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推理悬疑 > 迷雾中的小镇 >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不,丽塔。”福克说,“其实,我觉得你的解读很对。”

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马尔·迪肯的卡车已经沿着基瓦拉镇外的道路追了一百公里,亚伦的父亲艾瑞克双手紧握着方向盘,不时地扫一眼后视镜。

“对不起,”她说,“可能是我搞错了。我只是听到了一些传言,都是关于你年少时死去的那个朋友。他们说你父亲吃了很多苦,甚至被指控为犯人,最后不得不带你离开家乡、远走高飞。这件事肯定引起了一些……摩擦。即便是现在,镇上也到处都是那些印着他的照片的可怕传单。”她停顿了一下,“真的非常抱歉,请别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总是过度解读,想得太多了。”

亚伦默默地坐在副驾驶座上,心里还惦记着跟卢克和格雷琴的匆匆道别。福克家的日常用品在颠簸的车斗里晃来晃去,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们把能装上车的东西都带走了,远远甩在身后的农舍已经紧紧地上了锁,家里的羊群也都分给了愿意要的邻居。这番安排是暂时的,还是永远的?亚伦想问,却不敢问。

丽塔微微地皱起眉头,迟疑了一下。她看了看福克,又看了看丈夫,最后还是看向了福克。

刚上路时,艾瑞克曾有一次放缓车速,想让迪肯驾车超过去,仿佛这只是平常日子里的一次平常路遇而已。可是,那辆脏兮兮的白色卡车却径直前进,撞在了他们的后保险杠上,冲击力推动亚伦的脑袋猛地向前甩去。从那以后,艾瑞克再也没有减过速。

“亲爱的,你到底在说什么呀?”拉科说着,拿起了空酒瓶,用胳膊肘温柔地轻推了她一下,“我就知道你不该喝酒。”

快一个小时过去了,迪肯突然按响喇叭,久久没有松手,同时脚踩油门追得更近了。亚伦从自己这边的后视镜里看到卡车变得硕大无比,刺耳的噪音响彻了空旷的马路。那声音钻进了亚伦的脑袋,在里面叫嚣不止,他把手掌死死地按在面前的汽车储物盒上,支撑身体来抵挡即将到来的冲撞。在他身旁,父亲绷紧了下巴。每一秒都显得十分漫长,当亚伦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时,噪音一下子停止了。突如其来的寂静在他的耳中轰鸣。

“噢,请节哀。”丽塔看着他,眼中闪烁着同情,“但是这并不会改变什么,不是吗?死亡很少会改变我们对一个人的感觉,很多时候只会令这种感觉变得更加强烈。”

在后视镜中,他看到迪肯摇下车窗,慢慢地伸出胳膊,竖起一根中指。大风呼啸,迪肯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过了很久很久,那个可怕的身影终于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失不见了。

“我父亲去世了。”

“爸爸讨厌墨尔本,”福克说,“从来都没有真正在那里安居下来。他找了一份办公室里的工作,负责管理农业综合企业的供应链,但是这份工作却一点一点地耗尽了他的生命力。”

桌上陷入了一片微妙的沉默。

为了完成高三的学业,福克被安排到距离最近的一所高中读书。他情绪低落,上课时总是心不在焉,很少会提起笔来记东西,更不要说举手回答问题了。期末考试的成绩虽然还是不错,却不再像以前一样出类拔萃了,他这才回过神来开始集中精力好好学习。

“没关系,亲爱的,他理解。”丽塔喝了一小口咖啡,越过杯子边缘看向福克,“对吗?我是说,那也是你来这儿的原因之一吧?为了你的父亲。”

“我比爸爸适应得好一点儿,他在那里真的非常孤独,”他说,“但我们从来不谈论这些。我们俩都把自己的内心封闭起来,独自一人面对生活。这样的结果并不好。”

“其实不是那样的。”

丽塔和拉科在桌子对面看着他,丽塔伸出一只手,覆在了福克的手上。

虽然福克刚才根本就没有表态,但是他觉得丽塔也许是对的。拉科有点儿脸红,但还是迎上了妻子的手,没有避开。

“无论他为你做出了怎样的牺牲,他一定都认为是值得的。”

“我正在说你为了达到父亲的标准,给自己施加了太大的压力。”丽塔说着,伸手去抚摸丈夫的卷发,脸上的酒窝又一次闪现了,“你的搭档同意我的观点。”

福克低下头。

“我已经把锅碗都泡上水啦,你们在聊什么呢?”

