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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记得。”内格尔的回答很简短。他转身面对达格利什:“还有问题吗,警司?珍妮很快就回去了,我通常都要送她一程,她的父母不知道她来我这里。”

这个姑娘看来吃了一惊,却漫不经心地对内格尔说:“玛丽安护士打电话说了待洗衣物的事情,是不是?我从档案室那边过来,我只去了一小会儿,但听见了你说你刚准备出去,回来之后就下去。”她笑了笑,“你把话筒放下来的时候,说了一句不太得体的话,说那些护士希望你招之即来。还记得吗?”

“还有一两个问题。你们还记得博勒姆小姐为什么让集团秘书过来吗?”

突然,达格利什问道:“珍妮小姐,你还记得内格尔先生和你一起在办公室的时候,是不是有人给他打过电话吗?”

珍妮小姐摇了摇头。内格尔说:“反正这和我们没关系。她不知道珍妮是为我摆造型的。即使发现,她也不会派人去请劳德的。她不是傻瓜。她知道他不会关心工作人员在业余时间的事情。毕竟,她发现了巴古雷医生和萨克森小姐的风流韵事,但是她不会愚蠢到向劳德报告的地步。”

他用眼睛看着她。她在工作室里不安地走动,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用手抚摸着一幅画的边框,继而又去摸窗户的窗台,把大丽花的花盆从一个窗台移到另一个上。她好像要把女性的阴柔之美强加于男性井然有序的工作室,表明这是她的家,是她天生的家。她看着自己那些裸体画,一点儿也不感到害羞。她很可能从不同的造型中获得了满足感。

达格利什没有问博勒姆小姐告诉了谁。他说:“很显然,那跟诊所的管理有关系。最近发生了什么反常的事没有?”

这个小女人说话有点娇气,还带点温和的批评。达格利什看着内格尔,想看看他如何忍受,可是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他现在虽然穿着棕色的亚麻布裤子、厚厚的蓝色毛衣和拖鞋,看起来却很整洁、正规,就像穿着保安制服一样。他那双温和的眼睛没有丝毫的担心,那双又长又壮的手臂非常放松。

“没有,只有那桩尽人皆知的入室盗窃案,少了15英镑。不过这些你都是知道的。”

内格尔对卡利的肚子疼发表了强有力的独到见解。珍妮小姐看了达格利什一眼,好像是让他对这个天才的奇妙见解表示惊讶与羡慕。她小声说:“彼得,真的,亲爱的,你真讨厌!”

“那件事和彼得没有关系,”这姑娘马上为内格尔辩解,“这15英镑到账的时候,彼得根本就不在诊所。”她转身对着内格尔,“你还记得吗,亲爱的?那天早上你被困在地铁里,这笔钱的事你一无所知!”

“你对他的态度还是这么不好,亲爱的。你自己并不想要那份报纸。我们在楼下的时候只是瞄了一眼,然后就用它来包蒂格尔的猫食了。你知道卡利是什么样的人,一点小事不顺心就能引起他的肚子疼。”

她显然说错了什么。在那双棕色的大眼睛里,达格利什看到了因受刺激而产生的瞬间闪光。一阵停顿之后,内格尔开始说话,他的嗓音控制得很好。

内格尔毫无怨气地说:“吝啬的老家伙。他千方百计要节省三个便士。他偶尔也可以自己买嘛。我刚进门,他就伸手要。”

“我很快就知道了。我们都知道了那是谁送的,也知道围绕着由谁来使用它发生了争吵,结果怎么样呢?肯定整个该死的团体都无人不晓了。”他看了达格利什一眼。

在他说最后几个词的时候,珍妮·普里迪回来了。她换了一件很普通的毛料裙,一边扎腰带一边说:“报纸上登的一行字把可怜的老卡利吓得不轻。当时他说要看一下报纸,你完全可以让给他看看,亲爱的。他只是在关心自己赌的马。”

“就这些?”

“是的。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这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如果这是想把我引到地下室去,然后嫁祸于我,那么如果我走错了地方,凶手就有暴露的危险。比方说,如果玛丽安护士打算在档案室谋杀她的堂姐,她就不会让我到现场去找待洗物品。即使打电话的时候,博勒姆已经死亡,这也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假如我到处找,并且发现了那具尸体呢?凶手不会希望这件事这么快就被发现吧?反正我是先去发邮件,然后才下去的。所幸我在外面。邮筒就在街对面,不过我通常都要到比弗斯泰克大街去买《旗帜报》。那个卖报纸的人应当记得我。”

“不。你知道谁杀了博勒姆小姐吗?”

“总之,那是个假消息,因为我们都知道,事实上,衣物还没有整理好。”

“我很高兴地说我不知道。我想,总不会是某个心理学家吧。我知道这些人有强大的理论,会保持理智。但是我看他们没有人真敢杀人。他们没这个胆子。”

“哦,是的。是女人的声音,没错。”

有个不相干的人说过类似的话。

“但那是个女人的声音?”

达格利什到门口之后停了停,回过头看着内格尔。他和那个姑娘一起坐在床边上,就像他刚来的时候一样,谁也没有起来送他,不过珍妮还是冲他高兴地笑了笑。

“我肯定不了。当时我这么想很自然,因为玛丽安护士平常就是这么打电话的。实际上,那个女人的声音很柔和,听不出是谁。”

达格利什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失窃那天晚上,你为什么和卡利一起去喝酒?”

“你可以肯定说话的是玛丽安护士吗?”

“卡利让我去的。”

“就是‘待洗衣物准备好了,你现在是不是来拿一下’。我以为是玛丽安护士打的。我说我正要出去发信件,回来之后我去拿。然后没等她再说什么,我就挂断了电话。”

“这是不是很不正常?”

“她回来的时候我问问她。那个声音究竟说了些什么?”

“很不正常。我出于好奇跟他去了,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我记不得了。我想是在肖特豪斯走进总务处办公室前大约五分钟。也有可能还要早一点。珍妮有可能记得。”

“有什么事吗?”

“我们等着瞧吧。再说说那通电话吧。你什么时候接到那通电话的?”

