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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独孤仲平闻声走过来,有些疑惑地从阿得手中将信接过,但见素纸裁成的鲤鱼形信封上写着“独孤先生台鉴”几个潦草的字迹,信封未见泥印,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便笺,同样是精良的白麻质地,上书一行小字:

“这儿有封给独孤先生的信,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放在柜台上的。”

开明坊东四巷左三宅,有你急需之线索。

一阵敲门声在此时传来,韦若昭起身开了门,见门外是伙计阿得,手里拿着一封信。

韦若昭自然也凑上来看,却被这半文不白、藏头露尾的话弄得一头雾水,不禁问道:“这是谁啊?”

两人相视一笑,都有了些轻松之意。

阿得摇头道:“不知道啊,老板娘不在,我忙着招呼客人算账,根本没注意,还是翘翘发现的呢。”

独孤仲平被她逗得又有了笑容,道:“谢谢你,拿一百年前的大官来宽慰我。不过,瞧你选这人,和他比,你是夸我啊,还是骂我啊?”

独孤仲平随手掂了掂信封,却发现里面还有东西,急忙将信封倒转过来,一枚铜钱就在这时落入他的掌中。

韦若昭听了这话却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正色道:“我知道,就好像我看前代狄仁杰的那些探案记录,觉得都好简单、好平常,就这样还能顶上个神探的名声,要是放在今天的长安,恐怕他还不如咱们庾大人能干呢。”

这铜钱已经很旧很旧了,暗黄的币面上沾满黑绿色的锈迹,上面的刻字也有些模糊,但还是能隐约看出“开元”字样。

“是啊,我忘了告诉你,不是什么案子都一定能破的,即使是我。”独孤仲平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无奈。

又一枚开元通宝!

韦若昭被独孤仲平的玩笑逗乐了,又道:“师父,看你这样子,找那些花户查问那绿色牡丹没什么收获?”

独孤仲平不禁想起在方驼子越狱后他在刑部大狱里找到的那枚开元通宝,他知道那一定是方驼子故意留下的,而眼下有人送来同样的信物,看来还不等他行动,方驼子已经自己找上门来。

“谁知道,也许是从做这行的时候吧。”独孤仲平晃了晃手里的空酒瓶,“得这病最大的坏处就是不能借酒浇愁了!”

韦若昭看见信里的铜钱不明就里,问道:“这铜钱又是什么意思?”

韦若昭不禁好奇起来,道:“师父,你这病好怪,别人都是脑子糊涂的时候头昏脑涨地疼,你倒是思路越清晰越头疼。是怎么得上的?”

独孤仲平笑得有些复杂。“一个不是朋友的朋友。”

“这儿一点都没有疼,有什么办法?”独孤仲平苦笑着指指自己脑袋,“没病的时候乱吃药,以后就不灵了。”

独孤仲平和韦若昭按照那信上的指点来到位于朱雀大街以东的开明坊。虽说紧邻着朱雀大街,但毕竟已经到了城南,坊内多是贫民居所,陈旧的建筑低矮凌乱,人也多是穿着破烂、没精打采,一切与繁华的北部都有如天壤之别。

韦若昭悄悄推门进来,在独孤仲平身后坐下。

“真想不到长安城里还有这样的地方……”

“师父,你想吃药吗?我给你买了,就放在那边的矮柜上……”

韦若昭还是头一次近距离看到这般破败的景象,虽然她已经知道帝国的都城并不是她当初想象的那样完美,可面对此情此景还是忍不住惊叹。独孤仲平却对此早已熟视无睹,在他看来,长安城就像是整个唐帝国的缩影,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已。

独孤仲平从东市回来便一直坐在那幅长安里坊图跟前,一边看一边把玩着手里的酒瓶,他时不时打开瓶塞,却也不喝,只是反复闻着烈酒的气息。不消说,还没有喝的机会,也就是没有感觉到查案的方向。

“师父,你那个‘不是朋友的朋友’到底是谁啊?他怎么知道我们在查的案子?他手里到底有什么线索呢?”

