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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骆闻舟纳闷地抬头去看陶然:“你都喝成这样了,还记得那女孩叫什么?”

“刚开始有个男人来报案,说孩子丢了。”陶然翻了翻笔记本,除了照片和画像以外,笔记本上的大部分内容都是纯手写的,老刑警的字很漂亮,清秀又有力,有形有体,照片前面的一页上写着“郭恒”两个字,名字下面画了三行重点线,“对,报案人就是这个郭恒,失踪的是他十一岁的女儿,小名叫‘菲菲’。”

陶然:“听老头念叨多少年了,来龙去脉我都能背下来。”

“当时市局有个政策,不满三十五周岁的都得下基层锻炼——要么是去派出所,要么是到当时几个县里,我师父他们去的就是莲花山,在那待了半年多。”骆闻舟小心地捏起照片的边缘,重新夹回笔记本里,“刚去没多久,就遇上了那起案子——郎二你可能都没听说过,那会我还是学龄前儿童呢。”

常宁平时工作忙,看电视的时间都少,难得近距离地听刑警队的人讲故事,不由得好奇地追问:“怎么丢的呀?”

“是杨老吗?”郎乔问,“他怎么会管开发区的事?”

“那时候家长带孩子普遍不像现在这么走心,十一二岁的已经属于大孩子了,平时都散养,去哪儿玩一般都是跟家长说一声就跑了,大人也不会一天到晚围着他们转。但是郭菲这个小女孩属于特别文静规矩的,上学、放学都有固定点钟,晚回来五分钟都能有原因,学习也从来不用家里操心,失踪当天没什么特别。据她同学说,那天郭菲放学后没在学校逗留,像往常一样按时回了家。从学校到她家,孩子步行大概有十五分钟吧,她就是在这十五分钟里失踪的。我师父他们沿着她平时走的路来来回回踩了几十遍,那时候虽然没有‘天网’,但那孩子回家的路没有特别‘背人’的地方。当时正是夏天,放学的时候天还没有黑,外面人很多,按理说,那么大一个女孩被人从街上带走,哪怕稍微有一点不对劲,也不可能完全没人注意到。”

老照片这东西很奇怪,所有的相纸放上几十年,都是一样的褪色、一样的泛黄,但如果照片上的人幸福美满,那泛黄的旧迹就显得回味悠长、岁月静好。而如果照片上的人后来遭到不测,旁人再回顾他当时的音容,却总能从中看出些许诡异阴沉的气息,好像主人的怨愤与不甘都附着在了静态的图片上,冥冥之中昭示着什么似的。

“可是走访了一大圈,就是一无所获。把学校附近翻了个底朝天,连女孩一根头发都没找着——福尔摩斯不是有句名言么,‘排除了一切不可能的,剩下的再不可思议,也是真相’,所以当时有人说,这个事,要么是亲戚朋友中的熟人作案,要么是孩子自己离家出走了。”

一共六张。

“孩子身上没什么钱,要真是离家出走倒好了,最多一两天,她自己就回来了。于是当年的警察们先顺着熟人作案的思路查,学校的老师、校工、郭家的亲朋好友,甚至那孩子平时常去的文具店主、小超市收银员……警方一共传讯了上百人,但都一无所获。”

它们有的是画面模糊的生活照,有的是时代特色浓郁的照相馆作品——都是荷兰风车的背景布,打着夸张的灯光,少女们的笑容有些僵硬,像是曝光时间过长的摆拍。

陶然说到这,话音一顿:“就在他们调查陷入困境的时候,女孩父亲郭恒突然接到了一通电话,接起来以后没人说话,就听见有个小女孩声嘶力竭地惨叫。孩子她妈一听就晕过去了,警方立刻通过号码找着了电话的位置——是个很偏僻的电话亭。”

“莲花山”在燕城北郊,早年是燕城下辖的县城,叫作“莲花山县”,近年来城市扩张,它成了燕城的开发区。笔记本的那一页中,除了那幅传神的画像,还夹了几张泛黄的旧照片,用透明胶条贴在纸页间,时间太久了,一碰就往下掉。

郎乔奇怪地问:“没有监控吗?”

