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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真的吗?”福克很震惊。

格雷琴笑了,“我知道。你要是会说这种话来勾搭姑娘,那倒是能跟镇上的男人打成一片。”她的脸色黯淡下来,“不过,这确实是个问题。缺乏陪伴倒也没什么,只是与外界断绝联系的感觉让我有点儿受不了。我那里网络不稳定,就连电话信号都覆盖不全。但是话又说回来,也没什么人会给我打电话。”她停顿了一下,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你知道吗?卢克出事以后,我一无所知,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得到了消息。”

“是啊。没有一个人想起来给我打电话,格里没有,芭布没有,谁都没有。虽然我跟卢克在一起那么久,但是我猜我——”她轻轻地耸了耸肩,“我还是不重要吧。出事的那天下午,我去学校接拉奇放学,然后回家、吃晚饭。他上床睡觉以后,我自己看了一张影碟。”

“你自己住在那么大的农场里,肯定觉得很孤单吧?”刚说完,他就意识到不对,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对不起,这是个真心诚意的问题,绝对不是什么勾搭姑娘的烂招。”

“一切都很普通、很无聊,可是那却仿佛是最后一个正常的晚上。没什么特别的,但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回到那天晚上。第二天早上,我来到校门口,发现每个人都在议论纷纷。就好像他们都知道了,而且——”一滴泪珠顺着她的鼻子滑落,“而且没有一个人肯费心告诉我一声。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是说,我不敢相信我听到的内容。我马上开车去他家的农场,但是却无法靠近。整条道路全被堵住了,到处都是警察。所以我只好回家了。那个时候,这件事已经上了新闻,我也终于不会再错过任何消息了。”

福克不清楚她是如何知道的,但是她似乎早就知道了。他们扭头看着对方,脸上都带着微笑。格雷琴说过她买下了凯勒曼家的土地,福克想象着她跟拉奇两个人住在那片辽阔的土地上,结果脑海中却浮现出汉德勒家那片可怕而孤独的土地。就算是福克这种喜欢拥有自己空间的人,在一望无垠的牧场上待过几个小时以后,也会开始渴望人群的热闹了。

“别太难过了,格雷琴,”福克说着,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也许说这些你也不会好过,但是其实也没有人打电话告诉我。我是在新闻网站上看到他的照片才知道出事了。”福克依然记得当时的震惊,如此骇人听闻的标题下面竟然是那些熟悉的面孔。

格雷琴狡黠地眯起了眼睛,“嗯,我知道。”

格雷琴点了点头。突然,她定定地看向他的身后,脸上的表情变得乌云密布,她赶紧抬手擦干了眼泪。

“我也没有。”

“天哪,小心点儿,她过来了!”她说,“曼迪·瓦塞尔。你还记得她吗?那时候她还叫曼迪·芒特尔。天啊!我这会儿实在不想跟她打交道。”

“没有,没结过婚。”

福克转过头去。记忆中那个五官分明、头发姜黄的曼迪·芒特尔已经变成了顶着一头红色短发的干练小女人。她的胸前绑着一个婴儿,那套背带的样子看起来很复杂,像是用广告上号称“有机”的天然纤维制成的。她昂首阔步地穿过黄色的草地,绷紧的面孔依然轮廓分明。

“所以你还没结过婚喽?”他问,格雷琴摇了摇头。

“她嫁给了蒂姆·瓦塞尔,丈夫比咱们大一两岁。”趁她还没走近时,格雷琴低声说,“家里有好几个孩子都上学了。她成天跟那些大惊小怪的妈妈们混在一起,自诩“家长发言人”,揽了一堆鸡毛蒜皮的破事儿,忙得不可开交。”

福克笑了。

曼迪在他们面前停住脚步,她的目光从福克的脸看向了他手中的火腿三明治,最后又回到他的脸上,她嫌恶地撇了撇嘴。

“谢谢。其实有时候拉奇并不快乐,我也曾想过是不是该找个人搭伙过日子,既是为了拉奇,也是为了自己。我可以试着给拉奇一个完整的家庭,让他看看一个不再焦虑不安、精疲力竭的妈妈是什么样子。可是我也不知道……”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福克担心她会觉得不好意思,但片刻之后,她就对他露齿一笑,“基瓦拉镇的交际圈太小啦,充其量就是个小泥潭,哪儿有好男人啊!”

