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十年后她第一次再回到这个地方——风城天文台,当时林琛向她求婚的地方。
自己迟到了——他还会在那儿吗?
那个时候,观星台上,漫天星辰,为他们而陨落。林琛一身警服,眉眼深倦,对着她说,“我没办法像别的丈夫那样陪伴你,但我会尽力的”,温柔而郑重。
赶到约定的时间比十二点要晚了五分钟。霍子心把车停好熄火,透过全景天窗往这栋建筑最高的地方望去,黑乎乎的,似乎什么也没有。
那是他们彼此人生中最幸福的两个小时。所以,她相信如果他真的活着,他就一定会来。
霍子心一路观察着身后有没有跟踪的车辆,精准地避开城区内可以被天眼摄像头拍到的地方。
霍子心脱去外套,只穿一条黑色的丝绸裙子,拾级而上。
生死之约,一定要在明天的太阳升起来之前完成。
十年前她在被林琛牵着爬上观星台的最顶端,累得气喘吁吁,现在已经可以脸不红心不跳。而今夜天幕低垂,一片墨黑,也见不到半颗星星。
也许当十二个人全部死去,第十三个受害者也会轮到她本人,但她不可能容许这样荒唐的事发生。
这就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漫长无解的岁月。残忍决绝,把一切都砥磨得面目全非。
这是昼魇和这个法制社会的对决,也是自己和他长达十年的纠缠最后的解决——如果,她不能尽快逼昼魇现身,那就意味着十年前案子的重演不会停止,还会不断有新的受害者出现。
观星台最高的地方,有一架古老的望远镜,对着银河的方向,往广袤的宇宙深深看去。一个高大挺拔的背影靠在那儿,正对着望远镜向外望去。听见了身后的响动,徐徐侧过身来。
这场约会,必须选在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地方,也没有任何其他人在场。
多年未见,林琛身体清隽了很多,藏在黑色的宽阔风衣里,看不清身形。深重的夜色里,面目模糊,眼神和气息都是暌违已久的陌生。
霍子心站在露台藤蔓的阴影里,看到楼下守株待兔的车都走了。她快速地从保姆电梯下楼,穿过消防通道,打开小区的后门——那里停着一辆事先就租好的车。
霍子心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看看是不是自己记忆里的那个人。虽然她不得不承认,即便是这样遥遥相望,眼前这个人也与十年前的林琛几乎一模一样。
一个小时以前。
时间对林琛的改变,似乎没有对自己的那么多。
——
“就站在那儿吧。”林琛抬手做了个停顿的手势,低头一笑,眼睛里水波隐动。
此时回去,你们还能找到心爷她人才怪——马克有些幸灾乐祸地想着。
“我怕,现在的我,不一定打得过你。”他还不忘记开玩笑。
“瞪我干啥,我这不也被耍得团团转吗……”马克看着笑嘻嘻地,拍拍颜筱晴的脑袋,”那要不,咱们就坐这儿也一起吃点?”
霍子心摊开手,拽拽自己的裙摆,“你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没有带任何武器。”
那些人愤愤地看了马克他们一眼,“走,回去!”
“你穿这样的裙子,总是这么好看。”他含情脉脉地望着她,在夜色的渲染下如同一只绝美的黑天鹅,举手投足,都让人流连忘返。
这种不上道的雕虫小技,居然是一个堂堂刑警大队长做出来的事,实在令人无语。
“既然你能赴约,那我想,你应该是愿意和我聊聊的。十年前的十二起连环案,是你做的吗?然后你策划了假死,金蝉脱壳,隐姓埋名,对吗?”
他们只是天真地以为,快要入夏了,霍子心趁着空闲给车换了个膜而已。
“那你觉得,我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林琛挑挑眉,“我是风城公安局局当时最有希望的刑警,大好前途等着我。警察学院蝉联了三年的校花是我的女朋友,我已经向她求婚了,一切都是最好的时候,我,为什么要自毁长城,自甘堕落?”
