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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了哪里?

谢伊的脸一下子白了。切拉索尼问谢伊,他还要不要说下去。谢伊点了点头,切拉索尼就讲,自己和其他人刚把谢伊抬上背板,就听到了第二座塔楼的轰隆巨响。“我们把你抬起来就跑,穿过小巷,进了一间车库。接着突然就黑了,一片阴暗。”切拉索尼在餐巾纸上画了一张地图,标了车库的位置:在西大街和阿尔巴尼大街的路口处。

他们来的时候,切拉索尼和妻子已经在店内等待了。他五十多岁,谢顶,髭须花白,穿着消防服。吃着鸡蛋和法式吐司,切拉索尼讲了失忆给自己带来的困扰。他被击中的是头部,起初竟然连工作了十七年的消防站在哪里都不记得了。记忆慢慢恢复后,他想起来在第一座塔楼倒下后,他偶然在大道中央碰到了谢伊。“我还以为你死了,”他说,“一动不动的。”

“我当时有意识吗?”谢伊问。

又过了几天,谢伊还是忘不了那次偶遇。“我就是在街上走路,突然,就有一个人出现告诉我当时的情景。”他说。谢伊感觉想起了更多的事,于是拿起电话,打给了汉克·切拉索尼队长。根据《每日新闻》的那篇文章,他是救了自己的消防员之一。两人约定在上东区的一家餐厅见面,谢伊还叫上了女友斯黛茜。“我希望自己能撑住。”他说。

切拉索尼想了半天:“我记不得了。有些细节还是想不起来。”

博埃里摇了摇头:“你只是不停地说,‘双塔倒了吗?’”

谢伊又问,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切拉索尼说,消防队的医生扯开了谢伊的衬衫和裤子。“我拉着你的手。你不停地问我,‘其他人呢?他们好吗?’我说,‘挺好的,他们都挺好的,都在外面笑呵呵的。’我其实一点都不知道,只是为了让你好受点,”切拉索尼顿了一下,然后问,“他们到底好不好?”

两人握了握手,像初次见面一样。谢伊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继续问博埃里问题。博埃里说,他们先乘消防车上了一艘警船,然后穿过哈德逊河,到了新泽西。“我讲没讲队里其他人的事?”谢伊问道。

谢伊摇着头说:“不好。一个都没活下来。”

陌生人微笑着说:“是我。里奇·博埃里。”

“抱歉,”切拉索尼说,“我真的不知道。”

谢伊想到,《每日新闻》里面说,与他同时获救的还有一个满身是血的消防员。“你就是另一个?”谢伊问。

吃完饭以后,切拉索尼的妻子让他们坐好,然后拍了一张合照。“我知道,他不想忘掉这一刻。”他说。

“我们在同一辆救护车上啊。”

切拉索尼凑了过来,用一只胳膊搂住谢伊。“那一天,上帝与你同在。”他说。

“记得什么?”

谢伊不发掘自己记忆的时候,就一场接一场地参加追悼会。当天的遇难者中,有十分之一都是消防队员。谢伊所在的大队有三十三人牺牲,站里有十一人遇难,包括队长弗兰克·卡拉翰,还有他一向尊敬的资深队员布鲁斯·加里。“加里是个老消防,干了二十多年了,”谢伊告诉我,“他就好比《星球大战》里的尤达大师。他很有智慧。我想一直跟着他干。我要问他,‘为什么是你?你是每个人的宝贵财富啊。’我?我是个乐天派,但是大家都是乐天派的时候,就不会来找我了。”

几天后,他在上东区的一座地铁站外把车停下。他的公寓就在不远处。回家途中,一名路人大喊道:“我的天啊,你是凯文·谢伊吗?”谢伊看着他的脸,但认不出这是谁。“别跟我说你不记得了。”男人说道。

谢伊尽可能参加每一场追悼会,但是毕竟数量太多了,他不得不去做局里每个人都要做的事:在朋友之间作出选择。10月底,虽然纽约市内也有一场悼念活动,但我还是陪谢伊去了另一场弥撒,地点在纽约州北部,悼念他之前的副队长约翰·金利。谢伊还不能开车,于是史蒂夫·凯利把我们送了过去。凯利和谢伊都穿着A类礼服:海军蓝正装加白手套。