“其实没事。卡利让我借给他1个英镑,我没答应。有人破门而入,可是诊所无人值守。我想卡利并没想到这一点。也许他想到了,但反正我看不出这和谋杀案有什么关系。”

“我并不担心。首先,他们没有成功;还有,我恰恰认为,在这个国家要判一个清白无辜的人犯谋杀罪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你应当发现这是句恭维话。另外,就算有陪审团体制,罪犯逃脱的机会还是很高。所以我认为,你破不了这起谋杀案。它有太多的方面,太多的可能性。”

从表面上来看,达格利什也看不出来。在往楼下走的时候,他想到时间在流逝,想到被浪费的时间,想到星期一上班之前这慢悠悠的几个小时,觉得很恼火。星期一,诊所会重新开门,他所怀疑的人会重新在那里集结,他们有可能变得不堪一击。刚才的四十分钟就用得不错。尽管这桩案子千头万绪,他已经开始追踪到它的主要线索。从四楼走过的时候,他听见有个人在演奏巴赫的钢琴曲。达格利什停下来听了听。他真的很喜欢这种复调音乐,可是弹钢琴的人突然停下来,在琴键上胡乱敲击了几下,接着就没有声音了。达格利什默默往下走,看也没有看那幢悄无声息的房子。

“如果你真认为有人想把你拖进这场谋杀,你怎么这么处之泰然呢?”

巴古雷医生到达诊所,准备参加医委会会议的时候,为医生保留的车位都被占了。埃瑟里奇的宾利就停在斯坦纳医生的劳斯莱斯旁边。另一侧是那辆破旧的沃克斯豪尔,它说明艾伯廷·马多克斯也决定参加这次会议。

“又对了。实际情况是,我觉得整件事情有点蹊跷,我需要时间来考虑考虑。呃,我考虑好了,有必要让你知道这件事情。你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相信,随你的便。这对于我来说都一样。”

二楼会议室的窗帘已经拉上,窗外是10月深蓝的天空。在中间的红木桌上摆了一盆玫瑰。巴古雷记得,博勒姆小姐总喜欢在医委会的会议上摆盆花。这种做法得到了沿用。这些玫瑰花枝干上无刺,是秋天家养的那种,比较僵硬,也没有香气。再过一两天它们才会开,花期很短,而且沉闷无趣。再过不到一个星期,它们就枯萎了。巴古雷心想,这尽管奢侈,令人兴奋,但与这次会议格格不入。不过空花盆无疑也很令人尴尬。

“第一次找你谈话的时候,这两点你都没有告诉我。”

“谁提供的玫瑰?”他问道。

“我不知道。好像没有必要。我不想在麦角酸诊室前面徘徊。这些病人的呻吟和低声耳语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玛丽安护士说还没准备好,我还以为是博勒姆小姐打的电话,现在这么说已经没有用了。她对护士责任方面的事管得有点多,或者说他们是这么看的。反正关于这通电话的事,我是什么也没说。我本可以说,但是没有。”

“我想是博斯托克太太吧,”英格拉姆医生说,“我到的时候,她在这里忙着收拾房间。”

“当时你为什么没有把电话的事也告诉她?”

“了不起。”埃瑟里奇医生说。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摸了摸其中一个花蕾,那枝干纹丝未动。巴古雷医生心想,不知他这个评论是针对玫瑰花的质量,还是针对博斯托克太太摆花的睿智?

“对的。”

“博勒姆小姐非常喜欢花,非常喜欢。”医务主任说。他环顾四周,仿佛是在等着同事们表达不同意见。

“所以你送完邮件后要去见玛丽安护士,问待洗衣物准备好没有?”

“好吧,”他说,“我们开始吧。”

他歪着头朝远处那扇门看了一眼说:“这就是这项谋杀令人厌恶的原因。恐怕它会是个阻碍。毕竟,那是我的凿子。这还不是把我拖下水的唯一动作。我在办公室等邮件的时候,有人打电话要我到下面去收待洗衣物。电话好像是个女人打的。当时我把外套穿上,正要出门,所以我说我回来之后再去取。”

作为荣誉秘书,巴古雷医生坐在埃瑟里奇医生左侧。斯坦纳医生坐在他右边的位子上。马多克斯医生坐在斯坦纳医生的右侧。没有其他咨询医生出席。麦克贝恩医生和梅森-贾尔斯医生都去美国参加会议了。其余的医护人员又是觉得好奇,又是不愿意让周末受到干扰,显然都决定耐心地等待星期一。埃瑟里奇医生原来想打电话给所有的人,让大家知道有这次会议。他正式向他们道了歉,他们也都严肃地接受了。

“我想去的时候。不管怎么说,这个月末吧。不过我也可能早点去,而且不打招呼。没有必要惊动什么人。”

艾伯廷·马多克斯在成为合格的心理咨询医生前是名成功的外科医生。正是由于她的同事们对此专业的一知半解,马多克斯医生的双料合格证才提高了她在他们眼中的地位。她是诊所在集团医疗顾问委员会的代表,反对聪明和活跃的内科或外科医生打黑枪,捍卫斯蒂恩诊所的声誉,也受到别人的尊敬和忌惮。在巴古雷看来,她在诊所里既不支持弗洛伊德派,也不支持电击派,而且对两派都非常严苛。她的病人很喜欢她,但这不能为她赢得同僚的好感。他们也受到自己病人的喜爱,并且已经习以为常。他们只注意到艾伯廷处理强势转化的能力很强。她体形丰满,头发花白,就像表面看起来一样平淡无奇,是个在家里享福的老太太。她有五个孩子,唯一的儿子既有学问也有钱,几个女儿也都嫁给了好人家。她的丈夫相貌平平。丈夫和儿女们都对她很有耐心,而且有点滑稽的关心,这一直使斯蒂恩诊所的同事感到惊讶,认为她有了不起的人格。现在,她和她的小哈巴狗赫克特坐在一起,那小狗不怀好意地蹲在她的大腿上,像郊区家庭妇女在马提尼酒会上一样,舒服地期待着什么。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达格利什问道。

斯坦纳医生生气地问道:“真的,马多克斯,你需要带赫克特来吗?我不想对它太无情,但是它身上气味很难闻。你应该把它弄死。”

他尽管试图克制自己,可仍未能掩饰声音中胜利的情绪。在他那冷漠的语气中,可以听出一丝喜悦。他有理由为自己感到骄傲。贝林格奖学金不是普通的奖学金。达格利什知道,这意味着这个学生可以在欧洲的任何城市居住两年,既有一笔丰厚的津贴,又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和工作。贝林格信托基金是由一个专利药品制造商建立的。他死的时候非常富有,而且非常成功,但是并不满足。他的钱来自粉状胃药,但是他的内心很痛苦。他的才能很一般,从他捐赠给当地绘画博物馆的绘画收藏品就能看出,他的品位和他的表现一样。但是贝林格奖学金能确保艺术家对他感恩戴德。贝林格认为,在贫困中是不可能有艺术繁荣的,冷阁楼和空肚皮不能激发艺术家格外努力。他在贫困中度过年轻时代,没有欣赏到艺术和生活。他上年纪之后,游历很广,并幸福地生活在国外。贝林格奖学金使有前途的年轻艺术家享受后者而不经受前者,是值得拥有的奖学金。如果内格尔得到这笔奖学金,他就不会再经历像斯特恩诊所的这些麻烦事情了。

