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渡无所畏忌的一耸肩。
小小一个盒子,分量还不轻,骆闻舟接过来以后运了好几口气:“仪式感和忌讳是因为要敬畏生死——我告诉你费渡,这里面打开以后要是除了骨灰什么都没有,我就把你塞进去。”
骆闻舟小心翼翼地把小盒放在地上,一咬牙揭开盒盖,拽出里面鸡零狗碎的稀湿剂和泡沫,顶着一身鸡皮疙瘩,拆开里面装骨灰的布袋,硬着头皮伸手拨了几下。
“我觉得你们‘常态人’的这个观点很有意思,”费渡把苏筱岚的骨灰盒塞给他,“一方面觉得这东西是某个凡人的象征,一方面又赋予它非凡的意义,比如神圣、晦气、不容亵渎、不能碰……不管她生前是什么人。”
突然,骆闻舟一愣,他与费渡对视了一眼,继而小心翼翼地从一堆灰烬里扒拉出了一个密封的塑料袋。
“你让我翻骨灰盒……里面。”骆闻舟不知该调动什么表情面对费渡,只好给了他一个咬牙切齿的微笑,“你确定许文超有你这么变态吗?”
费渡笑了:“看来我不用进去了?”
他说着,一伸手,直接把苏筱岚的骨灰盒抱了出来,上面两层的绸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他好似解情人衣服似的,手指轻轻一挑,绸布已经迫不及待地脱落下来,露出里面方方正正的实木盒。
骆闻舟小心地隔着手套,把塑料袋外面的灰抖落干净,发现里面是一个很袖珍的旧笔记本,比六十四开大一点,粉色塑料皮,非常富有时代特色,笔记本侧缝里写了主人名——苏筱岚。
费渡毫不忌讳地靠在骨灰墙上:“你要不要先把最后一个地方查完,再来判断我靠不靠谱?”
苏筱岚的字居然写得不错,一些连笔有几分大人的油滑,纸页间涂了很多不知所谓的装饰——圆珠笔画的骷髅头,红水笔抹出来的一团“血迹”等等,看起来十分压抑,到处都是不通顺的句子和感叹号。
骆闻舟给“苏筱岚”抄了个家,一无所获,无奈地回头看了费渡一眼:“费总,你最近偶尔也不靠谱啊。”
“X年X月X日,贱/人让那个胖子来弄我,自己在门口数钱。我要杀了她!揪出她的舌头!!用洒(酒)瓶杂(砸)碎她的脑子!!!”
可真的是吗?
骆闻舟刚一翻开笔记本,就被这么一句撞进了眼里,他不动声色地抽了口气,眉头拧紧了一圈。
他听明白了,这里的不良物业明显是收了钱,默许旧小区里私自群租房,收了“201”的钱,又看见“201”人来人往,每次开门的人都不一样,所以理所当然的认为“201”也是群租房。
“X年X月X日,邓颖来了!突然下大雨,没打伞,她以前来过我家,跑来躲雨,我家有人在,那个人喝醉了!(后面是乱七八糟的一整页墨迹)贱/人帮着酒鬼把她托(拖)进了屋里,她完了!”
陶然猛地站起来:“钥匙给我!”
“X年X月X日,警察来学校,找邓颖,问了好多人,没问我,因为我那天请假了,邓颖在我家厕所里。贱/人说,不处理她,我们都得完。”
两个工作人员脸色同时一变,赵姐连忙辩解:“不不,那家人运气也不太好,租户总是换来换去,不是群租,绝对不……”
“X年X月X日,贱/人把邓颖装进冰箱,拉走了,和人说是批发冰棍去。冰箱里臭的要死,我吐了,贱/人又打我。”
陶然的目光转向家委会办公室墙上大字帖的“排除安全隐患,严厉打击群租房”行为,神色一绷,故意问:“等等,你们这不会有违规群租房吧?”
费渡问:“邓颖是谁?”
