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跟着做笔录的刑警忙了一宿,刚在值班室里迷糊了一觉,还没来得及跟上同事们的最新进度,正忍不住借着翻页遮挡,要打哈欠,听到这,他半个哈欠就这么卡在了嗓子眼里,呆若木鸡地看了看骆闻舟,又看了看许文超。
审讯室里一时悄无声息。
许文超耳畔轰鸣作响,方才心里那一点被对方言语激出来的烦躁好似一把导火的引线,一道惊雷从天而降,顺着那引线着起了燎原的大火,他艰难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句抵赖:“你在说……什么?”
许文超的身体猛地僵住,脸上的血色潮水似的褪去。
“向阳小区,八号楼,你少年时期的摄影作品还贴在窗户上,”骆闻舟一字一顿地说,“现场有血迹,意味着DNA依然可以追溯,那房子车位上的SUV里有你的毛发,还有画框后面偷窥的眼睛拍到的照片,刚刚苏筱岚亲手交给了我。”
骆闻舟再次打断他:“侮辱你贴在向阳小区八号楼三单元201室、朝南那间卧室窗户上的……爱情?”
骆闻舟微笑着伸手敲了敲桌子:“许先生,现在咱俩能聊了吗?”
许文超冷冷地说:“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你可以审问我有关案情的一切,哪怕我是无辜的,但是你不能侮辱我的……”
许文超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他甚至来不及去思考警方怎么找到那房子的,也来不及去分辨自己究竟有没有在那辆车上留下过痕迹,听到那地址的一瞬间,他就知道完了。
骆闻舟打断他:“她不肯嫁给你,究竟是她格外视金钱如粪土,还是你也不想娶她?”
他的耳鸣长达半分钟,泥塑木雕似的坐在那,把对面的警察,虎视眈眈的监控、逼仄的小黑屋都抛诸脑后,溺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婚姻和爱情是不能以物质条件来衡量的,”许文超嗤笑一声,勉强压着怒火,维持着自己的风度,“再说这是我们之间的私事,我想——”
许文超是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智力甚至高于平均水平。
骆闻舟面不改色:“苏筱岚孤儿寡母,没有学历、没有背景、没有正经工作,生活来源成谜,多不好听的谣言都有,许先生呢,你事业有成,房车齐备,人长得也不错,应该是个理想的对象,我一直奇怪,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她为什么不愿意嫁给你?”
他知道对与错,能清晰地认出法律与道德画在地上的红线,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知道后果,同时他依然停不下来,他尽可能小心、思虑周全地掩盖自己的罪行,抹去一切能抹去的痕迹。
许文超先是一愣,随后猛地睁大了眼睛,难掩愤怒地说:“这位警官,你说话负责任吗!”
这一切,使得多年来,他觉得自己就好像一个浮在水面上的人,上半身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混迹于普通人之间,思考着和常人一样的人生,同意大多数人的观点,只是他从不往下看。
“我知道你是苏筱岚的未婚夫,”骆闻舟一扬眉,突然用某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向他,“我就想知道,你打算娶苏筱岚,到底是跟那个残花败柳余情未了呢,还是看上了她那个小女儿?”
因为他的下半身浸在冰冷的泥水里。
“我是她妈妈的未婚夫。”许文超耐着性子回答,“警官,这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
他被一分为二良久,直到方才,一把强悍的外力硬是把他露在水面外的上身压入了泥水中,他口鼻中一下子浸满了腥臭冰冷的“液体”,一时喘不上气来。
骆闻舟冲他一笑,态度好似十分随意地说:“你和苏落盏是什么关系?”
骆闻舟耐心地等了他一会,这才继续说:“你拍的照片够清楚,脸上有几个坑都看得见,我们已经去核实身份挨个传讯了——话说回来,要是有联系方式和通讯地址就更好了,你怎么没顺便也整理一张呢?”
许文超闻言一震,轻轻调整了一下坐姿,端出了纹丝不动的目光看向骆闻舟:“对于这件事,我是真的没什么话好说了。”
许文超散乱的目光随着声音落到他脸上,片刻后,他的瞳孔终于聚了焦,对骆闻舟的话做出了反应。
“身上烟味重了点,”骆闻舟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不好意思啊,主要是为了揪你的狐狸尾巴,忙活了一宿。”
“没用的。”他说。
就在许文超心里一直打鼓时,骆闻舟带人走了进来。
骆闻舟:“你说什么?”
