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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偷手

乘客们开始大喊:“不准把里奇带下去!”但是,空乘不为所动,哪怕亨德森说愿意为冒犯了她而道歉。飞机飞走了,我们不在上面。

“他是我的传记作家兼律师。”亨德森说。

“兄弟,看到了?”亨德森对我说,“我什么都不干也会引起纠纷。一向如此。”

我起身和他一起下了飞机,工作人员问我是谁。

航空公司觉得把他赶下来不太好,于是想帮我们改签。但是,去尤马县最近的航班也要晚上起飞。“我一定要上场,”亨德森说,“那可是里奇·亨德森之夜。”

“请跟我们走一趟。”一名工作人员对亨德森说。

最后,航空公司安排了一班去加州帝王县的飞机,距离尤马县一个小时车程。航空公司说会从帝王县派车送我们去体育场。抵达帝王县机场后,一名中年男子站在取行李区,说道:“里奇,什么风把你吹到帝王县来了?”

“看他那惨样,”另一个人说道,“我听说他都做不了卧推了,只能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

“今晚尤马县有场比赛。”

“那不是里奇·亨德森吗?”一名乘客问道。

“尤马?”

“到底怎么回事?”他问道。

“一家新兴独立联盟的比赛。”

他拿手机拨通了电话,在引擎轰鸣声中开始了交谈。空乘看上去特别紧张,直接叫他把手机关了。他说关机可以,但她要好声好气地跟他说。没过一会儿,保安就上飞机把他请出去了。

“你想借此重返赛场?”

“沃马科,是吧?”他说道,接着一脸挫败地又说了句,“老天啊,你是说我连他都比不过吗?”

“我是这么打算的。”

“托尼·沃马科。”我说。

“行,他们肯定会整你的。这帮人对我们这些老家伙向来不怎么友好。”

“洋基队打中场那个新人是谁?”亨德森问我。

我们坐在面包车里,穿越一片沙漠,最后到了尤马县。这里有的那点名气主要也是因为监狱,当年关了不少美国西部的不法之徒。来到沙漠太阳体育馆,亨德森有点吓到了。场地、看台,旁边有个水箱,基本就这些东西。“跟洋基体育场不一样,是吧?”他说。

等候飞机滑行至跑道的时候,他打开手机,看经纪人有没有大联盟那边的消息。“没有。”他说。那么多年来,他一直压在俱乐部总经理头上。现在情况反过来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甚至考虑过参加科罗拉多洛基队的高中生/大学生选拔赛。他知道,由于自己的名声,他不太可能当上教练或替补。“大家总是会担心,里奇会愿意隐退吗?”亨德森说,“我会的。只要你让我穿着大联盟队服退役,我一个字都不会说。”亨德森经常看大联盟球员负伤或转队的新闻报道,希望打开突破口。

当时气温有一百零九华氏度,呼吸都很困难。亨德森在自传上签了名,还跟球迷合影留念。“我就像是独立联赛里的贝比·鲁斯。”他说,然后走进了更衣室。其他队员乘坐的大巴早就来了,正穿着内衣在休息室里待着。有几个人一边嗑瓜子,一边聊八卦,说最近有大联盟球探现身于不久前的一场比赛。

他正在洛杉矶机场,等候飞往亚利桑那尤马县的早班机。为了迎接7月份与蝎子队的比赛,黄金棒球联盟正在那里举办“里奇·亨德森之夜”活动。(前一千名到场的观众将获得里奇·亨德森摇头娃娃一件。)联盟主办方意识到,亨德森对他们的地位有好处,于是给了他各种签约特权,去远处比赛也不用像其他人一样坐大巴,而是安排了商业班机。他的队友们要坐五个小时大巴去尤马县,而亨德森却只需收拾好行李,登上飞机。他穿着优雅的褐色衬衫和配套长裤,手戴镶钻劳力士金表。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仅薪金一项就入账四千多万美元。他有几十处出租房产,在优胜美地国家公园附近还有一片一百五十英亩的牧场,赛季外他就跟妻子和女儿们住在那里。他还有一辆保时捷、一辆劳斯莱斯、一辆宾利、一辆宝马、一辆奔驰、一辆凯迪拉克、一辆通用卡车、一辆福特雷鸟和一辆法拉利:“我跟所有的大联盟俱乐部说‘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我不要钱’,”亨德森说,“这跟我的投资策略没关系。”