赵姐打了个“哈哈”,目光十分不自然地往下一瞥:“不知道,没怎么碰上过,现在水电都是自己买,业主们没事也不来找我们。”
“不知道,”骆闻舟浓墨重彩的双眉好像绷紧的弦,压着声音说,“这个时间段,苏筱岚才上四年级,我们没找到符合条件的受害人,给排除了——如果这是第一个遇害的孩子,她应该是意外闯进来的,不见得具备之后那些特征。”
陶然一愣:“大姐,你知道租户是谁吗?”
二十四年前,一个盛夏的傍晚。
赵姐说到这,突然不知想起了什么,话音戛然而止,尴尬地和旁边的同事对了个眼色。
四年级的女孩邓颖放学回家,突然天降疾风骤雨,她没有拿伞,冒着雨跑了几步,实在狼狈,想起同班一个好朋友的家就在附近,可以去躲雨,而且好朋友这天据说是生病请假了,正好可以去探望——
陶然正打算开口告辞,就听见那倒水给他的中年人又说:“人家女儿有本事,出国定居,前些年把父母也一起接走了,那会我还跟他家大伯聊过天,说是临走之前想把房子卖掉——后来怎么回事?不知道是没找着合适的买主还是怎么样,我看也没有过户给别人——不过也可能是租出去了,水电费什么的一直有人交……”
大片的槐花被雨打风吹去,柔软的暗香浸泡在满地的泥水中。
“是啊,年纪不小啦,有个女儿,女儿都快四十多了吧?”旁边的中年女人倒了杯水给陶然,陶然勉强道了声谢,心里不免有点失望——他刚才也不知怎么了,在那楼道里突然有种没来由的感觉,仿佛隔壁那间201室里有什么,原来是神经过敏。
那年代的女孩没有手机,无法向任何人说明自己的去向,她临时起意,就奔向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岔道。
“不姓许,姓孙——老两口,”工作人员偏头找旁边的老楼管确认,“是吧,赵姐?”
而那也许不仅是她一个人的岔道。
陶然急喘了两口气:“姓许吗?”
骆闻舟沉声说:“所以苏筱岚她妈应该就是从那以后,发现了女儿的另一个用途。”
“201?”工作人员翻了翻登记记录,“没有啊,一直都是原来的房主。”
费总不愿意大猴子一样蹲在地上,跟他围观骨灰盒里扒出来的小册子,就干脆坐在了旁边,支起一条腿,把受伤的胳膊架在上面,
陶然一身热汗与鸡皮疙瘩并行,三步并两步地冲进了八号楼的家委会,把工作证拍到工作人员桌上:“劳驾帮我看看,三单元的201房主是谁,近几年有没有交易过?”
他分出一半的神放在这件事上,另一半则放在骆闻舟身上,忍不住觉得骆闻舟有点神奇,于是突然忍不住问:“苏落盏会怎么样?”
那时会不会有一双居高临下的眼睛,刚好能越过花坛,从那命运似的角度里窥见一切?
“苏落盏?”骆闻舟骤然被打断思绪,奇怪地看了费渡一眼,“什么怎么样?”
