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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贼猎手

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两名有钱的美国人,查尔斯·威廉·毕比和奥提斯·巴顿,自掏腰包,花费一万两千美元,设计了一种有两个石英观察孔的空心钢球,他们称之为“深球”,词源是希腊语里的“深”这个词。它的直径为四点五英尺,用钢缆与水面船只相连,如果钢缆脱落,里面的人就会在海底死去。

这次航行开了海洋学之先河,但也带来了两大困扰水下探索的顽疾:成本高昂、技术落后。就算科研经费没有问题,也只能先把动物拖上甲板再研究。这就好比通过观察一个人的尸体来想象他活着的样子。

1934年,毕比和巴顿在百慕大附近下潜了五百英尺,接着又往下沉了一千英尺,钢球受到的水压已经越来越大了。最后,他们止步于三千零二十八英尺,远远超过了之前的纪录。毕比往外看时,发现了一种至少有二十英尺长的东西。后来在自传《半英里水下》中,他写道:“它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了。当时的光线太暗,我看不清是什么,只知道是一个巨大的生物。”

1872年,英国政府与皇家学会发起了第一次大规模的大洋科考活动,将一艘长二百二十六英尺的海军战舰改装成了实验船,配备了显微镜和防腐用的酒精。实验船被命名为“挑战者”号,拥有五名科学家,在全球进行了三年半的考察。船员不停地采集海底样本,工作艰苦而单调。两个人疯了,两个人淹死了,还有一个自杀了。但是,他们的发现让科学界倍感鼓舞。他们记录了四千七百多个新物种。科研负责人C.魏维尔·汤姆森后来说,它们证明“大洋底部到处都是”生命。

1960年,美国海军向西太平洋的马里亚纳海沟海底派出了一支科研团队,这里是大洋最深的地方,是大峡谷深度的七倍。在海洋学家看来,这次考察堪比载人登月。但是,美国深陷冷战泥潭,而这些科考任务的军事意义又不大,所以类似项目就都被搁置了。

虽然海洋占据了地球表面四分之三的面积,光是太平洋就比七大洲加起来还要大,但是,大部分水下世界依然在人类视线之外。千百年来,科学家一直无法窥测深海,那里是望远镜都望不见的深渊。(采珠人最深不过能潜到一百英尺。)直到十九世纪,大部分科学家都认为温度极低、水压极大、光照极少的大洋深处没有生命。

一项近期的研究显示,多达百分之九十五的海洋尚未被探索。人们相信,海洋中有一千万种生物,现在只发现了不到一半。到了六十年代,巨型乌贼已经成为了未知海洋的一个象征。

我们下了锚。欧希亚抓起自制的网兜,在里面放了几根荧光棒。“乌贼会被光亮引来。”他说。他在网兜下面加了一个铅块,然后抛进水里。我们看着下沉过程中的光渐渐黯淡。“好了,看看底下有什么吧。”欧希亚说。

六十年代中期,加拿大海洋生物学家弗雷德里克·阿尔德里奇组建了第一支正式的“乌贼小队”。他在纽芬兰周边四处张贴海报,上面画着巨型乌贼,写有征购乌贼!死活均可!的字样。在一次活动中,他在潜水艇里待了四天时间,用生金枪鱼肉做诱饵,但一无所获。他的许多科考活动同样铩羽而归。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都怀疑欧希亚的身体还听不听使唤了。但是,我们还是从礁石间的缝隙里穿了过去,他娴熟地把船开进了避风港。它确实是个理想地点。

到了九十年代,更多人加入了寻找巨型乌贼的行列,克莱德·罗泊尔决定另辟蹊径,通过已知以巨型乌贼为食的一种生物来寻找它。几年来,他和他的团队的足迹从北大西洋一直延伸到南太平洋,划着不可充气式皮艇,将一种特别设计的水下摄像机贴在抹香鲸的身体上。结果,这些摄像机连一只巨型乌贼都没拍下来,让罗泊尔大失所望。1999年,时年六十六岁的罗泊尔进行了四重旁路手术。他告诉我,虽然他跟家人承诺过,再也不去为科考奔走筹款了,但是“真的还想再来一次”。

“纽约可看不到这些吧,兄弟?”欧希亚说。

与此同时,乌贼小队的竞争越发激烈。桑德尔·鲍姆加滕是一名社会活动家,曾参与推动雅克·库斯托之子让-米歇尔在2000年进行的一次科考。他告诉我:“这些人都在全力以赴,有些人之间真的是势不两立。”罗泊尔告诉我,许多猎手在秘密行动。欧希亚会与几名同行——他口中的“绅士”——分享他的研究心得,但也有些专家被他称作“野蛮人”,他坚决不跟他们说话。“不少人心思阴暗,”他说,“他们希望你失败,好让自己抢先。”

水流把我们冲向礁石,巨浪拍击声声入耳。我紧紧握住手电筒,光柱射向前方,只见一堵二十英尺高的水墙。我转了身,却发现另一道水墙正在从后方压来。

随同欧希亚出海前几周,我曾加入过布鲁斯·罗宾逊的乌贼小队,它在欧希亚的同行里算是领先的。与其他人不同,罗宾逊有两个水下机器人,成像能力卓越,而且速度比潜水员和大部分水下设备都要快。机器人属于罗宾逊的雇主,成立于1987年的蒙特雷湾海洋研究所。研究所由技术界大佬、亿万富翁戴维·帕卡德创办,位于旧金山以南一百英里,每年有三千万美元的经费。我参加的那次活动中,罗宾逊团队将一个价值一千万美元的机器人沉入了蒙特雷海底峡谷,它是美国本土沿岸最深的水下裂隙。

小船被猛地抬起。我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被抛到了空中,就像动画片里从悬崖落下的人物一样。接着,船直直落下,另一波海浪砸向甲板,把我们往后冲了好远。我们本来准备的花生酱果冻三明治晚餐从盒子里面飞出去了。“咱们自己别被抛到船边上就行。”欧希亚说。

用他的话说,罗宾逊和他的团队是“投机分子”。意思是说,他们不光拍摄乌贼,还拍许多其他东西。(“如果你专心找一种生物,”他说,“那失望就是难免的。”)无论如何,罗宾逊团队计划在这片区域停留六天。1980年,他差点在这里捕捉到成年大王乌贼。那一天,他在水下的拖网深度超过了两千英尺。他决定把网拖到水面上来,于是合上钢爪,夹住了一只活的巨型乌贼的触手。可惜,还没等到被拉上船,触手就撕裂了,网里只剩下了十二英尺长的部分。“这个大东西就挂在拖网前头,”罗宾逊回忆道,“吸盘还紧紧抓着呢。”罗宾逊的发现是对巨型乌贼活动深度的最精确记录。“在此之前,大部分人都以为它们只在海底附近活动。”他说。罗宾逊后来解剖了触手,进行了化学分析,发现组织相当结实,蛋白质含量很高,于是他推测巨型乌贼“有较强的游泳能力”。罗宾逊告诉我,他吃过一口大王乌贼的生肉,像胶皮一样。“怎么可能错过呢?”他补充道,“味道是苦的。”