虽然最好是这样……但如果他的嫌疑已经洗清,为什么他们还不放人?
“没用的,”许文超轻轻地说,“你们找不到证据,他们也不可能会承认的。”
许文超脸上平静无波,在过于漫长的时间流逝中却逐渐失去了一开始的笃定,心里有些七上八下起来——难道他们听了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后就完全相信了?放弃调查他了?
小武终于被上司和提审对象一起吓醒过来了,他通过耳机里同事的提示,总算是跟上了这一日千里的进度,顿时出离愤怒了,狠狠一拍桌子:“我们找不到证据?!那一屋子的血迹和凶器都不算证据?明明白白的照片不是证据,你他妈还要什么证据?”
市局的警察们好像忘了还有他这么个人。
许文超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几乎带了几分怜悯的忧伤。
许文超打算的好好的,可谁知等了整整一天一宿,愣是没有人理他。
他说:“可是那些照片都是几年前的了。”
而对于他来说,没有实际证据,刑拘时间一到,他们就不得不放人。
愤怒的刑警听得莫名其妙,很想抓住这衣冠禽兽的领子用力晃两下,让他说人话,骆闻舟却已经明白了。
燕城市局可不是偏远县城里的小派出所,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他们绝对不敢对一个不满十四岁的未成年小女孩用什么刑讯逼供手段。
苏落盏所说的“食客”,从来只是购买女孩子,不参与后续处理,他们知道那些女孩子会有什么下场吗?
苏落盏也正是因为这个,才敢把他供出来的。
在这种情况下,骆闻舟不惮以恶意揣度这些人,断定他们肯定知道。
他眼窝陷了下去,本来做好了警方会轮番来审的心理准备——这没事什么,两次绑架案发当时,他都有很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可他们大可以不承认——我不知道哪来的女孩,我只是熟人介绍过来的,就那么几次。
许文超毕竟不像苏落盏那么没心没肺,头天晚上显然没睡着。
怎么会是被拐来的呢?怎么会死呢?他们分明跟我说那都是自愿的啊。
费渡愣了愣,迈出一半的脚步在原地踟蹰片刻,终于又缩了回来。
而尸体即便找得到,应该也已经处理干净了,很难再找到痕迹,警方很可能找不到直接证据,证明他们和最近发生的几起儿童绑架案有关,而骨灰盒里的照片只能证明他们当时曾经性/侵过女童。
说完,他又急匆匆地走了。
如果照片拍摄时间是在“嫖/宿幼女罪”取消之前,那么按照刑法所谓的“从旧兼从轻”原则,即使神通广大的郎女侠把照片上的五个人一个不差地逮回来,可能也只是抓了几个“嫖/宿幼女”的猥琐男人,多赔点钱,充其量关个三五年就放出来了。
而这起横跨二十多年的大案,真的只有这五个加害者吗?
他们的罪行,轻描淡写的三五年真的就能抵偿?
“我有几句话跟你说,”骆闻舟说,“不过得先办正事,你先别走,可以先在我办公室里等。”
这简直滑稽!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出去,费渡站起来,伸了个非常克制的懒腰,他身边缭绕的都是烟味和香油味,感觉此地非常的不宜久留,正打算离开,这时,骆闻舟却又去而复返。
“别人的事怎么判,那是我们公检法的事,谢谢你替我们操心。”骆闻舟面不改色地说,“不过你再为我们着想,我们也不可能发锦旗给你的,不如先交代你自己的事吧,就我个人来看,别人或许能脱罪,你许文超参与连环绑架儿童、杀人抛尸是跑不了的,你有什么话说?”