某些只能活在黑暗里的人小心翼翼地探查着周围,确定已经夜深人静,才剥下伪装的画皮,拿出自己漆黑的骨头与欲/望,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尽情放肆。
费渡:“我是说她不会判刑。”
二十年前,这座城市还没有那么浮夸,过了夜里九点,街上已然人烟稀少,没有那么多昼伏夜出的夜猫子。
“当然不会,顶多收容教养——她这个程度,大概得三年,”骆闻舟翻了一页笔记,淡淡地说,“三年以后出来再看吧,到时候我会让辖区派出所多留神的。”
陶然睁大了眼睛凑过去看,正好从窗口看见了他那两个举着塔尺的同事,他们身后几米处摆了几块石头,代表吴广川家的地下室——过去老房子的地下室很多都独立出租出售,因此大多不是封闭的,也有窗户,围着房子一圈会罩铁栅栏,铁栅栏外再摆好花坛,以防有人掉下去,也能防止别人窥视。
“三年,”费渡一挑眉,“念个本科都不够,我以为她说‘好玩’的时候,会有人想冲进来掐死她。”
陶然捏着手机,转头望向旁边外墙斑驳的旧楼房,继而飞快地从小缝里钻出去,转身跑上了八号楼的二楼,楼道里常年打开的窗户已经锈住了,上面是一层经年日久的油污,正好和“201”室的主卧窗口方向一致。
骆闻舟头也不抬地说“比较容易冲动的都被我支出去查案子了,没在监控室。”
郎乔到锦绣中学,翻出了学校保存的旧档案,查到了许文超初中时在学校登记的联系地址——向阳小区八号楼,三单元201。
“那你呢?”费渡带上了几分不依不饶,“你们通宵彻夜地查,被一干受害人家属支得团团转,听完人哭又听人骂,非得能设身处地,才能无怨无悔地把这案子办下去吧?现在好不容易抓住了犯人,他们非但不老实交代,罪魁祸首之一还毫无悔改之心,客观上也不用承担刑事责任,你就没有什么想法吗?有没有不甘心过呢”
话音没落,一条信息已经同步群发到了他们俩的手机,是郎乔。
骆闻舟扫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我开始当警察的时候,你还在家看动画片呢,‘实习生’。”
陶然沿着荒草丛生的向阳小区围墙走了一段,对骆闻舟说:“我觉得这个位置应该是在七号楼和八号楼之间——根据郭恒的描述,这个位置正对拐角,而且能窥见几十米外吴广川的家……这地方不好找啊闻舟,老楼原来建的自行车棚在这边,就一个不到一人宽的小过道,我进来都要侧身——许文超当时轻车熟路地带着郭恒钻进来,你说他是怎么找到这的?”
“我不看动画片,”费渡说,“只是偶尔打游戏。”
马路已经拓宽过一倍多,原来吴广川的家已经被大马路填平了,幸好盛夏午后大街上人烟稀少,两个警察一人举着一根木头塔尺,相距一米五站在马路中间,还原了吴广川家的大门。
“这一片早就改建得妈都不认识了,你可真会给我们出难题啊,老大。”陶然喘了口气,十分不讲究地用袖子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看见不远处挥汗如雨的同事冲他招手示意——他们从附近的建筑工地请来了几个测绘工,以向阳小区作为基石,按着旧地图上的比例量,生生在面目全非的原地勾画出了当年的旧迹。
“那堵院墙呢?”骆闻舟问,“按着郭恒的说法,当年他透过那堵墙上的镂空,能看见吴广川家,大概在哪,你们能定位吗?”
骆闻舟生硬地掐断的话题,问他:“苏筱岚的日记里没有提到苏慧是怎么处理尸体的,你有什么想法吗?”
“当年许文超带郭恒横穿的那片小区还在,”陶然在烈日炎炎下扯了扯制服领子,借着打电话的功夫,一个箭步蹿到了树底下避暑,拿出一张复印的旧地图不住地扇,“我快烤化了——这小区名叫‘向阳小区’,是二十多年前最早的那批商品房,在当时看还是比较高档的,我听附近下棋的大爷说,以前锦绣在这的时候,好多有钱人家的学生都在这租房。”
费渡盯了骆闻舟一会,盯得骆闻舟如芒在背,几乎想找根针缝上他的眼皮,费渡这才暂时移开视线,配合地接上话音:“我吗?我首选分尸,因为我有车,而且那个年代没法查DNA,剁碎一点,买几袋排骨,把尸体碎块和动物骨肉混在一起,沿着整个城郊的荒山野岭扔,就算运气不好,人体尸块被意外辨认出来,警方也很难确定这尸体是谁。”
骆闻舟面有菜色地在阴风阵阵里接起电话:“陶然,查出什么了?”