“谢谢你,保罗,”马多克斯医生以非常到位的低沉、调解的声音跟着说,“你刚才说得非常婉转。赫克特觉得无聊的时候,就会下去。我觉得它还没有到这个状态。我不会因为它们身上有些令人不快的特征,或者说它们变得有些讨嫌,就结束它们的生活乐趣,这不是我的习惯。”

“你这么看?有意思,”内格尔似乎没有受到冒犯,“这就是我最好还是离开的原因。最晚到这个月底,我就要到巴黎去了。我申请到了贝林格奖学金。老人家替我美言了几句。上个星期,我接到一封回信,说这机会是我的了。”

埃瑟里奇医生很快说道:“你今天晚上能抽时间来,真是太好了,马多克斯。通知的时间太急了,真对不起。”

“你似乎是在模仿它们。”达格利什说。

即使他跟他的同事们一样强烈地意识到,马多克斯医生难得会参加一次委员会的会议,话语中却没有讽刺意味。这连她自己也毫不遮掩,因为她和地区委员会的合同中没有规定她要参加每月的例会。这种会很无聊,还会有一些哗众取宠的蠢话。每次多一个心理医生就会使赫克特感到不舒服。最后这句话已得到多次验证,毋庸置疑了。

“两年。当然是在业余时间。再过三年,我就能教他了,当然,如果他还能学的话。他老了,沉湎于自己的套路。”

“我是这个委员会的成员,亨利,”马多克斯医生彬彬有礼地回答,“我没有什么理由不参加吧?”

“我正是这么想的,”达格利什小声说,“我很喜欢那张画。你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长吗?”

她看了英格拉姆医生一眼,这意味着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权利。玛丽·英格拉姆的丈夫是郊区的片区医生,她每星期到斯蒂恩诊所来两次,在夜间门诊治疗室当麻醉师。她既不是心理治疗医生,也不是咨询医生,通常不参加医委会会议。埃瑟里奇医生正确地解读了她这一瞥,不由分说地道:“英格拉姆医生今晚能应邀参加这个会议,非常好。这次会议的主要议题自然和博勒姆小姐被害一案有关,英格拉姆医生星期五晚上也在诊所。”

“你投资投对了,暂且不要出手。”

“但她不是嫌犯,这是我的理解,”马多克斯医生回答说,“我祝贺她。有个医务人员能令人满意地拿出不在现场的证据,这着实令人欣慰。”

“我有一张他早期的作品。裸体画。”

她目光冷峻地看着英格拉姆医生,言下之意就是,她的不在场证据本身就比较可疑。三名最老的成员都拿不出不在场证据,更年轻的医护人员也就更不可能了。谁也没有问马多克斯医生是怎么会知道关于不在场证据的事。可想而知,她跟安布罗斯护士长通过气。

“是的。”内格尔并不感到意外,“你知道他的作品?”

斯坦纳医生怒气冲冲地说:“现在谈不在场证据很可笑,好像警方非常怀疑我们当中的某个人一样!在我看来,所发生的事情一目了然。凶手躲在地下室里等她,这我们都知道。他可能在那里等了几个小时,兴许头一天就在那里了。他可能是和病人一起混进来的,或者假装是病人家属,或者假冒医院车辆的助理人员,这样,老卡利就没有发现他。他甚至可能是夜间破门而入的。毕竟这都是已经知道的情况。一旦进了地下室,就有很多时间来找档案室的钥匙,而且有充足的时间来选择凶器。那座雕塑和那柄凿子都没有藏起来。”

“是谁教的你?”他问道,“萨格?”

“那么你认为这个未知凶手是怎么离开这幢大楼的?”巴古雷医生问道,“我们对这个地方的搜查很彻底,那时候警察还没有来。他们又查了一遍。地下室和二楼的房间都是从里面上了插销的,还记得吧。”

达格利什在工作室内到处走动,床上的内格尔用眼睛看着他。这间房子并不杂乱无章,它显得很整洁。这使他想起了伊妮德·博勒姆的公寓,当然,除此以外,它们在其他方面没有共同之处。平台上是张简易木床、椅子和小桌子,显然是用作卧室的。工作室的其他地方都是画家的半成品,没有不守规矩的胡乱涂画,但也没有与艺术家生活有关联的。南边的墙上有十几张大油画,达格利什很惊讶地发现它们蕴含着冲击力。这里不是业余画家放纵自己才华的小天地。珍妮小姐显然是内格尔唯一的模特。她具有胸部丰满的少女身材,摆出各种造型看着他,这儿故意短一点,那儿有趣地长一点,好像画家的才华都融化在他的技巧之中。最近的一张画仍然在画架上,画上的这个姑娘两腿分开,坐在一张小圆凳上,两只孩子般的手自然地放在大腿两侧,两只乳房向前凸出。在这样的技巧中有几点非常突出,那就是绿色和淡紫色的大胆运用,以及细腻的色调关系,这勾起了达格利什的回忆。

“抓住滑轮的绳子,从升降梯井往上爬,然后从通向防火通道的窗户爬出来,”斯坦纳医生回答说,他打出了自己的王牌,还带有某种派头,“我检查过升降梯,这是完全可能的。只要个子不高,或者是女人,都可以从升降梯箱的顶部钻出来,然后进入升降梯井。那些绳子很粗,足以支撑相当大的重量。如果身手灵活,是不难爬出来的。当然,凶手还要比较苗条。”他看着自己圆滚滚的腰身,得意扬扬地说。

这个姑娘笑了笑,一只手臂夹着衣服,另一只手上端着茶盘,消失在工作室另一端的一扇门里。从这个自信、性感的人身上,达格利什很难看到在斯蒂恩诊所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泪流满面、完全不同的小孩子。他看着她走过去。除了内格尔的睡袍,她几乎是光着的;她的胸部从薄薄的羊毛内衣中凸起。在达格利什看来,他们曾经做过爱。她从视线中消失之后,他转向内格尔,从他的眼睛中看出了短暂、愉快的期待目光。不过他们都没有说话。

“这个推理令人满意啊,”巴古雷医生说,“遗憾的是,所有对着防火通道的门窗都是从内部闩上的。”

内格尔说:“警察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什么都不喝,包括茶。最好把衣服穿上,孩子。我们不想让警司感到惊讶。”

“对于一个铤而走险、经验丰富的人来说,现有的建筑没有他进出不了的,”斯坦纳医生说,好像他就有丰富的经验,“他可能会从二楼窗户出去,沿着窗台走到一个通向防火通道的立足点。我的意思是,凶手未必是昨天晚上在岗的工作人员。”