“嗨,曼迪。”他说。她干脆对他不理不睬,只是抬手护住了婴儿的后脑勺,仿佛要挡住他的问候,免得伤害到孩子。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只会让我觉得拉奇有你相伴是幸运的。”福克说。但是,看着那个孩子在梯子上活力四射地爬上爬下,他发现自己还是忍不住去猜测孩子的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

“格雷琴,不好意思打扰了。”她的口气听起来毫无歉疚之情,“你能否到我们那边去坐一会儿?有些话要跟你私下里说。”她适时地扫了福克一眼,接着又立马移开了视线。

“是啊。没关系,你可以问的。孩子的爸爸走了,是一个你不认识的人。他不是本地人,只是一个过路的工人,在镇子上待过一段时间。我对他的了解不多,但他给我留下了这个可爱的孩子。我知道,这话听起来有点儿……”

“曼迪,”格雷琴冷淡地说,“你还记得亚伦吗?咱们以前的老朋友。他现在是联邦警察。”她特地强调了最后几个字。

格雷琴也听出了他的好奇,心下了然地微微一笑。

福克记得,他跟曼迪曾经接过一次吻。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一场少男少女的迪斯科舞会上。十四岁的她居然把舌头深深地伸进他的嘴里,这让福克感到十分惊讶。那个亲吻中充满了廉价柠檬水的强烈气味,五颜六色的灯光打在学校健身房的墙壁上,一个音箱在角落里轰鸣。他刚才就在想,不知她是否还记得这件事。现在看到她眉头紧皱、目光躲闪,他敢肯定她绝对没忘。

“那他爸爸就完全不管他了吗?”福克听到自己的声音中流露出一丝好奇。

“很高兴再见到你。”福克故意伸出了手,他并非想跟她握手,而是知道这样做会让她觉得不自在。她盯着他的手,显然在颇为挣扎地抑制着习惯性的礼貌回应。她成功了,留下他的手悬在半空中。为此,他几乎都有点儿敬佩她了。

“谢谢,”格雷琴说,“他现在非常喜欢成熟的男人,我觉得他已经发现其他的孩子都有爸爸,而他……唉,”她耸了耸肩,避开福克的视线,“不过,这就是身为母亲应该承担的责任,不是吗?就算忍受十八年的心碎与内疚,也一定要让他好好地长大成人。”

“格雷琴,”曼迪有些不耐烦了,“过去一下,就几句话,行吗?”

“我还能再来一次,瞧着!”拉奇拔腿就跑,格雷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背影。那孩子一直等到福克把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这才爬上滑梯又滑了一遍。福克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格雷琴直视着她,丝毫没有要动弹的样子。

“你真勇敢,小伙子。”福克说,“那个滑梯看起来好高啊!”

“曼迪,就在这里说。你赶紧说完,我也好早点儿告诉你别多管闲事,这样咱们就可以继续各过各的周末了。”

“我们看到了。”格雷琴说,但是这个问题并不是向她发问的。福克连忙点了点头。

曼迪僵住了。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家的妈妈团,她们都留着相似的发型,正戴着墨镜朝这里张望。

“你刚才有没有看到我在滑梯上?”

“好吧,行。我——我们——觉得亚——你的朋友——离我们的孩子太近了,叫人觉得不舒服。”她直直地看向福克,“我们希望你离开。”

拉奇跟他握了握手,因为这个动作的新奇而咧着嘴笑了。

“知道了。”格雷琴说。

“嗨,哥们儿,”福克伸出一只手,“我是亚伦,我们之前见过一次,还记得吗?你妈妈跟我小时候是朋友。”

“所以他会离开吗?”

小男孩儿跑了过来,格雷琴伸手去拿保鲜盒。她递出一块三明治,但是她的儿子却没有理睬,反而盯着福克。

“不会。”福克跟格雷琴异口同声地说道。

“他们是典型的同情心泛滥,不过倒是正合我们的心意。他们专门拿钱资助在困境里挣扎的乡村学校,但是不管你信不信,显然还有其他学校比我们更挣扎、更凄惨。愿上帝保佑这些学校吧。我们入围了最终的候选名单,但是却没有被选上。我觉得现在只能这样,等明年再试一次了,可是在那之前怎么办,谁知道呢?无论如何——”她停住话头,朝她的儿子挥了挥手。那个孩子正站在一个滑梯的顶端,想方设法地吸引两人的注意力。趁他们看着时,他赶紧滑了下来,“——拉奇暂时在学校里过得还算开心,所以起码情况还不算太糟吧。”

其实,福克本来觉得差不多该去警察局找拉科了,但是他不想让讨厌的曼迪·芒特尔得逞。曼迪眯起了眼睛,她向前探了探身子。

“应该没有。”

“听着,”她说,“现在是我跟妈妈们在礼貌地提出要求,但是如果行不通,那就只能换成爸爸们来处理,到时候就不会这么彬彬有礼了。”

她伤感地笑了笑,“其实我们试过,还以为今年肯定能得到一笔钱呢。但是,这回情况却不同了。对方是一个私人基金会,叫作‘克罗斯列教育信托基金会’,你听说过吗?”