陶然被骆闻舟一脚踹翻,略微清醒了一点,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扶着沙发站起来,一边帮骆闻舟收拾地上的东西,一边顺水推舟地帮着转移大家的注意力:“是莲花山那事吧?老头念叨了一辈子。”

“那年月哪来那么多监控?再说那个电话亭本身在垃圾站旁边,看着像废弃的,垃圾站的工作人员都不知道那台电话还能用。”骆闻舟说,“电话亭旁边找到了一点血,和郭菲的血型一致,但当时不能检验DNA,无法确准究竟是不是她,也没有找到有价值的指纹。”

郎乔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客厅里一时没人说话,好一会,半天没吭声的费渡才插嘴问:“只有这一通电话吗?没有勒索,也没有要赎金?”

郎乔还没闹腾完,正打算乘胜追击,伙同一干同事继续围剿骆闻舟,不料一探头,正好和那张掉在地上的画像看了个对眼---公安系统里有专门做模拟画像的技术人员,其中不乏高手,相比而言,这幅肖像画的画技实在属于初学者水平。但是很奇异的,画中人的神韵极其生动,那张脸好像曾经在绘画人的心里反复描摹过无数次,忍无可忍,方才借由生硬的笔付诸纸面。

“没有,”陶然说,“那通电话之后,绑匪再也没有联系过女孩家里。”

“吴广川——六个女孩的尸体仍未找到。”

费渡端着酒杯轻轻晃着,若有若无地嗅着酒香,好像杯子里盛的不是超市里随便买的干红,而是罗曼尼康帝。

画纸上标着日期,是二十年前,角落里还写着注解。

“那挺奇怪的,”他说,“听起来绑匪绑架女孩不是冲孩子,而是为了折磨她家里大人——女孩父母都是做什么的?”

他话音没落,一张铅笔的人物肖像从本子里掉了出来,上面画着个男人,五官端正、文质彬彬,平视纸外的眼睛里却隐约压抑着某种黑沉沉的东西。

“郭恒本人是个中学老师,妻子是基层公务员,在当时看来,家境还算不错,但也就是小康,都是按月拿死工资的普通人,要说多有钱,那不可能。两口子平时都是知书达理的人,工作上野心不大,和同事关系也挺好,没听说和谁有利益纠纷,也没有婚外情。”

“没出息啊,一喝多就瞎说。”骆闻舟捡起一个泛黄的笔记本抖了抖灰,僵硬地转移了话题,“哎,师父的旧笔记怎么在你这?”

普通人家,普通父母,普通女孩——女孩甚至都不是个漂亮孩子,全家都过着循规蹈矩的日子,和酒店样板间一样乏善可陈,任凭警察掘地三尺,也挖掘不出什么特殊的故事。

他顶着费渡沉甸甸的视线,硬着头皮干咳一声,欲盖弥彰地站起来去收拾陶然碰掉的纸箱。

虽然有民谚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但是警方把和郭家有关的人都反复梳理过几次,乃至于个人隐私都拿着放大镜剖析过一通,最后得出了结论,郭菲和她家里人就是个“无缝的蛋”。

骆闻舟抽搐:知道尴尬你还广而告之!

时间在流逝,沉默的绑匪再也没出过声,无论是警察还是女孩家里人都知道,孩子找回来的机会很渺茫了,她最好的下场是被贩卖到某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更有可能是人已经死了。

郎乔没心没肺地用胳膊肘顶了骆闻舟一下:“真的假的,老大,你还干过这事,铁汉柔情,好尴尬。”

绑匪因为什么选中这个女孩,警方全无头绪。未知的绑匪好像只是在大街上扔骰子,随机地点到谁就是谁---平白无故。

费渡和骆闻舟一人守着一个桌角,各自僵住。

郎乔问:“那……其他五个小孩子也是这么丢的吗?”

各种专业书、闲书、文件夹、笔记本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

“类似。郭菲失踪案所有线索中断,没办法,这案子只好就这么悬而未决地不了了之。后来我师父调回市里——当时是在玺台区分局的刑侦队,辖区内又发生了一起儿童走失案,也是女孩,也是十一二岁,也是放学路上神不知鬼不觉的失踪,绑匪还是一声不吭。最可怕的是,那女孩失踪两天以后,她家里也接到了一个孩子哭喊的电话。”

骆闻舟听着话音不对,连忙在桌子底下给了他一脚,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陶然所剩无几的平衡感在他这一脚下灰飞烟灭,整个人一侧歪,碰倒了旁边还没来得及收拾的一个装杂物的纸箱。