“喝点茶吗?”她问道。

“比方说,有可能就是我。”马多克斯医生说。

看见达格利什,这个姑娘并不觉得害羞,不过她把腿从床上放下去,冲他笑了笑。这笑容显然是高兴的,几乎可以说是在欢迎他,当然,也是没有礼貌的。

斯坦纳医生没有被吓住:“这当然是胡说八道,马多克斯。我不是在指控别人。我只想指出,这个嫌疑人的圈子比警方设想的要小。他们应当去调查博勒姆小姐的私人生活。显然她是有仇人的。”

这套公寓令人称奇。达格利什几乎不知道自己要期待什么,但肯定不是这间极为宽大、通风良好、令人难忘的工作室。它占据了这套房子的整边,北面的大窗户没有拉上窗帘,可以看见被扭曲的烟囱盖和不规则的倾斜屋面。屋子里不止内格尔一个人。他双膝分开坐在一张狭窄的床上。那床搁在屋子右侧一座凸起的平台上。在他的对面蜷缩着穿睡衣的珍妮·普里迪。他们正在用两只蓝色大杯子喝饮料。他们身边的小桌子上有一个托盘,上面有茶壶和牛奶。屋子中间的画架上放着内格尔最近还在画的一幅画。

马多克斯医生不为所动。

那是一栋明亮、通风的公寓,非常安静。到了四楼也没有发现生活的痕迹,只听见有人在弹钢琴,而且弹得很好。也许是个职业音乐人在练习。高音像瀑布一样落在达格利什头上。在接近五楼的时候,他耳中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在五楼有一扇带铜制大叩门器的普通木门,上面的牌子上写着“内格尔”。他才叩了一下,就听见内格尔高声回应“来了”。

“我很幸运,”她大声说道,“昨天晚上我在巴赫音乐会,在皇家节日大厅,和我丈夫在一起,之前我们还一起用了餐。即便阿拉斯代尔为我所做的证言遭到怀疑,和我在一起的还有我的小叔子。他是那个地方的主教,一个高级教堂的主教。”她很得意地补充了一句,好像香火和十字褡裢就可以为圣公会的道德和诚实打上标记似的。

内格尔住在埃克莱斯顿广场附近的平里科,住在一幢高大的白色维多利亚式大楼的五楼。达格利什大约三年前来过这条大街。这幢房子已经年久失修。可是现在潮流变了。在伦敦无端风行的时髦和流行的浪潮有时候会忽视一个地区,而横扫另一个地区,在洗刷了一条宽阔的大街之后,又恢复了它的秩序和繁华。从房产代理商牌子的数量上就可以看出,房地产投机者像往常一样嗅出了潮流在回归,并且收获了预期的利益。拐角的那幢房子看来是新近油漆的。沉重的前门敞开着,门里面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承租人的姓名,不过没有门铃。达格利什推断,这些单元房都是自成一家,管理房子的人肯定住在附近,而且整幢大楼在夜间上锁之后,如果有人按门铃,他就会来开门。他没有看见升降梯,所以径直走上五楼去找内格尔的住房。

埃瑟里奇医生微微笑道:“哪怕找个助理福音牧师,能证明我昨晚6点15分到7点在什么地方,我就谢天谢地了。不过这样的推理是不是浪费时间啊?警方还在办这起案件,所以我们必须让他们去破案。我们主要关心此案对诊所工作意味着什么,而且特别是主席及集团秘书的建议:由博斯托克太太暂时担任代理行政主管。我们最好按部就班。上次会议的纪要由我来签署,这下你们高兴了吧?”

在获得遗嘱的细节之前,达格利什没有必要再去见玛丽安护士。他为没能立即执行自己的计划而焦虑。在没有马丁陪伴的情况下,他独自驱车去了内格尔家。他没有明确的计划,不过也不担心。他会很好地利用这段时间。他可以在嫌犯家中边谈,边听,边看,边研究。他的一些最有用的工作都是在这种没有计划、几乎随意的过程中完成的。他能从不经意流露的信息中了解一个人(即受害者)的人格信息。对于任何谋杀案而言,这都非常重要。

这个问题引起了通常那种不太热情的嘟哝,其实也是默认。医务主任把会议纪要拉到自己面前签字。马多克斯医生突然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指的是警司。”

也许这样的耽搁本在意料之中。指望伦敦的律师于星期六下午来自己办公室几乎是不可能的。巴布考克与霍尼维尔律师事务所的巴布考克先生,星期五下午和妻子飞往日内瓦去参加朋友的葬礼了,要下周二才能回伦敦。从电话上得知这个消息,他觉得十分扫兴。霍尼维尔此刻不在事务所,不过如果巴布考克手下的主管能帮得上忙,他将于星期一上午去他的办公室。说这些话的人是值班员。达格利什不知道这位主管能帮上多少忙。他还是特别想见巴布考克先生。这位律师有可能提供博勒姆小姐的财务状况及家庭状况的信息,不过他在提供这些信息的时候,至少会表现出某种程度的不乐意,达格利什需要施展一些智谋。先去见巴布考克先生的雇员是极不明智的行为,对达格利什的成功不利。

至目前为止还没说话的英格拉姆医生突然回答说:“我觉得他四十岁上下,又高又黑。我喜欢他的嗓音,他那双手很漂亮。”接着她的脸唰的一下红了。她想起在心理医生面前,最无辜的话都可能令人尴尬地透露出一些秘密。说出这句“手很漂亮”的评论也许会是个错误。斯坦纳医生没有去理会达格利什的体貌特征,对警司进行了心理评估,他的同僚都是专家,非常客气地关注他的推理。达格利什如果在场,会感到惊讶,也会对斯坦纳医生诊断的准确性和感知力很感兴趣。

调查了巴兰坦公寓之后,调查出现了空当期。这是不可避免的耽搁,可是达格利什发现它难以接受。他的办事效率历来比较高。他的名气不仅靠办案的成功率,也依靠办案的速度。他从未仔细想过处理这种工作的复杂。知道一点就够了:这样的耽搁对他的刺激比对其他大多数人都大。

医务主任说:“我也认为他有点强迫症,也很聪明。但这也意味着他会犯聪明人的错误,而这种错误也是最危险的。希望他没犯,这对我们都好。谋杀案和不可躲避的公众关注,必定会对病人和诊所的工作产生影响。正好,我们现在可以谈谈博斯托克小姐的事。”

他们合上相册,继续搜索。最后只有一样东西令他们感兴趣,而且的确非常耐人寻味。那是博勒姆小姐死的前一天写给她律师的信件复印件。她要约见她的律师,事关“我遗嘱的修改,我们昨天晚上曾经在电话上简短地交谈过”。

“我一直比较喜欢博勒姆,而不是博斯托克,”马多克斯医生说,“若是我们失去了一位不称职的行政主管——无论这有多么遗憾或者多么意外——结果又来一个不称职的,会很让人难以接受。”

最后一张照片上,博勒姆小姐滚圆的肩膀钻出海浪,有五六个女童围绕着她。她披下的头发像海草般湿漉漉的,垂在她笑盈盈的面颊两旁。两个侦探看着这张照片,一阵沉默。然后达格利什说:“我们还没有见到什么人为她流泪,是吧?只有她堂妹,与其说感到悲痛,不如说是感到震惊。不知道‘燕子’和‘翠鸟’们会不会为她流泪?”

