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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喝酒吗?”

福克叹了口气,手还扶着楼梯的栏杆。他满怀渴望地看向楼上,一幅镶嵌在粗糙相框中的女王像从楼梯平台居高临下地投来了冷漠的视线。他转过身,拖着脚步回到了酒馆中。屋里已经没有客人了,酒保正拿着一块抹布在擦吧台,清洁剂散发出一股酸溜溜的柠檬香气。

“我还以为店里已经打烊了。”福克拉出一个高脚凳坐下。

“伙计,能来一下吗?”

“确实打烊了。不过,这一杯是我请你的,”酒保把一杯啤酒放在福克面前,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为了表示感谢。”

福克刚迈上通往自己房间的第一级台阶,就听到了酒保高喊的声音。

“谢什么?”

在返回酒馆的路上,他一直开心地咧着嘴微笑。

“我见过格兰特·道去招惹很多人,最后都闹得头破血流,害我去收拾烂摊子。今晚并没有那样,所以我才能安安静静地坐在这儿跟你喝一杯冰啤酒。”他伸出手,“我叫大卫·麦克默多。”

那条裙子肯定是为你穿的,傻小子。

“干杯。”福克喝了一大口啤酒,惊讶地发现居然如此容易下咽。他这周喝的酒比平时一个月喝的都多,“今天的事很抱歉,我知道我说过不会有麻烦的。”

最后,随着一声轻轻的叹息,她松开手,上了车。她面带微笑地挥了挥手,然后便驱车离开了。福克独自一人站在繁星之下,突然想起了格兰特·道。那个人说了一大堆废话,但是有一句话却让福克记在了心上,此刻不停地回想,如获至宝。

“朋友,要是麻烦都能这样解决,那我就太高兴了。”麦克默多说着,捋了捋胡子,“可惜,这个地方的人不爱动口,更爱动手。”

后来,酒馆快要打烊了,福克便送她出门,来到了她的汽车旁。街道上静悄悄的,格雷琴的金发在路灯下闪耀,泛起了一层光晕。他们相隔一英尺,面对面地站着,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有些尴尬和多余。终于,她笑了起来,把两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她倾身向前,在他的脸上蜻蜓点水般地吻了一下,正好碰到了他的嘴角。他抬起胳膊圈住她,他们紧紧地拥抱了一会儿,在炎夏的夜晚中感受着彼此的温度。

“你来镇上有多久了?”

格雷琴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可以啊!不动声色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干得漂亮!”她冲他眨了眨眼,“我就说嘛,只有你是个理智的聪明人。”说完,她站起身来,去吧台又买了一轮酒。

“十年了。可是,他们好多人还觉得我是个新来的。要么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要么就永远都是个外人,看来这就是基瓦拉的规则。”

福克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格雷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咧嘴笑了,但是在收起笔记本时,却迟迟没有抽出手来。他一直将手藏在口袋里,直到它不再颤抖为止。

“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也不一定就行得通,”福克冷冷一笑,“你怎么会大老远跑到这儿来过日子?”

他猛然转身,带着他的朋友走出了酒馆。屋里的嘈杂声又渐渐响起,恢复了正常。

麦克默多顿了顿,用舌头舔了一下牙齿,反问道:“那你又为什么离开基瓦拉呢?”

“你跟以前一样,还是满口谎言,说话像放屁。”他对福克说,“算了,狗改不了吃屎,今天就饶你一回。”

“为了就业机会。”福克简洁地说。

道松开了拳头,看似随意地后退了一步,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那我的答案也一样,没啥好说的。”麦克默多眨了眨眼,抬手朝空荡荡的酒馆示意了一下,“话又说回来,你干的这个工作倒是挺有用的。说实话,你的朋友卢克应该在对付道这方面跟你取取经,学习学习。当然,现在说这些已经太晚了。”

道一脸凶狠地上下打量着福克,他捏紧了右拳,好像在衡量是否应该出手。他回头扫了一眼,酒保的手撑在吧台上,依然看着他们。酒保给了道一个严厉的眼神,朝门口点了点头。今晚,他和那群狐朋狗友是没酒可喝了。

“他们起过冲突?”

“格兰特,”福克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是你先来到我们桌子跟前的。”

“根本就没消停过。”麦克默多说,“以前,如果其中一人在店里,正好另外一人也推门进来,那我这心就得往下一沉。他们俩就像——唉,不好形容,像一对儿磁铁,像连体婴儿,又像情敌。反正他俩一见面就得招惹对方,谁也不肯放过谁。”

“你要陷害我?”道说,“你想给自己找替罪羊?”

“他们都为了什么事情争吵?”

格兰特环顾身边,他的小喽啰们都收起了吊儿郎当的表情,齐齐地看着他。

麦克默多翻了个白眼,“他俩什么事情吵不起来?凡是你能想到的,天气、球赛,就连他俩袜子的颜色都能成为吵架的理由。一天到晚互相找碴儿,什么乱七八糟的借口都有。”

“没关系,”福克毫不犹豫,“幸好我知道。”他写下了迪肯农舍的详细地址,然后隔着道看向他身后的那群小弟,他们都悄悄地后退了一步,“要是你的朋友们急着出头,那我可得把他们的名字也都记下来。”

“他们怎么吵?动手吗?”

“我才不会告诉你。”

“偶尔会动手,”麦克默多说,“有几次打得还挺激烈的。不过最近还行,这两年主要是动动嘴皮子。别误会,他俩可没和好,依然看对方不顺眼。只是我觉得他俩都挺喜欢这种方式的,通过大吵大闹来发泄情绪。”

“家庭住址?”