骆闻舟夹起卷宗,一脚踹醒了一个窝在办公室里打盹的同事:“醒醒,走,跟我再审许文超。”
“最后所有的结果都由我一个局外人来承担,这么一想,觉得真是荒谬。”许文超握在身前的双手展开,轻轻地摊了一下,他说,“我实话实说,我没碰过苏落盏,也没碰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我没有从这事里拿过一分钱,我不是畜生。”
郎乔听见“抓人”俩字,原地打了一管鸡血,一身的萎靡一扫而空,二话不说,接过照片就跑了。
骆闻舟几乎要无言以对:“那你干什么了?就拍照片,义务善后?你可真是活雷锋。”
“怪不得那天各路口的监控都没能拍到他,原来是地头蛇。既然苏筱岚他们提供服务是是‘会员’制,那这些垃圾质检肯定会有相互介绍的关系,其他人也能顺藤摸瓜,主谋不肯招,这些小鬼还审不出来么?”骆闻舟转向郎乔,“安顿家属你不爱去,抓人行吗?”
许文超说:“我是为了苏筱岚。”
“琴师,”费渡突然说,“西岭车场俱乐部里,墙上有他的照片,曲桐出事那天他正好不在,所以老板请了个野乐团助兴……对,如果嫌疑人当时在跟踪曲桐的车,中途碰到了偶遇劫匪这种意外事故,不熟悉地形的人第一反应也是先撤退,避开事件,而不是‘顺手牵羊’。”
他说着,略一垂眼,目光好像落到了很远的地方:“我第一次在学校见到苏筱岚的时候,就被她吸引了,她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我从来没在任何一个女孩子身上见过。我想尽了办法靠近她,可她太孤僻了,又动辄缺勤,好像除了班主任——当时的班主任是吴广川,谁都不知道她的行踪……而到了初二,连新班主任也常常不知道她去哪了,我这才发现,她好像只围着吴广川一个人转。”
骆闻舟对她竖起一根手指。
“你在郭恒之前就开始跟踪吴广川了?”
这时,郎乔就一脸死狗样地钻了进来:“老大,你可回来了,我再也不想干安顿受害人家属的事了!我……”
“我不用跟踪,天天能从窗口看见他。我在学校附近租房住——你们已经找到那房子了——当时我妈陪读,不过她还得照顾家里老人,时常两头跑,除了三餐时间,剩下基本都是我一个人住。苏筱岚是我的初恋,日思夜想的那种,”许文超笑了笑,冲骆闻舟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表情,“有一次我半夜惊醒,拿着一张校庆的时候偷拍到的她的照片,靠在床头‘散心’,我的床头正好靠着窗,夏天没拉窗帘,我看见苏筱岚和吴广川回了家。”
“半夜?”
“应该说是后半夜,”许文超说,“吴广川非常谨慎。”
这片刻工夫,费渡已经飞快地把整个月的行程回忆了一遍,近三十天,他除了公司、自己在市区的小公寓、几个娱乐场所、朋友家之外,就只去过医院和疗养院——中年男子,面部留有胡须,头发偏长,仪表不符合医疗机构要求,腕上一块有点闷骚的中档瑞士表,有一定经济实力,不像是普通的服务员,但也谈不上有钱,所以按理说不大会出现在胡闹的富二代小青年们扎堆的地方……
“后来……我看见的东西完全超出了想象——你知道青少年的想象大多比较朦胧——我太震惊了,都忘了愤怒和嫉妒。后来我回过神来,又觉得有点不对劲,吴广川可是老师,这不是犯罪吗?”
他好像时常把自己的大脑扒开,把其中每一个念头都掰开揉碎地仔细研究过才行。
“我觉得恶心,又怀疑她不是自愿的。所以我定了个闹钟,偷偷准备了望远镜,用上了那套跟家里磨了很久才磨来的相机和镜头。”
骆闻舟就着尿一样的速溶咖啡,非常新鲜地听着费渡拆解自己的记忆——费渡对自己的了解就像宅男对电脑配置一样如数家珍,精确而客观,虽然不见得每件事都记得,但是所有的行为模式都有迹可循。
骆闻舟一把按住了旁边想要打断许文超的同事,缓缓地把指间的一根笔转了几圈,平静地问:“那你是怎么发现苏筱岚不是单纯的受害者的?我想吴广川应该不会把拐来的女孩带回家吧?”