10月17日,恐怖袭击一个多月以后,谢伊第一次回局里看看。墙上钉着一篇《每日新闻》的文章,内容是第一座塔楼倒下后,几名消防队员解救了两名倒在街道上的人。一人身负重伤,脸都被灰尘熏黑了。文章中说,他的名字叫凯文·谢伊。“我看着它,脑子里就想,‘这就是我啊!’”他回忆道。他把文中每个人的名字都记了下来,然后求其他消防员帮自己找到他们。

当他们在车里聊起那些故去的同事时,谢伊似乎有点疏离,仿佛在看一篇新闻报道。他近旁的几个人注意到,他显得越来越冷漠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谢伊告诉我,“我不够悲伤。我应该更悲伤一些的。”

他努力不做假设,但还是忍不住开始构建故事的片断。“我是在阿尔巴尼大街被发现的,”他要把这作为事实告诉别人,“我在大堂指挥中心里,拥抱了副队长帕特里切洛。”

其他人相聚的时间越来越多——在世贸中心搜寻、在消防站里一起吃饭、在赫尔利警局餐厅喝酒——谢伊与同事在一起的时间却越来越少。

没过多久,谢伊接到了一名当时在现场的医生的电话。他告诉谢伊,谢伊是在阿尔巴尼大街的瓦砾中被发现的。谈话之后,谢伊拿出一张纽约市地图,在面前展开。他测量了南塔大堂——他在那里拥抱过帕特里切洛——到阿尔巴尼大街的距离,回想自己是怎么过去的。他做了几条笔记:第一座塔楼倒下十分钟前见过帕特里切洛。塔楼九秒钟内就倒了。阿尔巴尼大街,隔着一个街区。

现在,他盯着窗外换季的树叶。“看啊,”他说,“橙色的,紫色的。”

谢伊脑中浮现出了一幅画面:一个满是人的房间。他们站在即将分崩离析的南塔大堂里。“我记得。”谢伊后来告诉我。“我敢确定,”他兴奋了起来,“其他事情可能也会想起来的。”

“你还好吗,小凯?”凯利问道。

“南塔里的。”

谢伊摇下车窗,任由风拂过脸庞:“没事。”

“什么指挥中心?”

我们到教堂的时候,几十名消防员已经列队站好了。里面没有尸身。棺材本来应该放在祭坛边上的,现在用一顶消防头盔代替。“我永远忘不了那段记忆,”金利的一位兄弟在悼词中说道,“我相信,时间会抚平这份伤痛,因为记忆永远在每个人的脑海中鲜活。”

乔·帕特里切洛,消防队副队长,谢伊跟他认识很多年了。他打来电话说,第一座塔楼即将倒下时,他看到了谢伊。“你在指挥中心拥抱了我,”帕特里切洛说,“你记得吗?”

我瞟了谢伊一眼。其他人都开始抽泣了,而他的眼睛里没有一滴泪水,表情极其空洞。

后来,知道他在找线索的人多了,他被信息淹没了。一天早晨,他打开电脑,给我看了一张名单,上面有几十个人,都说自己有消息。“人们一直在给我打电话,说‘是啊,我当时就在现场,是我把你拉出来的’。我都不知道该信谁了。”

到了10月末,谢伊开始对寻找记忆失去兴趣了。“有什么意义呢?”他问我,“我要找出什么呢?他们都死了。”

随着调查的深入,他试图采用更系统的办法。他采访了亲朋好友,问他们记不记得自己在医院里透露了什么细节,他自己后来都忘了的细节。有人告诉他,他当时说自己抓着一个紫色的K类灭火器,是扑灭飞机失火用的。

有一天,他从一位死去同事的亲属那里得知,9月11日的一则新闻视频表明,40号消防车队的人和他的卡车进入了双塔范围内。他想,任务终于结束了,于是准备观看视频。在这份颗粒感十足的视频里,他看到队里的每一个人都进去了,但他没有。“我不知道我在哪里,”谢伊说,“我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