“不,如果是碎尸,苏筱岚的日记里应该会提到,”骆闻舟忽略了他兴致勃勃的语气,尽可能客观地说,“再说一个沉迷酒色的女人和一个小女孩未必有那个力气。”
管理员不敢和野蛮人讲理,倏地缩回了脑袋。
“那就想办法掩埋,最好是在一个绝对安全,确定永远属于我、我死之前都不会有人翻动的地方——如果是在国外,可以直接埋在自家园子里,不过在国内很难,尤其那个年代,没有私人财产的概念,埋一个尸体就相当于埋一个地雷,说不好哪天就炸了,不保险。”费渡手指点了点下巴,“所以是我的话,只好再退而求其次。选一个尸体不容易被翻出来,或者即便翻出来,也不会有人大惊小怪的地方——比如一些乡下偷偷埋人的野坟地,或是长满水草的溺水高发区。”
“这位大哥,”骆闻舟带着杀气说,“我要是没素质,你现在肯定已经躺在地上了。”
“野坟地不难找,现在有好多乡村没有完全推行火葬,田间地头总有那种花圈堆一堆的坟,找新坟、或是那种刚挖开修整过的坟,挖开再埋进一个人,土色不会引起怀疑,短期之内,那片地方通常也不会再被挖开。不过这得要求凶手对抛尸地十分熟悉。更方便的则是在人脚腕上系块石头,让它沉入水里,过一阵子,绳子就会和尸体一起腐烂,重物也会和尸体自然脱离,白骨则会被疯长的水草缠在下面,很有潜力成为下一个水鬼故事的主角。世界上发生过的任何事都会留下痕迹,智者千虑,也必有一失,与其跟整个公安系统斗智,与其跟整个公安系统斗智斗勇,不如记得遵守一个原则——”
突兀的“五环之歌”在曲折的寄存室内来回震荡,回音高低起伏,活生生地荡出了恐怖片的效果,骆闻舟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方才那位声称“回避”的管理员神出鬼没地探出头来,幽幽地说:“要关静音啊,警官,公共场所,注意素质,你这样很打扰人休息的。”
骆闻舟沉默着看着他。
骆闻舟正检查自己有没有遗漏的地方,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话突然响了。
费渡的嘴角翘了起来:“不要让尸体被发现,如果尸体有被翻出来的风险,那就不要让可能接触尸体的人报警。”
“所谓纪念死者,其实都是活人的仪式,祭奠时,摆放的照片往往代表了死者在活着的亲友心里的形象——如果是和死者朝夕相处的人,放的往往是死者的近照,如果相隔较远,平时见面机会不多的亲友,则会放有纪念意义的照片。另外,少数死者自我意识比较强,过世后亲友尊重他们,会按照遗志挑选他们自己最满意的照片,通常代表了死者一生中最大的成就。一般也就是这几种情况了。”费渡轻轻地在水晶相框上敲了一下,“所以苏筱岚一生中最有价值的时刻就是她十二三岁的时候吗?然后呢,在某个人眼里,她等于已经死了吗?”
骆闻舟听了他这套理论,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案卷,不错,很有心得。如果你是一个晕血的弱鸡,我都怀疑你亲手操作过了不——话说回来,你为什么晕血?”
临时寄存骨灰盒的小盒子空间不大,亲属放了什么东西也一目了然,除了那相框以外,骆闻舟从里面翻出了一条旧裙子,还有薄荷烟、口红等看起来像女性贴身物品的常规随葬品,都没什么价值。
费渡的嘴角微妙地僵了一下,好像被这个问题噎住了,好一会,才略带几分生硬说:“知道原因就不会晕了。”
水晶相框里的照片是苏筱岚少女时代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长发如云,唇红齿白,在骨灰墙阴森的灯光下,几乎显出一股妖气。
骆闻舟成功地用一句话把这位犯罪理论家变成了安静的花瓶,让他赏心悦目地坐落在侧,自己排除干扰,心平气和地继续翻看苏筱岚的日记。
“太有意思了,”骆闻舟边翻边说,“和二十年前存在我们局档案室里的是同一张。”
“抛尸在水草丛生的溺水高发带,这个是有可能的,”骆闻舟一边翻,一边静静地说,“苏慧的老家在平海县,平海一直是燕城的水库,里面什么样的河沟都有,她可以……嗯?”