“这个人好像有点眼熟。”费渡蹭了蹭自己的下巴,“眼熟,但是想不起来,肯定不是公事上认识的,我收名片的时候我会刻意留意对方面部特征,事后记在对应名片的后面,省得时间长了想不起来尴尬;也肯定不是一起玩过的人,平时一起玩的就那么几个,即使带人来也不会带这种……乏善可陈的老男人。我对人脸的敏感程度很一般,一面之缘的,除非说过话,或者盯着对方的照片注视超过十秒,所以应该是近三十天之内的事。”
许文超闭了一下眼,露出了一个有点自嘲的微笑:“我那一阵子,真是不知怎么了,日思夜想的都是她,想起她就又难受又憧憬,还悲愤交加,恨不能手撕了吴广川。有一次我忍不住了,跟老师撒谎,请病假去找她,正好看见她和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在一起,我犹豫了一下没去打招呼,悄悄走了,可是没过多久,就传出了那女孩失踪的消息,还上了本地新闻。我当时就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第二天以送作业的名义去了一趟她家,看见她正在剪一条裙子……就是……就是那天那女孩身上穿的那条。”
每个被照片记录在册的人都有好几张不同角度的照片,应该是偷拍,然后把其中比较有辨识度的都留下了。那男人其他几张照片要么一脸猥琐的陶醉,要么神情狰狞扭曲,唯有这一张表情少一点,多少能看出是个人。
“她慌张地求我不要告诉别人,我吓坏了,真的吓坏了,简直都不敢细想这是怎么回事。我当时觉得天都塌了……但最后……最后还是不忍心,答应了她。”许文超一伸手捂住自己的脸,“我是班长,请病假只要说一声就行,老师相信我,连假条都不看,可是我为了她,偷窥、撒谎、包庇犯罪……我把我前十几年正常的人生都搭进去了……她毁了我,她彻底毁了我,我居然还是那么喜欢她。”
骆闻舟略带疑问地看了他一眼,费渡隔着一块眼镜布,小心地捏起了其中一张照片——那是个仰着头的男人,看着颇为斯文,四十来岁,长得还算周正。
骆闻舟追问:“你当时在苏家没碰见苏慧?”
他说到这里,突然没了声音。
许文超嗤笑一声:“苏慧?碰上那女魔头有,我现在还能活着和你说话?”
“二十多年的,上百个失踪女孩,虽说加入他们的‘会员’标准可能比较苛刻吧,但五个嫌疑犯的数量是不是有点少?”费渡轻轻一弹手里的照片,“而且这些看起来都挺新,应该只是近几年的……”
骆闻舟听到这,用拇指轻轻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颇为客气地说:“我抽根烟你介意吗?”
费渡感觉自己的眼睛喝了一大口冰凉的香油,胃部隐隐作痛起来,赶紧移开视线,专注地盯着他们从骨灰盒里翻出来的照片。
许文超:“可以也给我一根吗?”
骆闻舟拧开一瓶矿泉水,又从郎乔办公桌上顺走了两袋速溶咖啡,对着瓶口倒进水瓶里,用力使劲摇了几下,速溶咖啡心不甘情不愿地在凉水里将融未融,泡出了猎奇的颜色和更加猎奇的味道,然后他在费渡震惊的目光下一口喝了小半瓶:“看什么,我又没喝尿。”
骆闻舟十分大方地点了一根递了过去:“看不出你也有烟瘾。”
夕阳又开始下沉,暑气依然蒸得人睁不开眼,燕城市局总算消停了一点,骆闻舟回来的时候,信息登记工作已经基本完成,让家属们回家等消息,少数人或是住得远无家可回,或是纯粹的不甘心,依然在市局里徘徊,值班员和刑侦队只好安排他们先去食堂吃饭。
“我没有,”许文超接过烟的手指还有点颤抖,语气却略微放松了点,“就偶尔应酬的时候跟着别人抽一两根,自己平时没什么瘾……不好意思,今天对我来说实在太痛苦了,这些事压在我心里二十多年了,我一直假装没这个事,连最亲的人都不知道。”
陶然他们出城,骆闻舟和费渡则是开车回城。
“唔,”骆闻舟看了一眼手机,陶然和郎乔都还没动静,这根烟让警察和嫌犯之间的气氛缓和了不少,他颇为平和地说,“我大概能理解——能说说你帮郭恒调查吴广川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定位这面墙上的所有照片的拍摄地点,我们走!”
