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推理悬疑 > 长安三怪探之牡丹劫 >

碧莲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站得稍稍靠后些的画师,这是个身穿白袍的年轻男子,身材颀长,相貌俊逸,衣着装扮十分简朴,却透着股与众不同的超拔之气。

“这是你画的?”

“正是拙作,让您见笑了。”

当然这些人奉上的也并非全是美人,还是夹杂了些山水、花卉并翎毛之类,其中有几幅工笔牡丹,笔触入微,设色清淡,构图也颇有些格调,将牡丹画得雍容而不俗丽,让碧莲又是眼前一亮。

青年朝碧莲施了一礼,但见他举止有礼、态度大方,即使面对碧莲这样的美人,也是既不慌乱也不轻漫。碧莲心里顿时有些酥动,笑道:“什么见笑,我佩服还来不及呢!真是好看,都留下吧!这些画一定好卖!”

碧莲一边看,一边顺嘴胡乱夸赞着,她自然是不懂画的,但也觉这些美人模样服色也画得太过俗艳雷同了些。不过,那又怎么样?她不懂画可是自觉很是懂人心,要不是自己和手下那一群胡汉美人在这里戳着,单凭谷大厨那半路出家的三脚猫厨艺,这荣枯哪会日日有这许多酒客上门呢?什么雅人俗人,只不过都是男人罢了,男人要想花钱弄幅画回家,不要这大美人,难道还会要独孤仲平画的那些什么放屁的鸡、四眼的鱼之类的怪画?不过,把那些画也弄来摆在一起,让独孤仲平一张也卖不出去,再遭些笑话议论,倒是可以煞煞他的傲气!想到这儿,碧莲忍不住笑了,她到底还是个爱混闹的胡人。

青年却只谦虚一笑,道:“有劳老板娘费心,在下先行谢过了!”然后,悄悄退出仍簇拥着碧莲说长道短的众人,独自离去。

众人哪还有心和她计较,只一阵忙乱地点头,嚷嚷着“全凭老板娘做主”“决不反悔”之类的话,更有心急的早已迫不及待地展开自己的画作向碧莲展示。有唐一代仕女画盛行,呈现在碧莲眼前的便大多是浓墨重彩的各色美人。

虽然一万个不情愿,庾瓒还是按照独孤仲平的意思,把长安两户失踪少女的家人叫到了自己的右金吾卫衙门大堂。

碧莲何尝不知他们这些平日最是计较的家伙为何大方起来,这样的事对她碧莲来说早就是习以为常了。说白了,她就是靠发嗲让这些男人无端地产生些还有甜头的妄想,从中狠狠地捞上一笔。说是五五分成,但到底卖价是多少,还不是她碧莲说了算?看看差不多了,碧莲于是道:“不过我却不懂你们大唐人这些风雅的玩意!卖多卖少可不要怨我哟。”

“近日你们两家走失了的姑娘有了些眉目。”庾瓒按照独孤仲平事先的吩咐先安抚众人情绪,“不过有些情况还要向你们查问,你等可要据实答话。”

“要论起来,只怕是老板娘分我的越少,我倒越开心呢。”

众人露出惊喜之色,忙不迭叩头称是。

“没错,老板娘生意做得如此红火,肯定亏不了我们的,价钱也由老板娘定好了!”

庾瓒问道:“她们平常都爱去些什么地方?”

“……老板娘如此帮衬我们,还有什么说的!全听你安排就是。”

“回大人,我这女儿平日里只在东西市那几个繁盛的街坊走走,从不去偏僻的所在。”说话的是头一个失踪少女的老父亲。

碧莲的汉话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伴随着她特有的软糯摇荡的发声方式,直如有双纤纤玉手在撩拨着这些穷酸画匠文人的春心,当下里还有什么心思讨价还价,一迭声地让碧莲做主。

旁边一个妇人也跟着点头,这是另一个姑娘的亲眷。妇人道:“我们家的姑娘也是!”

“这儿空着也是空着,把你们的字画在这儿挂起来。来喝酒的哪位大爷要是看中了,我就替你们把钱收了,每个月末结算。要是他们有眼无珠,看不中,我也不占你们的便宜,各自拿了回去就行了,怎么样?”