“这张照片很有意思。”费渡说。
骆闻舟一目十行地扫苏筱岚的日记,大量细枝末节的日常部分都被他飞快地跳过,突然,他翻页的动作一顿。
骆闻舟拍开费渡去拿苏筱岚照片的手,从兜里摸出了一副手套,先检查了水晶镜框有没有夹层,见没有什么异常,这才回手递给费渡,又去翻骨灰盒旁边的“随葬”物品。
日记的那几页说的是学校里的事,苏筱岚戾气很重,这个贱那个也贱,感觉她生活在贱/人星,周围除了贱货就没有其他物种。而引起骆闻舟注意的,是里面夹的一张照片,应该是在学校的某一场学生演出,六个女孩一同站在台上谢幕,一排细长的腿露在碎花小裙子外面。
说完,他双手合十,冲苏筱岚的照片鞠了一小躬,迈开腿回避了。
其他五个人的脸部都被圆珠笔涂了,苏筱岚在最中间,微微抬着下巴注视着镜头。
“C区106——苏筱岚,”管理员核对了一下人名,“就是她,女儿和未婚夫放在这里的,有什么话您可以问,我回避了,二十分钟以后我再进来。”
碎花裙——对,骆闻舟想起来了,她的日记里还没有提到碎花裙。
寄存处是一整面墙,一个一个的小格从最下面一直罗到房顶,苏筱岚在一处角落里。
他连忙往前翻了几页。
管理员震惊地看了他一眼,明显是把骆闻舟当成了一个创意型神经病。
“X年X月X日,舞蹈老师大贱/货,怕人说她拿钱(收回扣),让我们自己去买演出服,没有不能参加,贱/人听说,用酒瓶打了我的后背。贱/人还不去死!老师还不去死!!”
骆闻舟没好气地接了一句:“万一有人在骨灰墙里放炸/弹呢?”
“X年X月X日,明天彩排,我没有裙子。我在学校外面碰见了那恶心的胖子,围着学校转,我跟他走了,他给我买了那条裙子。”
“您要看点什么呢?”怀念堂的管理员一边刷卡领他们进去,一边说,“我们这没有违法乱纪的,只有作祟的,什么时候咱们人民公安的业务范围这么广了?”
“苏筱岚第一次自愿出卖自己,是为了一条碎花裙子。”骆闻舟翻了一下日记的年份,“二十二年前,是我们统计同质案件的第一年,她从被迫协助作案转向了主动犯罪——她以前为什么没有寻求过帮助……你笑什么?”
一进门就有一股森森的凉意席卷而来,几个工作人员分外狐疑地查实了骆闻舟的证件,不明白警察为什么要来查骨灰盒。
“骆队,你这么说太没有同情心了。男人、女人与同龄的孩子,她能选择谁——男人是恶心的‘客人’,女人是逼迫、虐待她的‘贱/人’,至于小孩,邓颖死了以后,她在害怕之余,就开始本能地避开和同龄人的亲密关系。你想想,一个性情阴郁不合群,发育较早,又不巧比较好看的小姑娘,她会受同学欢迎吗?小孩子欺负起人来,花招比大人还多。何况她还那么嫉恨那些姑娘轻而易举穿在身上的小裙子。”
怀念堂里气氛肃杀,里面装的制冷系统可能不是空调,是冰箱。
苏筱岚笔记本最后几页,那些愤怒的涂鸦渐渐没有了,因为一个人的出现。
费总作为一个伤残人士,半身不遂地被骆闻舟轰下了车,对“经典款美男子”的说法难做评价,感觉在“不要脸”这方面,他跟骆闻舟是棋逢对手,还有的斗,于是暂时休战,闭了嘴,跟着他赶往怀念堂。
早熟的少女表现出了对这个人很明显的喜欢,尤其意外发现他居然是自己老师的时候,吴广川虽然也是“客人”,但性格温文尔雅,一方面他是老师,一方面又有不堪的欲求,他像一株从阴影里长出来的绿植,带着某种营养不良的忧郁气质,他迷恋少女,对苏筱岚时常表现出像恋人一样的呵护和宠爱。
说完,他一指车门,对费渡说:“给我滚下去。”
“X年X月X日,今天去他家,去他家的事我不告诉贱/人,也不要他的钱。他每个礼拜去我家两次,省得贱/人给我找其他的活。”
“第二,”他看了一眼费渡吊着石膏的手,露出一点惨不忍睹之色,“啧,宝贝儿,我也是有些年没见过敢于像你一样大言不惭的货色了,就你这小样儿,想泡我?你还是先多泡泡牛奶补点钙吧,费总!”