谢伊不记得爬过,甚至不记得这样说过。“我脖子都断了,怎么能爬二百英尺?”谢伊问道。

最后,他不再寻找答案了,而是投入到了帮助遇难消防员家属的工作中。他多次担任募捐活动的主题发言人,虽然他的手腿挫伤的地方,还有手术去除了大量受损组织的腹股沟区域仍然疼痛不已。去年11月份,他几天前刚从加州的另一次活动上回来,就又去了布法罗的一次筹款会,那时他已经筋疲力尽了。“他不肯让自己痊愈,”斯黛茜告诉我,“他承受了太多伤痛,但他什么都不肯说。”

医生想了一会儿。“嗯,我还记得一件事,”他说道,“你说自己朝着亮光爬了二百英尺。”

他正看着场地,这时,一个陌生人提出要跟他合影。他走开了。

谢伊很快查到了9月11日接诊自己的神经科医生是谁,然后从他那里了解到了一些细节。医生说,他只知道谢伊是在担架上被抬进来的,颈部伤口似乎是从前部击中的。“还有别的吗?”谢伊问,“什么都行。”

第二天清晨,587次航班在肯尼迪机场附近的洛克威半岛坠毁。记者相信这也是一次恐怖袭击,于是试图请谢伊发表评论。他没有跟他们说话,而是走进酒店健身房,戴着颈托走上了楼梯机,看着电视里大火燃烧的画面。“请问你有什么感受,谢伊先生?”他模仿着记者们说道,“请问你有什么感受?”

侦查的起点是一份病历,上面写着:“患者,三十四岁,白人男性,消防队员……在世贸中心外围被掉落物击中,失去意识。”

“他开始做噩梦了,”斯黛茜说,“拳打脚踢的。”

他也认为,恢复这段记忆是有必要的——“不管最后发现什么。”于是,他连绷带都没拆,就开始像侦探一样分析线索。

他告诉我:“我记得梦的内容。”

他哥哥布莱恩告诉我:“他需要把事情搞清楚。我不想三十年以后,他对这个世界充满莫名的愤怒。我不想他变成那种精神崩溃的越战老兵。”

一度压抑的情感卷土重来。他时不时地流泪。“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他说。

有一次,一名消防员无意间向谢伊提起最近看到的一则新闻,说有一名孤独的搜救员,他没有努力把遇难者搬出来,而是在双塔前吓坏了,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我希望自己不是那种人。”谢伊说。

他看了一篇讲创伤后应激的文章,还画下了文中的一句话:“伤痛不是问题。这是恢复的第一原则。”

在恢复期,他坚持肌肉锻炼和高蛋白饮食。但是,他跟某些失忆的人不一样,他忘不了自己忘了某些事。不管是随便看电视节目,还是遇见了失踪人员的家属,他都会想起记忆中的空白。

到了12月初,消防站里的很多人也表现出了症状。“这是有征兆的,”凯利告诉我,“大家的婚姻也开始起火了。我不知道酗酒是不是比以前更严重,但肯定是有。”

但是,他对工作展现出了近乎虔诚的投入。后来,他渐渐发现,自己岗位的要求就是乐于助人。对长官要斩钉截铁:“是,长官!”“不是,长官!”听电话时则要内敛:“我是消防员凯文·谢伊。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虽然不少同事觉得谢伊受了这么重的伤,肯定要退休了,但是他承诺要在圣诞节前重返岗位。“我有家庭,”他说,“但这里也是我的家。”

虽然其他人都在消防站“大家庭”里寻求庇护,但谢伊之前离开了一阵子,现在感到了疏离。许多顶替死者的新人基本上不认识他,谢伊第一次试着重新融入团体。“跟他们在一起,”他说,“这是我现在的头等大事。”

“很多同事都不知道该拿小凯怎么办。”史蒂夫·凯利说。

他们一起去罗斯福岛参加反恐培训。“他兴奋极了,”斯黛茜说,“他又能穿上制服了。”

2001年夏天,初到40号消防车队的35号云梯车队时,他凌晨3点钟就到了。其他人正好出勤,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鸡蛋、法式吐司和浇着巧克力的草莓迎接他们。“他们看着我,就好像在说‘这个疯子是谁?’。”谢伊回忆道。

12月中旬,他的颈托拆了。断骨自然长好需要一年时间,之后他就有可能重返一线了。然而,在大家吃饭聊天的厨房里,他觉得别人都在躲着自己。有时,他上午来了,几乎没人认出他,他说,他想要引起话题,但他们似乎不感兴趣。“许多人连看都不愿意看我,”谢伊有一天在车里告诉我,“说起来奇怪,不过我觉得,是因为我让他们想起了其他人。”