我从挡风玻璃上面望出去,看到海浪上方有个黑糊糊的、船头一样的东西。行至近前,我发现是一块巨大崎岖的礁石。目力所及的礁石越来越多,有上百块,全都指向天空。礁石之间有一条约四十英尺的通道,海水流过如同瀑布。欧希亚全速前进。靠近礁石的时候,船开始颤抖,海浪高度也从十英尺变成了十七英尺。只见船舷突然沉了下去,小船被冲得东倒西歪。“抓稳了,伙计们,”欧希亚说,“大浪来了。”

我到研究所的时候,罗宾逊团队正在得名自同名渔船的“西方飞人”号上。1940年,约翰·斯坦贝克曾乘后者进行过一次远航,见闻后来形成了《科特兹航海日志》。“西方飞人”号是我见过的最神奇的船只之一,它有一百一十七英尺长,三层甲板,形状是不常见的矩形,箱子似的船体架在两艘轻舟上,让船能够在最恶劣的海面上保持稳定。

“那边。”他指着远处说。

罗宾逊团队共有二十一人,有计算机专家、海洋生物学家、化学家和工程师。我上船时,甲板上空无一人,让我大吃一惊。但是,我一打开正门,就发现大量人员和机器已经在等着我了。在这个类似洞穴的房间周围,船员们通过耳机进行交流,中央则放着“遥控载具”(ROV)。它有一辆大众汽车那么大,重约八千磅,被起重机用钢索吊着。乍看上去不过是一大堆线缆。载具的前部——至少是我认为的前部——有两盏可以转向的大灯,顶部是外壳,写着一个西班牙语单词“TIBURON”,意为“鲨鱼”。

欧希亚说他知道要去哪里抓鱼,然后看了一眼导航系统上闪烁的小点。“咱们要去哪儿?”我问。

“欢迎加入。”罗宾逊说。

太阳消失在了地平线之下,天空突然绽放出绚烂的色彩,仿佛它也有色素细胞似的。接着就暗了下来。海浪现在拍打着船舷,声声可闻。我把救生衣穿上了。

罗宾逊站在ROV旁边指挥。他白须白发,看上去活像十八世纪的捕鲸船船长,连乱糟糟的浓眉也显得不同寻常。他开始解释机器人的工作原理:一条镀膜光纤连接着船只与ROV,来回传送信号。它由电力驱动,有浮力装置,可以在水下悬停,模仿巨型乌贼的样子,虽然足足有四吨重。此外,ROV还配有八台摄像机,用罗宾逊的话说,可以“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拍摄”。他还说了一句:“我们的使命是看到其他任何人都看不到的东西。”

“这船比看起来结实,”欧希亚说,他朝船头看了一眼,“气垫下面有救生衣。今天用不着穿,就是告诉你们一声。”

他带着我参观了船只的其余部分,有餐厅、计算机室、实验室,还有一个储藏样本用的冷库。上层甲板和舰桥的船舱里配有电视,实时播放“鲨鱼”传回的视频。“告诉你个小秘密,上厕所根本不用下床。”他说。接着,他就走了,留我一个人收拾自己的屋子。我很快意识到,船已经起航了。它在水中航行得非常平稳,我都没发现船在动。

“情况不妙啊,是吧?”康威说。

当天下午,我们越过了蒙特雷海底峡谷,停船进行第一次探测。六人组成的工程团队为“鲨鱼”做好了准备。

从港口出来后,天开始下雨,平静的海峡也起了浪。小船在海浪中沉浮,铝制船体不住地震颤。

“右侧摄像头?”一个人问。

“我不仅耳朵聋,”他说,“还是色盲。”

“完好。”

“绿的,”我说,“你看不见吗?”

“推动器?”

“什么颜色?”他问我。

“没问题。”

“海况太恶劣,不会有渔船,”欧希亚在发动机轰鸣中大喊道,“不过得小心集装箱船。它们的速度很快的。”当时已经是黄昏了,他看了一眼标明安全航道的浮标。

船员退后,“鲨鱼”的大灯开始发光了。一扇暗门缓缓打开,水下场景尽收眼底。“鲨鱼”号在海底上方遨游,就像宇宙飞船一样。接着,起重机将ROV缓缓降入湍急的水中,扁平的前端向前行进,光纤拖在后面,就像一根见不到头的尾巴。

欧希亚没有雷达,但有一个简易导航系统。小小的显示屏上会标明海岸位置和水深。我们在黑暗中找方向就全靠它了。

我朝船首的控制室走去,以为能见到罗宾逊。里面一片漆黑,只有二十多个发着光的显示屏,播放着“鲨鱼”从各个角度拍摄的彩色画面。驾驶员用摇杆操纵着ROV,罗宾逊坐在旁边。

他把拖车开回海滩上,然后我们一起把船推下了水。我先上了船,然后是欧希亚和康威。天气很冷,但欧希亚光着脚,身上只有切了裤腿的牛仔裤和肥大的T恤衫。“准备,出发。”他说着打开了发动机。

奇特的胶体状生物出现了,发出炫目的光辉;水中走过一只甲壳类生物,就跟长腿蜘蛛一样;张着大嘴的鱼在游动;还有一种形似红色气球的水母,是由罗宾逊团队发现的,取名为“鲨鱼水母”(Tiburonia granrojo),ROV的名字就是从它而来的。此外,该团队还发现了几百个新物种。水中还有一种尚未确认的半透明动物,被称作“神秘软体生物”。“鲨鱼”触碰到柔软多石的海床时,总会扬起一团分解中的尸骸和微生物。

他花了一天又做了一个,然后宣布可以出发了。风暴最可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但海上依然波涛汹涌,风劲浪高。有两名冲浪者溺死了。“咱们得先看看情况。”欧希亚说。日落之前,我们拉着拖车想找一块理想的避风港。我们找到了一块周围是高耸火山的小海湾。“这里不错。”欧希亚说。

之后几天里,“鲨鱼”最深到达过水下两英里,我们看到了上百条乌贼:蓝眼睛的、透明的、长斑点的。罗宾逊说,通过观察乌贼在原生栖息地的活动,我们能够获得一些线索,以了解它们的巨型近亲的行为。摄像机对准某一只乌贼时,我们能够看到海水进入它的外套膜(一种由肌肉组成的囊,里面是内脏),看到它扩张然后收缩,从漏斗中喷出海水,推动它像子弹一样冲出去。看着这些比机器人还快的动物,我恍然明白了克莱德·罗泊尔说过的一句话:“能被你抓到的乌贼都是跑得慢的、生着病的和脑子不够用的。”