“X年X月X日,我喜欢他,他是我的骑士。”
“第一,”骆闻舟严肃地说,“本人的帅,从来都广受社会大众认可,属于不过时经典款的美男子,认为我冷门,只能说明你读书太少,孤陋寡闻。”
“X年X月X日,他说他想收养我,要想办法让我摆脱贱/人。”
骆闻舟从鼻子里喷出口气,打开车门锁,在费渡充满玩味的注视下,一伸手揪住了费总那很挺括衬衫领子。
……
他眯着眼睛,目光扫过骆闻舟挺直的鼻梁和略有棱角的嘴唇,死没正经的说:“可能我突然改换了审美,喜欢起你这款冷门英俊了——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念书念得很稀松,除了偷偷送温暖之外,你还关心过我的成绩单?”
“X年X月X日,贱/人说他已经来半年了,算信得过的老客户,可以把‘羊’给他,我买了毒鼠强,我要杀了她!”
费渡这个孙子,弯弯绕绕,满嘴“铃儿响叮当”,没一句实话。
“X年X月X日,贱/人真的把‘羊’给了他,他居然要了!他居然要了!!我恨他!!!”
费渡面不改色地一耸肩,“没准是因为垂涎骆队您的美色”
“X年X月X日,我偷偷跟着他去了莲花山。”
“你接你爸的公司不是为钱,你在调查他,”骆闻舟肯定地说,“按照这个推断,你现在考燕公大也是同一个目的,是为了什么——或者我应该说,你为了谁?”
“X年X月X日,他在看别人,那个小贱/人穿着一条碎花裙。”
费渡抬起头,从后视镜里撞见了骆闻舟的目光,那男人的目光深沉,带着直白而且不见外的严厉。
“X年X月X日,他住院了,我把小贱.人骗进了他住的旅馆,把她绑成了一只羊,等他。”
“剩下的破铜烂铁拆一拆卖了也比我们基层公务员一辈子的工资高,括号,含退休金,并以人均寿命二百五十岁计算——对吧?”骆闻舟截口打断他的炫富,“别扯淡了,你爸刚出事的时候,你还上学呢,虽说你念书也念得稀松二五眼吧——那会儿你怎么不肯相信那个‘靠谱’的团队,非得处心积虑得把产业抓在手里?”
后面是一大团乌黑的墨迹,好几张纸面扯破了,污迹中夹杂着几个横七竖八的“恨”,日记本快要翻到头,再也没有连贯的内容了。
“万贯家财就不用操心了,我有靠谱的团队,”费渡一耸肩,“都不用太靠谱的,比我靠谱一点就行——退一步说,就算我退出日常经营,公司的重大决策还是需要来找我签字,我的控制权还在,再退一步说,就算哪天真散摊子……”
大片的墨水污迹里,是震惊全市的连环少女绑架案中丧心病狂的尖叫电话,与剪成碎布条碎花裙。
“那我说个不闲的事。”骆闻舟说,“你是打算把你们那万贯家财扔给别人管吗,自己混进我们公安队伍里有什么企图?”