庾瓒边说边晃动着臃肿的身躯向门外跑去。

韦若昭连珠炮似的向独孤仲平提问,其实独孤仲平也在心里盘算着,以方驼子和他们一伙人的能耐,若真盯上这案子,也许确实能寻出些线索。但独孤仲平不解的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方驼子好不容易逃出生天,自己当初却没答应帮忙,他实在没道理在这时候主动招惹自己,他这样做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目的才对。

庾瓒不由得一声喟叹,道:“嘴上说得好听,到了关键时候却指望不上了。快,给我备马——”

独孤仲平每每想到方驼子总有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知道都是因为那个人的缘故,即使过去了那么久,那个人却始终仿佛鬼魂一般在他的生活中萦绕不去。也许方驼子说得没错,自己确实离不开他,或者更确切的,是自己终究无法彻底地告别那一段生活,否则,天下之大,又为什么偏要选择探案这一行呢……

韩襄摇头道:“自打昨晚上就再没露过面。”

“师父,你怎么不说话啊?到了……师父?”

“这些人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跟他们能讲什么理?先好生伺候着吧!”庾瓒抹了把额角上的汗水,“对了,李秀一哪去了?”

胡思乱想之际,目的地已经出现在眼前,独孤仲平听到韦若昭的叫声这才回过神,见韦若昭正眨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望着自己,独孤仲平心想决不能让她看出端倪,于是定了定神,将目光投向前方这所宅院。

等他们走远了,韩襄才凑近惊魂未定的庾瓒,小声道:“大人,照理说这神策军管不着咱们金吾卫啊!要不要报长史大人?”

开明坊东四巷左三宅看上去既简陋又普通,砖残瓦破、梁歪架斜,夹杂在一片同样陈旧破败的民居中显得毫不起眼。门牌也早已斑驳得看不清楚了,韦若昭来回数了好几遍方才确定这就是他们要找的地方。

独眼校尉又恶狠狠瞪了庾瓒一眼,这才打了个手势示意手下收起兵刃,也不客气,径自招呼众人往后堂方向走去。

韦若昭东张西望了半天,还是有些疑惑,道:“这地方会有线索?我们不是被骗了吧?”

金吾卫众人早已吓得呆若木鸡,庾瓒也脸色煞白,拱手颤声道:“……各位,好说,好说,下官正在全力查办,已经有线索了,请崔大人放心,各位先请到后堂用茶吧!”

独孤仲平淡淡一笑,道:“既来之则安之,不进去看看,又怎么知道是不是被骗了?”

神策军士们齐声大喊,同时数十柄钢刀齐刷刷出鞘,对准了庾瓒。

他说着径自上前轻轻叩门,既然是方驼子送来的消息,独孤仲平还是有信心一定会有收获。可敲了半天里面却没有任何动静,独孤仲平试探地伸手一推——

“寸草不留!”

随着吱的一声轻响,大门竟然摇摇晃晃地开了。

“我们奉崔侍郎的将令来帮你办案,”庾瓒终于回过神来,就听见那独眼校尉又道:“从今儿起,我们几个就在这不走了。案子办得好,崔大人单给一份赏钱!”他说着将一个匣子在庾瓒面前打开,里面是几锭黄澄澄的金子,“要是办得不好,哥几个,崔大人怎么说的来着——”

独孤仲平、韦若昭不禁面面相觑,根据以往的经验,这可不是好兆头!但独孤仲平只略一犹豫,便决定还是进去一探究竟,韦若昭则是好奇占了上风,自然紧随其后。

庾瓒一边点头一边惶恐地站了起来,从服色看对方不过是个九品校尉,可就这形貌十有八九是刚刚从边关战场上回来的。

赭红色的影壁墙已经在风雨蚕食下倒了一半,穿过杂草丛生的狭窄院落,独孤仲平、韦若昭来到了同样虚掩着的堂屋前。

正想着,来人中一个领头模样的已经来到近前,此人面上刀疤纵横,左眼只剩下一个深陷的窟窿,而他就用仅有的右眼大模大样地扫了扫庾瓒,哼道:“你就是右街使庾瓒?”