欧希亚兴奋地指着漏斗说,乌贼幼体会从漏斗游进来,被困在网里,最后落到那个玻璃瓶里。它看似简陋,实际上却是精心设计的:网孔做得非常精细,减少对动物的伤害;木板是船用三合板,能在水中确保网兜竖直;可乐瓶的大小刚好适合抓乌贼幼体。“我承认它丑爆了,不过应该会管用,”他说,“我没钱买,这可是史蒂夫·欧希亚的独家发明。”

乌贼之所以踪迹难觅,另一个原因是它们不同寻常的大眼睛,在几乎没有光线的地方也能发现捕食者。(巨型乌贼的眼睛被认为是动物里面最大的。)另外,乌贼的大脑在无脊椎动物里算得上是很发达了,神经纤维的密度是人类的几百倍,因此能够瞬间做出反应。(乌贼神经元成为神经学家的研究对象已有几十年了。)“通过观察乌贼在原生栖息地的活动,我们发现,它们比之前料想的要聪明、复杂得多。”罗宾逊说。

“抓巨型乌贼的道具。”

通过观察,乌贼间的交流方式似乎包括亮度、颜色、姿势的变化。它们不只会变色——红色、粉色、黄色,还会在身体上呈现出色带。它们还会用短腕摆出复杂的姿势,有时卷成一团,有时举过头顶,就像在跳弗拉明戈舞一样。罗宾逊解释道,这些动作和颜色变化的功能包括:警告同伴有捕食者出现、求偶仪式、吸引猎物、隐藏身体等等。

“这是什么?”我问他。

“鲨鱼”有几次离乌贼太近了,于是乌贼喷出了黑色墨汁。过去,科学家认为墨汁只有伪装和诱捕猎物的作用。罗宾逊告诉我,他和其他一些科研人员认为,墨汁包含能让捕猎者瘫痪的化学成分。他在没有任何光线的深海中也见过乌贼释放黑色墨汁,这样就能解释了。“我们对乌贼的了解还是太少了。”他说。

他爬上椅子,举起刚组装好的工具:它是圆柱形的,大约有六英尺长,顶部有一个圆形的硬质木板,四周垂下一张渔网,网上面还插着不少漏斗,最底下是一个小玻璃罐。“觉得怎么样,伙计?”欧希亚问我和康威。

罗宾逊强调,我们对巨型乌贼习性的了解尤其匮乏。没有人知道它们的攻击性是什么样的,单独捕猎还是成群行动,还有是否会像传说中那样攻击人类和鱼类。罗宾逊抓到触手后,用潜水器放回了同一位置。他说:“我突然想到,水下还有一只气炸了的乌贼等着我呢。”(其他科学家怀疑,巨型乌贼的凶暴名不副实,欧希亚就是其中之一,他认为大王乌贼很可能是一种“温和的生物”。)

连他自己都对这番自白感到有点尴尬了。“现在要用可乐瓶。”他说。他拿了几个一升装的空瓶过来,从中间切开,上面部分就成了漏斗,然后每个洞里插一个,开口朝外,再用喷胶枪粘好。“现在要到最后一步了,”他说着,把呼啦圈套在了网兜的外圈上。最后做出来的东西就跟维多利亚时代的裙子一样。最后,他在网的底部固定了一个小玻璃容器。

科考活动没有发现大王乌贼,但是舰上的屏幕上确实出现了几条大号乌贼。它们的大小不到巨型乌贼的一半——长为五到八英尺,重约一百磅——但看上去极其强壮。一天晚上,几名科学家在船舷处垂下了专业的乌贼诱饵。他们抓到了两只大号乌贼。每条乌贼出水的时候,他们都尖叫着:“快拉上来!”它们的体重和力量都很大,几乎全体船员都来帮忙拉了。几分钟后,我和罗宾逊去了船上的实验室,一名科学家正举着一条大号乌贼。它的长度几乎等于罗宾逊的身高,触手还在四处乱甩。“你想一想,触手三十英尺长的巨型乌贼会是什么样。”他说。

“没过多久,媒体就知道了,开始给我打电话,问各种问题。我对巨型乌贼一无所知,就胡说八道了一通。很快,我就意识到,没人对这个大东西有任何了解。它是一个巨大的、彻底的未解之谜。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努力破解它。”

乌贼被解剖后,一部分交给了厨师。第二天,它出现在了银餐盘上。“野兽变野味。”我们坐下用餐时,大厨这样说道。

他又在网兜上烧了一个洞,屋内充满了刺鼻的味道。他说:“海洋生物专业博士毕业后,我去了国立水域与大气研究所。1996年,我接到了一通电话,说一名渔民在惠灵顿海域发现了一条巨型乌贼,问我要不要。我之前没见识过,就赶忙跑去码头看。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活物。我知道轿车里装不下,就借了一辆拖车,绑在上面拉了回去,触手就搭在轿车顶上。”

“要不要看看?”欧希亚倚在船首说。当时已经过了午夜,网兜在水下待了有好几个小时了。雨不下了,但冷风依然在吹。小船在海浪中颠簸,欧希亚用手往上拉着绳子,因为他没有绞盘。这套乌贼捕捉工具有近五十磅重,为了方便用力,他爬上船舷,光着的两只脚分得很开。第一张网出水时,欧希亚喊我和康威一起往船上拽,然后放在甲板上,冰冷的海水溅得满脚都是。“快,伙计们,”欧希亚说,“拿手电。”

这是件耗时而又乏味的工作,开启了他的怀旧模式。他跟我讲了自己是如何与巨型乌贼结缘的。“我之前没有这个打算,”他说,“四五岁的时候,我爸妈离婚了,我跟奶奶住在一起。我的朋友不多,特别内向。近视,心脏有杂音,还有哮喘,整天都泡在沙滩上找贝壳。我收集了得有上千个吧。长到十三四岁时,夏天我就会租船出海钓鱼,希望能抓到稀有品种。我记得有一次在船上,渔民们把这个贝壳拉了上来。我知道整个新西兰也只有一两个,于是大叫起来。船长走下来骂我大声喧哗,不过我不在乎。能找到它简直太兴奋了。”

康威拿着手电筒向网里面照。没有乌贼,磷虾倒是有一大堆。欧希亚看上去有点生气。“这个国家的人太爱吃乌贼了。”他说。

木屋里没有电话和加热器,里面一股潮味,仿佛已经废弃多年。“条件不怎么样,是吧?”欧希亚一边把蚂蚁从厨房桌子上扫下去,一边说。不过,他似乎不以为意。康威和我把各自的东西从包里拿出来时,他把设备铺在地板上,开始装配一件怪东西。他先取出一块圆形的三合板,大小跟交通警示牌相仿,边缘有钻孔。他把粗线从孔里穿过,打了结,然后把板子跟一个长筒形细密网兜固定在一起,网兜很大,都能把他整个人装进去了。康威和我睡下后,他还在工作。第二天早晨,我起床了,发现他还在原地。“干得还行。”他说。他身边有一根点燃的蜡烛,正在火焰上烤着一把锋利的刀。刀热了以后,他在网兜的侧面切了几个洞出来。