“靠!”随即赶到的人里有人骂了一句脏话。他们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前两天霍子心把车开到4S店,给所有的玻璃窗都贴上了深色防晒膜——
霍子心继续说,“这些天我想了很久,我实在是找不到一个原因,为什么你会在十年前开始杀人。但是对于这几个月来你做的事情,我想我是有答案的。”
这络腮胡马克认得,是几年前他们查处一起非法赛车案的时候,抓过一次的车手。估计自那以后就成了霍子心的小弟,关键时候还能派上用场。
林琛有些意外,“噢?这个问题,连我自己都没有想过呢。你说说看?”
“心爷……噢你说霍队长是吧?是她让我开她的车出来遛遛的,钥匙也是她给我的,不信你打电话问问咯。”
“因为你不愿意屈从已有的规则,你要建立自己的规则。你一直都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所以从进入警校的第一天起,所有的事情你都要做到最完美——直到你发现,法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这个世界上的罪犯似乎永远都抓不完。
颜筱晴等不及马克停好车,跳下车去,一把揪住络腮胡的肩膀把他揪了过来。“怎么是你,你为什么偷心爷的车?”
你想用自己的体系来审判他们,而通过杀人游戏被你控制的人都有类似的价值观——对于他们仇恨、不满的事物,他们只想通过自己认可的,但并不是正确的方式来解决。”
“老板,给我老三样儿!”
林琛不置可否,转过身去,双手托住望远镜的尾部,继续往外看。“我以为,十年后再见,我们之间有很多话可以说,真没想到,你一直在跟我说这个。不如让我们来猜一猜,今夜流星还会不会来?”
只见一个黑色机车夹克,头发扎成脏辫的络腮胡男子,从驾驶座上下来,大步流星地走向店门。
风把林琛的风衣猎猎吹起,在夜幕下呼呼作响。霍子心凝视着他的背影,目光澄澈如水,再无半点波澜。
十分钟以后,黑色越野车驶出三环路主路,七拐八拐到了城中村边的一个大排档。
“对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就这样在三环路上前后追逐了几十公里,颜筱晴拉着门上的安全把手,对全神贯注追车的马克说,“我咋觉得有点奇怪,虽然说心爷开车一直都很猛的,我怎么感觉她像是带着我们兜风?”
“你想问我的,是邬晓君死之前要问我的问题吧?”
马克虽然一直没有跟丢,却始终追不上那两百米的距离,做不到将她逼停。
林琛对着望远镜点头,“我一直在想,十年了,是我变了,还是你变了——你会变吗?”
深夜时分,空旷街头,七八辆轿车追着霍子心的座驾在路上狂奔。那是霍子心一贯的剽悍开车风格,路上车流量本就不大,她穿梭其中,全速驶离。
“我爱过去的林琛,十年来只增不减。但我也有了现在爱人,我也会牢牢抓住那个人的手——我用了十年的时间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即使是林琛真的还活着,即使他现在回来了,时间会改变太多东西,就算感情上再熟悉,现实里我们可能也已经只是陌生人,就如现在的我和你。”
“我去,心爷这是要上演头文字D了?”马克惊叹一声,来不及系上安全带,追着霍子心的排气管的尾气出去。
“当爱已成往事,往前走,不停留,尽管这个答案不是我想要的,但我发自肺腑地说——我好像更喜欢现在的你。”林琛全神贯注地在捕捉着什么,声音里好像也并没有失望。
周围那几辆车的车灯一起亮了起来,嗡嗡嗡的警笛声此起彼伏,震得人耳朵疼。
“三点钟方向、九点钟方向和十二点方向的位置,有三个狙击手的枪口正对着你。你投降吧。”
颜筱晴眼尖,“那是心爷的车!”
霍子心抬起头来,和自己的青春做着最后的告别。“你今天走不掉的,身为警察,你知道拒捕的下场是什么。”
几分钟后,一辆黑色的丰田越野车从小区地下停车场的出口窜了出来,以超过100km/h的速度,在众人的注视下迅速离开。
林琛的身体震动了一下,他回过头来,目光平静。“这一切都是你做的局?”
马克和颜筱晴突然紧张了起来——这个时间以霍子心的生物钟来说,要睡觉的话未免太早了一些。而现在距离她和林琛约定的时间,还剩下不到两个小时,她真的会就此罢休,放弃赴约吗?