“我当时以为她是被吴广川胁迫的。”许文超吐出一口烟,“我答应了苏筱岚不报警、也不告诉任何人,要不然她就完了。我当时异想天开……小男孩么,总有点英雄主义,我想自己摆平吴广川,把苏筱岚救出来。在跟踪吴的时候,被那个叔叔发现了,他是偷偷调查,我也是偷偷调查,我们都是为了自己爱的人,我看他可怜,再说有一个大人在旁边也比较有安全感——但我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一刀捅死吴广川,要是早知道,我肯定不会帮他。”
陶然凑近客厅的照片墙,其中一张照片拍得正好是夕阳下波浪冲刷海礁的抓拍。
骆闻舟:“为什么?”
滨海?
“那男的疯了,幸亏我没告诉他苏筱岚干了什么,也幸亏当时吴广川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捅死了,不然那天她也逃不掉。”许文超连着大吸了两口,七窍喷白烟,看起来有些面孔模糊,“我现在想起来都替她后怕。”
“一些自然村……海滨疗养院、农家乐、油画村。”
“替她后怕,”骆闻舟用某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向他,轻轻重复了一遍,又追问:“吴广川死了以后,你和苏筱岚的关系怎么样?”
“他离开国道时,附近都有什么?”
许文超沉默半晌,好似觉得领子勒脖子似的,艰难地仰起来,动了动。
也就是说,这辆车在离开国道后,并没有走太远。
“苏筱岚根本不是被胁迫的,她就是自愿的,她天生就是一朵长在蔷薇花丛里的罂粟,根里就带了毒——而她竟然还……还真心诚意地喜欢那个……”许文超支起一条胳膊,用力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那件事以后,她整个人都枯萎了,只是行尸走肉,我简直不敢相信。您能想象那种无能为力吗?我还要假装不知道,攒很久的零用钱,才能从她妈那买一次她的时间。”
“陶副队,这车没装GPS和行车记录仪,只能看路网监控——曲桐家里收到录音的前一天,这辆车从南机场高速出过城,随后拐入燕港高速,两个小时后下高速上国道,又半个小时,从国道上驶出,拐到了监控范围之外,第二天原路返回,全程没有进入过加油站。”
“等等”骆闻舟一顿,“苏落盏不会是你女儿吧?”
陶然挂断电话,蓦地转身:“查这辆车的行车轨迹,从曲桐失踪当天一直到现在!”
“不是,”许文超想也不想就一口否认,“我从来没碰过苏筱岚,我买了她的时间也只是想陪陪她,不像你想的那样。”
“哦……是个女的,叫苏……苏什么?哦对,苏筱岚!”
“她那么恶毒,那么变态,可我还爱她,我阻止不了她,也阻止不了自己……”
“你们违法私自租赁个人车牌,还签了合同?”陶然听得十分无言以对,“那和你签合同的人是谁?”
被受害人家属们折磨了一整天的刑警听到这里,几乎是忍无可忍,看起来想立刻暴起,把许文超那颗充满文艺的头颅捶成掉渣饼,再一次被骆闻舟铁铸似的手按在了原地:“老大!”
“这……是不是得罚款啊?还是扣我驾照?”车牌主人不住地解释,“警察同志啊,我真没收多少钱,一年才两千多,不信我给您看合同……”
“等等,我还有几件事没问完,”骆闻舟递给同事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许文超,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帮苏筱岚善后的,在里面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老人退休以后去了外地和子女一起生活,这边的车牌用不着,就干脆趁着这几年车牌号不好摇,私下租了出去,每年收点钱,也不麻烦,只要年检的时候借个身份证就行,租户连路费都给他报销。
“苏慧死后,”许文超想了想,长叹了口气,“算起来也有十年了,苏慧活着的时候,苏筱岚天天恨不得她死,等她真死了,又觉得孤立无援,她妈原来开的那家棋牌室也要拆迁了。苏筱岚说她不相信别人,只能求助我,我还能怎么办?我对她没有底线。”
再一追问,才知道车牌虽然是他的,车却不是。
“正好当时向阳小区里的那套房子房主要出国,我那时收入还行,家里也给过点钱,手里有些积蓄,就把那房子买过来了,只是他们当时走得急,一直还没来得及过户。”许文超低下头,“我把那房子给了她用。”
交管部门很快调出了那辆车的车主信息——既不是201室的房主,也不是任何一个和那起案子有关的人,登记的车主是个八竿子也打不着的老头,除了户口还在燕城,已经搬到外地好多年了,接到警方电话,老头先是一肚子莫名其妙,直到听见警察问起车牌,他这才有点慌。
骆闻舟“哦”了一声:“大致明白了,苏筱岚一开始是少女,没来得及长大就成了孕妇,然后成了带小孩的妈,基本都是出门在外能要求别人照顾的角色,她利用这个降低受害人警惕心,诱拐绑架儿童,卖给变态糟蹋,然后再把人杀人灭口,你提供场地,还要负责清理尸体。怎么做的?分尸吗,分完尸再找个地方一丢,我说的没错吧?”