“那她们都爱去些什么样的铺子?”

荣枯酒店永远是喧闹的,只要没打烊,大厅里的酒客就不会少,他们永远会边大呼小叫地和胡汉侍女们调笑,边喝下一坛又一坛的黄汤。但老板娘碧莲对钱的热情永远不会止歇。此刻,酒店一隅的空墙边,碧莲正指挥着伙计阿得、翘翘将几幅未经装裱的字画挂上去。一群落拓文人模样的人或夹或抱着更多的画稿站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个胡人老板娘的脸色。碧莲已经换上了轻薄的春装,更显妩媚明艳,衣袂摆动之际香风阵阵,只惹得众人心猿意马。

妇人想了想,道:“……就是姑娘家喜欢的那些东西!脂粉铺啊,绸缎庄啊,她身上若有闲钱,总是要买些回来。”

庾瓒的胖手掌只得僵在了空中。

“可曾到茶楼、酒肆勾留?”

“别叫我李捕头,我已经不是衙门的人了——”

这回那妇人还没说话,旁边的老者已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她总是半日即回,从不在外多作停留!”

李秀一达到了目的,已经冷笑着转身朝外走去。

旁边跪着的人也补充道:“是啊大人,我家姑娘也是,我们虽是小户人家,可姑娘也是识大体的,她是断不会到那等三教九流出没之地,和那些粗俗汉子同坐同食的!”

庾瓒终于不再犹豫,满脸堆出笑来,挪着胖身子从椅子里站起,对李秀一道:“既然如此,有李捕头相助,本官自是求之不得啊!来!让我们击个掌,永不相负。”

庾瓒的脑子已经乱了起来,只得故意高声咳嗽,向屏风后的独孤仲平求救。独孤仲平想了想,压低声音,道:“你问他们,可曾买回过什么稀罕的东西!”

李秀一用睥睨的目光扫过庾瓒,见他一副人神交战的模样,轻蔑地一笑,又道:“就比如眼下这个案子,洛阳的公文上,除了告诉你这人来了长安,还说了什么?其实话里的意思就一句,这人现在归你管了,出了事没他们责任。你想知道得更多能怎么办?行个公文,再发回洛阳去让他们查?哼哼,别忘了初七是什么日子!你以为自己还有几天?而我,你知道的,在洛阳只要我想知道的事,我就能弄清楚。”

庾瓒赶紧照葫芦画瓢发问,堂下众人却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我又没让你踢开他,你只是多了我作为另一个选择。有两个人争相为你破案,又都不指望这功劳升官,你还犹豫什么?况且不管什么案子,我的收费都比他低两成,这个诱惑你是抗拒不了的!”李秀一的语气是那么的不容置疑,近于霸道,庾瓒偏偏就反驳不了他。他确实抗拒不了这两成让利的诱惑,可又怕再招帮手,得罪了独孤仲平。

“这可不记得有什么了,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小玩意儿啊!”

“独孤仲平可是我的老朋友啦!我们共事已经多年……”

妇人说着征询似的看看众人,众人当即连声附和。那老者却皱着眉头,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庾瓒不由得将希望寄托在老者身上,盼望他能说出些有用的线索。

庾瓒脸色一凛,却又忍住没有发作。

“要说稀罕的东西……”老者又支吾了半天,突然一拍大腿,“有!真有!有一次她买回来一只巴掌大的乌龟,说是要选个吉日到曲江池去放生,可还没来得及人就……”

“因为你不会失去什么,只有好处。”李秀一嘿嘿一笑,“见好处就上,你就是这号人!”

老者说着竟忍不住哭了起来,众人被他情绪牵动,也都跟着唏嘘不已。庾瓒难掩失望之色,凑到屏风边小声道:“……这可怎么办?”