“也不算吧。”霍子心紧张地盯着他揣在风衣口袋里的双手。“我动用不了那么多的演员——我只是合理地利用了下我能调度的资源。”
思忖间,霍子心家露台上的灯光突然消失,其它房间里的灯也渐次熄灭了。
“很好。”林琛歪嘴一笑,是她没有见过的痞气张狂。
“毕局,你确定那帮人能让心爷吃亏?我看,她老人家一个人打他们这些人也绰绰有余,要是到时候敌我双方过于悬殊,是不是我们还得帮对面?”
“只是,今天我和你,谁也不能离开这里——起码我们还能在一起。”林琛快速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枪,乌黑的枪口对着她,就要扣动扳机。
马克看着后视镜里,隐藏在黑夜里的那几辆执行任务的车,回想起自己在给毕羽立下保证保护好霍子心的军令状后,问的那个问题。
霍子心神色平静地兀自站着,唇角竟还有一丝微笑。
用毕羽的原话说是,“你们可不能让人欺负了你们心爷。如果她要出门或是做什么事情,那帮孙子不让,还动手动脚的话,你们尽管上,后果我负责。反正,不能让子心吃一点亏!”
陆泽言从监视器里看到了这一幕,他丢下手里的耳麦,急急地往外走。
但是毕羽也毫不示弱,授意颜筱晴、马克加上小顾小齐四人,也一同在霍子心楼下守着。
刚刚就在耳机里,他清晰地听见了霍子心说,“但我也有了现在爱人,我也会牢牢抓住那个人的手。”
暂时拘禁变成了24小时监视居住。而这样的任务自然不能由风城刑警大队内部的人来执行,上级从别的地方调了十几个人过来帮忙。
没等步子迈出,两声枪响划破了天际,惊起山中的寒鸦无数。
“霍子心现在还是同事,不是犯人,她有任何违法事实吗?没有的话,你们有什么权利拘禁她。而如果那个人真的是昼魇,她也是这起事件中最大的受害者,你们能对受害者做这种事吗?”
陆泽言猛然回头,只见林琛从观星台的护栏上向后仰倒,如同折翼的风筝,随风下坠,越来越快。
拘禁霍子心的要求被毕羽一力弹压,不容置喙地打回去了。
几分钟后,霍子心从天文台的楼梯上几乎是呈直线地跳下来,往地上林琛落地的地方跑去。
没人知道,这场十年后的会面会发生什么。他们既担心霍子心受到伤害,又担心她因为旧情难以割舍,做出轻纵凶手的举动,不得不把危险和变数都扼杀在萌芽阶段。
四面八方而来的警车和手电筒远远地交织出一个黄白的光网,隐隐勾勒出林琛的轮廓。
熟悉霍子心的领导都知道了她和林琛的关系,更清楚她的脾气。
他后脑勺着地,平躺在地上,脸向一边侧着。空洞的眼睛望向黑暗里不为人知的地方,带着释怀。
按照上级本来的意见,是要把霍子心带到省厅控制起来,杜绝她与昼魇发生任何接触。
霍子心蹲下身来,轻轻地抚摸着他的下颌,手指摩挲。
对于风城公安局来说,却是风声鹤唳,让人大吃一惊。
终于让她触摸到一点卷曲的薄皮,她沿着那翘起来的地方,缓缓地撕下一层面皮——面具底下,是另一张脸。
霍子心在全城发布广告,直接邀约昼魇相见之后,城中的民众以为这是一个绝美浪漫的爱情故事,都在议论这故事里的主角是谁。
这果然不是林琛,但这也并不是什么可以接受的结局。
马克满脸的愁容,“我也不知道啊,也没听见屋子里有动静,应该也没用在打拳健身啥的,也不知道她怎么发泄。”
陆泽言疯了一般地跑过来,直到确定了她手上唯一的血迹,是来自于底下已经气绝的死者,才松了一口气。
半个月之前,他们还在霍子心家大块朵颐,把酒言欢。现如今她却成了下属们监视的对象,日常都被困在这两百平的屋子里,足不出户。
他低头望去,倒吸了一口凉气。
颜筱晴望着霍子心家露台上的暖桔色灯光,捅捅驾驶座上马克的胳膊。
二十年前香港电影里的仿生面具就能做得栩栩如生,但他还是没想到,有生之年还真会有人把这个技术应用到现实之中。
“你说,心爷这个时候在干嘛?”
“原来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