“谢谢你的安慰,但我知道他不是这样想的。”

说话间,拉科重新出现在了厨房门口,他的手里端着三杯咖啡。

他们的车在寂静中前进,亚伦始终呆呆地盯着后视镜,迪肯没有再出现。就这样又过了一小时,父亲突然踩了急刹车,亚伦的身体猛地撞在安全带上。伴随着一声轮胎的尖叫,卡车停在了空荡荡的路边。

“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男人跟父亲的关系太复杂了,根本无法用逻辑来解释,对不对?”

艾瑞克·福克一掌拍在了方向盘上,亚伦吓了一跳。父亲看起来比平常更加苍白,额头上有一层闪闪发亮的薄汗。艾瑞克猛地转身,一把抓住了儿子的衬衣。亚伦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双手从来不曾在愤怒中伸向他,此刻却拽着衣领将他拉近。

丽塔挑起眉毛,福克点了点头。她摇摇头,脸上的酒窝一闪而逝。

“我就问你这一次,跟我说实话。”

虽然天气炎热,但丽塔还是打了个寒战:“我告诉他,不停地告诉他:这个地方发生的事情,不是你的错。这个地方不一样,不是你爸爸的镇子。”

亚伦从来没听过父亲这样说话,语气中充满了嫌恶。

福克点了点头。

“是你干的吗?”

“我知道你怎么想,”她微笑着说,“我明明拥有一技之长,可以在别处大展身手,为何却要挺着大肚子赤着脚,待在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地方呢?”她耸了耸肩,“为了我的丈夫。不过这只是权宜之计,以后还要再做打算。你要知道,他的志向跟别人很不一样。他崇拜父亲,而且他又是三兄弟里年纪最小的一个,所以我觉得——只是我的观点,不一定正确——我觉得他总是在努力争取得到父亲的关注。于是,我们就搬到了这个偏僻的小镇上来,他满怀希望,盼着能跟父亲年轻时一样,可是转眼之间,一切都——”她迟疑了一下,“乱套了。他时时刻刻都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那个小男孩儿的尸体是他发现的,他告诉你了吗?”

这个问题所带来的震惊就像无形中在亚伦的胸上揍了一拳,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他强迫自己吸了一口气,但是肺里却依然空空如也。片刻之间,他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福克犹豫了,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丽塔善解人意地替他解了围。

“什么?爸爸——”

“药学。”

“回答我。”

“什么专业的硕士?”

“不是!”

“对,但不是在那个镇子上,没人会跑到那里去的。”她理所当然地说道,“我们是在我父母开的饭店里相识的,在阿德莱德。当时他在附近工作。那是他在警局的第一份工作,他干得非常像样,一心只想着让他爸爸感到骄傲。”想到这段回忆,她露出微笑,喝干了杯中的一小口酒,“可是他很孤独,总是到我们家的饭店来,最后我看他实在可怜,就答应跟他出去约会了。”她用手掌轻轻地抚摸着肚子,“他一直等到我硕士毕业,然后我们就立刻结婚了,如今已经有两年了。”

“你跟那个姑娘的死有关吗?”

“你们就是在那儿认识的吗?在南澳?”

“没有!爸爸,没有!当然没有关系!”

“嘘。”她举起杯子,将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福克微微一笑。

亚伦感到自己的脉搏在父亲的掌心里跳动。他想起了家里最好的物件都在卡车后面挤作一堆,想起了跟卢克和格雷琴的匆匆挥别,想起了再也没见过一面的艾莉,想起了不知还会不会出现在后视镜中的迪肯。他感到一阵愤怒,想要挣脱父亲的手。

她停住了话头,把剩下的一点儿葡萄酒分别倒在福克和自己的玻璃杯里。

“我没有!天哪,你怎么能这样问我?”

“唉,”丽塔温和地发出了一声轻蔑的叹息,抬手满不在乎地挥了一下,“他才没想得那么远呢!他爸爸一辈子都在镇上当警察,那个镇子在地图上就是南澳边境的一个小黑点儿。你肯定听都没听说过,没人知道那是哪里。”她的目光又飘向了空荡荡的门口,“不过,他在当地颇受尊重,这一点我能理解。他努力地经营着小镇,就像一位严厉却善良的族长一样,镇上的人们都很爱戴他,直到他退休以后也依然如此。”

父亲依然抓着他的衣领,“你知道有多少人问过我那个姑娘写的字条吗?那都是我的朋友,是我认识了许多年的人。许多年!过马路时,他们一看到我就会问,全都是因为那张字条!”他的手上抓得更紧了,“这是你欠我的,你应该告诉我。为什么你的名字会出现在字条上?”

