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地面逐渐烤焦了鞋底,宋悠悠脚底的水泡最先裂开,一阵钻心的疼痛直抵心房,让她如万蚁噬心般痛不欲生,发出一声无法忍受的悲鸣。
“我可以回答你第一个问题,我和卓凡是通过《昼魇的世界》这款游戏里认识,并领取了同一个杀人游戏任务,才接上头的。但你想知道‘那个人’——你不配提他的名字,我也绝对不可能会告诉你的。”
“其实,你们知道答案,又能怎么样了?你们四个,和我妈一样,都只能变成一具干尸。还有这龟背村的人,如果不是他们把我妈买到这里,我从小到大经历的所有痛苦,都不会发生。他们会和你们一起,替我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赎罪,替我赎罪。”
“霍队长,你问我这个问题,是想知道,‘那个人’的线索,你在给我挖坑呢。”
“可是即使是如此,我也不想告诉你。这个游戏一旦开启,只要失败,就不能再重来。你破解不了这一个答案,就没有机会去打最后的副本。”
肉窖里的温度开始急剧升高,热浪逼仄出腊肉的味道,更让四人均摊的稀薄空气变得灼热难耐。余栋久久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待霍子心他们在肉窖内憋尽最后一口气。
再没有时间了。霍子心和三位同伴交换了下眼神。只听一声闷响,一发子弹打在了肉窖西南角的梁柱上。陈年朽木禁不起这摧枯拉朽的冲击力,整个肉窖的灰土都哗啦哗啦地砸下来。
“你们选择的其它三个受害人,都是虐童新闻里的女主角。我知道你对虐童行为深恶痛绝,你本身就是受虐者,对施暴者有天然的仇视。但是很显然,卓凡不是,为什么你们一起作案,还会选择那三名受害者作为虐杀对象,这是由谁决定的?而饶敏是你生活里认识的人,本来应该不在你的选择范围内,是你自己要杀她,还是有人指使你这么做的?”
肉窖本身就建在风口,长年风化,四壁已经不太密实,呲拉一声便豁开了条口子,露出外面的天光来。
余栋嘿嘿笑道,“那不然呢?用爱吗?哈哈哈心理医生,你很嫉妒吧?你这样的所谓心理学专家,也不具备这样的心理催眠术吧。你们学的那些,都是什么玩意儿,不值一提。”
余栋听见了肉窖内的动静,开始搬动压着窖口的重物。不等他下来翁中捉鳖,霍子心已经把宋悠悠推出去。
云哲在黑暗里沉默了下,“也是利用催眠术?”
陡峭的山崖上,突起的山石形成一条狭窄的通道。薄淡的黎明里,宋悠悠只看得清一点点脚下的路,赤着的双脚不住地打颤。
“那倒没有,不过,我可以控制她。”
云哲对她伸出了手,只看得到他同样薄淡的笑容。“抓紧我,不要怕。”
“从一开始,施诗就知情?”
霍子心是最后一个双手碰到山崖边的。陆泽言趴在崖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霍子心拉上来。
“董强是卓凡杀的,闫莉莉是我杀的——准确地说呢,是我让施诗去做的。”
云哲以双手探路,十个手指头都已经血肉模糊。宋悠悠累脱了力,斜倚在崖边的大石头上,只剩胸部还有微弱的喘息。
“卓凡嘛,他本来就是个挖人隐私的变态。他打着私家侦探的名义,其实就是为了和女客人们勾三搭四,但其实他又是个性无能——其实我觉得他这样的人,是不配成为我们中间的一员的,也许只是,我的偶像可怜他吧。董强和闫莉莉一开始加入就是为了钱,我和卓凡做事,和钱一切点关系都没有,我也挺瞧不起这对狗男女的,为财杀人,有什么意思啊?”
喘息了片刻,霍子心正要起身,一阵凉风吹过,只觉得后腰空荡荡的。她往后一摸,暗叫不好,“糟了。”
眼见余栋笑得疯狂,霍子心问了第二个问题。“死人腊肉这个犯罪团伙,你是主谋,卓凡是第二主谋。董强、闫莉莉是怎么加入你们的,又是怎么死的?还有你的女朋友施诗,她扮演了什么角色?”