“我师父立刻意识到不对劲,向上级反映了情况,当时的玺台区负责人决定上报市局。结果发现,整个燕城市含周围县区,类似的儿童走失案居然有六起。”

“没有没有,真……真没有。小费渡那时候也不是我一个人照顾的,大家都关心你,连我师父后来听说,都时常会问几句……还有那谁——闻舟。”陶然随口出卖了战友,“你别看他平时不说,其实偷偷去看过你好几次,你那游戏机还是他托我……”

“其实是七起。”骆闻舟说,“最后还有个幸存的女孩。当时市局牵头,从各区抽调了人手,成立了专案组,老杨后来也是因为这个机会才调到了市局——但是专案组查了半天,也没有进展,因为几个失踪女孩之间没有任何交集,除了……”

常宁听完了这伙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推销陶然,别的没感觉,先觉出了陶副的好人缘,忍不住偏头冲着陶然笑。陶然的酒量本来就是比“一杯倒”强点儿,被灌了大半杯红酒,头已经晕了,又被梦中情人似笑非笑地瞄着,整个人几乎丧失了思考机能,窘迫得胡言乱语起来。

骆闻舟说到这里,突然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落到了旁边听得目不转睛的晨晨身上,他一顿之后,生硬地把话音一转:“除了绑匪的作案手法都差不多。”

常宁好奇地看着他,费渡抿了一口红酒:“我妈没得早,陶哥当时正好是处理我妈那起案子的民警,当时我父亲顾不上管我,他义务照顾了我好几年——其实我那时也十多岁了,就算没人管,自己也饿不死,但我是在他这才知道什么叫‘认真生活’。姐姐,你别看他自己老是瞎对付,其实照顾起别人来特别周到,什么都能替你想到。”

“郭菲的父亲听说以后,办了长期的停薪留职,专门跑到市里,想从专案组这里等一个结果,可惜终于还是失望了。”陶然十分珍重地把老刑警的笔记本收进纸盒里放好,“后来专案组也散了,还在一直记挂这案子的,就剩下受害人家属和我师父这个一开始就经手的。又过了大半年,郭恒突然找到师父,说他查到了嫌疑人,是个老师,叫吴广川——就是画像上那个人,他是‘锦绣中学’的老师,锦绣是当年最早的私立初中,寄宿制,面向全市招生,学费高、教学质量也高,不少远郊区县的家长觉得当地中学不行,都把孩子往锦绣送。郭菲失踪的时候,吴广川恰好在锦绣中学派往莲花山地区招生的团队里。”

陶然面红耳赤地连连摆手。

常宁屏住呼吸:“那···是他干的吗?”

“陶哥真的很有耐心,”费渡适时地插话进来,“等将来有孩子了,肯定也是模范爸爸。我小时候没少给他添麻烦。”

“吴广川那年三十六岁,离异独居,确实有作案条件。老杨私下里去跟踪过他,还非法用了一些手段,但都没查出什么来。吴广川脾气温和,人缘不错,是个远近闻名的好人,不仇视社会,平时工作经常接触小孩,也没做过越线的事,跟走失儿童的家长也没有私人恩怨。老杨跟踪了一阵,觉得不是他。但郭恒鬼迷心窍似的,死活认定了吴广川就是绑匪。后来老杨撤了,郭恒自己带着一把西瓜刀找上了吴广川,把人捅了。”

郎乔机灵地看出陶然和常宁之间粗大的单箭头,当着常宁的面,即兴口头组织了一篇“陶副礼赞”。从陶然如何爱岗敬业讲到他热爱生活、热爱小动物,分门别类地列举了陶副队多年来为了保护广大“碎催”,和鬼见愁的骆队长做出的种种艰苦卓绝的斗争。最后在骆闻舟皮笑肉不笑的注视下,她话音生生打住,又凭空给陶然编造了一个加强连的美女追求者,吓得陶然赶紧作揖,恳求这位女施主不要无故坏人清白。

郎乔“啊”了一声:“死了吗?”