“你怎么肯定,我一定会接受你的条件?”庾瓒侧头打量着站在他面前脸上挂着嘲讽神情的李秀一。

“行了,让他们走吧!就说有了消息再知会他们。”

庾瓒其实很用心地听了李秀一的建议,却故意做出一副三心二意的样子,他要这样的面子,也要争取些时间,好好盘算下。

看来从失踪女子的家人口中是打探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了,独孤仲平郁郁地叹了口气,等众人离开,才拖着沉重的步子从屏风后走出来。

李秀一与韦若昭分开之后就去准备了驰回洛阳的快马和路上的吃食,但他并没有马上出发离开长安,而是大摇大摆地来到右金吾卫衙门,找到庾瓒,提出了自己也想和他组个探案双簧的建议。

“怎样?有什么收获?”庾瓒迎上前。

独孤仲平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见韦若昭注视着自己的眼神坚定而真挚,良久,只好无奈地笑笑,转过头去。看来这个姑娘一门心思地要向自己学探案,并不只是年轻人好奇贪玩。要是那样的话,这些日子以来她早就该心性浮动,另寻乐子去了。可她还是那么执着,她的心里恐怕还真藏了不少东西呢,那是个怎样的世界?有着怎样的精彩?想到这儿,独孤仲平却强行扼制住自己的思绪,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只把探究之心放到案子所涉及的人身上,此外一概无视,特别是女人。不要去揭开那一层帘幕吧,虽然韦若昭总在有意无意地鼓励他这么做,他还是在心里隐隐地提醒自己,那样对韦若昭并没好处。还是陪她玩玩再把她送走的好!独孤仲平坚定地这样认为。

“这两个姑娘怕是没什么生还的指望了,”独孤仲平神色凝重,“她们要是常去那游乐胡混的地方还可能是被人贩子或无赖拐了,实际上却只在良善人家女子出没的地方勾留,只怕正对那凶犯的胃口。”

“你……羡慕我?”

庾瓒顿时汗如雨下,道:“这么说她们定是被那淫贼害了?”

“不!我要学!”韦若昭如何肯罢手,只倔强地昂着头,道:“我要和你一样。就算得上头疼病我也愿意。真的,师父,知道吗,你头疼的时候,我不知道有多羡慕你。”

独孤仲平点头却又摇头,道:“想来她们是已经遇害了,但是不是淫贼倒不一定呢。”

“观察细节只是基础,真正要想走出自己的气味,你最好曾经以揣摩别人的心思为生,而且非常熟悉那种人的生活,真正进入那些人的……”独孤仲平说着说着却叹了口气,“你还是别学这个了,一旦走出来,就回不去了。你会后悔的。”

不一定是淫贼?庾瓒一愣,刚想追问,身着金吾卫官差制服的韦若昭就在这时走了进来,只喊了声“师父”“庾大人”,便垂头丧气地往旁边一站不吭声了。

追踪凶犯心思的气味还要走出自己的气味!这可真是新鲜!韦若昭一把扯住独孤仲平的衣袖,道:“师父,那你教教我,怎么能走出来?是靠多观察细节吗?我已经很努力了,只是还不能像你那样,从双破鞋子就看出一个人的身份来历,从举手投足的细节就看出一个人是不是用了假名字。”

“韦姑娘查看长安户籍可有所收获?”庾瓒问。

“凶手心思的气味。”独孤仲平解释道,“每一个凶犯的心思都会有他独特的气味,只有顺着这种气味,才能追上他的心思,然后钻进去,才能把一切都想通。不过大多数人都被自己的气味罩住了,走不出来。”

韦若昭摇头道:“想不到长安姓姚的竟有九百多户!这还没算上那些户籍以外的部曲、流民、杂户呢!”

“气味?”凶犯还有气味?韦若昭更睁大了好奇的眼睛。

“怎么?你把全城人的户籍册子都查了一遍?”这下连独孤仲平也惊讶起来。

独孤仲平不禁笑而摇头,道:“现在还用不上。我几乎闻不到他的任何气味……”

韦若昭点点头,道:“是啊!我是想,就算大海捞针也要试上一试。我又没别的本事,只想着这样也许能帮上你。”

韦若昭见独孤仲平神情笃定,忍不住好奇地问道:“那师父,你头疼了吗?”见独孤仲平一愣,韦若昭又道:“我看你好像已经想通了些什么!”她说着拍拍腰间挂着的小酒壶,“我这儿带着药呢!”