“霍队长对龟背山的地形,真是过目不忘。可是也比不过我这个在这里被困了十八年的人。”熟悉的枪口出现在眼前,只是对准的却是霍子心自己。
“嘿嘿,这肉窖是个好地方啊!她死在这儿,你们也要死在这儿,带着腊肉的气味儿。可惜了,你们这几个人油光水滑,放到餐桌上也一定能有好滋味,哈哈哈……”
余栋已不是在徐能家刚见面时文气阳光的模样,从头到脚都是杀意。
而在这让人无法呼吸的龟背村,也再也没有人可以束缚他,再也没有!
他翘起枪口,同样是游戏的口吻。“你这枪里只有一颗子弹,只够我杀一个人。算时间,警察应该已经包围了这里。但杀一个人的功夫还是有的,你来选吧——你和这小白脸,你让谁死?”
弑母的疯狂让余栋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恐惧之中,又转化成了令人吃惊的恐惧。这些年被虐待所受到的苦楚,他都还了回去。
余栋的目光停留在她和陆泽言身上。“霍队长,我们之间有几十米,别想着夺枪。如果没有这小子,这游戏你也玩不到这里。说起来,你俩谁也不比谁无辜。我给你三秒,三秒后告诉我答案。三秒后如果你选不出答案,我就随便开一枪。”
就在那令人绝望的瞬间,余栋发了疯摆脱这一切,结束这一切!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目前的脖子已经被他死死掐在手中,舌头长长地伸出来,带着最后一次诡异的笑容。
“选我。‘那个人’本来就是冲我来的,不是吗?”
在这样的愤懑中,母亲打开肉窖来给他送饭的时候,余栋终于爆发了,和母亲争执了起来。推搡中,余栋母亲仰面摔倒,后脑磕到了肉窖的土墙,当场便口鼻流血,昏死了过去。即使是这样,昏迷不醒的母亲依然死死拽住他的衣服,不让他离开。
余栋端详了霍子心几秒,似笑非笑,把枪口往霍子心那边靠了靠。
凭什么母亲这一辈子的痛苦,要用自己这辈子的痛苦来偿还,为什么!这个小小的肉窖不能困住他,这该死的龟背村更加不能!
陆泽言爬起来,挡在霍子心前面。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身破旧的校服,高中三年他都只有两身寒酸的校服替换,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面他受尽了人家的白眼。而在人生即将走向新生的关口,口口声声把她视若珍宝的母亲,偏偏要做他的绊脚石,要拉着他在这龟背村里一生一世困苦到老。
“她这样的刑警全国不知道有多少个,我这样的犯罪天才,可没有第二个。你杀了她,再给我换一批人,我一样能找到昼魇的老巢,把他从屏幕后面拉出来,让你们看看,是个多么猥琐阴暗的废柴。”
余栋在暗无天日的肉窖里不知道待了多久,肉窖里满满当当的腊肉味让他恶心想吐。
余栋想了想,枪口移到了陆泽言头上。“你想激怒我?虽然那个人是别人无法污蔑的。但你说的话,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让我来好好考虑一下。你们两人,到底谁才更值得我这颗子弹呢?”
这些年每当犯错,一顿毒打之后,母亲总爱把他关在这低矮昏暗的肉窖里,让他独自反省自己的过错。
余栋手指卡在扳机上将动未动。霍子心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丝狠厉,她左手向裤兜里伸去,“你真的以为,我出来执行任务,只带一把枪?”
还记得那天是新学期开始前最后一周,县中里考上大学的同学,都已经买了票准备出发了。余栋趁着母亲心情尚好,跟着她到肉窖里帮忙,想继续劝说她同意自己去风城上学。三言两语不对,余栋母亲和他又争吵了起来,把他关在肉窖里让他反思。
霍子心抬手将陆泽言拨开,陆泽言一米八几的大个儿被“啪叽”一声推到了一旁,向后栽倒。于此同时,余栋眼中寒意一闪,抠动了扳机。
余栋的声音隔着楼板,瓮声瓮气地传来。
霍子心的胸口完全暴露在了余栋的射程之内,陆泽言发出一声气急败坏的嘶吼,“霍子心,你!……”就在枪响的瞬间,一道人影从眼前掠过,子弹划开皮肉发出沉闷的声音。
“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走出这大山看一眼,已经完全忘记了,外面的世界长什么样子了。真的要冒着母子分离的风险,放我出去的时候,她反而退缩了。而这些年如家常便饭一样的毒打虐待,并不是真的为了我好,就是发泄愤怒,发泄痛苦的一种方式!”
