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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福克犹豫了一下,说:“我们都特别注意,尽量不去谈论基瓦拉镇的事情。当然,我会问起你,他就说你很好,说有时会遇到你,等等。但是——”他的声音越来越弱,他不想让她伤心。其实,若非福克问起,卢克几乎从来都不会提起格雷琴。如今得知他们有好几年都在一起,福克感到十分意外。卢克总是对这段恋爱关系轻描淡写,仿佛它没持续多久就结束了。

“这么说,卢克从来没有提起过我吗?我是说,自你离开以后。”格雷琴故作轻松,却掩饰不住好奇。

“我很惊讶卢克居然会留在基瓦拉镇。”格雷琴说,“你走了以后,有一段时间他常常说要离开镇子,到外面去。他计划着要到墨尔本去念工程学,负责一些大项目。”

她尴尬地停顿了一下。

“真的吗?”这对福克而言可是新闻。卢克从未提过这件事,也没有要福克帮忙写封推荐信或者在城里找个落脚处,“那他为什么没有去?”

“噢,不。”她抬起目光,僵硬地微笑了一下,“谈不上很糟,就是普普通通地分手了。我们都长大了,想法也发生了改变。后来,他结了婚,我也有了拉奇。不管怎么说,卢克从来就不适合我,我现在明白了。”她眨了眨眼,“我是说,即便在凯伦和比利出事以前,我就已经明白了。”

格雷琴耸了耸肩。

“结局很糟吗?”

“我猜大概是因为遇到了凯伦吧。不过,卢克的想法总是很难揣摩。”她顿了顿,把桌上的高脚杯重新摆了一下,“其实,如果艾莉还活着,我觉得卢克最后会跟她在一起。她比我更适合卢克,也许甚至比凯伦还要适合。”

“跟他在一起,一天二十四小时给他当陪衬?谢了,我可不要。”她叹了口气,声音变得柔和起来,“你走了之后,我们确实在一起试过几年。当时觉得很认真,但事后想想,那只是小孩子过家家罢了。我想,我们俩之所以在一起,其实只是为了设法延续咱们四个人的时光。当然,最后还是彻底失败了。”

福克喝了一小口啤酒,陷入了沉思。

格雷琴伤感地笑了。

格雷琴已经哭得歇斯底里了。她面色通红,一头金发都被汗水浸湿了。福克这才发现她喝醉了,其实就连他自己也有些头晕目眩。他继续趴在悬崖边,探头望着下面,大叫着卢克的名字。

“说实话,我一直以为你跟卢克会走到一起。”福克说,“他确实非常自我,但是对你却情有独钟。”

“喂,你能别那么靠边吗?”当他又一次差点儿没稳住身体时,艾莉喊道,“要是你掉下去,那就真得担心了。”

然后,她就转过身去,淡定地摆弄起了手指甲。

亚伦多想像她一样冷静啊!刚开始,他还觉得有一线希望,也许她说得对,卢克很可能是假装的。但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越来越拿不准了。卢克熟悉此处的地形,可是这些悬崖是出了名的不稳固。大人们不止一次地告诫他们,让他们不要靠近这里。而且,他们已经喝了那么多酒。也许艾莉是对的,但是万一……格里和芭布的脸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那个浑小子装的。”

“我们必须——天哪,格雷琴,先闭上嘴——我们必须得去找人帮忙。”他说。艾莉只是耸了耸肩,她走上悬崖,靴尖顶在崖边上。她俯瞰了好一会儿,接着后退了一步,微微地抬起了下巴。

格雷琴哭得花容失色。艾莉慢慢地穿过灌木丛,来到了格雷琴身后。她是走过来的,没有跑。福克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震耳欲聋。艾莉冷静地看了看眼前一片狼藉的灌木丛,然后转身检查了一下身后的丛林,她的目光在树影上徘徊。最后,她走到悬崖边,朝深渊里望了一眼,接着看向亚伦,耸了耸肩。

“卢克,你听得到吗?”她用清澈的声音喊道,崖谷中的岩石间荡漾着回声,“如果你再不出来,我们就下山了,大家都吓坏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卢克!兄弟!你听得到吗?”他大喊道。

亚伦屏住呼吸等待着,但是什么动静都没有。悬崖上一片寂静。

“卢克!”格雷琴出现在了他的身边,冲着漆黑的夜空大声尖叫。空谷中响起了回声,一遍遍重复着卢克的名字,却没有任何回应。福克四肢着地,爬到了悬崖边上。他心惊胆战地探头向下看,悬崖有一百多米高,深不见底。