他把船上的两张网抛了回去,固定好,开始下一阶段的工作——拖在船后面的一张大网。“速度一点五节左右,拖行十五分钟。”欧希亚说。这是个细活,他解释道:太深或者太浅的话,小乌贼都会从网里跑出去;时间太长的话,捕到的小乌贼又会闷死。我们开了整十五分钟,然后收网,把这一次的收获——一团黏糊糊、颗粒状的东西——倒进了充满海水的圆柱形水箱里。水箱马上就被生物光照亮了。“里面有很多生物,这是肯定的。”欧希亚说。

警方发出了机动车不得上路的警告,但是我们已经来到了北面的半岛,途径“提卡奥”和“提哈普安”这种有着土著名字的小镇,最后在下午抵达了一座木屋。欧希亚说,白天大家在这里休息,晚上开船,乌贼会在深海区上浮觅食。

他没在水箱里发现大王乌贼,但并没有气馁。“要是那么容易,别人早就来了。”他说。

没过几个小时,风暴越发强烈,新西兰的别致风景、长长的白色海岸线、低矮的火山和绵羊牧场都隐没在了阴暗中。卡车在大风中不住摇晃。新闻里说,附近发生了河流漫溢,当地居民被紧急疏散开。政府召集了民防队,军队在包括奥克兰在内的多座城市里展开了行动。

欧希亚是个不知疲倦、百折不挠的人:每周工作七天,每天十八个小时,不看电视,不读报纸,也从不参加派对。“我没有社交恐惧症,”他说,“我只是不在那上面花时间而已。”他姐姐告诉我:“就算他整天摘蘑菇,我们也同样爱他。但我们还是希望他能把投入到乌贼上的感情也分一点给人。”他妻子索巴经常打电话给他,提醒他吃午餐。她说:“我不是要他放手,只是希望他节制一点,看看身边别的事物。”

欧希亚告诉我,他不想等到飓风过境后再出海:成年乌贼每年只会来附近海域一次,进行交配和产卵,而且时间不长。于是,我们就坐着卡车出发了,后面拖着船,一路向北,立体声音响里放着尼尔·戴蒙德略带鼻音的男高音。(“他真是个天才,不是吗?”欧希亚说。)

人们免不了会把他比作亚哈船长[1]。但是,与梅尔维尔笔下的角色不同,欧希亚并没有赋予自己追逐的生物某种宏大的象征意义。实际上,他一直在试图为巨型乌贼祛魅。他认为《海底两万里》这种书都是“垃圾”。通过研究死亡的巨型乌贼,他认为目前巨型乌贼的已知身长纪录(五十七英尺)是胡扯。“这么说吧,要是不在乎事实真相,只要随便拿一条触手,然后量它的长度就行了,”他跟我说过,“这些玩意就跟弹力绳一样,本来只有四十英尺长,但光这么看很容易就以为是六十英尺。”与其他猎手不同,他认为巨型乌贼不可能杀死抹香鲸。在他眼中,巨型乌贼既伟大又平凡——体重、食性、身长、寿命都是一定的。简言之,他想要真实的巨型乌贼。“我们必须超越神话怪兽的层次,了解它的本来面目,”欧希亚说,“这还不够吗?”

但是,其他猎手说,欧希亚方案的一个好处就是花费比较少。乌贼幼体活动的水域比成年乌贼浅,所以用不着潜水艇,也不需要能装下巨型水箱的大船。到了12月,他决定乘坐自家钓鱼的船出海,人员只有三名:欧希亚,我,还有彼得·康威。康威是一名海洋生物专业的研究生,二十三岁,性格温和,吃素,自己卷烟抽,之前从没参加过类似的出海科考活动。“我有点晕船。”他曾对我说。

过了一阵子,他站起来,又把拖网扔回水中。我们一直干到了日出。虽然一无所获,但欧希亚却说:“一开始倒霉的话,最后的运气一般都不错。”

起初,他准备弄一艘能装五六个人的船,这是乌贼小队的经典配置:一名专业船员,加上若干名科研人员。日本、美国、欧洲的乌贼猎手们都是这样的,欧希亚找到乌贼幼体那一次乘坐的也是这样的船。但是,这种科考活动要花上百万美元,而欧希亚的科研经费都要靠自筹,比方说从探索频道,手头并不宽裕。他的积蓄本就不多,已经把一大部分都砸进来了。因此,他连助听器等必备品都买不起。“要是不能尽快发现巨型乌贼,我就完了。”他告诉我。

我和康威在船舱里小憩,而欧希亚则在规划下一次的行程。到了下午,我们出发回城去补充给养。欧希亚不让我们说他的真名。他最近在倡议关掉附近的一处渔场,保护野生动物。他说已经收到了好几次死亡威胁。“我在这一片挺危险的。”他说。

飓风刚抵达新西兰时,欧希亚正在后院,旁边就是连着拖车的船。这艘船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只有二十英尺长,七英尺宽,有一台外置马达。没有厨房,更不是那种能装几十人的大船,连睡觉都只能挤在船头的一个卧铺里,面积跟大衣柜差不多。“你还以为是美国那种游艇呢,是吧?”欧希亚微笑着说。

对于这条告诫,我不清楚该严格到什么程度。但是,我有一次无意中说了他的名字,他马上紧张起来,跟我说:“伙计,小心点啊,千万小心。”

直到1873年,科学界都在反对斯滕斯特鲁普的观点。当时,一名渔民在纽芬兰外海看到海面上漂着一只生物,于是就用钩子把它固定住了。它还活着,想要上船把渔民抓住。于是,他抄起了一把斧子。多年来,这个故事越传越神,但有一个事实是不容否认的:渔民回到岸上时,带着一只巨型乌贼的触手,足有十九英尺长。它被公开陈列在纽芬兰圣约翰市的一座博物馆里。终于,最坚定的怀疑者也不得不承认,克拉肯是真实存在的。

当天晚些时候,欧希亚站在舱前抽烟。这时,一个村民走了过来,问道:“你们是在找那些怪物吗?”