中枪的人把霍子心扑倒,巨大的冲击力让毫无准备的霍子心一个闪身,两人从山崖边滑落,沿着灌木丛生的陡坡边滚落下去,塞了霍子心满嘴的草。
现在的龟背村,对自己而言是绞杀人自由的魔窟,对母亲而言却是逃避现实世界的港湾。
最终落地的瞬间,霍子心有那么一瞬间的意识模糊。清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侧躺在身边的人,是云哲。
突然间,余栋明白过来,母亲心里在想什么。多年战战兢兢的囚鸟生活,一次又一次逃亡路上的失败,寡妇抚养独子辛酸,早已把她人生里曾经坚定的信仰磨没了,把她的胆也挫没了。
余栋那一枪只打中了云哲的肩膀,他出血不多,还有意识。霍子心爬起来去扶他,只听见漫山遍野里,都在呼喊着他们的名字。
母亲移开视线,神情闪烁,“再说了,你爸爸他们这个村的男人,世代都受了诅咒,是男人就活不长的。你到了外面,病情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发作,既然如此,你不如好好和妈妈在这里生活,我们安安稳稳的,也是一辈子,不是更好?”
遥望山上,许多藏青色的人头攒动着,那是正好赶到的自己人。
“我怎么可能不回来呢,妈妈?你对我一直要求严格,每次你因为我做错了事,把我挂在房梁上打的时候,我都在心里想,都是我不好,妈妈为了生下我,才失去了一次又一次逃出龟背村的机会。妈妈你是为了我好,让我有一天出人头地了,能够离开龟背村,不然你一定舍不得打我。现在我拿到录取通知书了,您又拦着我,那我的这些年吃的苦,又算什么?”
霍子心撕下格子衬衫替他按了伤口,只听云哲淡淡地问了句,“你一直在怀疑我,对吗?”
“这么多年你没看见吗?不是警察不来,是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天地不灵,警察来了也不管用啊!再说万一你回不来了,抛下了妈妈,那我这辈子吃的苦,不就白费了吗?”
霍子心一愣,想了想答到,“陆泽言追查郑霖宇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事。郑霖宇是你的病人——而就是这么巧,从舒婉婷的案子开始,每个凶手都和催眠有关系。这一切,过于巧合,对吗?”
“妈,你想什么呢。我出去了就到省城,去找更大的警察的头儿报案,一定会有人来救你,救朱诺这样的女孩子的。他们这些卑鄙的手段,困不住我!”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学犯罪心理,为什么会去美国读博,又为什么喜欢研究催眠?”
“栋儿啊,妈妈这辈子都为了你,在这里困了一辈子。现在身体坏了,眼睛也快瞎了,就算是你活出去了,我们俩娘儿又能去哪儿呢?你是村里唯一一个大学生,老村长肯定会要你回来的,我就是困住你的人质,你被剪了翅膀,又能飞多远呢?”
“我知道是你让毕羽拉我进专案组的,也知道你是故意要邀请我一起来这儿调查余栋的。我有些失望,你会和陆泽言一起怀疑我。但我却一点也生气不起来,因为能参与这个案子,我求之不得。”
三年多前,面对儿子喜冲冲拿回家的烫金录取通知书,余栋的母亲并不能高兴起来。
“二十年前,一个姓陆的犯罪心理专家,被怀疑和一起连环奸杀案有关。里面编号为006的受害者,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叫云萌萌。”
“她觉得自己在这里的不幸都是因为我造成的,是因为我,她才屡次逃跑失败!但日常打骂算得了什么,我不怕。龟背村哪个人没有挨过打,谁有我妈他们这些被拐来的女人挨得打多?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好不容易熬出头了,可以出去读书,可以带她离开这里,拯救所有人,她偏偏不干了,以死相逼不让我离开,让我和她在龟背村里过一辈子!让我们一起给这座吃人村陪葬!”
“云萌萌……”霍子心在陆鸣案的有限资料里,006号受害者的名字是以云XX代替的,她突然捕捉到了这中间的联系。
霍子心已经感觉到脚底发烫,她在肉窖里四处走动,寻找破绽,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萌萌,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我们同岁,她死的那一天,是我十五岁的生日。”
“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母亲,藏尸在肉窖中?就因为她因为生活不顺毒打虐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