“在小镇上当警察,这个工作的确不简单,”他说,“很容易就会变得默默无闻。警察的升迁中牵涉了很多政治因素,有许多关系网和利益链。但是,你的丈夫非常出色,真的。他很聪明,对这个工作全心全意地付出,这些正是上级长官最看重的,他的前途肯定会一片光明。”

亚伦·福克倾身向前。父与子,面对面。他一字一句地说:“那你的名字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字条上?”

她望着厨房门,福克知道她不只是在说汉德勒家的案子。

“那件事发生之后,我们的关系就变得不一样了。”福克说,“多年来,我试过几次,他可能也用自己的方式试过几次,但是我们再也回不到以前了。我们不再谈论那件事,甚至不再提起基瓦拉镇。我们假装这一切都不存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忍耐着墨尔本,忍耐着我,最后去世了。”

“告诉我,”她对福克说,“请你说实话,一切都会好起来吗?”

“放肆!”父亲睚眦欲裂,表情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锋利棱角,“你的母亲葬在了那个镇子上,那座农场是你爷爷奶奶建起来的!我的朋友、我的生活全都在那里!你竟敢把这盆脏水往我身上泼!”

吃着美味佳肴,谈话也变得轻松惬意起来。他们聊了政治、宗教、足球,聊了各式各样的话题,但就是不谈论基瓦拉镇上发生的事情,绝口不提汉德勒家的惨案。等到拉科收拾完桌子,端着餐具走进屋里以后,丽塔才终于发问了。

亚伦感到血液都冲进了脑袋里。他的朋友、他的妈妈、他的一切也全都留在了那里!

“四周后。”她与丈夫相视一笑,“还有漫长的四周要坚持。”

“那你为什么要逃跑?”他抓住父亲的手腕,从自己的衬衣上拧开。这回终于自由了,“你为什么要带我夹着尾巴逃跑?这只会让我们更像罪人!”

“预产期是什么时候?”福克问。以他这个单身汉的眼光看来,她像是快要生了。

“不,让我们有罪的是那张字条。”艾瑞克死死地盯着亚伦,“跟我说实话,你当时真的和卢克在一起吗?”

“唉,我好想喝一口呀!很久都没有碰过了。”她说。瞧见丈夫脸上那不赞同的表情,她禁不住笑了起来。她伸手去拍了一下他的后脖颈,他这才微微一笑,“他可真是操碎了心,”她告诉福克,“女儿还没出生呢,他就已经开始有些溺爱了。”

亚伦努力对上父亲的视线:“对。”

晚风依然热乎乎的,不过黑夜似乎还是赶走了一些白日的焦灼。丽塔小口小口地抿着矿泉水,羡慕地看着那瓶葡萄酒。

艾瑞克·福克张开嘴,然后又闭上了。他看着儿子,那眼神就像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车内的气氛凝固了,仿佛散发着腐烂的味道。他摇了摇头,转身扶着方向盘,发动了卡车。

她常常微笑,左侧的脸颊上会出现一个深深的酒窝。当她把食物摆在福克面前时,他已经明白拉科为何会爱上她了。等到他们开始吃饭后,尝一口丰盛的土豆茄子辣酱杂烩,再品一下甘醇的葡萄酒,他觉得就连自己都有点儿爱上她了。

在剩下的路途中,他们两个再也没说过一句话。亚伦的胸中燃烧着怒火、耻辱和无数难以名状的情绪,他始终盯着自己这一侧的后视镜。

灯光透过厨房的窗户倾泻而出,福克看着丽塔忙里忙外、端这端那。他想帮忙,但是她却微笑着冲他摆摆手,让他坐下。她是一个身形小巧的女人,亮闪闪的棕色长发披在肩上,一只手无意识地抚摸着怀孕的肚子。她看起来充满活力,虽然有孕在身,却游刃有余地同时做着好几件事,效率很高。

马尔·迪肯没有再出现,他的内心竟然涌起了一阵失望。

四十分钟后,丽塔·拉科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意大利面摆在了福克面前。她走开时,伸手在他的肩上轻如羽毛般地拍了一下,片刻后又拿着一瓶葡萄酒回来了。他们坐在屋外,围着一张铺了彩色桌布的圆形木桌,头顶的天空已经变成了深深的靛蓝色。拉科家住在主街尽头一间店铺改装的房子里,跟警察局离得很近。屋后的花园里有一大片薰衣草和一棵柠檬树,栅栏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小彩灯,洋溢着节日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