水手们过去夸大了巨型乌贼存在的证据,而当今科学界则夸大了它不存在的证据。1861年11月,法国汽船“阿莱克顿”号的船员在大西洋中部看到一只克拉肯浮出水面,而当时的大部分科学家依然在对斯滕斯特鲁普的发现争论不休。船长决定要捕获它,于是命令手下去拿火枪。子弹似乎效果不大,又发射了鱼叉,似乎擦身而过。最后,他们用套索套住了它的尾部,但是,就在往甲板上拖的时候,在巨大体重的作用下,它柔软无骨的躯体从绳索中滑出去了,只剩下一个尾部。很快,尾部连同一份详细报告被送往了法国科学院。这就是儒勒·凡尔纳笔下可怕的巨型乌贼的灵感来源,但这却没能让这种生物在动物界获得一席之地。法国动物学家亚瑟·曼金宣布,腐烂的尾部是海洋植物的遗骸,并呼吁“有识之士,尤其是科研人员不要采信这些提及神奇生物的故事……它们的存在……违反了一切生物共同遵守的伟大法则:和谐与平衡”。

欧希亚犹疑地看着他。“大概算是吧。”他说。

几乎在同一时期,著名丹麦动物学家约翰内斯·亚珀图斯·史密斯·斯滕斯特鲁普决定亲自调查这些传言。斯滕斯特鲁普总结整理了现有证据,对十六世纪四十年代的几段叙述特别感兴趣。根据叙述,当时有人在松德海峡捕获了一只奇异的生物,然后敬献给了丹麦国王。尸体晒干后,作为“奇珍异宝”被收藏在王宫里。它被命名为“海中修士”,因为它扁平的头部让人联想到了修士。它的一幅原始素描很像巨型乌贼。在1854年的一次讲座中,斯滕斯特鲁普宣布,海中修士与克拉肯一样,“首先被分到了头足类中”。头足类动物的学名是“Cephalopod”,是由希腊语的“头”和“足”这两个词来的。这类动物有触手从头部伸出。接着,斯滕斯特鲁普举起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巨型乌贼的上下颚,据他说是从冰岛海岸外的一只死亡乌贼身上获得的。观众大吃一惊。他将这种生物命名为“大王乌贼”,学名是“Architeuthis”,意思就是“乌贼之王”——这标志着,埃利斯强调,“巨型乌贼第一次从传说走进了科学”。

“我在电视上见过你,讲这些东西,”村民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从那以后,我就给猫起名叫大王乌贼了。”

同时,美国捕鲸船员之间也流传着“魔鬼鱼”的故事。1851年,曾在捕鲸船上工作过三年的赫尔曼·梅尔维尔出版了《白鲸记》,描写了一名水手目睹的“最为神奇的现象”:“一团巨大的柔软肉块”,“从中心辐射出数不清的长臂,像水蚺的巢穴一样弯折扭曲”。

欧希亚兴奋了起来。“这哥们儿有只猫叫大王乌贼。”他对康威和我说。

在挪威,水手们有时会说,他们见到了一种长着触角的捕猎者。他们称之为“克拉肯”(这是一个口语词,意思是连着根的大树)。1755年,埃里克·路德维根森·彭托皮丹主教在《挪威自然史》一书中收录了这种生物,称克拉肯的体型如同一个“浮动的岛屿”,它的长角有桅杆那么长。接着,他说道:“这些角似乎是它的手臂。据说,它能抓住最大的战列舰,然后把它拖到大洋底部。”

欧希亚请他进来“喝一杯”,很快他就俯身趴在了地图上。他指着一处礁石说:“他们讲这里出大乌贼。”

他能安全无碍地穿越斯库拉的巢穴。

没过多久又来了一个村民,也给出了自己的建议。“要是我就来这里试试,”他说,“比利·汤姆林说,他有一次在这一片发现了一只大个儿的死乌贼。”欧希亚把信息记了下来。他说,渔民有时会添油加醋,但是他们对当地海域的了解比任何人都要深。

没有一个水手胆敢吹嘘

我们当天晚上再次出发。虽然我们又捞上来了大量小虾和磷虾,有时多到挤满水箱,动弹不得,但还是没有一条乌贼。欧希亚第一次表现出沮丧:“天气把洋流搞乱了。”

又有六条摇摆的长颈,每条上面都有一个丑陋的头每个头上都有三排长牙……

每次收网后,他都会研究海图,选择新的作业地点——“就是这里了。”他总是这么说。新的希望,新的失望。6:30,太阳升起了,将光芒洒在海面上。欧希亚将船开往两处下网点。他说,自己一般黎明前的运气最好,这时乌贼会上浮,然后潜入深海。“看看有什么收获吧。”他一边把网往船上拉,一边说。

她有十二条腿,全都扭曲着,摇晃着

“有货吗?”康威问。

从水手这个职业出现起,他们就带回了各种海怪的传说。《圣经》中提到了“海中的龙”。古罗马博物学著作《自然史》中提到了一种巨大的“水螅”,“体表遍布盐水,散发难闻气味”。科普作家理查德·埃利斯在1998年出版的《寻找巨型乌贼》一书中说明,这些来自各地的描述指向了同一种巨兽:一种巨大的海洋生物,头部往外伸着可怕的附属物,短腕、长角、长足、长腿或尾巴。在《奥德赛》中,荷马描述了一种叫作斯库拉的怪兽:

欧希亚朝一只网里看了看,接着不耐烦地扔在一边。“没有。”他说。

几个月来,他一直在精心确定目的地,研究乌贼迁徙模式,还有水流和温度的卫星数据。他本来计划往南走,就是之前发现乌贼幼体的地方。但是,临行前他改变了心意。“我们往北走。”他说。回到卡车上,他补充道:“我要警告你,前方可有飓风。”

“咱们得往里面走。”欧希亚在第二天晚上说。我们驶入了太平洋,远远抛下了安全的小海湾。收网带来的依然是失望,每收一次网,他就向深海多前进一点。“必须再深,就是这样。”

他又忙活起来,没过多久,双臂就抱起了一堆东西:一箱标本罐、一只呼啦圈、一个网兜、一把锤子、一条绳索、一个只能扣上一半的旧皮包,还有几张卷起来的地图。“好了,差不多搞定了,”他说,“我再抽根烟,然后就出发。”

康威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了,问道:“我们走得还不够远吗?”