求而不得的演出服在她的灵魂里打上了一条碎花裙的烙印,原来并不是寻欢客们的执念,只是一个泥沼中的女孩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自己灵魂沉沦的过程。
费渡回头看了看窗外色调深沉的殡仪馆:“骆队,在殡仪馆门口耍流氓,您真有闲情逸致。”
吴广川曾经拉了她一把,又一脚把她踩回到更无望的深渊里,郭菲身上那条被不幸的巧合沾染过的裙子成了铁打的牢笼,锁在苏筱岚的骨血里,二十年不锈不坏、脱离生死,流传到下一代人身上。
骆闻舟一直以大哥自居,在费渡面前一本正经的时候居多,时间长了,总给费渡造成一种“这个人要脸”的错觉。
日记本的最后一页黏在了塑料封皮上,骆闻舟感觉后面好像还有东西,轻轻一拉——一沓照片稀里哗啦地掉了出来。
费渡愣了下。
那些照片新旧不一,应该是偷拍的,在一个小小的房间,四壁贴满了隔音的材料,厚重的窗帘永远拉着,光线晦暗不明,每一张照片上都有一个不同的女孩,与一个不同的男人,披着人皮的禽兽们刚好都有非常易于辨认的正脸。
“费渡,”骆闻舟叹了口气“你再这么撩闲,我会认为你对我有‘不方便说的企图’的。”
费渡却从中捡起了唯一一张模糊的照片。
他的眼珠里折出了深浅不一的光,自瞳孔往外,层次分明地一圈一圈扩散出去,像一片被定格的涟漪:“这回打算写什么?我想想……”
那是一张老照片,光线极差,即使偷拍的人水平非常高,还是只能拍到一个大概的轮廓,远处的矮楼影影绰绰地陈列在夜色里,周边与黑暗化为一体,镜头居高临下,将焦点聚集在楼下花坛中,一棵原本种在那里的月季枯死了,留下一个小小的空档,正好够窥探的目光侵入。
骆闻舟短暂的沉默让费渡误以为他说不出话来,觉出了兴趣,忍不住又逗了骆闻舟一句:“昨天我义务给诸位警官送温暖,骆队又准备给我申请一面锦旗吗?”
纤细的少女被抵在玻璃上,双手无助地按着窗户,面孔模糊,后面有一个高大男人的影子——是吴广川和苏筱岚!
两人独处时,如果其中一个有气急败坏的前兆,另一个人就很容易蹬鼻子上脸。
“这是许文超在向阳小区租住的时候偷拍到的吴广川和苏筱岚吗?”
骆闻舟发现自己贱得发毛,比起费渡这种暧昧不明的诡异态度,他还是更习惯在脑门上贴着“找揍”俩字的费渡。
偷拍的人一定住在吴广川家对面——向阳小区!
他这一靠,就很有花花公子的意思了,嘴角要笑不笑地舒展着,侧头看着骆闻舟,明知故问:“我昨天干什么了?”
陶然和一众同事推开了向阳小区八号楼三单元201的门。空荡荡的房间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扑面而来。
费渡不以为意地往后一靠,揣着明白装糊涂地反问:“嗯?”
厚重的窗帘拉着,陶然走过去,一把掀开窗帘,看见那扇曾经对准了吴广川家的窗户上被一张巨大的照片贴住了。
费半残探头看了一眼,一只手去推车门,却发现司机还没开锁,费渡轻轻敲了一下车门,提醒骆闻舟,就听见旁边的人突然开口,问了一句:“你昨天晚上什么意思?”
清晰地镜头下,二十年前对面地下室的罪恶分毫毕现,当年的夜色满满的糊在窗户上,不透一丝缝隙,一时间让人不知今夕何夕。
周围稀稀拉拉地停着几辆灵车,背山,十分幽静,整个殡仪馆笼罩在大山的影子里,阴沉沉的,只有冲天的烟筒冒着白气,是火化的烟灰。
“每当我追溯自己的青春年华时,那些日子,就像是暴风雪之晨的白色雪花一样,被疾风吹得离我而去。”
一个小时后,骆闻舟把车停在了市郊的殡仪馆门口。
——《洛丽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