亨德森已经把队友的基本情况摸清楚了。尼克·格拉,前大学棒球明星,现在白天当建筑工人养家。斯科特·古德曼,击球手,略呈梨形的身材,曾效力于佛罗里达马林队旗下的一支小联盟球队,本垒打十八次,但后来还是被解聘了。亚当·约翰逊,可能是队里最有前途的一位,二十六岁,担任开场投手,整个赛季只输过一场比赛。球队经理叫泰瑞·肯尼迪,在大联盟担任捕手达十四年,他父亲也是大联盟球员。他对我说:“有的时候,我把这支队伍叫‘探索队’。每个人都在探索自己的某些东西——追寻梦想还是回归平凡。”

“我可不能误了飞机。”亨德森说。

亨德森和古德曼一块去了击球训练场。古德曼在联盟里是本垒打和打点的能手,最近几场比赛里挥棒有点不顺。

在场外,亨德森也经常惹出乱子。他跟球队总经理谈合同时很苛刻。“我要确保能拿到钱。”他会说,或者用约吉·贝拉的风格说的话,就是“我要的就是我想要的”。有一次,他要离开体育场时找不见自己的豪车了,有人就听见他说:“里奇找不到里奇的豪车了,里奇不高兴。”1989年,运动家队跟他签了金额高达一千两百万美元的四年合约,于是他成了业内薪金最高的球员。但是,合同签了不到两年,又有几名球员的合同超过了这个数额,于是他就要求重签。古斯·戈萨奇是一名投手,在运动家队里和亨德森共事过。他就讲:“亨德森为自私自利设立了新的标杆。跟他一比,何塞·坎赛科简直就是个社工。”大联盟生涯接近尾声时,亨德森被认为是史上最优秀的球员之一。但是,在许多运动员和体育作者看来,他还有着“贪婪”“自大狂”的特质,他是“热带风暴里奇”“经典的棒球赏金猎人”“唯我独尊的王”。换句话说,谁都不会觉得他竟然会加入黄金棒球联盟。

“感觉如何?”亨德森问他。

亨德森惹恼传统人士的还不只是跑垒。1985年,他转入洋基队。当时有人问他,在乔·迪马吉奥和米奇·曼托踏足过的赛场上打球是什么感觉,而他的回答是:“我不在乎他们……现在是里奇的时代。”完成本垒打后,他都会停下来,看着球飞到观众席上,然后浮夸地绕着一垒转圈跑,一只手肘像鸟的翅膀似的张开。他不是简单地把球接下,而是会把它打飞。“我讨厌跟这个烂人一块比赛。”前金莺队捕手里克·丹普赛说过。有一次,多亏裁判阻拦,他才没跟亨德森打起来。

“我昨晚打得不好。”

棒球对一边倒的比赛有一套不成文的规矩。人们普遍认为,亨德森在本队碾压对手时还惯于偷垒,这是不符合体育精神的。2001年,亨德森代表圣地亚哥教士队迎战密尔瓦基酿酒人队,教士队在已经领先七局的情况下,依然在第七局起跑偷垒。酿酒人队经理戴维·罗泊思——他当年是风格最勇猛的偷垒手之一——被激怒了。他冲到场上,大声喊道,亨德森下次再拿棒,投手就要“教训教训”他了。这显然不是闹着玩的,于是亨德森被从场上换了下来。“我们都是守旧的人。”罗泊思后来说。

“我不是说昨晚。我不担心昨晚的事。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但是,有些因素是亨德森控制不了的。全队的成败系于偷垒手一身,如果他决定跑垒,却被封杂出局,全队的本垒打机会就破灭了。1982年,亨德森不仅创造了偷垒成功纪录,也创下了偷垒失败的纪录(四十二次)。为他带来光荣的特质——无畏、狡诈、蔑视一切——同样让他受到鄙夷。1982年对底特律老虎的一场比赛中,他只差一次就能打破布洛克的纪录,他站在一垒,但由于二垒的跑垒手慢了半拍,他毫无偷垒成功的机会。比利·马丁打破比赛常规,让二垒手往前挪动很长一段,甚至有被牵制出局规的危险。现在,亨德森前进的障碍已经扫除,他出发了,也稳稳站上二垒。但是,裁判却把他罚下了场,据说裁判嘟囔了句:“你活该。”