电话又响了。“可恶。”他说了句,然后也没管。他拿起另一个罐子,里面像是有两个黑色的贝壳,被锁在了一起。“这是巨型乌贼的嘴。”他说。我用手指抚摸它锋利的边缘,皮肤都被划破了。他说是在一只抹香鲸的胃里面找到的。

“我知道乌贼就在前面。”欧希亚说。

他敲了几分钟电脑,然后突然停下,冲出了办公室。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拿着两个呼啦圈。“基本弄好了。”他说。

似乎成果越少,他就越努力。他并不是壮汉,儿时的重病还留下了病根。但是,他每一次把整个渔网拉上来、每一次再放回海里都不曾放慢速度。他的手指布满老茧,衣服湿透了,眼镜上也沾上了海水蒸发的盐分。

他把镊子伸进罐内,取出一串卵,放在显微镜下。“来呀,伙计,来看看。”他说。通过目镜往下看,里面至少有一百颗卵,每个宽度不超过两毫米。欧希亚说,这些卵会产生信息素,他准备把卵固定在水下摄像机上,希望将巨型乌贼吸引过来,以便拍摄。

“他这是有点玩命啊,是吧?”康威小声说。

“都是来要的。”他说。

入夜后气温逐渐降低,海面上雾气蒙蒙。我们一整天都没怎么睡觉,不管是小鱼、小虾、磷虾还是水母都提不起我们的注意力,看到跃出附近水面的海豚也打不起精神。我有一次困极了,就倒在了前卧铺上,膝盖贴着胸口才勉强躺下。我闭着眼睛,听着海浪拍击船体的声音,耳边又传来了欧希亚拉网时的嘟囔声,还有发现一无所获时的咒骂。

电话响了。但他只是盯着看,没有动。

另一天夜里,大约凌晨4点,我们拉动拖网,把里面的东西往圆柱水箱里倒。这时,康威打开手电筒,问道:“那是什么?”

“巨型乌贼卵巢中取出的卵。我有一冷藏室的样本。”

欧希亚往里看了一眼,眨了几次眼睛提神。“老天保佑!”他大声喊道,“这是条乌贼!”他惺忪地盯着乌贼的眼球。“有点像大王乌贼。”他告诉我们。

“这是什么?”我问。

虽然它只有大拇指甲盖那么大,但我也能看见——长触手、鳍、眼睛、短腕、子弹形的外套膜。

他开始一个个捡起罐子。“找到了。”他说着,手里拿着一串像迷你葡萄的东西。

“它可能就是你做梦都想要的乌贼啊。”康威说。

欧希亚告诉我,他起初打算在办公室里解剖乌贼尸体。但是,切开一只后,样本就释放出了难闻的气味,类似于臭鱼和氨水混合起来的味道(氨气能够提供浮力)。学生和教师纷纷从楼里逃了出去,他很快就被禁止在办公室里进行解剖了。“从那以后,我的名声就臭了。”他说。

“快,”欧希亚说,“把磷虾放掉一些,别压坏了。”

在一项近期的实验中,欧希亚解剖了一只乌贼的耳石,它是生长在动物耳部的一种类骨骼结块,有助于保持平衡。耳石是由环形钙质沉积物逐渐形成的,他解释道,而且就像树木的年轮一样,耳石的层数也能帮助科学家确定乌贼的年龄和生长速度。

他把水箱举在空中,手臂因疲惫而颤抖,海浪还在拍打着船舷。“要稳!”他喊道。当天没有月光,黑暗中很难看清。就在他把水箱里的东西往滤网里倒、努力在巨浪中保持平衡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许多乌贼研究者要等几十年才有机会亲手触摸大王乌贼的尸体。但是,欧希亚与大批渔民建立了信息渠道,过去七年间已经收集了一百一十七具大王乌贼的尸体,勾勒出了一幅巨型乌贼的清晰图景。欧希亚的结论是,个别样本重达一千磅以上,但大部分是在一百到四百磅之间(雌性一般比雄性重)。他收集的样本还让我们首次得窥大王乌贼的食性。在一篇发表于《新西兰动物学杂志》的文章中,欧希亚记录了它们的“消化道内容物”,包括箭乌贼和另一条大王乌贼(“同类相食的证据”)。

“它去哪了?”欧希亚问。

接着,我们去了他在大学里的办公室,集齐科考需要的物件。办公室有点像阁楼,似乎完全是为了他所谓的“疯狂执念”而建造的。墙上、桌面上都是大王乌贼、大王酸浆乌贼、宽乌贼、疣乌贼、猎豹乌贼的图片,很多都是他自己画的。此外,还有乌贼玩具、乌贼钥匙链、乌贼杂志、乌贼电影、乌贼相关剪报(警报!巨型飞行乌贼于澳洲外海袭击船只!)。地板上有几十个玻璃瓶,里面用酒精泡着乌贼尸体,它们的眼睛和触手紧紧压在玻璃壁上。

“我不知道,”康威说,“我看不见它了。”

我们就要出海了,他对离开这么长时间很不放心——他之前只有一天没来看它们,就是圣诞节那天——于是急忙找来一名水族馆员工,请他在自己外出期间照料乌贼。“照料它们时要心怀敬畏。”他说。

“老天啊。”欧希亚说。

乌贼用餐完毕后,欧希亚说:“如果我能养活这群乌贼,那巨型乌贼也没什么道理不能养。换个大水箱就是了。”

他抓起专门订购来装巨型乌贼幼体的水箱,把圆柱水箱里剩下的东西都倒了进去。“这东西去哪儿了?”他说,“哪儿去了?”

他提着白桶。“好好看。”他一边说,一边把小鱼倒进了水箱里。虽然鱼比乌贼体型更大,但乌贼还是朝它们冲了过去,短腕卷曲盖住头部,把长触手隐藏起来。除了突出的绿色眼睛外,它们通体散发着金属光泽。接着,短腕散开,触手突然冲出击打猎物。鱼儿们想摆脱,却被乌贼用短腕紧紧缠住。挣扎不已的猎物被抓到尖嘴边,随着鱼儿的血液流入体内,乌贼的腹部也变成了鲜红色。我盯着水箱看,想象着成年巨型乌贼吞食猎物会是怎样的景象。

他把手伸到水里,狂乱地搅动着。“肯定在这里面啊。”他说。

七十年代中期,克莱德·罗泊尔曾成功饲养远海乌贼达十四天,创下了当时的世界纪录。现在,欧希亚使用圆柱形亚克力水箱饲养最近捕获的近岸乌贼长达八十天。之前,他曾饲养了深海乌贼七十多天,之后放生。他对自己的成功实验感到很满意。

他一只只地抓起小虾,放在灯下。

然而,他一直在思考水箱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妻子索巴出生于印度,是一名计算机专家。她对我说,有时他本来在聊着不相干的事情,突然就会说:“我做错了什么?”欧希亚铁了心要纠正他所谓的“致命错误”,开始对其他深海乌贼物种的幼体展开详尽的实验。他对饲养条件进行了种种微调:水箱体积、光照强度、氧气含量、盐度。他发现,那一次科考中的幼体安置条件有两大缺陷:第一,水箱是方形的。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会导致乌贼沉底并死亡。第二,水箱是聚乙烯材质的,后来的研究表明,这种材料对深海乌贼具有毒性。“现在明白原因了,我就觉得当时真是太蠢了,”他说,“就好像把它们带进了刑场一样。”

