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培训,卢蕴轻掠额前碎发走出培训室,迎面是肖汝宏疲倦的微笑和鼓掌:
“为什么看起来都差不多的香烟,口味价格有天壤之别?学问就在烟丝配比和香精混合上。任何一种香烟烟丝都不可能是单一产地烟叶,而是由产于不同地方、不同级别的几十种甚至上百种烟丝混合而成,每种烟丝都有优缺点,香气值、香气量、刺激性、口感和杂气等各不一样,有的感觉很舒服却香味不够,有的香味够足却没有刺激性,还有的很香很舒服却缺乏醇厚感……品烟师的任务就是从几百种烟丝中挑选出几十种优缺点互补的,按照不同量配比成香烟,当然说来容易,往往一种新品香烟从试验到成功需要数千次实验,品烟师就得吸数千支香烟。虽然当前科技已发达到相当程度,但无法替代品烟师那种极其细微的感觉,感觉,是人与机器最本质的区别……”
“讲得太精彩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以前我们俩拍拖时怎么从未听你说过?”
这天下午,忙得头昏脑涨的他从财务室出来,信步来到卷烟品鉴中心。卢蕴不在办公室,同事说她正给新招收的品烟人员培训,遂轻轻上了二楼培训部,刚到后门就听到她清亮悦耳的声音:
“因为你是男朋友,他们是学生,”卢蕴漫不经心说,“案情有进展吗?”
风尖浪口中负责调查的刑警队副队长肖汝宏压力山大,几天几夜没睡,香烟不离手,咖啡不离口,脸熏得跟矿工似的。
“谈何容易。”
又过了两天,省烟草公司下派的检查组驻厂审计,本来只是新老总履任前的常规审计,可第二天就查出账务有问题,检查组把财务部邱总叫过去问了几句,当晚邱总就跳楼自杀,未留任何遗言。
“那你四处乱跑干嘛?”
邝总的死在光达市掀起轩然大波,自杀、情杀、仇杀,什么猜测都有。葬礼那天两个面容姣好的黑衣女人大闹灵堂,要求参与瓜分遗产,询问后得知竟是邝总在外面包养的二房、三房,其中三房还生了个儿子。
“放松一下,换换脑子,”肖汝宏四下一扫,将她带到空旷无人的地带,道,“请教两个专业问题行不行?”
方定国还要辩解,卢蕴已挎着包离座,淡淡说:“我有点事,以后再联系。”说着便离开了。
“又是协助破案?”
“但是……”
“也能理解为私下交流,”他笑道,“如你刚才所说,一种新品须经过品烟师反复品尝、配比,那么试验成功并生产出来的香烟,出厂前要不要品烟师检测,相当于抽样检查?”
卢蕴摇摇头:“身为禁烟领军人物,你对卷烟行业的了解太肤浅,须知卷烟生产产生的污染与地方获得的巨大利益相比不值一提,高额税收、人员就业、卷烟带来的知名度等等,至于污染,老百姓反响太狠的时候警告一下,开张罚单,从来没有人为此负责,况且官至厅级的邝总?别乱说,小心引火烧身。”
“新品香烟正式投放市场之前有个推广阶段,通常提供给经销商、黄金客户、重要合作伙伴等等,然后将他们试吸后的意见汇总给我们,在成品基础上进行微调,倘若正式投放市场就无须检测了。”
“万一我把事情捅出去,能使邝总身败名裂,还不够?”
“也就是说,香烟从生产到出厂销售,没有任何检测程序?”
“完了?”
“不是有质检员嘛。”
“只纠正了一个统计错误,十四个排污口中十二个排放值正常,出现异常的只有两个,不应该算平均值,然后他一个劲地追问有多少人知道此事,涉及面有多广,并恳请我暂时别向社会公布,邝总保证只是个案,会严厉追查决不姑息。”
“噢,”肖汝宏顿了顿,“烟厂里财务老总的权力大不大?”
“邝总认可你的数据?”