“我不知道,”古德曼说,“我身后空落落的。”他走进训练场,挥了几次棒。

只要他上了跑垒道,场上众人就会心神不安。分神的内场手纷纷犯错,投手也集中不了精力。前洋基队队长唐·马丁利说过:“他能把整支球队吓坏。”他以快取胜,还没等大家看清楚就得分了:先是保送,然后偷二垒,借着滚地球到三垒,最后凭借一个普通外野高飞球回到本垒,按规则高飞外野。换句话说,整个过程零安打。

“脚看见没?”亨德森说,“太靠内了,应该正对投手靠前。”

作为自己策略的一部分,他发展出了史上特色最鲜明也最招人愤恨的击球姿势之一。击球手都有一个挥棒范围,大致是从胸前到膝盖。亨德森却把身子压得很低,肩膀几乎和膝盖平齐,因此击球区出奇地小。一名体育记者打趣道,它只有“希特勒的心脏”那么大。因此,投手就很难投出好球,而亨德森保送的机会就大得多了。(2001年,他打破了贝比·鲁斯的保送纪录,现在仍然是第二名,居于巴里·邦德之后)即使保送不了,他也能狠狠击中球——史上只有二十五名棒球运动员的击球次数超过三千,而他就是其中之一。上垒之后,混乱就开始了:他经常会接连偷下二三垒,还有四次偷到了本垒。第一年完整打完大联盟赛季,他就打破了泰·柯布1915年创下的美国职棒赛季偷垒总数纪录,九十六次。两个赛季之后,他又打破了洛·布洛克的大联盟纪录,一百一十八次。《华盛顿邮报》的托马斯·博斯威尔写道:“自从贝比·鲁斯在1920年完成五十四次本垒打、超过之前纪录三十次以来,棒球的进攻战术从未受到如此大的威胁,以至于需要被重新定义……一名球员单枪匹马挑战整个棒球运动的一块基石,这或许还是史上第一次。”

古德曼看了看前脚着地时铲起的草皮。“你说得对,”他说,“我都没注意过。”

运动家队并非强手云集,不能指望三分本垒打和满垒,必须分段跑,尽可能创造机会。亨德森担任开场击球手,是混乱局面的催化剂,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讲:“创造者”。他力量惊人(他有两个赛季的强击比例超过了马克·麦奎尔),但是他的主要任务是骚扰——“不管用什么办法,跑到垒上就行”,然后大闹守队。

肯尼迪跟我讲,他一开始担心亨德森能不能融入,尤其是他有那么多怪癖。“我从来不喜欢爱张扬的。”他说。但是,出人意料的是,亨德森开始指导其他队员了。“我不想妄加揣测,”肯尼迪说,“不过他肯定是有想法的。我觉得,他是做给其他俱乐部看的,他和以前不一样。”

有了这笔钱,亨德森就请了一群侦探去找自己的父亲。“我不在乎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亨德森告诉我,“我就是想认识他。”侦探把情况告诉了他妈妈,她就跟亨德森讲:“你爸死了。几年前出了车祸。”然而,1980年的时候,亨德森不可思议地在比利·马丁身上找到了父亲的感觉,后者是运动家队的新任经理。马丁是个出了名的酒鬼,至少狠揍过手下队员一次。但是,他和亨德森在赛场上走的都是强悍路线。马丁在办公室墙上挂了一幅海报,上面写着“不经风雨怎能见彩虹”。他们共同发明出了一种狂野的打法,“比利球”,令人恐惧,但同样令人血脉偾张。用亨德森的话说:“比利是比利球的出版商,而我是作者。”

过了一会儿,古德曼和亨德森回到了更衣室。他们穿上灰色和海军蓝的队服,迈进了场地,钉鞋在黏糊糊的草坪上留下了印记。虽然天气炎热,“里奇·亨德森之夜”还是吸引了超过四千名观众,这是尤马县当季以来的最高纪录。亨德森站定中场位置后,一辆黄色的大众甲壳虫环绕了草坪一周。车顶粘着两个老鼠一样的耳朵,车体后面还伸出一条卷曲的小尾巴。“到了终结竞争的时候了,”体育场报告员说道,“正宗诺伦杀虫剂——为您扫清害人虫。”第一局后,亨德森坐在长椅上,队服浸满了汗水。队员席的上方,拉拉队员们正在卖力地跳舞。报告员说话了:“今晚的知识问答环节!请问,里克·亨德森是哪一年加盟奥克兰运动家队的?”