他从没想过当消防员。他来自消防员世家——爷爷、伯伯、爸爸、哥哥都是——但他是个异类。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不是“那种肌肉男”。跟许多人相比,他的身材要小一些,更有书卷气。他不喜欢运动,也不喜欢喝酒。他起初是做软件的,干得很棒。但是,1998年的时候,他觉得应该继承祖业了。

还是12月,谢伊有一天醒来,独自站着。“我有时候就想,要是我跟伙计们一块死了,事情就简单多了。”他说。

桑德伯格问队里跟他一块去的人里有几个失踪了。谢伊第一次从绷带里把头抬起来。“全失踪了,”他说,“除了我一个。”

凯利告诉我:“真是不忍心看。每次我跟他讲话,他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凯利接着说道,“首先,他需要身体上的痊愈。在此之后,他就有希望归队,当一名全职的消防员,他就靠这个活着了。他肯定会往上升的,他很擅长看书。”

谢伊缠着绷带,有点坐立不安:“有人说不记得最好。我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是不是要救人这件事,也许有助于应对这种应激后……随便你怎么称呼吧。”

9·11袭击三个月纪念日前夕,谢伊早早来到圣诞活动现场,参与布置。许多死者家属也在,他准备了热狗和德式酸菜。他跟其他人一起忙活,说着“是,长官”“不是,长官”。“跟我说话的人多起来了,”他说道,“也许时间真的是良药。”

“我想搞清楚的就是这个。”

消防站墙上悬挂着9·11当日的出勤人员名单,是一块黑板,写着每一个上了车,但再也没有回来的人的名字。黑板外面罩了一层有机玻璃,以作长久纪念。底下潦草地写着一个名字——“凯文·谢伊”,几乎像是后补上去的。

“是这样吗?”

“我要过去了。”谢伊说。

“有意识不代表就有记忆。这叫创伤后失忆。”

他有一天晚上给我家打电话,声音很激动。我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是在讲起爆点。他说,第二天下午,消防局会来切尔西接他们。

“嗯,开始恢复了。时有时无的。他们那时给我用药了,吗啡吧,我觉得是。他们说我有意识,不过我也不清楚。”

那天很冷,谢伊穿着运动衫和登山靴。斯黛茜站在他身边,拉着他的手。那一天之后,他再也没来过这片区域,而且在电视和报纸上也会有意回避相关的画面。利亚姆·弗拉赫蒂是第四搜救队的,出现在了消防局的面包车里。他在培训学校里当过谢伊的老师,9·11之后,他坚持在遗址中寻找同事的遗体,每天只留出一点睡觉的时间。“我那天看到他们了,真是了不起,”他一边开车一边说,“一直往里冲,顶着倒下的大楼往里闯。”

“你之后恢复记忆了吗?”

我们穿过了几个检查哨,试图重走谢伊载着队员前行的路线。谢伊把脸压在车窗上,清除玻璃上的哈气。我们能看见废墟里的起重机顶部,外面还有两根巨型金属大梁,熔成了一个十字架的形状。

桑德伯格在本子上写了几条笔记,然后让谢伊继续。去现场的路上,谢伊说,他把录像机拿出来了。他有时会把火场拍下来以备日后训练。“我记得是放在塑料袋里的,然后揣到了自己的外套里,”他说,“我知道没多少时间拍。”接着,他就准备冲入混乱的火场了:“之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再醒来就是在医院里。”

“你看,”谢伊指着对面的车窗说,“那就是40号消防车。我们就是开着它进去的。”路边停着一辆红色大卡车,侧面喷着“40”的号码。“它肯定被人移动过了,”谢伊说,“我们没把它停在那里。”他看了看我,希望获得支持:“对吧?”

谢伊闭上了眼睛:“自己记得。”

穿过最后一道检查哨后,弗拉赫蒂说:“就是这里了。走吧。”

“是你自己记得,还是别人跟你讲的?”

“这是南塔。”斯黛茜说。

谢伊解释说,他是“见义勇为”,或者说是自愿地去做“正确的事”。他继续说:“领导同意了,然后我……沿着西侧高速路开……我们注意到有车着火了,到处都有碎片落下——就像下大雨一样。到处都是金属和玻璃碎片。还有人掉下来——”

“哪里?”