“我同意,”巴古雷医生说,“这两个人中,我一直比较喜欢博勒姆。不过显然这只是一个临时的安排。这项工作迟早要登广告招聘。在这段时间里,总要有个人来接手。博斯托克太太对这项工作至少还有点了解。”

“队长帮助洗刷!简拍摄。”

埃瑟里奇医生说:“劳德说得很清楚,在警方完成调查任务之前,尽管他们能找到愿意来的外来者,医委会也不会聘用。我们不想再有额外的风波。我们要应付的麻烦太多。我要谈谈报纸的问题。劳德提议,我也同意,所有的调查都交由集团总部处理,这里的人都不要发表意见。这似乎是最好的计划。这很重要,也很符合病人的利益,我们不能让新闻记者到诊所里来乱跑乱转,否则治疗工作将会受到很大的影响。在这一点上,我能不能得到委员会的正式许可?”

“‘翠鸟’队在洗碗。苏珊抓拍。”

他得到了。谁也没有表现出与媒体周旋的热情。大家都小声表示同意,斯坦纳医生也没说什么。他还在想博勒姆小姐的继任者问题,没好气地说:“我不理解,为什么马多克斯医生和巴古雷医生对博斯托克太太这么不友好。我以前就注意到了。将博勒姆小姐和她相比是很荒唐的。这两人谁更好,谁更适合当行政主管,简直毋庸置疑。博斯托克太太非常聪明,心理稳健,工作效率高,而且真正喜欢我们这里的工作。在这方面,谁也说不出博勒姆小姐的好话。她对病人的态度有时候非常不好。”

“从幼年童子军‘飞来’的瓦莱利。”

“我不知道她和病人有过什么接触,”巴古雷医生说,“总之,我的病人中还没有人抱怨过她。”

“‘燕子’队在分菜。雪利在注意那个有雀斑的小家伙。”

“有时候她也约见病人,而且是自己花交通费。我相信你的病人没有说过她的态度问题。可是我的病人处在一个不一样的阶层。他们对这样的事非常敏感。比方说,伯奇先生就跟我说起这种事。”

达格利什心想,也许那就是她一年一度的休假。他尊重那些自动放弃假日与别人的孩子在一起的人,这就像是个奇迹。他并不喜欢孩子,与大多数男孩子在一起,不消片刻,他就发现自己无法忍受。他从马丁手里接过相册。这些照片很小,摄影技巧一般,是小型厢式相机拍的。它们都很仔细地贴在相册上,每张照片上都有清晰的白色印记。照片上,女童子军徒步行进,在汽化煤油炉上做饭,支帐篷,用毯子围着篝火,进行装具检查。许多照片上都有她们的队长(一个体态丰满、像母亲的女人)在微笑。很难把这个丰满、愉快而又外向的女人和档案室地板上的那具可怜的尸体联系在一起——也很难把她和斯蒂恩诊所工作人员所描述的那个有强迫症的、大权在握的行政主管联系在一起。这些可怜的照片下面有一些愉快的记忆:

马多克斯医生不怀好意地笑着说:“哦,伯奇!他现在还来吗?他的新作品好像12月会出版。斯坦纳,我有点感兴趣,你的治疗会不会使他的诗作有所改进?如果有,也许能说明公众的钱使用得当了。”

“是她的相册,先生。大部分是女童子军营地的照片。看来她每年都和姑娘们出去。”

斯坦纳医生突然痛苦地解释起来。他治疗的是几个作家和艺术家,有些人是罗莎那里的常客,正寻求小规模的自由治疗方式。虽然他对艺术敏感,但他的敏锐洞察力并没有完全用在病人所关注的地方。他听不得别人对他病人的批评,永远希望病人们伟大的天赋最终能得到承认,而且会很快地站在病人们的立场上为他们辩解,表达愤怒。巴古雷医生认为,这是斯坦纳医生比较可爱的素质之一。在许多方面,斯坦纳医生的天真令人感动,现在他正不顾一切地为他病人的特征和诗作风格进行辩护,最后他说:“伯奇先生是一个很有天分,而且非常敏感的人,对于自己不能维系理想的性关系,特别是跟自己的几任妻子的关系,他感到非常痛苦。”

两分钟之后,他回到马丁身边。这个报告很简短。达格利什说:“没有令人惊讶的消息。她是个健康的女人。先被打晕,然后心脏被捅,我们也看出来了,而且没有值得怀疑的理由。你那里发现了什么?”

这句不幸而失礼的话有可能激怒马多克斯医生,使她更不友善。巴古雷医生心想,今晚她肯定是赞成对代理行政主管一职的安排的了。

达格利什说:“我来接。是基廷医生的。我告诉他尸检报告一完成就给我来电话。”

埃瑟里奇医生温和地说:“我们能不能暂时忘记我们的职业差异,集中讨论眼前这件事?斯坦纳医生,在接受博斯托克太太为代理行政主管这件事上,你有没有反对意见?”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就像要在这所安静的公寓里给死者打电话,那声音竟是那么不祥、刺耳。

斯坦纳医生带着怨气说:“这是个纯学术问题。如果集团秘书希望她得到任命,那她就将得到任命。这种假装和我们商量的闹剧很荒唐。我们没有权力,既不能同意也不能不同意。关于调动博勒姆的事,上个月我找劳德的时候,他已经跟我讲清楚了。”

“这看来并不重要,”他对马丁说,“不过我希望你到巴勒姆去一趟,和这些人聊一聊。我们最好知道这位丈夫是什么人。但是,我认为他不会是埃瑟里奇医生的神秘抢劫者。杀害了博勒姆小姐的那个男人——或是女人——在我们到达的时候,应该还在大楼里,而且我们和他或她谈过话。”

“我不知道你上个月找过他。”埃瑟里奇医生说。

达格利什心想,活着的人竟然能写出这样一封信,充斥着过时的献媚和自我尊重的结合,还有毫不知耻但又奇妙、辛辣的情感,这真太非同寻常了。它所说的事很平常,但他觉得有点超越现实。这封信可能是五十年前写的,他很容易看出这张纸因为年代久远而产生的卷曲,并嗅出了它散发的气味。当然,它与斯蒂恩诊所那个漂亮的、效率很低的孩子没有什么关系。