“曼迪,看在老天爷的分儿上,”格雷琴厉声说道,“他是警察,你听不到我在说什么吗?”

“你们不能再去敲敲富贵大老爷的门吗?”

“听到了,但是我们也听说了他对艾莉·迪肯做过什么事。”整个游乐场周围的父母们都在旁观着,“说真的,格雷琴,你不会这么饥渴难耐吧?你居然让自己的儿子接触这种人?你现在已经是个母亲了,能不能像样一些!”

“是啊,这也是旱灾的后果之一。”格雷琴打开一瓶水,喝了一小口。她把水瓶朝他歪了一下,动作随意而又亲密。以前她也是这样歪一歪伏特加的瓶子,无声地询问他是否要喝。他拿过了水瓶。“镇上没有社区建设费,”她说,“政府拨下来的款项都用作农业补贴了,一分钱都没给孩子们剩下。幸好有斯科特在学校当校长,起码他对学生们还是很上心的。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他能做的实在很有限,而且我们也没法再跟家长们提更多的要求了。”

福克记得,那个最终成为曼迪丈夫的人曾经在情人节公开为格雷琴朗诵情诗,难怪这个女人要迫不及待地抓住机会羞辱格雷琴。

福克想起了学校操场上脱落的油漆和孤单的篮球架,“也算是代替学校吧,那里比我记忆中的样子还要破败许多。”

“格雷琴,如果你还打算跟这个……人待在一起,”曼迪继续说,“那我就要考虑上报社会服务部[1],让他们来调查你的儿童监护资格了。这都是为了拉奇好。”

“确实变化很大,全是靠乡村慈善搞起来的。几年前,有一些富贵大老爷慷慨解囊。唉,其实我不该调侃的,这真的是一件了不起的好事。如今这个公园已经成了镇上最漂亮的地方,总是人满为患,孩子们特别喜欢这里。虽然看到咱们以前坐过的长凳都撤走了,觉得很心碎,”他们看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儿正在把朋友的身体埋进沙坑里,她微微一笑,“但是对小家伙们而言,现在的公园更好。唉,他们在镇上实在是没什么地方可去。”

“喂——”福克刚一开口,格雷琴就打断了他。

“这个公园跟我记忆中的样子完全不同了,真的很棒。”福克说,他看着孩子们在游乐设施间嬉戏玩闹,“修公园的钱都是从哪儿来的?”

“曼迪·瓦塞尔,”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钢铁一样坚定,“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我劝你聪明点儿,转身,走人。”

他挑了一个火腿夹心的三明治,跟她肩并肩坐在了长凳上。她又把腿伸开了,两人的大腿贴在一起,暖暖的。她的脚上穿着人字拖,脚指甲染成了闪闪的粉红色。

曼迪挺直了腰杆,显然不愿让步。

“来一个三明治吧,拉奇总是吃不完。”

“还有,曼迪,小心做人。如果你敢让我的儿子少一分钟的睡眠或者多掉一滴眼泪,那么——”格雷琴那冷冰冰的语气是福克以前从未听过的。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完,而是意味深长地让它戛然而止了。

格雷琴肯定是感受到他的注视了,因为她突然抬起目光,朝他看了过来。她笑了,抬起一只手挥了挥,他立刻走了过去。她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递给他一个敞开的保鲜盒。

曼迪瞪大了眼睛。

格雷琴还没发现福克,福克就先瞧见了她。他停下脚步,静静地看了片刻。她独自守着一张边缘的桌子,坐在野餐长凳上,修长的双腿伸展在面前,胳膊肘撑在身后的桌面上。一头金发绾成了一个精巧复杂的发髻,头顶架着一副墨镜。她正看着游乐场上的活动,脸上的表情很愉快。福克觉得有一股温暖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从远处看,阳光下的她仿佛又回到了十六岁。

“你在威胁我吗?这是攻击性的语言,这绝对是威胁!简直难以置信,你还嫌镇上出的事情不够多吗?”