亨德森从小就泡在棒球里面。他两岁的时候,爸爸抛妻弃子,后来,他妈妈又去了加利福尼亚找工作。于是,他和四个兄弟被留在阿肯色的派恩布拉夫镇,由外祖母照料了几年。1976年,亨德森十七岁,被奥克兰运动家队第四轮录取,然后进了旗下一支小联盟球队,主场是爱达荷州博伊西。从一开始,他就是个有主见、脾气大、爱炫耀的家伙。有的时候,他击球不漂亮就不跑垒,让经理错愕不已。但是,只要他觉得时机成熟,速度就无与伦比。1977年,加州弗雷斯诺的一个夜晚,他偷了七次垒,创下了单场比赛的纪录。两年后,奥克兰运动家队在赛季中间决定让他去打大联盟。

“1976年。”亨德森的一名队友说。

偷垒手经常被视为一个独立的人格类型:胆子大,以自我为中心,甚至是个疯子。罗恩·勒夫莱在蒙特利尔博览会取得了偷垒成功九十七次的成绩,后来犯了持枪抢劫罪;泰·柯布被经过他授权的传记作家称为“神经病”,经常故意用穿着钉鞋的脚底狠踢二垒手的小腿;洛·布洛克没那么野蛮,但他也相信,自己最大的本领之一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慢。不管怎么说,亨德森都是一个天生的偷垒手。罗伊德·莫斯比是他儿时的玩伴,曾效力于多伦多蓝鸟队。他在《体育画报》的采访中说:“里奇从小就这样。还没学会走路就会耍帅了。他就是为聚光灯而生的。”

“我那会儿还没生下来呢。”另一个人说。

亨德森转身对我说:“我跟你说实话,我什么都可以不要——纪录、名人堂,都可以——只要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时,亨德森当中外野手,球从他头顶飞过,于是他开始奔跑,展现自己的速度——至少是记忆中的速度。他向后一瞥,眼睛聚焦在球上,漂亮地接住了。“好样的,里奇!”他回到队员席时,队友们大声喊道。

“谢谢你,里奇。”年轻人说道。他小心地拿着球缝线的地方,免得弄花了字迹。

虽然亨德森表现上佳,两次一垒安打,一次保送,但冲浪小子队还是以0:5落败了。他妻子周末带着两个女儿来看他比赛,球队总经理说:“他怎么就不能别打了回家呢?”离开赛场时,烟火在他的头顶绽开。这就是“里奇·亨德森之夜”的结束表演。

亨德森微微一笑,在球上签了名。

一天下午,主场比赛开始前,肯尼迪来球场找亨德森,问他愿不愿意教其他队员偷垒技巧。肯尼迪知道,近年来,大联盟比赛已经几乎见不到偷垒了。球队老板相信,本垒打能把观众吸引到体育馆来,于是赛场越建越小。与此同时,球员打了类固醇的肌肉却越长越大。自1982年亨德森打破单季偷垒纪录以来,本垒打数量增加了百分之六十一,而偷垒数量则减少了近百分之二十。但是,肯尼迪知道偷垒的威力:1989年的世界棒球大赛上,亨德森和运动家队在四场比赛中横扫巨人队,而亨德森也创下了十一次的季后赛偷垒纪录。

亨德森跟我说话时,他的一个队友走了过来,头发乱糟糟的,看上去十八岁左右,手里拿着一个棒球和一支钢笔。他对亨德森说:“我知道有点搞笑,不过你能给我签个名吗?”

亨德森同意做一次演示。古德曼、约翰逊等人都聚在一垒,叽叽喳喳地等着看。亨德森走出垒包,迈开双腿,身体向前探,活动着手指。“要想当好偷垒手,最要紧的就是别害怕,”他说,“你知道他们都在朝你扑来,体育场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在朝你扑来。你要对自己说,‘我才不管他们。我要冲。’”他说,投手就相当于得州扑克里的“马脚”,就算对方就要传球到本垒了,你也能凭着马脚知道他的动向。快跑到垒的时候,要发现马脚,利用马脚。“投手有时会提起脚跟,耸肩,抬肘,或者提提帽子。”亨德森说,这些小动作都表明他要投球了。