医生看起来很惊讶:“你那天不当值?”

“那边。起重机旁边。”

“我能告诉你我记得什么,还有别人跟我说了什么,”谢伊说,“我记得接到警报就过去了。我是35号云梯车队的,但正好有一台消防车,正好有个空座。我那天本来不当值,就问‘我能去吗?’。”

“我的天哪。”谢伊说道。

在9月的最后一周,我陪谢伊去了圣查尔斯医院和长岛康复中心。关于他的失忆,医生们还不清楚是生理原因还是心理原因,抑或兼而有之。神经心理学家马克·桑德伯格在大厅里接待了谢伊,把他领进了狭小的办公室。桑德伯格关上门后,两人面对面坐下。“我对你了解很少,”桑德伯格说,“你还记得什么?”

眼前只有天际线上的一个大洞。弗拉赫蒂停好车,大家下来了。弗拉赫蒂给每个人发了安全帽,还大声喊着要我们接近废墟时小心。

记忆是破解自我的密码,不只是日期和事件,更是纠结、顿悟和改变。它对从悲剧中平复过来极其重要。经历创伤事件后,人们往往会将某些记忆整合为有意义的叙事。他们清楚地记得自己在哪里,跟谁说过话。但是,当叙事发生了动摇,部分——乃至大部分——记忆缺失了,那又何以自处呢?

“大堂指挥中心在哪?”谢伊问道。

他还记得一些事情:他的绰号,瑞克谢伊(Ric-o-Shea);年龄,三十四岁;最喜欢的颜色,黄色。他记得跟女朋友见面,她叫斯黛茜·霍普·赫尔曼。他记得自己在长岛长大,爸爸妈妈吵架,十三岁时妈妈走了。他还记得一些想要忘掉的事情——那些无法消融的东西,还有多年以来所有散碎的记忆。

“地下十层,”弗拉赫蒂说,“现在火还没灭。”

有些事情他确实记得。他记得麦克·德奥瑞亚,二十五岁,新来的,腿上有一个玛雅文身。他记得弗兰克·卡拉翰,队长。麦克·林奇,另一名消防员,本来都快结婚了。他记得他们都拿着什么:一根撬棍、一个大锤、一把斧头、一个液压扩张器、八便士钉、消防索、铁丝剪、卡盘、一把螺丝刀。他记得,9月11日那天,被警报唤醒时是上午9时13分。他记得大家都上了车。他记得消防车。他记得问过副队长是不是恐怖袭击,副队长说是,然后他们就沉默地上路了。

谢伊眨了眨眼。一下子,记忆的碎片开始联结起来了。“我抓着紫色的K类灭火器,”他说,“我要去找35号云梯车队的同事。有人在往下掉。我记得他们砸在了地上。我记得声音。我去给车灭火。接着,我进了指挥中心。我看见了帕特罗切洛,”他闭上眼睛,“我拥抱了他。我让他注意安全。”

他看了看屋子里的失踪者照片和追悼会通知。他说:“我可能是吓坏了,然后……”他的思绪断了,闭上眼睛,仿佛要从虚无中唤起某些事情。困扰着他的似乎不只是记忆的空白,还有因为失忆而无法回答的一个问题:在最后的关键时刻,他做了什么才得以独活?“我愿意相信自己是那种一把将人推开救他一命的人,而不是吓得逃跑的人,”他说,“但是,不管我有多努力,都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我的记忆好像也随着大楼崩塌了,现在只能一点点地把整件事拼起来。”

他停了下来。他是怎么从大堂指挥所来到阿尔巴尼大街的?他不可能跑那么快。“也许是冲击波,”弗拉赫蒂说,“很多人都被冲击波带了出去。”

在消防站外面,人们纷纷前来点亮蜡烛,悼念死者。他们知道谢伊在里面之后,便要顺便进来看看他。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他成为了生者祭拜的神龛——大难不死之人。一个小女孩跟着妈妈走了进来,给消防队捐了款。“感谢你所做的一切。”她说。他微笑着用完好的那只手接下了支票,但是人越来越多,他便感到有些不自在。“这跟我没关系。”他对一个称赞他勇敢的人说。最后一个人也离开后,他转向我说道:“别把我写成一个英雄。”

“阿尔巴尼大街在哪儿?”