“委员会9月会议之后我就找过他。那只不过是个倾向性的建议。”

艾米尼·普里迪(夫人)

“当然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巴古雷说,“你要是聪明些,就会什么都不说。”

充满敬意的

“或者把问题拿到委员会上来。”埃瑟里奇说。

再次感谢您的热心和帮助。如果您真的能让珍妮得到这份工作,我相信她是不会让您失望的。她已经吸取了教训,而那教训对我们来说也同样沉痛。不过上帝的意愿会实现的。

“有什么结果呢?”斯坦纳医生提高了嗓门儿,“上一回我给博勒姆提了几条意见,有什么结果?没有!你们都承认她是个不称职的人选,不适合当行政主管。你们都同意,呃,你们大多数人都同意,认为博斯托克比较合适,或即使是一个外来者也比她更好。可是到了行动的时候,你们谁也不准备在给医管会的信上签字。你们都知道为什么!你们都很怕那个女人。是的,很怕!”

寥寥数语无法对您为珍妮所做的一切表示感谢。虽然事情不像我们希望和祈祷的那样,但是在适当的时候,我们会知道上帝的意愿的。我依然觉得让他们结婚是对的。正如您所知,我想这不仅是不要说的问题。他写信说他永远地离开了。她的父亲和我都没有想到,他们的事情会变得如此糟糕。她不常和我们说话,可是我们必须耐心地等待,也许有一天,她会再次回到我们身边。她看似非常文静,不愿意谈及此事,所以我们不知她是否会为此感到悲哀。我不想对他有什么怨言。她爸和我都认为,如果您能给珍妮在医疗服务部门找一份工作,那就再好不过了。发生了这些事之后,您还能给她提供一份工作,而且对此很热心,真是太善良了。您知道我们是怎么看待这次离婚的,所以她必须有一份工作,才能获得幸福。她爸和我每天晚上都在祈祷她会找到工作。

在一片气急败坏的否定声中,马多克斯医生说:“她身上有些东西令人害怕。有可能是她那强大的、主动的诚实。保罗,你也像大家一样,会受到影响。”

亲爱的博勒姆小姐:

“有可能会。可是我想做一些事情来改变她。我跟劳德说过。”

这位死者很少保留个人信件,也许有保存价值的不多。可有意思的是,在P字母栏目下有一封。在廉价的横格纸上有巴勒姆的地址,字迹非常工整。上面写的是:

“我也跟他说过,”埃瑟里奇平静地说,“而且可能更有效。我说得很清楚,这个委员会意识到,我们无法控制行政官员,不过我说过,我觉得从气质上来说,博勒姆小姐不适合她的工作,我是以心理咨询医生和医管会主任的身份说这番话的。我提出把她调走对她有好处。我们不可能对她的工作效率提出批评,我也没有提。当然,劳德不置可否,不过他很清楚我有权提出这一点。我认为他认可了。”

有很多东西要看。她的投资详细信息被归类到了适当的目录标题之下。在她母亲去世那天,托管证券被赎回,资本在普通股重新投资,投资组合专业地得到平衡,博勒姆小姐无疑接受了很好的咨询,在过去五年中,她资产的增加比较可观。达格利什注意到股票经纪人和律师的姓名。在结束调查之前,他肯定要见见这两个人。

马多克斯医生说;“就算他天生很小心,就算他对心理医生心有怀疑,而且通常管理决策速度很慢,我认为我们也应当能在未来两年中把博勒姆小姐调走。当然,有人把这件事情的速度加快了。”

写字台没有锁。桌面很轻松地被打开了。里面是一台手提式打字机和一只金属盒。盒子里装着各类文件,每份文件上面都有明确的标志。写字台的抽屉里和内格中都是书写纸、信封以及来往的书信。正如他们所期望的,每样东西都井井有条。他们一起检查了文件。博勒姆小姐到期就支付账单,而且把家庭费用都流水账似的做了记录。

突然,英格拉姆医生开了口。她那粉红色的、傻乎乎的脸不自然地红起来。她笔直僵硬地坐在那里,颤抖的双手紧紧抓住自己前面的桌子。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长官。它的材料质地很好,难怪她舍不得丢掉。要我说的话,她总体上是个明事理的女人,而且知道怎样才能活得舒服。”他把第二把椅子拉到写字台前。达格利什早已在写字台前坐定,沉重的大腿放在椅子上,显得异常舒适、自在。

“我认为你不能这么说。这……这么说是不对的。博勒姆小姐已经死了,是被人残忍杀害的。你们坐在这里,你们所有的人,大谈特谈,好像你们根本就无所谓似的!我知道她不大好相处,可是她死了,我觉得现在不是说她坏话的时候。”

“你无论怎么靠在上面,它都肯定不会塌。”达格利什说。

马多克斯医生看着英格拉姆医生,显得既有兴趣,又好奇,好像面前这个非常愚钝的儿童莫明其妙地说了一句很聪明的话。

“是好东西,对吧,长官?我们有张桌子,跟这张很像,是丈母娘留给我们的。跟您说吧,现在他们不造这样的东西了。当然,您哪儿都买不到了。我想,对于现代的房子而言,它太大了。不过它质量真的很好。”

马多克斯医生说:“你好像很迷信,认为绝对不应该说死人的坏话。我一直很好奇这种陈词滥调的根源是什么,以后我们可以谈谈这个话题。我很想听听你的见解。”

起居室是这套公寓中最大的房间,博勒姆小姐的写字台就放在这里。马丁颇为欣赏地用指头摸了一下。

英格拉姆医生满脸通红,非常难堪,几乎都要哭了,好像她提出的话题是她很愿意放弃的一个特权。埃瑟里奇医生说:“对她不礼貌?想到这里有人在假装好人,我应当感到遗憾。当然,有些事情是不需要说的。这个委员会的成员听到博勒姆小姐横遭惨死的事,没有不觉得恐怖的,但也不希望她再来与我们共事。无论她在管理方面究竟有什么缺点,结论都不会变。”

达格利什和马丁共事多年,过多的交谈已没有必要,他们只是静静地在房间四处搜寻。到处都是沉重的老式家具,到处都很整洁。很难相信这些房间近期有人住过,厨房里有人做过饭。非常安静。在这么高的地方,由于坚固的维多利亚式墙壁的阻隔,肯辛顿大街交通的喧闹显得非常轻微,好像离得很远。只有客厅那只落地式大钟的钟摆在嘀嗒嘀嗒地打破这片寂静。寒冷的空气中,除了到处都有的花香,没有别的气味。大厅的桌上摆着一盆菊花,起居室里还有一盆。卧室的壁炉架上有一小盆海葵。厨房的小柜子上有个好花瓶,里面是秋天的植被,也许是最近从乡村采集到的。达格利什不喜欢秋天的花朵。菊花是总也不死,枝干枯萎了也不低下高贵的头。没有香气的大丽花只适合成排地种在城市的花园里。他的妻子是10月去世的,他早就发现只要心死了,剩下的就是小小的孤独。秋天不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对他来说,博勒姆小姐公寓的花仅仅是增添了忧郁的氛围,就像葬礼上的花圈。

这种假慈悲明眼人一看便知。埃瑟里奇医生好像对他们的惊讶和不愉快早就有所认识,随后向上看了一眼,挑战似的说:“呃,不是吗?不是吗?”