“所有费用都要他批准,你说大不大?但权利和义务是对等的,邝总一死,很多问题他浑身长嘴都说不清,只好一死了之了,不奇怪,大凡国企都是如此。”
他连连点头:“嗯,跑题了。我们发现数值异常后,跑了不少部门都无济于事,只得直接找光达,不过邝总一直对我有成见,拒绝见面,没办法,我就天天蹲到他家门口守着,好容易等他出门硬是挤进车里,将一叠数据和分析材料递给他,当时邝总不以为然,让司机把我赶下车,隔了两天却主动打电话约我过去面谈。”
两人说着话,信步来到二楼右侧平台,习习凉风掠起她的长发和衣袂,使他心头泛起曾经熟悉而亲密的感觉。
“你是偷换概念,污染跟行窃半点关系都没有,”卢蕴皱眉道,“别争论这个,继续说凶杀。”
“阿蕴,我觉得以前对你了解太少,”他犹豫一番还是说出心里话,“也不能全怪我,当初在一起时你很少说话,不像现在滔滔不绝。”
“如果一个小偷说我一年只偷两万块,其他小偷偷地更多,所以不应该抓我,你认为这个逻辑是否成立?”方定国质问道。
她浅浅一笑:“事关专业嘛。”
“环境污染的板子不能都打在卷烟厂身上,”她忍不住辩解,“化工厂、不锈钢企业、农药厂才是重污染之源,相比之下卷烟厂已在这方面做了很多努力。”
“或许是我的问题,缺乏沟通技巧,不能真正走进你内心,两年来我也在反省,在学习,就是不懂如何讨好女孩子。”
方定国颓然摇摇头:“没用,我已成了光达市臭名昭著的反面人物,那些环保官员见了我躲都来不及,谁肯坐下来听我谈污染的危害?卢小姐,很多情况你,包括广大市民都被蒙在鼓里的,一是光达市胎儿早产、畸形率,癌症发病率连续三年上升,二是居民饮用水里重金属超标,被省里亮了黄牌,三是……”
“与你无关,”卢蕴轻叹道,“身为一名品烟师,我应该划为奇特人群,无法融入社会,加之我性格孤僻,不喜热闹,两人自然合不来。”
“这么严重?”卢蕴悚然,“你应该向环保局等相关部门反映,或者直接与邝总沟通。”
“陶治平呢?他在这方面做得很好?”
“专业性很强,一时半刻解释不清,简单地说相当于我们做血常规,有白细胞、红细胞什么的,医生根据数值大小能判断身体有哪方面问题,”他打着手势比划道,“以污染度为例,去年光达的平均值是8.69,与标准值6相比是偏高了,但低于上限值9,还属于可控范围,但今年情况发生变化,数值一路飙升——股市有这么牛就好了,三月份就突破9,截至上月底已达到11.76!卢小姐,这是个可怕的数字,它每升高一个点,对周围环境污染是呈几何级数增长的,倘若升至20,卷烟厂跟诺贝尔核电站没两样了。”
她轻轻“唔”了一声,没再说话。
卢蕴呛道:“欧美又不是世外桃源,没你想象的那么完美……你说的数值具体指什么?”
关于陶治平,打开始起她的感觉一直是未来老公,而非男朋友。事业有成的陶治平,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和温情公关,每逢生日、重大节日必定手捧鲜花等候在厂门口,时装、名表、钻戒、项链层出不穷,至于假日旅游、烛光晚宴更是家常便饭,而他最成功的是游说卢蕴的父亲到华宇公司做挂职顾问,既让老人家发挥余热,又不露痕迹地笼络人心。
“污染企业主动向社会公布其污水处理流程和排放数据,在欧美是通行法则,”方定国道,“可惜光达将其列入内部机密,我们只好自己想办法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今年以来很多数值发生令人担忧的异常变化,个别数值偏离度突破安全上限,要在欧美早就勒令停产……”
淡然如卢蕴都觉得没有比陶治平更好的人选了。
“这是盗窃企业运营数据,属于违法行为。”
正陷入微妙的尴尬之际,一名刑警上气不接下气跑到楼下,大声叫道:“肖队长,有重大发现——成品仓库发现三百箱假烟!”
方定国也是技术男,不以为怪扶扶眼镜,梳理一番思路后道:“为了掌握卷烟厂污染环境的数据,我们在厂区十四个排水口秘密安置了检测设备……”
卷烟厂仓库居然有假烟?
“谈谈凶杀。”卢蕴迫不及待说,全然不顾大煞风景。
肖汝宏和卢蕴吃惊地对视一眼,匆匆下楼。
轻慢柔和的音乐在大厅里流淌,鹅卵石铺成的地面上随意镶嵌了几片绿叶,仿真木质窗户、秋千式坐椅、透明桌面下的红色玫瑰花,以及优雅别致的西班牙风情屋,构成浪漫独特的异国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