“好,”艾莉喊道,她的声音中悲伤多于愤怒,“这是你自己选的,但愿你高兴。”

突然,沉重的跌落声和响亮的尖叫声打破了宁静,在夜幕中回荡。他们三个面面相觑,全都脸色苍白、神情震惊。亚伦赶紧爬起身来朝发出声音的方向跑去,可双腿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绵软无力。他跑在两个女孩儿的前面,能听到身后有惊慌失措的喘息声。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处陡峭的悬崖,他连忙刹住了脚步。丛林中有一片撕扯的痕迹,靠近崖边的枝叶都被折断了。

这句话在下面的山谷间回荡。

卢克的身影消失在灌木丛中,剩下的三个人肩并肩坐在一起。亚伦和格雷琴轮流喝着那瓶酒,他能听到格雷琴正在低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在他的另一边,艾莉正在目光悠远地凝视着地平线。

亚伦直直地盯着她那冷酷的眼神,片刻之后他抓起格雷琴的手,开始沿着小径朝山下狂奔。

卢克站起身来,夸张地伸了个懒腰。“我要去尿尿。”他宣布道,他的牙齿在夜色中闪着洁白的光泽,“我不在的时候,可不要惹麻烦哟!”

“有时候,好像只有你才是卢克忠诚相待的人。”格雷琴说,“艾莉出事的时候,他那么坚决地捍卫你。你离开之后,他又为此承受了许多不幸。人人都盼着他松口,指望他放弃你。”她喝光了自己的那杯酒,从杯沿儿上方凝视着福克,“但他就是不肯。”

格雷琴淡淡地笑了一下:“没关系,我也没好到哪里去。要怪,就怪以前少不更事、年幼无知吧。那时候,我们都太傻了。”

福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时候该告诉她了。

“我没有跟你保持联系,对不起。我并不是不在乎,只是——”他停顿了一下,“我没有想过。我应该找你的。”

卢克说谎了。你说谎了。

她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怀念之情。福克回忆了一下,在她加入这命途多舛的三人团之后,她那原本广泛的社交圈子似乎缩小了许多。他这才第一次想到,艾莉死了,自己走了,而格雷琴也许就变成孤单一人了。他以前从未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他伸出手,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胳膊。

“听着,格雷琴,那件事——”

“噢,没什么。”她显得有些尴尬,“说来挺傻的。我的意思是,我当初跟他做了朋友,接着认识了你和艾莉。我的生活因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艾莉死后,就连我以前不屑于搭理的那些孩子都躲着我,仿佛我是瘟神似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跟别的事情相比,这些只是无聊的青春期烦恼罢了,不值一提。”

“你真的很幸运。”她打断了他的话,声音降低了一个分贝,“出事的时候你跟他在一起。后来他在镇上遭千夫所指,却仍然咬着牙坚持下来了。如果没有卢克,克莱德警方肯定会把你当成凶手,毫无疑问。”

“什么意思?”

“没错,我知道。但是听着,格雷——”

“好吧,但愿如此。”格雷琴翻了个白眼,“如果他不值得这一切,我可要后悔死了。”

她环顾酒馆,有不少人正在看着这里,此刻赶紧挪开了脸。

“我不知道。他太争强好胜了,但我始终觉得他骨子里是个好人。”

“不,你听着。卢克坚持到底,为你守口如瓶二十年。”她的声音变得更轻了,“这是你和许多麻烦之间的唯一屏障。我劝你一句,千万不要改口。”

“那现在呢?”

当他们绕过山底的拐角时,亚伦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转瞬却又相信了。卢克正舒舒服服地歇在一块岩石上,毫发无伤。他从石头上跳下来,咧着嘴,手里还举着一支香烟。

“我一直认为,在咱们年少时,卢克是直来直去的,”福克说,“他很坦率,怎么想就怎么说。也许这样并不是很讨人喜欢,但至少真实。”

“嘿,”他大笑道,“你们怎么花了这么长时间,你们——”

“抱歉,”她说,“之所以这样问你,是因为我现在常常分不清我认识的卢克和大家口中的卢克。或者说,是我以为我认识的卢克。”

亚伦一头朝他扑去。

“有时候卢克真的非常自私。”格雷琴说着,用一根手指轻轻地抚摸酒杯在桌上留下的一圈水印,“他会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第二位、第三位,而且还意识不到。对不对?你也这样觉得吧?”看到福克点头,她才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天哪,格雷琴,当然了。我何必要改口?”福克说,他表面上故作轻松,但是心里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不会问,他也不必说。