“房、房主在国外,刚打了个电话,是空号,还得再想想别的办法。”实习生说到这里想起来了,“哦,对了,陶副,201的车位是占着的,有一辆SUV!”
许文超深吸一口气,捂住了脸,没有反驳。
“不存在安全隐患,”陶然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窗外,“房主能试着联系上吗?”
“她死了,可是噩梦还没完,我发现那孩子……小落盏,完全就是她的翻版,我不符合领养条件,这两个月一直在焦头烂额地想各种办法,一个没看住,那孩子居然……她居然私下又和那些人联系——你知道我在广播里听说西岭那女孩失踪,然后紧接着被你们传讯到公安局问二十多年前的那案子时心里有多震惊吗?”许文超双目通红地看向骆闻舟,“你们抓了我吧,也算是我解脱了,我再也不用……”
实习生在门口看见这布满了荧光反应的“壮观”的房间,顿时傻了眼,被同事们砸了一头数落。
骆闻舟的手机轻轻地一震,郎乔的信息发了进来:“老大,逮着那王八蛋了!丫都看见照片了还不承认,非得说自己不知情,你等我人/肉搜索到其他几个的!”
“别毛手毛脚的往里闯,躲远点!”
骆闻舟对他这番“锥心泣血”的表白毫无触动,他放下手机,方才缓和的语气骤然一变,“别忙着抒发情怀,我还有其他几个问题——许先生,你说你控制不了苏落盏,什么都不知道对吧?不对吧,那女孩怎么不是这么说的?她说你俩配合得挺好的,你打扮成一个老盲人的模样跟踪张雨晨,趁人家孩子单独行动的时候突然露面吓唬她,再让苏落盏趁机出现,一下骗到孩子的信任。有这么回事吗?”
“小心点,这是现场!”
这个团伙的犯罪模式从来都是以苏家人为主,“无辜”的买主只是花钱享受,不肯承担风险,那么受害人应该是苏家人选定的,从选定目标到开始跟踪、实施诱拐应该是一个完整而严密的过程。一个多月以前盯上晨晨,逐步取得她的活动规律,再在合适的时候果断出手——这符合模式。
“陶副!陶副!”被大家留下审问物业的一个警队实习生三步并两步跑上来,在楼道里就开始嚷嚷,“物业承认了!说这间房子确实是群租房,但租户好像都不是常住,可能就是在附近工作的白领,过来睡个午觉什么的,物业的人说他们不怎么开火,水电用得也不快,应该不存在安全隐患,所以……”
也就是说,跟踪晨晨的那个人没有别人,肯定是他,他根本不是被动包庇,是主动作案人之一!
陶然霍然看见,窗外那堆用来代表吴广川家的塔尺和石头,与关上窗户后照片上对应的位置严丝合缝、如出一辙。
既然这样,为什么中途“节外生枝”出了曲桐的案子?为什么许文超因为曲桐的案子被传讯,从警方的态度里旁敲侧击出了苏落盏在模仿二十年前的案子时那么震惊?
陶然拉开遮光窗帘,推开外窗,这一刻,他瞳孔微缩,在大太阳下面奔波出的一身白毛汗顿时潮水似的消退了——
唯一的解释是,因为曲桐案是苏落盏自作主张完成的,那女孩确实已经“失控”,她在试图摆脱这个自己看不上的“清洁工”,接了其中一个客人的“私活”!