独孤仲平脸上闪过一丝既怜惜又无奈的神情,叹道:“傻丫头,洛阳行文上说他姓姚,未见得他就真的姓姚啊!就算他真的姓姚,来了长安入户时也可报个假名,坊正不会过问的,也无从查考。”这可真是超出韦若昭的想象,她懊丧地垂下了头。独孤仲平看她沮丧的样子心中不忍,便又道:“不过,韦姑娘过目不忘的功夫倒确实让人惊叹,也许你可以换个方法查一查!”

“每三个月的初七,从洛阳到长安,他已经连续干了至少五回,”独孤仲平摇了摇头,“虽然我还不清楚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干,但可以肯定他不会罢手的!”

“换个方法?”

“那要是他收手不干了呢?”

“你不妨专查东西两市售卖女子衣饰妆扮货品的商户,凡你这样年轻姑娘喜欢的,都在其列,看哪家是这半年才入户或者开业的,如此范围就小了许多。我们再在这些商户中专寻哪家中有年二十至三十、长相英俊的青春男子。”

“会的!”独孤仲平语气斩决,声音却异常平静,“不过他要是想继续作案的话,也会更紧张更焦急,也许就会犯错误。”

“这又是为什么?”韦若昭、庾瓒齐声问道。

“看来庾夫人已经通过那些天师把消息散了出去,很多有年轻姑娘的人家都有了防备,不过凶犯也会看到,他会明白我们已经在针对他。那他会不会有了防备,更难抓了?”韦若昭说着,踌躇起来。

独孤仲平微微一笑,道:“凡这等专勾良家女子的,往往都用个年轻俊俏的小哥儿做钩子,黑话唤作鹞鹰。”

得到独孤仲平夸奖,韦若昭自然很是得意,她知道将艾草倒悬于门楣乃是关中一带夏令风俗,寓意将邪神恶鬼挡在门外,可如今离夏日尚早,看来是庾夫人那边的天师朋友已把话散了出去。

韦若昭顿时来了精神,道一声:“我这就去!”转身便往外跑,蹦蹦跳跳地跑出几步又转回身,忐忑地问:“这事是不是只有我才能做?”

独孤仲平点点头,道:“不错,眼力确有进步。”

“当然,”独孤仲平微笑点头,“若不是韦姑娘有此本领,我就算想到了这些,也是束手无策啊!”

“还有?嗯……不少人家门口挂了艾草。”

韦若昭按捺不住得意的神色,又笑道:“还有啊——师父,鹞鹰的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哦……是不是你也做过?”

独孤仲平被韦若昭故作大言不惭的模样给逗笑了,又问:“那还有呢?”

独孤仲平一下子愣住,竟有些张口结舌:“什么?我……”

“哈哈,我故意的,这我还看不出来?”韦若昭扑哧一笑,道:“嗯,年轻漂亮的姑娘少了许多,要说有,也就数我啦!”

“好啦好啦,我和你开玩笑呢,”韦若昭调皮一笑,“你读心的本事可真厉害,我早晚要学到手!”

“就这些?”独孤仲平忍不住流露出有些失望的神色。

韦若昭说完转身离开,庾瓒上前拍了把还在发呆的独孤仲平,笑道:“老弟,探案我是不行,可这人情嘛,我还是看得出来的!这丫头太鬼了,小心把你的本事都学了去,到时候你可就没饭吃了!除非你把她娶回家。”

“又要考我?”正嚼着槟榔的韦若昭有点不高兴地嘟囔,“不就是人比平日少了嘛。”

而不知怎的,听了庾瓒的玩笑,独孤仲平却没出声,脸上不觉浮现出一抹复杂的神色。这位千方百计拜入自己门下的徒弟对自己亲近他当然感觉到了,可他的心里,已经充满了那个魂牵梦绕的婉儿,怎么还能容下别的女人呢?

“你且说说,今日大街上与平时有什么不同?”独孤仲平径自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街口站定,问跟在一旁的韦若昭。他打算出来看看市面,检验下自己昨天出的那一招的效果,同时思考下一步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