“他们都瞒着我,”亨德森说,“我倒希望他们跟我讲。老天啊,你能想象里奇用类固醇吗?小子,注意看!”他大笑着,看上去平易近人:“要是他们没用药,我在球队里或许还能有位置。大家总是问我,你为什么还要继续比赛啊。但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没人肯给我一个机会。我好像被盖上了一个戳:‘名人堂。你的时代结束了。就这样。’奇耻大辱啊。”

到了垒上,亨德森说,下一步就是往前走。大部分人都错误地以为要往远处走。“里奇有自己的一套理论:里奇只从垒包往外走三步,”他说,“走得太远,你就露馅了。每个人都知道你要开跑。你在看投手,投手和捕手也在看你。”

他会提前几个小时到赛场,把发球机速度调到每小时八十五英里,然后反复练习击球,扬声器里放着冲浪狗的队歌:“是谁把狗狗放出来了?汪汪汪!”有的时候,他会一大早在露天看台上下跑动。何塞·坎赛科是亨德森当年在运动家队的伙伴,对大联盟兴奋剂丑闻的曝光他也出过一份力。他谈起亨德森时说:“他绝对不用类固醇!”

他又把双腿分开,假装在盯着投手。“好,你已经往前走了,你知道他什么动作表示要往本垒投球,你要注意发现。一看到标志,马上蹿出去,”他抬起膝盖,朝二垒猛冲过去,停下来后,他说,“我再告诉你一条里奇的理论。”他解释道,几乎所有偷垒手起跑时都是左脚在前,右脚在后,身子偏向二垒。这也是一个错误。“如果你两腿交叉,迈步时就必然会把身子直起来,”他说,“这是跑步的大忌。起跑身形要低,爆发力要强。”

亨德森知道,他只有几个月时间向球探展现实力,证明自己有能力参加最高层次的比赛——大联盟赛季10月就结束了。他告诉我,他加盟纽瓦克黑熊队后不久,就给奥克兰运动家队的总经理比利·贝恩打了电话。亨德森的大部分成就,包括第一枚世界棒球大赛指环,都是在1989年取得的,当时他效力的就是运动家队。他不止一次跟本恩讲,自己最想回归的就是运动家队。“也算善始善终。”他说。贝恩回答说,运动家队正在最后关头,分分必争,没有位置给他。不过,亨德森还是说:“我没有放弃希望。我知道,只要看到我上场比赛,他们就会明白,里奇还是里奇。”

亨德森做展示的时候,对方的球员也到了,开始朝他们看。他说,最后一步是冲刺。亨德森之前的偷垒大师一般是脚先触垒。亨德森确认为,头先过去速度更快,当然也更大胆,更有范儿。不经常干偷垒这事的彼得·罗斯有时会这么干。但是,亨德森每次这样做时,都会猛地弹起来,身体剧烈颤动。后来,有一天他坐飞机去参加比赛。他注意到,飞机在气流中着陆时并没有上跳。亨德森回忆道:“我就问飞行员,‘你到底怎么做到的?’他说关键是要贴地,不要突然降低高度。我恍然大悟,‘啊,原来如此!’”从那以后,亨德森说,他就一点点把身子往地面上贴,就像飞机一样。

他站着穿好了球衣。他身高五英尺十英寸。像火箭女郎舞蹈团的演员一样,他的腿特别长,他称之为“我打比赛的关键”,于是,他的躯干显得特别小,感觉总是往前凸出,仿佛是从赛马比赛的起跑门栅里挤出来的。他的眼睛中流露出了情绪的变化——先是不悦地眯起来,继而愉悦地张大——在比赛期间,他经常戴上折叠墨镜,把眼睛藏起来。他套上白色蓝袖运动衫,把裤子提到臀部上面。戴上帽子后,只有从前额和嘴角的皱纹中才能看出,他已经跟不少队友的爸爸一般年纪了。他一边拉伸胳膊一边说:“你看我。我不会受伤的。我眼睛没问题,膝盖也很好。就有一样,屁股有点疼。不过用冰块就能搞定了。”

亨德森最后说,只要跑垒手懂投手,跳得好,冲刺好,那几乎每次都能跑在最前面。就算被识破而回到垒上,他也应该再试偷垒。亨德森跟我讲过:“要想偷垒,你要相信自己不可战胜。”

跟矿工队那场比赛之前几个小时,我看见了亨德森。他坐在冲浪狗队更衣室的一把金属椅子上,衬衫已经脱了。他坚持说自己跟联盟里的其他人没有区别:只想打进大联盟。但是,他似乎也对自己的状态感到震惊,这是年龄的魔咒。用他的话说:“有些谜团里奇还在想办法搞清楚。”