想到这段鼓舞人心的小插曲,亚伦有些心动,打算靠近艾莉。可是他刚刚侧过身,还没来得及动就突然僵住了。悬崖上的光线很暗,但是足以让亚伦看得清清楚楚:艾莉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卢克·汉德勒在格雷琴耳畔温柔低语,她的脸上带着亚伦从未见过的神情。

他们对视了片刻,然后格雷琴向后靠在了椅背上,冲他微微一笑:“那就好,否则是完全没有意义的。我只是提醒一下,免得你做傻事。有备无患嘛。”她举起酒杯,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于是便把它放下了。福克喝干自己杯中的酒,起身到吧台又去买了两杯。

他们沿着小径上山,亚伦心不在焉地听着卢克大声地讲故事。突然,艾莉隔着卢克看了过来,正好与他四目相对。她故作痛苦状,夸张地翻了个白眼,然后微微一笑。那是一个纯洁无瑕、心照不宣的笑容,是只给他一人的微笑。

“如果大家都如此笃定地认为罪魁祸首就是我,”他回来后说道,“那么他们居然没把卢克也赶出镇子,这让我觉得很惊讶。”

在来悬崖的路上,他故意放慢脚步走在最后,希望能跟她单独说说话,可是卢克一直恼人地黏在他身边。艾莉没有丝毫异常之处,仿佛根本没有去想那天在石树下发生的事情。等他们到了山前,亚伦甚至开始觉得这整件事全都是自己的想象罢了。

格雷琴接过酒杯,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亚伦感到艾莉就在身边,但是他没有动。自从一周前在石树下接吻以后,这是他头一回正经跟她见面,他仍然觉得心里不踏实。她说每天晚上都在工作,于是他忍不住去了一次杂货店。她从收银台后对他挥了挥手,但是他们不方便在店里交谈。

“不是没有人试过。”她说,“他们刚开始还采取了很激烈的手段。但是你也知道卢克,他就厚着脸皮对付呗。既没有动摇,也没有踌躇。最后,那些人只得作罢。”

亚伦透过眼角的余光看到,卢克正搂着格雷琴的腰。卢克凑近低声说了句什么,格雷琴羞怯地垂下眼帘,她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了蓝色的阴影。

她又环顾了一周,现在看向这里的视线已经少了。

“听着,我没有说他真的是凶手。但是,他能够成为凶手吗?”格雷琴环顾了一圈,仿佛卢克的灵魂会突然出现,偷听到她说的话,“这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

“其实扪心自问,大多数人都知道艾莉是自杀的。她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在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却孤立无援。没错,我们都应该对此感到愧疚,可是大家不喜欢愧疚,正好这时候你的名字出现在了字条上,而且又没有什么合理的解释——”她停下来,微微地挑了挑眉毛。

福克挑了挑眉毛,不过没有表示反对,只是说:“浑蛋和杀人犯之间还是有很大差别的。”格雷琴点了点头。

福克轻轻地摇了摇头。当年他无法解释,如今他还是无法解释。这些年来,他绞尽脑汁地回想艾莉在最后的日子里跟自己说过的话,试图解读其中隐藏的信息或者含义。她一直都叫他“亚伦”,从来都没有叫过他“福克”。当她写下那张字条的时候,她到底在想什么?有时候他觉得,最折磨他的不是那张字条带来的麻烦,而是他永远都无法知道她为何写下那张字条。

亚伦看到这光秃秃的悬崖,不禁感到胃里一阵抽搐,但是他仍然咬着牙,目不斜视地翻过了护栏,艾莉紧跟在他身后。卢克动作夸张地朝格雷琴伸出了一只手,她其实并不需要帮忙,但还是微笑着接受了。此刻,他们四个坐在一起有说有笑,轮流喝着半瓶酒,身体里暖洋洋的,只有艾莉在酒瓶传到跟前时会摇头拒绝。他们壮着胆子挨个儿向前探身,往悬崖底下张望,乱喊大叫。他们有点儿提心吊胆,但是并未被吓到。

“好吧,”格雷琴说,“这无关紧要。在她自杀之前,出于某种原因而想起了你,对于那些想找个替罪羊的人而言,这就足够了。无论如何,卢克在这里是个大人物,他积极参与镇上的事情,成了起带头作用的领导者。基瓦拉没几个这样的人,我们不能失去他。所以,后来人们基本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对付他了。”

向下俯瞰,牧场在月色中泛着银光,一栋孤零零的房子立在大地上,就像一块黑色的污点。他们四人坐在悬崖边向外凸出的岩石角上,脚丫悬在空中摇晃着。刚才,卢克带头翻过了护栏,还抬脚踹了一下“禁止入内”的标识牌。亚伦心烦地注意到,卢克已经有好几天故意不刮胡子了,他的下巴上长了一簇胡茬儿。当他站在岩石角上张开双臂远眺时,那簇胡茬儿在月光下更显眼了。