“这哪儿像有人住啊?师父,我觉得咱们肯定是叫人给骗了!”

这是怎么回事?庾瓒颇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右金吾卫好歹也是南衙十六卫之一,神策军的人可没道理光天化日地就这么闯进来啊?

韦若昭小声嘟囔着,其实是为了掩饰心中的不安。独孤仲平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没说话,推门而入。屋子里同样空荡荡的,几、案、柜、榻一个不见,唯有一张简陋的绳床孤零零悬吊在屋子正中。

一群人就在太阳底下挥汗如雨地干起来,而庾瓒自然是不动手的,他只是盘腿坐在回廊下,呆呆地看着一棵棵牡丹被从土里挖出来,堆在院子里。而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就在这时闯了进来,他们身着神策军服色,个个气势汹汹,庾瓒的手下刚要上前阻拦,却被粗暴地推到一边。

韦若昭不觉奇怪地看看独孤仲平,而独孤仲平一打量已然扫见门后的墙边立着一柄长刀。侧耳倾听,隐约还有一阵微弱的呼吸声。

在丰安坊扑了个空,关于姚琏的线索就算是彻底断掉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庾瓒简直是一筹莫展。庾瓒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找这姚琏,也不知道该如何向崔侍郎交待。布政坊右金吾衙门的院子里也种了许多花草,其中有不少牡丹,以往并未觉得怎样,此刻却成了庾瓒的眼中钉。他下令众人将官衙里的牡丹全都拔出来丢掉,手下们只觉得匪夷所思,私下里都嘲笑庾瓒是拉不出什么赖什么,可也没人犯傻这个时候去顶撞他找不自在。

独孤仲平朝韦若昭做了个安静的手势,韦若昭这时也听见了,四下望了望便发现这声音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两人当即朝那声音源头的方向走去,而独孤仲平刚刚伸手去推那隔壁房间的门,一个冰冷的男声就在这时自背后传来。

独孤仲平忍不住叹了口气,一脸失望。“那就确实不好找了。”

“别动!千万别动!”

“这样啊,我想想……嗯,高瘦身量,穿件素雅的白袍子,面容真是记不清了,总之是个俊俏的小哥儿。您要寻他只怕不太容易,我做花户这么多年,可以肯定,我们圈子里的人都没见过这一号,也许是哪个玩票的有钱人家公子吧。”

庾瓒一身便装、一骑轻骑来到荣枯酒店,随行的只有同样穿了便服的韩襄。两人在阿得陪同下走进阁楼,韩襄一见无人便哭丧了脸,道:“独孤先生怎么又不在……”

独孤中一笑,道:“不问明这些,如何寻得到他?不瞒高师父,我这人好事,凡是听说有稀罕玩意便定要一睹为快。”

“我都跟你们说他们出去了嘛,你们偏不信!”阿得却也嘟囔着没什么好脸色,碧莲一直不在,店里的大事小事都交给了他,忙还忙不过来,偏偏这两人又来添乱。

“一面之缘罢了,模样什么的,实在是说不上来。”高仙琼有些好奇,“哎,不知客爷您打听这些做什么?”

韩襄忙问:“他们去哪儿了?”

独孤仲平想了想:“那他长得什么模样?”

“我哪儿知道,独孤先生收到封信,就和韦姑娘匆匆出去了。”

“年纪轻得很,看上去比客爷您还小上几岁呢。”

“那你为何不问?”韩襄对阿得的态度不禁大为光火,自己的态度也变得蛮横起来。

“这么说,他岁数不大?”