他有意大利和爱尔兰血统,长相俊美,一双棕色眼睛炯炯有神。但是,他还戴着固定下巴的颈托,头发也被医生剃光了,看上去有点诡异的僵硬感。他低头接电话的时候,我能看见他头皮上一道弯曲的干涸血迹。“我的第五节颈椎断了。”他说。

“就在这里。”弗拉赫蒂说。我们开始奔跑,泥水溅到了鞋上。我们拐进了一条小巷。那里的车依然遍布灰尘,车窗也碎了。谢伊回忆道,医生告诉过他,他说过自己朝着光亮爬了二百英尺。谢伊走了几步,停下,身子转过来。“他们在这里发现我的,”他说,“就是这里。”他回望着远处的塔楼:“附近有车库吗?”莱亚姆说路的尽头有一个,于是我们接着跑去,经过了路边一座焚毁的建筑物,还有几个戴着医用面罩的人。“肯定就是这里了。”谢伊说。

其他人都忘不了,唯有幸存者不记得,这简直像是一个都市传说。恐怖袭击两周后,我去拜访了谢伊。他那时刚刚出院。见面的地点就在他工作的消防站,位于阿姆斯特丹大道与第66大街的路口。他对我说,自己确实失忆了。“严格来说,我不应该上工的,”他说,“不过我还能接电话,而且我觉得伙计们在身边有好处。”

小小的车库有点潮。我们等了一会儿,接着冲回街上,走过了一条又一条小巷,最后来到哈德逊河畔:“在这里,他们把我抬到了担架上。”

谢伊困惑地看着他们:“双塔倒了?”

他的故事融合了弗拉赫蒂提出的“冲击波”理论,还估计了风速与冲击波的强度。讲完时,我们又冷又累。回到遗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工人们已经打开了探照灯。其他人四处闲逛的时候,谢伊径直走向南塔的残骸。

那你知道双塔倒下之前其他人在哪儿吗?

他站着,耳中是起重机的呼啸声。我盯着他看了几分钟,然后问道:“你还好吗?”

“不记得了。”他说。

“还行。”

当他们赶到病房时,谢伊躺在床上,已经醒了。他的颈部有三处骨折,一只大拇指被切断,但看上去脑子还算灵活,看到老伙计们也很高兴。大家拥抱过谢伊之后,就开始问他事情。还记得你当时在哪里吗?有个人问。

经过历时数月的寻觅,他似乎明白了:他可能永远不能知晓全貌,用逻辑把那天的事情串起来是不可能的。“我太累了。”他一边说,一边擦了擦眼睛。我宽慰他说,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已经尽到了职责,需要放手了。

当天晚上,经查明的失踪人数已经达到数千,突然有消息说,搜救人员发现瓦砾下面埋着一个人。经辨认,此人叫凯文·谢伊,是40号消防车队和35号云梯车队的成员。而且他还活着。他被紧急送往新泽西州的一座医院,同事们赶忙前往,以为他能透露其他依然受困的同事们的位置。“只要找到一个,”消防队的资深成员史蒂夫·凯利后来回忆道,“其他人就有希望。”

谢伊朝大坑又走近了一点,双脚在边缘试探,说道:“我今天来,只是希望能找到某种证明——哪怕一件也好——我当时不只是在一味自救,还尝试过挽救其他人。”

死亡是消防员文化的一部分。有些仪式是为活人而创立,用以送别死者的。9月11日,40号消防车队和第35号云梯车队了解到,队里所有去了世贸大厦救灾现场的人——共有十二名,包括一名队长和一名副队长——都失踪了。于是,全队赶忙来到现场,他们决定,至少要完成自己的仪式。最后,他们在原爆炸点附近找到了消防车和云梯车,车上覆满烟尘。他们试图“重现”当时的场景,用后来一名队员的话说:失踪者去了哪里,他们最后干了什么。他们使用钩锁发现了失踪消防员的备用鞋、一件扔掉的衬衫,还有一副墨镜。慢慢地,他们分成临时小队,在瓦砾中分散作业,试图找到同事的足迹,一点点在废墟中寻觅,最后却一无所获。

2002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