“看头,”7月的一天下午,冲浪小子队的击球教练对亨德森说,“太低了。”

过了巅峰期还坚持比赛的棒球明星不只他一个。四十岁的鲁斯在最后一次参加大联盟赛季时为波士顿勇士队效力,安打率只有0.181。但是,亨德森竟然决定加入冲浪狗队,这还是引发了一阵惊叹。这支球队的前任公关自己都承认,人们经常以为这是一支女子垒球队。他最后一次亮相大联盟是2003年,效力于洛杉矶道奇队,安打率只有0.208,偷垒成功三次。(他表现最好的赛季是在1999年。)道奇队管理层的结论是:时间已经打败了当年的“偷垒之神”。于是不动声色地将他解聘了。他总共打过三千零八十一场比赛,在整个棒球史上也是名列前茅。他当时四十四岁,大部分球迷都以为他会按照常理退休,等待进入名人堂。然而,他于2004年赛季加盟了纽瓦克黑熊队,参加了独立的大西洋联盟比赛,之后又去了黄金棒球联盟。曼尼·拉米雷斯是波士顿红袜队的强击手,2002年曾与亨德森同台竞技。他说,亨德森肯定是“疯了”。一名体育作家宣称,要想搞清楚他是怎么想的,非得用“一队精神病学家不可”。艾利克斯是他的三个女儿之一,就连她也在问:“爸爸,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知道。”亨德森说着退回了击球训练场。他又挥了几次棒,但感觉都不对。“加油啊,里奇,你能做到更好的!”他喊道。

亨德森跺了跺钉鞋上的灰尘,低下身子,紧盯着投手。对面的人二十四岁,惯用右手,是梅萨矿工队的。几周之前的一场比赛中,亨德森偷到了二垒,在一阵尘土中首先滑到垒位,引得球迷兴奋不已。但是,这一次他为了赢,竟然把一名瘦弱的划线员撞到了另一个二垒手身上。他朝队员席走的途中,有人厉声质问:“嗨,里奇,你的轮椅呢?”

这个月里,他的安打率从0.311猛降到0.247,在队里是垫底的水平。他在5月只打过一次全垒打,6月一次都没有。“他的眼睛没问题,”肯尼迪倚在训练场边上评论道,“但是速度不行了。”

“来吧,热辣狗一狗,给我们看看你的本事!”一名球迷喊道。

武士熊队的成员全是日本人,在联盟里的成绩是很差的,但亨德森跟他们打还是吃了一连串败仗。他开始凝视外野的地面。肯尼迪把头转向教练说:“我觉得他不行了。”

这可是当年宣称“我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球员”的男人。现在,四十六岁的他已经在打黄金棒球联盟了。不是大联盟,连小联盟都不是。它是独立的联赛,大部分球员都从没进过小联盟,或者是被淘汰下来的。黄金联盟于2005年开始运营,创办者是两名斯坦福商学院的毕业生,包括八支亚利桑那州和加利福尼亚州的球队,被普遍认为是垫底中的垫底。然而,亨德森却为了区区三千美元的月薪沦落至此。打大联盟的时候,他卖一件纪念品都不止这个钱。

后来,肯尼迪以为亨德森做好退出的准备了,就把他叫来办公室。“你要是不想干了,我能理解。”肯尼迪说。

报告员拿着破旧的广播设备叫了他的名字:“圣地亚哥冲浪狗队第一棒开球……亨德森·里奇!”

“不是的,我想干。我就是击球不行。怎么也搞不定。”

之前,亨德森跟我坦白过:“昨天晚上,我跪在地上问主,‘你为什么要这样对里奇?为什么要把我放到这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情况越来越明显了。目中无人成就了他当年的偷垒辉煌,现在却把他困死在了黄金棒球联盟,在很多个方面都是这样。他永远相信自己能做到做不到的事。“我加入纽瓦克黑熊队的时候,我确定待几个礼拜就会走——会有大联盟球队要我,”他说,“结果呢?一周,两周……现在都两年了,我还在等消息。”