“它跑了。”康威说。

2001年,在一次为期一个月的海洋科考活动中,欧希亚的网兜捕获了一群巨型乌贼的幼体,但是还没等靠岸就死光了。他当时难过极了,亲自爬上水箱,流着眼泪把尸体捞了出来。“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我都在琢磨怎么找到它们。然后,它们就在我手心里死掉了。”他告诉我,之后两年,他都没有缓过来,拒绝参加任何科考活动。“我知道,只要再输一次,我就完了,”他回忆道,“不光是科研生涯。身体,精神,都会垮掉的。”

但是,欧希亚好像没听见。他在浮游生物群里苦苦寻觅着小乌贼的小触手。最后,他向后踉跄几步,双手抱头。“怎么这么惨啊!”他说。

欧希亚是全球少数几个成功圈养过深海乌贼——而不只是近岸物种——的人之一。用他的话说,跟“怎么杀都杀不死的”章鱼不同,乌贼对环境非常敏感。乌贼平常生活在没有边界的大洋中,很难适应水箱生活,经常会朝水箱外壁发起自杀式攻击,或者自相残杀。

他跌坐在船长座位上,一动不动。我想找点话说,但实在找不到。“刚才明明在的,”欧希亚自言自语道,“我都抓到了。”

他抓起白桶,我们就走了进去。“我把鱼都存在这里。”他告诉我。他把我领进了一个开着荧光灯的潮湿房间,里面有一个圆形的玻璃水箱,箱内有七十条游来游去的小乌贼,每条大约一英寸长。欧希亚解说道,这些乌贼是在海岸发现的,属于一个稍小于大王乌贼的物种。“你看,”他说,“它们真是美妙,不是吗?”

过了一会儿,他试着重新下网,但似乎已经失去了力量。“我受不了了。”他说着,去了前甲板的卧铺。

他又在水里划了几次(“不管你信不信,这里面有窍门的。”他说。),然后回到卡车上,把小鱼倒进后座的一个白桶里。我们继续开,它们一直在后面蹦跳。最后,我们来到了一家水族馆,名叫“凯利·塔尔顿极地海洋馆”。(在宣传册上,欧希亚的头衔是“世界知名乌贼专家”。)

那天下午,欧希亚坐在舱门前,小口小口地喝着一杯威士忌。“来点儿?”他问。

之后几天,我们开始为首次出海做准备了。有一次,我们要去一家出海用品商店,他突然在高速公路上狠踩油门,在车流中掉了个头。“我差点忘了。”他一边把车停在港口上方的一处停车场,一边对我说。他拿着网兜跳下车,嘴里叼着一根点燃的香烟,沿着一个码头快步前行。他靠在边缘,将网兜高高举过头顶,任由海风吹拂面庞。他一动不动,屏住呼吸。“走。”他说着就抓住网兜,猛地划进水中。网兜出水后,他的裤腿都被溅湿了。我看见有几十条类似鲦鱼的银色小鱼在网里蹦跳。“我知道有点傻,”他说,“不过,它们很重要。”

“行。”我说。

他说话轻柔但富有力量,而且在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他总是把头转向一边,让我的嘴巴正对着他的右耳。(后来他告诉我,他在一次潜水事故中伤到了左耳。)他把手伸进钱包,取出一张名片,名字旁边画着一只彩色乌贼。我正看着名片,他抓起我的一个包就往自己的卡车走。他一开驾驶室的门,一股异味扑面而来。“抱歉,”他一边摇下车窗一边说,“我身边到处都是乌贼尸体和烟草的味道。”后座放着一根三英尺长的金属杆,末端有一张网兜。我很快发现,他不管去哪儿都带着它,一般是扛在肩上,就像要去捕蝴蝶一样。

他说话声音很小,比平常慢了很多。他说找了个新地方,但是我告诉他,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之后不能跟进了。他看了我好一会儿。“总是这样,”他说,“烦了,不干了。但是,我要心无旁骛,我要全神贯注。”

2004年2月末的一个早上,我抵达奥克兰,见到了来接机的欧希亚。他已经三十八岁了,但看上去要年轻得多。他身穿卡其布长裤和卡其色衬衫,不禁让人想到野生动物园里的巡逻员。他身材瘦小,一头棕发,根根直立,好像刚用手指梳过一样。眼镜后面的眼睛显得特别大。他不无尴尬地承认,自己昨天白跑了一趟。“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手头的事情。”他说。

他喝了一口威士忌。“我都能听见他们会怎么批评我了,‘巨型乌贼猎手再次失之交臂。’干了这么久,什么都没有,你知道是什么感受吗?”他再次陷入沉默,然后又说,“我不会停止。我不会放弃。我不在乎别人会不会先找到。除非亲自找到,否则我还是要继续。”

几乎每个大洋里都发现过巨型乌贼的尸体:太平洋的加利福尼亚附近;大西洋的纽芬兰和挪威海岸;印度洋的南非以南。但是,新西兰周边水域是寻找巨型乌贼的最佳去处。这里是来自热带和南极洲的洋流交汇处,产生了多样的海洋生物环境,为乌贼提供了充足的浮游生物。

第二天早晨,他推开了舱门,看上去很绝望。“没有,”他说,“没有。”

凭借这种难得的专业知识,欧希亚在之后五年内遍寻幼年巨型乌贼的踪迹,思索如何抓获一只并在水箱里把它养大。他告诉我,他将要到南半球的夏夜中去探索巨型乌贼产卵的景象。“来呀,伙计,”他说,“我们倒要看看能不能找到它们,创造历史。”

这次科考之旅就到此为止了。他要回奥克兰去上课。我们收拾好装备,踏上了回城的道路。到了以后,欧希亚去水族馆看望自己的样品。他外出期间,十七只乌贼死了。照看它们的人在水箱外贴了个纸条,写着:“它们学会新招数了……名叫‘跳出水箱自杀法’。”

1990年,欧希亚研究了一具罕见的幼年大王乌贼的尸体,它是在新西兰海岸外被发现的。他描述了它奇异的形态:两只眼睛分得很开;嘴像鹦鹉一样,里面有一条粗糙的、锯齿形的舌头;八条富有弹性的触手从鱼雷形状的头部向外伸出。每条触手上都有数以百计的吸盘,吸盘边缘围着利齿。它的皮肤五彩斑斓——色素细胞丰富——赋予了它变色的能力。头部附近还有一个喷嘴,可以射出大团的黑色墨汁。该样本还长有两个奇怪的棒状触手。(成年大王乌贼的长度可达三十英尺。)

欧希亚检查了水温和盐度,然后给幸存的乌贼喂了些食。接着,我们开车去他家。下了车,他说:“你可能有兴趣看看这个。”

他的方案一度遭到了其他“猎手”的质疑:大家连六十英尺长的大家伙都找不到,又怎么可能发现只有八分之一英寸长的小不点儿呢?然而,后来许多人觉得欧希亚的策略可能会带来突破。“它有几条优点。”克莱德·罗泊尔对我说。他是一名美国人,可能是世界上最顶尖的乌贼学专家。罗泊尔自己也在寻找巨型乌贼,曾乘坐铁笼下到水中观察。“首先,幼体可以在较浅的地方找到。这就方便多了。此外,幼体的数量比较大。原因是,虽然这个阶段的死亡率高,但是一只成年雌性乌贼最多能产下四百万枚卵。小乌贼的数量大得惊人,”他补充道,“纯粹是一个数学问题。”