这是重要证物,两个现场的技术人员小心翼翼地上前,把那照片连着玻璃一起卸了下来。
“许文超,你发现吴广川和苏筱岚的关系,觉得恶心,怀疑吴广川强/奸,但是你没有告诉任何人,而是开始自己偷窥、偷拍。”骆闻舟逼视着他,完全不给他反应时间,“好看吗?过瘾吗?是不是好多年以后仍然念念不忘?”
照片被放大成微妙而精确的比例,在逼真的黑暗环境里,人站在这间屋里,真是晨昏不辨、日夜不分,乍一看,可能还以为玻璃窗外就是这样的夜景——那街道细而窄,老楼稀稀拉拉地立成几排,遥远的路灯尚在百米之外,花坛自由散漫地长着,娇花与杂草共生,不知怎么枯萎了一小片,从居高临下的角度,正好能看见枯枝中间有一团微弱的光,不知什么地方的光源反射到了那在花坛里若隐若现的地下室,地下室露出一角的小窗上,有一张少女模糊的脸。
许文超紧紧地抿着嘴,瞳孔却微微放大了,喉咙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细细的汗从他鼻尖上冒了出来。
“陶副你看,他这窗户是那种老式的,分内外两层,中间拉了一层酒店常用的那种不透光窗帘,再把照片糊在里头这层玻璃的外侧,”检查现场的技术人员对陶然说,“这样就算是爆发太阳风暴,也能被这层防紫外线的窗帘挡住,不会有强光穿透相纸……还有这照片,照片贴得真学问啊!”
“你说你看见苏筱岚和一个陌生女孩在一起,所以没有上前打招呼,为什么?有别人在就不能和同学打招呼了吗?还是说你当时根本就不是去打招呼的?”骆闻舟突然站起来,一把抓住了许文超的领子,“苏筱岚在家剪碎花裙子,被你撞见,怎么撞见的,嗯?她涉嫌谋杀,开门之前都不藏一藏证据吗?因为你是闯进去的,你趁着苏慧不在家,闯进了只有一个女孩的屋里……许文超,你当时想干什么?”
但是以上种种,都没有南向窗户上那副放大的照片令人毛骨悚然。
“我没……”
卧室旁边紧锁的储物间里藏着各种需要法医来辨认的刀具与绳索……
“你没有碰过那些女孩,”骆闻舟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因为你根本硬/不起来,你在苏筱岚的骨灰前放她十三岁的照片,在玻璃窗上自欺欺人地贴着二十年前的旧照片,因为你迷恋的是那个冷酷、变态、毫不犹豫地残害同龄女孩的苏筱岚,而不是被吴广川的死吓破了胆,只能被她那个变态妈和你控制的‘羊’。”
卧室里则挂着一幅“牧羊图”,一米来高的大画框很有分量,有个现场的技术人员盯着它看了一会,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摘下来一检查,发现里面装了偷拍照相机,镜头正好从牧羊女的眼睛里往外窥视,这让画中少女脸上恬淡的微笑无端有了几分诡秘色彩。
“我问你,”骆闻舟几乎有些毒地笑了一下,“你是不是只有亲眼看着她像当年一样犯罪,只有看着她处理尸体才能兴奋起来?”
墙上贴满了隔音材料,客厅正中间挂着一面照片墙,优美的田园与自然风光错落地陈列在那,充满了雅致的文艺气息——如果不是上面也镀着“荧光膜”。
许文超虚弱地掰着骆闻舟的手:“我……”
被移开的沙发缝隙里有没清理干净的陈年血迹,在一尘不染的浅色地板上格外触目惊心,不知沉冤多少年,终于重见天日。
“为什么突然想娶苏筱岚?因为你看见二十年后的苏落盏完美地长成了她当年的模样!”
昏暗的房间里,鲁米诺试剂喷洒过的地方泛起幽幽的荧光,地板、屋顶、门缝……大片大片的连在一起,无处不在,几乎就是一层让人头晕目眩的墙纸。
骆闻舟如他所愿,手指一松,任凭他跌回椅背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许文超,“你不是畜生?你当然不是畜生,畜生挺好的,能干活能吃肉,你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