果然,什么“膝盖以下”,什么“咽炎”,都是这混蛋玩意儿装的孙子。

“嗯,拉到医院就没气了。警察在吴广川的地下室里发现了第七个失踪女孩,以及之前六个女孩的衣服——衣服都被剪成了一条一条的,上面有和几个受害人血型相符的血迹。当年的连环儿童绑架案就这么破了,可是衣服在,人却找不着,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嫌疑人也死无对证。”骆闻舟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郭恒涉嫌故意杀人,也给判了。这事在老杨心里一直过不去,他总觉得是自己判断失误才导致了后来的悲剧,念叨了一辈子——不提这个了,吃饭。”

骆闻舟动作一顿,还没等他说话,就看见费渡用筷子尖轻轻地戳了那肘子一下,皱着眉和蹄髈大眼瞪小眼片刻,然后一脸嫌弃的夹到了自己碗里,表情好像嗅到了进口猫粮气味的爱国家猫骆一锅。

众人在陶然家闹腾到下午,打车和坐地铁来的都散了,自己开车来的留下帮陶然收拾新家,顺便等醒酒,常宁和晨晨也回家了。陶然后来又被灌了几杯,洗碗的时候都有点站不住,“碎碎平安”了一个盘子,被骆闻舟赶走了。

陶然家的餐桌地方不够,好多菜摆不上来,只好端过来直接给大家分,骆闻舟一不留神,舀了一大块“白糖肘子”在费渡手边的小盘里,放进去才想起来,此处属于“膝盖以下”,那少爷不吃。

骆队三下五除二地洗干净一堆盘子和碗,回到客厅的时候,看见费渡背对着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老刑警的笔记。他好像背后长了眼似的,对骆闻舟说:“你刚才是不是少说了一句,除了作案手法,失踪女孩肯定还有个共同点——是衣服吗?”

人齐了,来电了,众人闹哄哄地上了桌,费渡和常宁都属于外向会说话的类型,很快就能融入气氛,看着一点儿都不像外人。郎乔还狗长犄角装了洋,带了两瓶红酒过来,除了未成年人,一人倒了一杯,热烈庆祝陶副加入房奴大军。

骆闻舟靠在门厅墙上,哑然失笑:“你怎么知道?你不会是凶手转世吧?”

然而也许是俩人关系有所缓和,骆闻舟那一分为二的视角居然有点要合而为一的意思,偏差和谬误彼此修正,擦出了一小块客观的清明——他想,费渡其实既不是危险的反社会,也不再是可怜的小男孩,他长成了一个男人,而且是非常英俊好看的男人,知情知趣,有点假正经,不过假得赏心悦目,不惹人烦。

“你当时看了晨晨一眼,然后把话咽下去了。晨晨今天穿了一条碎花裙。”费渡转过身来,“当年在吴广川地下室里找到的衣服,该不会都是碎花裙子吧?”

而心平气和的时候,他又总是会想起当年那个缩在别墅门口的单薄少年,有时候会担心他,有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过度关照。

骆闻舟一看见他,就想起那尴尬的游戏机,有几分不自在地避开他的视线:“嗯?”

骆闻舟看着他,突然惊觉,费渡已经完全脱离了少年的范畴,是个男人了。他认识费渡多年,看费渡的眼光是时常分裂的——针锋相对的时候,骆闻舟觉得费渡是个危险的祸害,目无法纪,有钱有手段,随时有可能爆炸,而且一张嘴就找揍,特别不会说人话。

费渡:“怎么没说?”

费渡从骆闻舟手里接过改锥,十分熟练地拆开电表箱,把烧断的保险取了下来,然后用老式的保险丝在线路两头转了几圈,轻轻一拧,也没要钳子,直接用一字改锥的锥头一划,就把那一小截保险截断下来,他伸手拉了两下,确保装结实了,回手重新推上电闸。身后的屋里传来“哔——”的一声,冰箱和空调同时满血复活,整个过程没有超过半分钟,旁边骆闻舟叼在嘴里的烟还没来得及点。

“没什么好说的。”骆闻舟说,“你可以教孩子防备陌生人,提高警惕,但是不能让她怕穿碎花裙子,不然要我们干什么用的?”

晨晨没吭声,被费渡的安全教育吓到了,寻求安全感似的迈开小短腿,飞快地跑进了屋子。

“嗯。”费渡轻轻地一点头,“骆队说得对。”

“你俩买个保险丝要半年,偷吃什么去了?”骆闻舟把手电和一字改锥拎出来放在一边,“再不回来,冰箱里冻的鱼都要越狱潜逃了。”

骆闻舟难得从他嘴里听几句好话,被他这一点头点得肝都颤了,果然,下一秒,他不祥的预感成了真。费渡静静地问:“除了小白花,游戏机之外……还有什么?”

骆闻舟正在电表箱前,叼着根烟,靠在墙上等着费渡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