他把我带进车库,里面摆满了工具配件。他整理出了一个大箱子。“你最好把这个戴上。”他说着递给我一个气焊工面具。

“想想看,乌贼一次会产下成千上万个幼体,”欧希亚2004年初对我说,我当时正给他在奥克兰理工大学地球与海洋科学研究所的办公室打电话,“大部分幼体都会被更大型的捕食者吃掉,但是在产卵期,海洋中有着无数个这种微小的生物。而且,它们与成体不一样,应该没有能力四处游走。”

我戴上后,他打开了箱盖。里面是一具巨型乌贼的尸体。“二十七英尺长,雄性。”他说。

史蒂夫·欧希亚是一名来自新西兰的海洋生物学家,他也是乌贼猎手中的一员,但他的方法完全不同。他要找的不是成年巨型乌贼,而是一般来说只有蟋蟀大小的幼乌贼,然后他就可以把它圈养起来。

尸体呈象牙白色,漂在防腐剂中。短腕已经很长,必须要卷起来;每个吸盘都有小孩拳头那么大。“我准备把这个送去博物馆。”他说。

巨型乌贼激发了许多海洋学家的想象力。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我们依然无缘得见如此庞大有力的生物,为什么我们对它的了解竟还不如几千万年前就灭绝了的恐龙?围绕活体样本,人们展开了一场激烈的竞赛。几十年来,多个科研团队在公海中苦苦寻觅,希望能窥见一只。近年来,这些“乌贼小队”投入了数百万美元,动用了几十艘潜水艇和水下摄像机,为首次发现的殊荣展开了激烈的竞争。

他告诉我,自家花园里埋着一只乌贼尸体,上面种了西瓜。他靠在箱子上,拿起比他还大的外套膜。“这是它的头部。”他说。

这些文学描写,再加上多年来大量未经证实的水手目击叙述,把巨型乌贼提升到了与喷火恶龙和尼斯湖水怪一样传奇的高度。虽然巨型乌贼并不是神话,但人们对这个学名叫作“大王乌贼”的生物所知甚少,以至于有时候人们会觉得它就像神话一样。成年巨型乌贼是地球上最大的无脊椎动物,触手跟公交车一样长,眼睛有人头那么大。然而,科学家从未研究过活体样本,也没有见过它们在水下游泳的样子。研究对象只有偶然被冲上海岸或者浮到海面上的尸体。(据说,1887年南太平洋发现的一具残骸有近六十英尺长。)其他的相关证据就更不直接了:抹香鲸尸体上类似灼伤的吸盘痕迹。人们推断,在几百英尺下的大洋深处,这两种生物展开了一场大战。

他把它翻了过去,我看到一只巨大的、没有眼睑的眼睛,在直勾勾地盯着我们。

他们宣称,自己看到的是一条巨型乌贼。当然,很多人觉得他们是在胡说八道。巨型乌贼在海洋传说中长期占据着重要地位,据说比鲸鱼还大,比大象还壮,尖嘴能够把钢筋咬断。儒勒·凡尔纳在《海底两万里》中有一段著名的场景描写,讲的是潜艇与一条二十五英尺长、有八条触手、长着青色眼睛的巨型乌贼鏖战的场面——它“不逊于任何海洋怪物传说中的可怕巨兽”。后来,彼得·本奇利在惊悚小说《深海巨兽》中这样描写巨型乌贼,说它“毫无必要地残害生命,仿佛这是扭曲、邪恶的自然为它安排的使命一样”。

“看这里,这是口部。”他说道,语速又快了起来。他把手指插进白色的肌肉中间,露出了黑色的尖嘴和长着锯齿的舌头。“它能把你的软骨组织切断。”他说。

它的皮肤发着光,长长的触须上面有吸盘,在船体上留下了痕迹。“它大极了,”科索森回忆道,“我在海上有四十年了,从来没有问题难倒过我——飓风,冰山,都没问题。但是这个不行。太吓人了。”

欧希亚虽然没戴面具,但还是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把半只乌贼抱了起来。他抓着一只触手,把它展开:“你看。真了不起,是吧?”

这个生物似乎缠住了整条船,船在剧烈摇晃。船底吱嘎作响,船舵也开始弯了。接着,就在船尾好像要折断的时候,突然安静了。“它松开了船。我能看到它的触手,”拉格特回忆道,“它的全长接近三十英尺。”

他的手指在乌贼肢体来回抚摸,一会儿打开吸盘,一会儿合上。他还闭了一会儿眼睛,仿佛在想象乌贼在水下时的情景。接着,他说:“死的乌贼就已经很漂亮了,但我想要的是活的。”

科索森把手电筒拿过来,自己开始查看。“我从没见过类似的东西,”他告诉我,“我们下方有两条巨大的触手,在拍打船舵。”

——2004年5月

他朝科索森招了招手,后者就走下来,蹲在舷窗上。“我觉得是某种动物。”拉格特说。

2006年12月,一支日本科研团队终于在东京以南的小笠原群岛海域附近捕获了一只活体巨型乌贼。他们花费了数年时间确定可能的地点,然后把一块乌贼肉插在导弹形的多枝鱼叉上,抛入了两千英尺以下的深海。最后,他们捕获了一只体型较小的雌性巨型乌贼,体长十一点五英尺,体重一百一十磅。收网过程中,它试图喷水逃脱。但还没等人们把这只神秘的生物拖上船,它就因伤势过重死去了。欧希亚至今仍没有放弃。

同时,大副迪迪尔·拉格特从甲板下到船舱,打开舱底暗门,拿着手电筒从舷窗里面往外看。他看见舵旁边有东西。“比人腿要大,”拉格特后来告诉我,“是一条触手。”定睛一看,“它开始动了”。他回忆道。

[1]《白鲸记》的主角,以追逐白鲸为终身使命。

2003年春,一个看不见月亮的夜晚。法国赛艇船长奥利维尔·德·科索森正在横越大西洋,试图打破环球航行的最快纪录。突然,他的船神秘地停了下来。方圆数百英里内没有陆地,但是桅杆和船体摇动起来,就像上岸了一样。科索森左右打舵,但舷缘依然在黑暗中莫名其妙地颤抖着。船员们正在甲板上下乱跑,科索森命令他们调查原因。有人拿出探照灯,朝着水面照射。这时,全球最大的竞技三体帆船——船身三层、长达一百一十英尺、得名自阿帕奇族勇士的“杰罗尼摩”号——突然被推上了浪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