所有家具都很老旧、笨重。红木大衣橱那扇雕花门打开时没有一点儿声音,橱里衣服一件贴着一件挂成了一排。衣服的价格昂贵,但并不新潮。博勒姆小姐的衣服是从主要为乡村别墅住户服务的商店买来的。有做工精良、色彩模糊的裙子,有裁剪得体、可以穿十多个冬天的厚外套,还有任何人都认可的羊毛连衣裙。衣橱的门关上之后,他们连一件衣服的样式也无法准确回忆起来。在衣服背后见不到光的地方,有几只纤维球,显然是和灯泡挂在一起的。博勒姆小姐永远也看不到它们在圣诞节时绽放的光华了。

“当然是这样。”斯坦纳医生说。他的言语流畅,但他那对锐利的小眼睛向边上一扫,正好看见巴古雷医生。斯坦纳眼中有几分尴尬,但是巴古雷也意识到其中还有刻意挑衅似的微笑。医务主任的表现并不聪明。刚才他放任艾伯廷·马多克斯的发言失控了,对委员会的控制也不像以前那么让人放心。巴古雷心想,令人遗憾伤感的问题是,埃瑟里奇是出于真心。他说的每句话都不是戏言。他和大家一样,都认为令人真正恐惧的正是这种暴力。他是个具有同情心的人,看到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被人残害致死,会感到震惊和悲痛。可是他的话像是言不由衷。他用形式做掩护,故意想降低这场会议的感情色彩,把它变成一次普通的会议,却只是成功地延续了这种虚情假意。

伊妮德·博勒姆也许每一天都在想,说不定自己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死亡。达格利什检查过的房间从来没有像她的房间收拾得这么干净,这么整洁,就连梳妆台上的几件化妆品、刷子和梳子都摆放得井然有序。那张厚重的双人床是整理过的,被单和床单显然是星期五换的。换下来的床单和枕套都放在椅子上的待洗衣物收纳箱里。床头柜上只有一只小旅行闹钟、一玻璃瓶水和一本《圣经》。《圣经》旁边有一本小册子,安排了每天必读章节的详细说明及其寓意。梳妆台的抽屉里只有一瓶阿司匹林和一块折叠好的手绢。只有旅馆的房间才具有这样的特点。

英格拉姆医生的一席话似乎使会议失去了中心。埃瑟里奇医生几度想控制会议,可是会议所谈的内容索然无味,令人疲乏,从一个主题到另一个主题,可最后总是不可避免地回到谋杀案上来。这让人产生一种感觉,那就是,医委会应当拿出个共同的观点。这次会议推理、争论、摸索了一遍遍,最后还是接受了斯坦纳医生的建议。凶手显然是当天早些时候进入诊所的,当时还没有实行人员出入登记。他偷偷进入地下室,不慌不忙地选择了凶器,从墙上的电话机旁的卡片上找到了博勒姆的分机号码,把她骗到地下室。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楼上,从某个窗口脱身后,再设法把窗户从里面关好,然后沿窗台悄悄进入防火通道。这一过程需要相当的运气,还需要异乎寻常的敏捷身手,这毫不夸张。在斯坦纳医生的引领下,这个推理被理顺了。博勒姆小姐给集团秘书的电话被认为是无关紧要的。她显然是希望反映一些鸡毛蒜皮的不当行为。不管这些情况是真是假,都和她随后的死亡没有关系。至于凶手会抓住升降梯井滑轮的看法,大家认为有点牵强附会。马多克斯医生指出,一个人在窗台上很难既保持平衡,又能关上那么重的窗户,然后还荡了大约五英尺,够到防火通道。恐怕他连发现升降梯井也很难做到。

到死人家里翻箱倒柜是达格利什工作的一部分,不过他总觉得这种做法令人不齿。这简直是在利用死人。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他检查过许多小型自杀案件,有他很感兴趣的,也有让他心生同情的。匆忙塞进抽屉的带污渍的内衣、本该谨慎销毁的个人信件、没有吃完的食物、没有支付的账单、老照片、老图片、旧书籍(尽管在这个奇妙、粗俗的世界上,死者不会选它们来代表自己的品位)、家庭秘密、油腻罐子中的过期化妆品、没有规则或者不快乐的生活。对死后罪孽得不到赦免的恐惧心理早已过时,想过这个问题的大多数人,都希望有时间来清除他们的罪孽。他记得小时候有一个老阿姨劝他把背心换掉:“达格利什,你会被人看不起的。别人会怎么想呢?”这个问题已经不像是十岁孩子想象的那么荒唐了。岁月告诉他,这表明担心丢面子是人类关心的主要问题之一。

在编造这个神奇凶手的过程中,巴古雷医生对自己的角色感到厌倦了,就半闭起眼睛,从低垂的眼睑下看着那一盆玫瑰。在温暖的房间里,几乎可以看见玫瑰花瓣轻轻地舒展。有红色、绿色,还有粉色,成了无序的色彩组合。随着目光的移动,这些色彩映在光亮的桌面上。突然,他完全睁开双眼,看见埃瑟里奇医生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巴古雷医生心想,他那敏锐、分析的目光中包含着某种关心,还有某种怜悯。

到了门口之后,他让守门人先回去,然后和马丁一起进了那套公寓。

医务主任说:“我们有些成员已经说了很多。我想我也说了不少。如果没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提,我宣布这次会议结束。”

这大约是博勒姆小姐工资的一半,达格利什心想。对于没有其他财路的人来说,这个房价太高了。他还要去见死者的律师,不过,玛丽安护士对她堂姐的收入好像估计得差不多。

巴古雷医生心想,他和医务主任发现自己在这里很孤立,这绝非偶然。他最后一个离开房间,检查了几扇窗户,看它们是否锁住了。这时埃瑟里奇医生说:“我说,詹姆斯,你是不是决定了要接替我医务主任的位置?”

