陈设一目了然,最后她发现了一个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开关。
霍子心敛起目光,看清了头顶那片星星点点的蓝色。
霍子心注意到,房间里所有的开关面板,都因为疏于打扫而沾了灰尘,唯有这个开关,纤尘不染,但是手指常按上去的位置,又比别的开光磨损更明显一些。
虽然每次霍子心在的时候,因为想着她不喜,云哲会撤掉香氛,但长年浸染出来的房间里,总会有一种淡淡的混合芬芳,挥之不去。
这说明——这个开关是频繁有人使用的。
云哲的病人里,女性居多,各个诊室里都常年根据病人的喜好,会放置各类的香薰制品。
霍子心按下开关,特殊的灯光照到天花板上,这幅星空图就呈现在了眼前。她花了一点时间来理解这幅画——直到她看懂了这幅画。
灯光很亮,头顶是一片迷蒙的深蓝。空气干燥而温暖,没有任何的香气,霍子心不动声色地深吸两口,就知道,自己并不在壹心云哲的诊室里。
那一刻,她就已经认定,这个被他们多次怀疑又和真相擦肩而过的凶手,就是云哲。
经历了一个长如永眠的深睡,霍子心模模糊糊地醒来。
“悠悠住在你家里的时候,一定不小心也看到了这幅画。她应该觉得很惊讶,你从和我表白被拒,到我和陆泽言公开交往,对我一直也只是淡淡的。
——
悠悠应该也觉得,你对感情只是浅尝辄止,却没想到,你就是这幅画里,那个躲在背后,凝视着我和林琛的人——她没想到你的感情和你的人格一样,这么不健康。
他到底还是妥协了,软下声来,“好,我带你回壹心吧。”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她开始怀疑你了,然后,你就准备杀她了是吗?”
但眼下的情况,好像由不得他在瞻前顾后,思来想去。
“其实我本来没有想过要害悠悠——她对我的好感对我在公安局行事有好处,悠悠善良无害,也不属于我本来计划里的目标。但我拗不过她,让她找借口搬到了家里——这大概是我和她彼此犯的最大的错误。”
毕羽提出来过,怀疑霍子心抑郁复发,让云哲给她回复催眠治疗的疗程,被云哲拒绝了——在这样极度伤心又失去平衡的情况下,深度催眠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他不敢保证。
你生日前的几天,我回到家,躺下的时候照例开灯看画,发现开关上有一点滑腻。于是我凑近闻了闻,闻到了她留下的护手霜的味道。我知道她不会轻易动我房间里的东西,她可能只是打扫卫生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无论怎么样都好,那天以后她对我的态度,就变得有一些不一样。”
悠悠的死好像抽去了她的魂魄,她不再继续去找陆泽言的下落,甚至也不关心杀死悠悠的人是谁——就这样行尸走肉地耗着。
霍子心知道,悠悠既然没有大肆声张,是因为这不是什么实证,起不到作用。但她绝不会在云哲面前露出什么异样,但是云哲是什么人——哪怕一丁点儿的心理变化,都不可能被他那双眼睛放过。
霍子心从公安局出走之前,已经连续几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不吃不喝也不睡觉了。任何人进去,都只看到她睁着一双大如铜铃的眼睛,动也不动。
“为什么悠悠偏偏聪明绝顶,心细如尘呢?如果不是她才聪明,她本来不用死的。”云哲走过来,慢慢在她身边坐下,弯腰看着霍子心。
云哲用双手托住她,温香玉软投怀送抱,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真的要这样做吗?