她耸了耸肩:“大家之所以会容忍道和迪肯那样的恶霸,也是同样的道理。这就是基瓦拉,这里生活艰难、环境恶劣,我们都在同一条船上共进退。你走了,卢克留下了,那罪名就只好由你来背。”

她挤出了一丝扭曲的微笑,“这话我就只对你说说。大家之所以会这么想,也有卢克自己的原因,他就是个浑蛋。”

亚伦一头朝他扑去,卢克赶紧后退。

“大多数人都这样想,我也一样。”

“当心!”他说道。亚伦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两人绊了一下,一起跌倒在地。他们落地时发出了一声重响,卢克的香烟从指尖滑落。艾莉走上前来,把它踩灭。

她皱起眉头想了想,答道:“我不知道。当我得知凶手是卢克时,我根本无法相信。可是,更叫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件惨案本身。从我们大家听到的情况来看,这件事似乎并无悬念。我实在忍不住要怀疑卢克也许真的就是凶手,你明白吗?”

“看着点儿火,行吗?你已经把他们吓坏了,拜托你行行好,别把我们大家都烧死。”

“你觉得是他吗?”

亚伦压在卢克身上,这时感到卢克的身体突然僵了一下。艾莉讲这番话的语气,就跟她平时呵斥农场的牲口一样。

“我认为,你应该小心行事,”她摆弄着高脚杯的细腰,“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很希望凶手不是卢克。”

“天哪,艾莉,你有什么毛病?一下子开不起玩笑了?”卢克大着胆子故作轻松,可是却装得不像。亚伦能闻到他身上的汗味儿和酒精味儿。

“那你怎么认为?”福克好奇地问。

“没有人告诉过你吗?”艾莉厉声说道,“玩笑是让人笑的。”

福克想起了手机上那一连串格里·汉德勒打来的未接电话,一阵内疚之情涌上心头。他打算第二天一早就给格里回电话。

“喂,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你不喜欢喝酒,不喜欢笑,几乎都不出来玩,就知道待在那个破商店里工作。你现在真无聊,艾莉,我看你应该和亚伦凑成一对儿过日子,太他妈的般配了!”

“那得看是谁了。有些人觉得早该调查这个案子了,可是还有些人觉得你最没有资格插手镇上的事情。”她压低声音,“而且,一想到凶手也许另有其人,大家就怕得要死。”

无聊。听到这个词,亚伦觉得好像被卢克打了一拳。亚伦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己的好兄弟,然后抓住他的前襟将他一把推开,用力之大,使得卢克的头猛地撞在了地上。亚伦滚到一旁,气喘吁吁地躺着,觉得自己无法原谅他。

有道理,福克点了点头,“那大家都是什么反应?”

艾莉俯瞰着摊开四肢倒在尘土中的卢克,她脸上的表情比愤怒还要糟糕,是怜悯。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你觉得这是重点吗?”

“你就是这么想的?”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觉得你的朋友们都很无聊,就因为他们对你忠诚?就因为他们偶尔表现得理智一些?这里最大的笑话就是你,卢克。玩笑?那只是你为了自己的消遣在利用别人。”

“并不是正式调查。”

“够了!我没有!”

格雷琴向前探了探身子,“听着,你得知道,事情已经传开了。镇上的人都知道你和警长正在四处查探汉德勒家的事。”

“你有。”艾莉继续说,“你利用了我们。我,亚伦,还有你的女朋友。你觉得吓唬那些关心你的人很正常吗?你认为挑拨离间很有趣吗?”她摇了摇头,“而且,对你来说,这些都只是一场游戏罢了,这就是你最恐怖的地方。”

福克大笑起来,他们彼此对视着,想起了从前的日子。福克知道,格雷琴在少女时代的姣好容貌与修长身材为她带来了比多数人都更为丰富的青春快乐。可是现在看着身穿黑裙的格雷琴,他突然想到,艾莉的死改变了一切,或许格雷琴最幸福的日子也到此为止了。不,他不希望那样。他希望她能拥有更多的欢笑。他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陷入了沉思。

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吭声,这番话悬在空中,就像一层迷雾,他们四个都故意不去看对方。最后,艾莉打破了沉默,她突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卢克和亚伦从地上看着她,然后也爬了起来。亚伦还是不愿看卢克一眼。

“干杯!还记得吗?以前咱们总是迫不及待地想到这里来喝酒。在公园里度过的那些夜晚,咱们总是有什么喝什么。”她假装惊讶地睁大了蓝眼睛,抬手向周围示意了一圈,“快瞧,如今梦想成真啦!”