守门人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显然越出了她容许回答的界限。但她似乎意识到了警方的权威,于是很不情愿地回答道:“我们五楼和六楼的双卧室住房月租是490英镑起,不包括水电费。”

“可以肯定地说,如果这项工作登了广告,那我是否接替这个职位,取决于是否会有人提出申请,不是吗?”巴古雷又问:“梅森—贾尔斯或者麦克贝恩怎么样?”

“博勒姆小姐支付的房租是多少钱?”

“梅森—贾尔斯不感兴趣。当然这是全员会议,他不愿意放弃自己与医院有关系的教学。麦克贝恩与新的地区关心未成年人组织有密切联系。”

“听别人说的。我刚才说了,事情发生时我还没有来。自然,我从来没有跟博勒姆小姐或者其他房客提过这件事。人们不愿意谈这种事情。她们这一家好像真的非常不幸。”

医务主任有时候很不敏感,总要先试试别人,而且不想对这样的事轻描淡写。巴古雷心想,他这是在摸我的底。

“你是说她自杀了?”

“斯坦纳医生呢?”他问道,“我想他会提出申请的。”

“博勒姆太太死在一家乡村护理院。我相信那有些不愉快。”

医务主任笑了笑:“哦,我想地区委员会是不会任命斯坦纳医生的。这是一家多科室诊所。我们须有位能够把这地方整合在一起的人。这里很可能会有很大的变化。你知道我的观点。如果能把心理咨询和一般医疗更密切地结合起来,这套房子就可能因多数人的利益而没有存在的必要。我们应当有病床。斯蒂恩诊所可以作为普通医院的门诊部,找到自己的地位。我不是说这很有可能。但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守门人有所顾忌地管住了自己的嘴。

原来这就是委员会考虑的方式?埃瑟里奇医生在仔细地听取意见。在计划者看来,一家小门诊,只要没有登记制度,没有训练功能,与普通医院没有联系,就完全可能落伍。巴古雷医生说:“我不在乎在什么地方诊治,只要给我一个平静、安宁的环境和一定程度的宽容,不要有太多的行政干预,也不要有太多的浆洗衣物就行了。普通医院只要给我们提供所需要的人员和空间,我们就能办好心理咨询机构。我太累了,无法继续作战了。”

“她母亲是在这里死的吗?”

他看了看医务主任。

“我只在早晨跟她打过招呼,没别的。她不是个喜欢热闹的房客。不过我们这里的住户都这样。我想她在这里住了十五年。原先是她母亲住这里,后来她搬进来一起住。博勒姆太太死后,房子就由她女儿续租。那个时候我还没来。”

“其实,我大体上已经决定不申请了。昨天晚上我给您的房间打过电话,是从医疗人员办公室打的,想问您,下班以后我们是不是能就此谈一谈。”

“你认不认识博勒姆小姐?”达格利什问,“我想她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了。”

“真的?什么时间?”

他们乘坐慢速的老式镶板升降梯来到六楼。这里的氛围令人感到沉闷不快。

“在晚上6点20分或者6点25分。可是没有人接。当然,后来我们又有了其他要考虑的事情。”

“这件事情见报几乎不可能对这里的公寓产生什么影响,”他指出,“不会让人觉得好像这里发生了谋杀案。”他听见守门人小声说她确实不希望如此。

医务主任说:“我肯定在图书馆。如果这意味着你还有时间重新考虑你的决定,我真的为我当时在图书馆而感到高兴。我希望你会重新考虑,巴古雷。”

达格利什想说,杀害博勒姆小姐的凶手显然不知道她是这家公司的房客,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他把灯关了。他们一起下楼。医务主任在楼梯下面停了停,转身对巴古雷医生说:“你在晚上6点20分左右给我打电话了?这很有趣,真的很有趣。”

“但愿不要有令人不快的报道,”她嘟囔着,陪同达格利什和马丁走向升降梯,“这些住户都很好,公司对房客很关心。我们以前从来没出过这样的麻烦事。”

“呃,我想大概是吧。”

博勒姆小姐住在肯辛顿大街一幢坚固的红砖楼六楼。获取门钥匙的交涉很顺利。公寓守门人听到博勒姆小姐的死讯后,当即便拿出了钥匙,脸上露出惋惜的表情。她似乎觉得有必要提一下这起谋杀,但是要尽量给人一种印象,以显示这所公司的房客通常都以比较正规的方式愉快地离开。

巴古雷医生又气恼又惊讶地发现,觉得负疚与尴尬的好像不是医务主任,而是他自己。他强烈地想要走出这个诊所,想要逃离这审视的蓝色目光,因为这道目光使他处于不利的境地。不过还有一些事情要说清楚。在门口,他强迫自己停下来面对埃瑟里奇医生。尽管他想表现得漫不经心,但他的声音很不自然,甚至有些不友好:“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应当为玛丽安护士做点儿什么。”

达格利什早早就开始工作了。放在他办公桌上的,是从当地罪案调查局调用的关于斯蒂恩诊所盗窃案的卷宗,还有诊所里前一天与病人谈话记录的打印件。那起盗窃案使警方感到茫然不解。毫无疑问,有人进入诊所行窃,只拿走了15英镑。这两起案件是否有什么联系,现在尚且不得而知。警方感到奇怪的是,窃贼进来之后,只打开一个装着现金的抽屉,没有动保险柜,也没有拿医务主任办公室的银墨水架;另一方面,卡利肯定看见一个人离开诊所,而且他和内格尔都可以证明窃贼进入诊所时,他们不在犯罪现场。当地罪案调查局怀疑是内格尔趁大楼无人时拿走了那笔钱,但是还没有确认,而且没有真凭实据。此外,如果这个保安行为不轨,他有大量的机会可以在斯蒂恩诊所作案,现在还没有对他不利的证据。整起案件扑朔迷离。他们依然在进行排查,可是希望不大。达格利什要求,只要有一点进展,都必须立刻向他报告,随后就和马丁警官一起去检查博勒姆小姐的公寓了。

“以什么方式?”医务主任轻声问道。对方还没有回答,他就接着说:“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知道,他们随时都可以要求见我。可是我不希望他们说悄悄话。这是凶杀案的调查,巴古雷,不归我管。根本不归我管。我想你很聪明,也会采取这个态度的。晚安。”

如果斯蒂恩诊所要出命案,星期五是最方便的日子。诊所星期六不开门,所以警方可以在大楼里办案,不会因为有病人和工作人员而受到干扰。工作人员大概也会为能有两天时间休息而高兴,他们可以从震惊中恢复,在闲暇中想一想官方会做出什么反应,也可以去找朋友们寻求缓解与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