他的眼神里竟有一丝惋惜,还有一点不知道真假的痛苦。
“悠悠死了,陆泽言也不在了,就剩我一个人了……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们,我……我睡不着。你给我催眠吧,像以前那样……”
霍子心厌恶地扭过头去,不想看那双眼睛:
“好困啊……但是我怎么喝酒都睡不着,怎么都睡不着……你有什么办法吗?”她睁大了眼睛,可怜巴巴地问。
“陈叔叔的死,也是你布的局吧。你去过案发现场,鞋子里带上了现场的细沙——悠悠有洁癖,家里打扫得这么干净,一点沙子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冷风一吹,把她额前的碎发吹起。霍子心的神思似乎清晰了一点,眼睛里盛着星光,亮晶晶的。
她在工地现场发现了你的秘密,所以赶着回去,取你到过杀人现场的证据,但又被你引到了那个偏远的大厦,最后按照你的计划,死在了那里——”
云哲本来个子和陆泽言一般高,霍子心比他矮半个头,这姿势就像是搂住他脖子,像只小猫样吊着。
一想到悠悠死前所遭受的痛苦,霍子心就想把眼前的人千刀万剐。
“办假证?那我要把你抓起来,抓起来……”霍子心嘟囔着,双手揪住云哲的肩膀。
“是啊。我一直在停车场等她,看到她的车进来,她进电梯、上楼、然后又下来。我故意摇下车窗,在车里打着电话,说了一些‘见面’、‘证据’这样的词。我知道以她的性格,她一定会跟踪我。我引她去了那栋大厦,把电梯按到顶层,自己中途下了电梯。
“办的假证。”云哲没好气地说。
她后脚赶到的时候,只会看到电梯停在废弃的那一层。她没去过那儿,不知道电梯门外还有一道死门——我就在下面的楼层等着,看到电梯停在了我想她去的那一层,再马上按下行键。那一层的电梯按钮早已不能用了。
“你……哪来来的警官证?”
这样,她被夹在那么小的地方,不能转身,也没有电梯去接她。从那一刻起,她就是一具尸体了。”
“什么打架……我是除暴安良,你乱讲……”霍子心意识混沌,脸颊绯红,对着他露出一个傻里傻气的笑容:
云哲平静地叙述着杀害悠悠的过程,像是说一件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
云哲脱下外套把霍子心裹住,看着她半梦半醒的样子,深深皱眉。“这些天你就这么在街上晃?这是几天没洗澡了……还有作为警务人员,怎么当街打架?”
霍子心总算是想通,云哲是如何做到把悠悠这样受过一定专业训练的警务人员,活活困死在那栋大厦废弃楼层电梯的夹层中间。
——
大厦本来有提示,20楼以上废弃。多年无人使用,早已没有人去。云哲早就踩好点,知道电梯里面的按钮能够到达废弃的顶层,但是外面没有可以使用的下行按钮。
热浪翻滚的门外,一个浅灰色风衣的高大男子大步进来,冲他们亮出警官证,屋子里的人顿时当成石化住。
他让悠悠误以为自己失去顶楼与人会面,等估算她走出电梯那一刻,自己在楼下按电梯让电梯下去。
“住手!”
这样一来,除了有人会再坐电梯上到悠悠所在的楼层,悠悠被困住那一层的电梯门就再也打不开了。大厦顶层信号很差,尤其是被困地点离电梯很近,几乎没有信号,悠悠也无法求救。
也许,就这样停在这一刻,也挺好——霍子心眯起眼,脑海中闪过这样的一个念头。
她没可能再下去。
美女已经酒精上头,喝得醉眼迷离。只见身后银光闪过,她下意识地要到腰后掏枪,却摸了空——那个熟悉的位置,空空如也。
而也没有那个人——那个会坐电梯到顶层,救悠悠出生天的人。
美女说完,抓过一罐啤酒就要扬长而去,旁边不服气的人从后厨抽出两根西瓜刀,“神经病啊,还真拿自己当电影里的霸王女警察了?我砍死你……”
这让霍子心感到害怕——悠悠失踪的当天,主动来给她通报失踪的就是云哲本人。后面的那么多天,他和她一起找人,看报告,比她还痛苦着急。他们曾经进入过那栋大厦,还是他提出来,坚持要往废弃的楼层多找几层。
“现在是打黑除恶的整治期间,聚众斗殴达到多人以上,你们自己去最近的派出所自首吧——出门左转,红绿灯第二个口子右拐。”
他明明知道,那个时候,悠悠也许还活着,还在呼救,但他偏偏面不改色——这份演技,这份冷血,眼前这个“人”,已经完全算不得人了,他只是一个魔鬼,一个十足的魔鬼。
片刻过后,在场双方的人都被放倒在地。光头侧脸着地,被女人踩在地上,制得服服帖帖。
“我自认为这个计划还是很精妙的,我想知道,你是从哪里发现破绽的?”