亨德森试图忽略骚动,继续自己的全套动作。他悠闲地朝击球位置走去,仿佛晚间散步一样。对方球员注意到,他走到击球位置用的时间比开车到体育馆的还要长。他说过,缓步进场能让他了解投手的想法;他的对手们则说,这不过是另一种吸引关注的手段罢了。抵达击球位置,向世界宣告里奇要做的事情以后,他再一次表现出随意的样子,抬头看向观众:场上只有约六百名球迷,许多女人为“八十年代之夜”活动变了装,衣服上有亮片,腿上穿着蕾丝长袜,就像《宛如处女》时期的麦当娜一样。

他想要提高自己的平均水平,于是开始练习自己的招牌“俯身式”。他在板上站着,俯不下去,几乎看不出来是什么动作。“我还记得快退役的时候,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肯尼迪说,“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身体不行了。我给父亲打电话说,‘爸,你会不会在什么时候觉得自己打不了比赛了?’然后他说,‘会的,一旦开始想,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我觉得是从这里来的,”一名球员说,“看见洞了吗?”

7月份跟蝎子队的一场比赛中,亨德森一垒安打,跑上一垒,然后向前迈出了三步。整个赛季里,我都会定期随队出行,就是想一览他的偷垒风采。人群催他赶紧跑,投手也好几次表现出要往一垒投的样子。“要跑了,”一名球迷喊道,“注意看!”但是,投手真的开始动了,亨德森却呆住了,一动不动。“里奇,你怎么回事?”另一位球迷喊道。“你还偷不偷了?”第二次投球时,亨德森又走了三步,活动了手指。投手的肩膀似乎沉了一下,表明要向本垒投——这是他的“马脚”——但是,亨德森并没有冲出去。又投了几轮,击球手打了个滚地球,于是亨德森就在二垒被淘汰了。亨德森回队员席的时候怒吼道:“都怪这该死的太阳太刺眼。我什么东西都看不见。”我坐在队员席上,脑袋耷拉着,一言不发。从我看他打球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亨德森走上球场时,突然停住了。一股难闻的气味从队员席下面飘了出来。“这味道是哪里来的?”他的一个队友问道。几名球员弯下身子,试图找到气味的来源。在此之前,球队经理在体育场里发现过一只死老鼠。

两周后,8月中旬,冲浪小子队的赛季临近尾声。球员更衣室里传开了一条八卦,说奥克兰运动家队刚刚打来电话,问一名球员的事。肯尼迪走出办公室,把好消息告诉了大家:队里有人被选入了奥克兰3A二队,是投球手亚当·约翰逊。亨德森后来告诉我:“他们中有人能走出黄金联盟,有机会更进一步,我是高兴的。”他看上去真心为他感到高兴,但不愿意谈及自己的处境。但是,在同样的场地,另一天晚上,我看见了他指着运动衫上的冲浪小子队徽说:“我从没想过会穿着它退出赛场。”我问他赛季结束后要不要退役。“我不知道还要不要走下去,”他说,“我累了,你也知道。”他拿起手套,盯着赛场看了片刻,然后说:“我不知道里奇能不能停下。”

对亨德森来说,击败对手是常态,在水平上碾压对手也是常态。他为运动家队、纽约洋基队和其他七支球队赢得了十次全明星,偷垒成功超过一千四百次——这被认为是一项不可超越的纪录,就像乔·迪马吉奥连续在五十六场比赛中击出安打一样。他奔跑得分的次数超过了泰·柯布、贝比·鲁斯和汉克·阿隆。棒球统计大神比尔·詹姆斯写道:“你随便找五十个进了名人堂的球员,他们加在一起的纪录也没有他多,我丝毫没有夸张。”用亨德森自己的话说:“我就是行走的纪录。”

——2005年9月

里奇·亨德森,史上最伟大的偷垒手和第一棒打击手。不久前的一个夏夜,他站在队员席上,把球衣往前拉到了离胸口好几英寸的地方。有些球员管这叫“孔雀开屏”。这是他上场前的固定仪式,从1979年加盟奥克兰运动家队,成为外野手新人以来从未改变。他在一堆球棒中寻觅,不住问着:“你们这些小混蛋,谁想来个安打?”他捡起一根握把缠着树脂的球棒,骄傲地扛在肩上,等着想象中的发球,用第三人称自言自语着。他的语速太快,连音很多,几乎听不清楚:“燃起来——里奇加油——燃起来。”

2005年赛季结束后,亨德森退出了黄金棒球联盟,虽然他还没有放弃重回大联盟的理想。2009年,时年五十岁的他进入了名人堂。他依然在坚持:“我还能回来打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