“泼妇。”他听到卢克冲着艾莉的背影嘟囔着。

他走到吧台,让大胡子酒保倒了一杯啤酒和一杯看起来有点儿可疑的白葡萄酒。等他回到桌边坐下,格雷琴举起了酒杯。

“喂,不许你这样叫她。”亚伦呵斥道。

“现实跟想象永远都不一样。”

看不出来艾莉是否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她只是步履坚定地在前面走着。卢克转身搂住了已经停止啜泣的格雷琴。

“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宝贝,如果吓到你了,那我道歉。你明白我是为了开个玩笑,对吧?”他凑上去亲了一下她的脸颊。他满头大汗,脸色通红,“不过有道理,可能是有点儿过火了。我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也许我欠你们一个道歉。”他显得满不在乎。

她挑起了眉毛:“然后呢?”

“你欠他们的可不只是一个道歉。”艾莉的声音从夜晚的空中飘来。

“算是躲起来吧。”福克微微一笑,“我昨晚去了一趟我们家的老房子。”

他们没有再提过这次争吵,但是它却像夏天的炎热一样如影随形。艾莉只在必要的时候才跟卢克讲话,而且每次都用同一种礼貌而疏远的语气。亚伦在艾莉身边很尴尬,对卢克又很恼火,因此常常独自一人待着。格雷琴发现自己扮演起了中间人的角色,而卢克则假装什么变化都没有注意到。

“谢啦,你也不错嘛。我喜欢这件衬衫,特别有基瓦拉的风情。”她冲着他新买的衣服点了点头,他咧着嘴笑了。她侧身在角落里的椅子上坐定,“就剩下这一张桌子了,还是你故意要躲起来呀?”

亚伦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平息的,但实际上他也拿不准。友谊的裂痕已经暴露出来了,而且比他以前意识到的还要深。他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他们究竟会不会和好了,因为两周后,艾莉就死了。

格雷琴似乎心情很好,趁他起身准备去买酒时,还在他的脸上轻轻地啄了一下。她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像花香。

格雷琴隔着疤痕累累的酒桌伸出手来,触摸着福克的指尖。酒馆里的噪音渐渐弱了下去,变得很遥远。她有一双辛劳工作的手,指甲平整而干净,指肚上的老茧摩擦着他那娇生惯养的苍白皮肤,感觉十分粗糙。

“你看起来不错。”他说。

福克知道,艾莉看错了她。格雷琴从来就不是绣花枕头,而是铁娘子。许多人都输给了这个小镇,包括他自己和现在的卢克·汉德勒。可是她却留下来勇敢地面对逆境,在这里安定下来,拥有了自己的人生。格雷琴很坚强,她是一名勇士。而此刻,她还在对他微笑。

此刻,他坐在酒馆一楼,终于打消了想要赶紧逃跑的念头。格雷琴发现他坐的桌子挤在一个非常偏僻的角落里,他的帽檐儿也压得很低。她又穿起了黑色的衣服,不过这次是一条连衣裙。裙子很短,在她走动时,下摆轻轻地拂过光洁的双腿。这件衣服比那套葬礼服可好看多了。她从周六晚上的人群中穿过,吸引了一小部分人的目光。虽然回头率比不上高中那会儿,但还是有的。

“我知道你再回到这里不容易,但是见到你真的很好,”她说,“在我们四个当中,只有你是个理智的聪明人。我真希望——”

昨晚,他离开了以前住过的房子,径直走回自己的汽车旁,站了许久,拼命地抑制着想要一路开回墨尔本的冲动。经过了辗转反侧的一夜后,白天他一直躲在房间里,仔细地翻阅着从汉德勒农场带回来的那摞文件。虽然毫无收获,但他依然有条不紊地继续检查账目,还做了一些笔记。除了吃饭以外,他一直都在伏案工作,不去理会周末街道上的熙熙攘攘,而且在格里打来电话时,还内疚地把手机调成了静音。福克会完成自己答应的事情,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愿意谈论这件事。

她停顿了一下,耸了耸肩,晒成褐色的肩头摩擦着连衣裙的吊带。“我真希望你当初能留下。也许这样一来,一切都会变得不同了。”

看到格雷琴的金发在酒馆的人群间时隐时现,福克忽然感到一阵宽慰,还好自己没有因为一时冲动而取消这次见面。

他们默默地对视着,福克感到一股热气爬上了他的胸脯和脖颈。他清了清嗓子,还在思考该如何回答,这时一个身影来到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