眼看混战又要一触即发,推搡碰撞的人群中多了一道淡白的身影,没人看清那个抓住光头的女人是什么时候出手的。
云哲悠然地开口,语气里只有好奇和欣赏——“其实你如果没有任何证据的话,都不能定我的罪。这看起来,更像是一起意外,对吗?”
旁边有个人喊着,“甭理她,都给我上!”
“首先,悠悠在前一天就已经取消了第二天的订餐——只是她没有告诉你而已。她已经不相信你了,但是又没有抓到你的证据,所以不想打草惊蛇。但是你还是去了餐厅,把戏做到了最后,这是第一个反常。
“别动。”美女的声音很低,在场的人几乎都听不清,也没人在乎。
第二,悠悠的手机导航里没有去大厦的搜索记录,她是路痴,不用导航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只有可能是跟着什么人去的。我相信,停车场出口的监控,还有去工业区路上的监控,都能证明你和她当天部分的行动路径。
“这位仙女有意思……老爷们打架,碍你什么事?等爷料理了他们,再来慢慢招呼你……”
最后,感谢那个偷了悠悠车的人——本来你应该是打算想办法回去取回悠悠获取的那点作为证据的沙子吧?证据肯定不在车上,就在悠悠身上,如果车里没有,到发现悠悠尸体的时候,你也会想办法动手脚的——实在动不了也没关系,她死了,没人证明这些沙子哪里来的。可是偷车的人破坏了这个计划,让悠悠留下了最后的讯息给我。”
泛油的头发上沾了几颗香菜葱花,看上去真是又邋遢又可笑,只有唇角绷着的那一丝倔强。
“不愧是让我迷恋了十几年的人,虽然除了第二个证据,没有一个能真正地治我的罪,但是因为你的推理,我可以承认这项罪名。但有一点是你说错了。”
刚刚的骚乱也波及到了这位美女,她纯白的上衣本来就像好几天没洗过一样,有些发黄,如今被泼上了淡黄的汤汁,还有一溜沙茶酱粘上去的痕迹。
云哲放下一只手,爱抚着她的耳垂,眼里有些痴缠。
光头回过头去,阻止他的是一个长发飘飘的美女,身材单薄,但五官清丽。苍白的面颊在店里射灯的照射下,光可鉴人。
“我怎么会那么蠢,留下我去过案发现场的证据呢?”云哲把嘴唇凑近她的脸颊,轻吹了口气。
他挥动酒瓶要往敌人的头上砸去,却感觉被什么东西死死钳住,动弹不得。
“我是故意留下那点沙子的。我知道设计成这样,她去了陈山墨死亡的现场后,一定会匆忙赶回来,遇上正要去上班的我——这一切才显得顺利成章,才能让她毫不怀疑地跟踪我。”
“我去你妈的……”一个光头男子抄起手边的啤酒瓶,在餐桌边缘猛地磕去半截,露出尖利嶙峋的截断面:“老子今天捅死你我……”
“我——这个计划是不是,比你想象的,还要完美?”
有人先动手掀翻了桌子,滚烫的铜锅被打翻在地上,溅了旁边的人一身。本来只是隔岸观火的食客,一时四下尖叫逃窜,乱作一团。
云哲看着眼前这张竭力忍受痛苦,不停抽搐的脸,极轻极轻地吻了她。
不知为什么角落里相邻的两桌突然吵了起来,十几个壮汉之间的口角很快升级为了拉扯,随即演变成了一场斗殴。
“终于只剩我们两个人——现在属于我们的游戏,正式开始。”
夜深人静的霓虹街头,日常忙碌的潮汕火锅牛肉店里人头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