福克十分惋惜地发现,陪伴他们度过了许多周六夜晚的长凳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漂亮的游乐设施,泛着五颜六色的光彩。孩子们在游乐场上玩得不亦乐乎,外围的每一张野餐桌都被占领了。婴儿车跟便携冷藏箱挤在一起,父母们坐在桌边聊天,偶尔会停下来训斥孩子或者喂他们吃东西。

“分明是你在威胁我!社会服务部?去你的!”

这次回来,福克在基瓦拉镇上见到了一派贫穷衰败的景象,只有百年公园看起来像是花了一些钱打造过的。新修的花圃中栽满了可爱又耐旱的仙人掌,久违的绿色映入眼帘,整个公园里洋溢着葱翠茂盛的感觉。

“我只是想保证孩子们在基瓦拉镇的安全,这个想法很过分吗?难道现状还不够糟吗?我知道你不爱跟凯伦打交道,但是你至少可以放尊重一点儿吧,格雷琴!”

“马上来,”他在短信里写道,想了一会儿又添上一句,“不过没法待太久。”这样做并不能缓解愧疚感,但他此刻也不太在意了。

“够了,曼迪。”福克大声喝道,“拜托你行行好,闭上嘴走开,别来烦我们了!”

那条裙子肯定是为你穿的,傻小子。

曼迪抬手指着福克。

“忙吗?”格雷琴写道,“饿不饿?我正在百年公园跟拉奇一起吃午饭。”福克想到拉科还在警察局里从案件报告中大海捞针,又想到离开汉德勒家时自己肚子里只装了一杯黑咖啡。转念间,他记起了格雷琴的笑容,记起了酒馆外的漫天繁星。

“不,要走的人是你。”她踩着鞋跟转过身去,昂首阔步地离开了,“我要去给我丈夫打电话。”这几个字紧随着她的脚步,扬扬得意地飘在游乐场上。

福克还没放下手机,它就又振动了。他打开短信,看见发送人以后,原本眉头紧锁的脸上立刻就绽放出灿烂的微笑。

格雷琴的脸涨得通红,她喝了一小口水,福克看到她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他伸出手,刚要去碰她的肩膀,转念一想又停住了。他意识到大家都在盯着他们看,这样做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糕。

“那我也过去。”

“对不起,”他说,“我不该到这里来见你的。”

“唉,对,我还得待好大一会儿呢。”

“不怪你,”她说,“镇上的气氛太紧张了,都怪这热死人的鬼天气。”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福克挤出一个微笑,“再说,曼迪一直就是个泼妇。”

“我不知道。这件事可能很重要,也可能根本就无关紧要。你还要在那里多待一会儿吗?”

他点了点头:“说得对。”

“这样啊,”拉科吁了一口气,“那你怎么想?”

“还有,我不是不喜欢凯伦,只是跟她走得不近。学校里有那么多妈妈,我没法跟每个人都做朋友,你也看见了。”她朝曼迪的背影点了点头。

福克把格里说的话告诉了他。

福克刚要张口回答,他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他没有理会,格雷琴冲他笑了一下。

“是啊。”一声叹息,“我在浏览汉德勒案的文件资料,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你呢?”

“没关系,看吧。”

“你在警察局吗?”福克问。今天可是周日,拉科利用周末的大好时光去办公,不知他太太会怎么想。

他抱歉地做了个鬼脸,掏出手机打开短信。才看了一眼,他就立刻站起身来。

福克心不在焉地盯着惨淡的街景,脑中翻来覆去地考虑着这个想法。最后,他叹了一口气,掏出手机。当拉科接起电话时,福克听到了一阵翻动纸页的沙沙声。

拉科发来了十个字。

突然,福克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那辆卡车的司机看到了卢克,那么卢克岂不是也有可能看到了司机吗?也许——这个想法变得越来越清晰,引起了他的警觉——也许跟先前猜测的正好相反,说不定是卢克替别人保守了秘密。而且出于某种原因,卢克最终不愿再守口如瓶了。

杰米·沙利文说谎了,快来。

福克把车停在路边,坐在车上思考着格里说的话。无论当年还是现在,白色卡车在基瓦拉镇可谓遍地都是。单凭这一点,无法判断对方究竟是谁。如果有人看到卢克那一天从河边的方向过来,那为什么当时没有说出去呢?保守这个秘密二十年,谁会从中获益呢?

[1]社会服务部(Department of Social Services):隶属于澳大利亚政府的一个部门,负责制定及执行社会政策,有权在必要的情况下剥夺父母的监护权,将孩子交由儿童福利机构抚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