阿得却也不是省油的灯,一脸厌恶道:“他不说,我怎么好问?再说,你又没嘱咐我替你看着他!”

“只在赛会上远远地看见过,不认识。说起来,那人很是古怪,只带了一盆花来,也不与我等说话,傲气得很。”高仙琼摇摇头,“不过也难怪,您知道我们这些花户,其实都是些粗手粗脚的老百姓,可那人斯斯文文的,穿戴也很讲究,不像花户,倒像是个公子哥儿!”

“好你小贼胚子,敢跟我顶嘴?”韩襄作势就要打阿得,阿得也不示弱摆出要打架的样子,庾瓒急忙拦住。

独孤仲平心中不以为然,却也不想与之争论,便笑道:“那高师父可知道这花的主人是谁?”

“好啦,你们两个就别闹了!”

“我是混这碗饭的嘛。”高仙琼自豪地一笑,“那花色碧中含绿,确实少见,所以有印象。不过牡丹嘛,如此素净,总是缺了点味道!”

庾瓒一直在房间里溜达,忽然,他瞥见墙上那幅被划了两个圈的地图,原本郁郁的脸色顿时变得轻松起来。庾瓒凑到那地图前看了看,得意地道:“我说嘛,独孤仲平是我的好兄弟,他不会真扔下我的事不管的。”

“这么说,高师父还记得这花?”独孤仲平不觉有些惊喜,终于找到亲眼见过这绿萼的人了,或许能从他口中得到更多关于姚琏的线索。

韩襄瞪了阿得一眼,凑近前来,仍是不解,问道:“大人,您怎么见得……?”

“没错,赛会上是有这么一株。”高仙琼粗声粗气地回答。

庾瓒已然胸有成竹,道:“你没看这画了两个圈的地图还挂在墙上吗?只要图没取下来,就说明这案子在他心里还没放下,他不会真罢手的。”

店主高仙琼是个皮肤黝黑、脸膛阔大的高个汉子,一身富丽堂皇的衣衫反倒显得他村气十足。此时他正撇开生意,坐在柜台后面,认真地看着独孤仲平拿来的牡丹画。

韩襄还是一头雾水,道:“可是您不还是把独孤先生得罪了吗?”

这里的生意好得简直令人难以想象,从独孤仲平进来到现在将近半个时辰,占地近半亩的店铺里始终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十数名伙计忙前忙后几乎跑断了腿,却还是无法照顾到每一位主顾。

“他这人决不会和我置气,”庾瓒又一笑,神色更加得意扬扬,“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能联手?他帮我破案其实也是帮他自己。好了好了,我们赶快回衙门,没准独孤仲平已经找到线索了。”

高仙琼的花铺坐落于东市最繁华的大街上,装饰一新的门楣高悬“花国状元”的牌匾,旁边还一左一右挂着两块布幡,分别写着“高家牡丹”“冠绝天下”。

庾瓒转身出门,韩襄只得跟上,脸上却还是半信半疑的表情。他虽然也熟知当年独孤仲平和庾瓒结识、答应相助探案的一番经过,但却不通这里面的人情世故。庾瓒虽然没有探案的智商,但实在是人情方面的高手。他清楚地知道,虽然每次每桩案子得了手,独孤仲平要得不少,自己也从不吝啬,但这些年下来,独孤仲平可花销了什么珍玩豪宅,香车美人?他一个人孤零零窝在这酒店阁楼里,除了查案画图,什么也不做,为什么?定是无他处可去无他事可为。他那么大本事的人为何混到这个地步?只能是心有所塞,除此无以排遣。这一点,庾瓒看明白了,独孤仲平也知道庾瓒看明白了,只不过两人从不说破,照例为破案的酬劳争来争去,镏铢计较。这也是庾瓒敢再引入李秀一帮手的原因。今日看韩襄不通此节,庾瓒说是点拨他,但不可能没有自鸣得意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