“无法理解。”

“好了好了,冷静一下,白痴。”不出所料,他果然紧张起来。看到自己的名字被“记录在案”,确实会让人心慌。

“我也是,我宁可自己喝一杯好酒。不过,这种方式对有些家伙来说还是管用的。”他马马虎虎地擦着吧台,“公正地讲,道要照顾他舅舅确实也不容易。”

福克从口袋里掏出小笔记本和铅笔,在纸张的最上面写下了“汉德勒案调查”的标题,紧接着把道的名字写在了下一行,故意写得很大,好让他本人也能看见。

福克想起马尔·迪肯把他误认为他父亲的事情。

“在这样的小镇上有一家人被枪杀了,跟我没关系?要我说人人都有关系!我看你对这件事反应挺激烈,也许我们得从你查起。搞个正式调查,你觉得怎么样?”

“你知不知道他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这跟你有屁关系!”

“脑子出了点儿问题。到底是因为喝酒喝多了,还是因为得了什么病,那我就不知道了。不管怎样,他现在倒是安静了许多。有时候会进来坐下喝杯酒,有时候会牵着狗在镇上瞎逛,看见谁就瞪谁,不过也只是干瞪眼而已。”

“等到查清了汉德勒家的案子,我就走。”福克说,“在那之前不行。”

“格兰特·道可不像是当护工的料,他是待在家里全职照顾他舅舅吗?”

道回头扫了一眼自己的同伴。酒馆的窗外夜色茫茫,福克知道,除了这条主街以外,整个镇子都是一副死气沉沉、与世隔绝的模样。“在这儿,警徽的用处可不大。”也许吧,但还是有点用处的。

麦克默多咧着嘴笑了,“哎呀,当然不是。他是个工人,平时干点儿零活,修修管子,也能搬个砖什么的。只要是能赚点酒钱的活儿,他都干。不过,金钱的诱惑力还真是惊人,对不对?传言说,迪肯要把农场留给他,所以他才这么尽心尽力地照顾。亚洲的投资公司正打算在这里买地,那个农场可得值不少钱呢。再说了,这天气又不会一直旱下去。”

“不,没完。你他妈的乖乖听话,听我的话,听我舅舅的话,赶紧滚蛋。”道的声音很低沉,“我告诉你,那坨狗屎一样的汉德勒不值得你惹祸上身。”

福克沉思着喝了一小口啤酒。有意思。汉德勒家的土地背靠着迪肯家的地盘,他不知道现在的市场价格如何,可是他知道只要找到了合适的买家,两块地并在一起卖会更加值钱。当然,前提是汉德勒家也肯出售土地才行。如果一家之主卢克还活着,那么可能性肯定很小,但现在就不同了。福克把这个想法记在心中,打算之后好好思考一下。

“然后呢?这就完了?”

“小道消息说你在调查汉德勒家的案子,是真的吗?”麦克默多说。

他们直视着彼此。过去,格兰特·道一直是镇上块头最大、体形最壮的人。他随时随地都处在愤怒的边缘,一见他靠近,人们就会吓得赶紧躲到马路的另一边去。如今他变老了,也变胖了,微弱的气息间透露着慢性疾病到来的征兆,仿佛浑身上下的每个毛孔都渗透着怨恨。

“并不是正式调查。”这已经是福克今晚第二次说这句话了。

“你自己心里清楚。”

“明白。”麦克默多会心一笑,“在这个地方办事,也许非正式的手段才是最合适的。”

“弥补什么?”

“既然说到了这个,有没有什么我应该了解的情况?”

“正好,”道说,“我觉得咱们前天闹得很不愉快,所以就过来给你个弥补的机会。”

“你的意思是说,卢克有没有在死前的晚上大吵大闹?格兰特·道有没有当着所有客人的面说他打算去杀了卢克全家?”

“格兰特,你到底想怎么样?”福克冷静地说。

“若果真如此,那会很有帮助的。”

格雷琴脸红了,她避开福克的视线。福克站起来,朝道走了一步。他在赌,赌道为了避免牢狱之灾,会抵住揍自己一拳的冲动。但愿能赌对。福克确实有些本事,但酒馆斗殴可不是他的长项。

“抱歉,要让你失望了,伙计。”麦克默多露出了一口黄牙。

“我看你已经迫不及待了,格雷琴,”他说着,朝她眨了眨眼睛,“恕我冒昧,这位大姑娘,你今天晚上看起来真是特别光彩照人啊。我们可很少见你在这里穿什么连衣裙,”他看向福克,“那条裙子肯定是为你穿的,傻小子。你可要领情啊!”

“杰米·沙利文说他在出事前一天晚上跟卢克在这里见过面,”福克说,“两人计划着要打野兔。”

道大笑起来,露出了一口疏于管理的黄牙,掺着啤酒味儿的气息飘到了福克的脸上。

“应该没错。”

“谢谢关心,格兰特。不过我是个大姑娘了,我能自己做主。”格雷琴说,“所以,如果你说完了,不如你就继续享受你的酒馆之夜,让我们也能好好地过个周末的晚上。”

“当时道也在这里吗?”

他身后那群狐朋狗友哧哧地窃笑起来,反应慢了半拍。福克不确定他们是否还是前天晚上跟道在一起的那伙人,他们长得都差不多。酒保专注地盯着这边,连手中的活儿都停下了。

“当然在。多数晚上他都在这里,所以他特别讨厌被禁止入内。说起来,禁止他入内的唯一好处就是让他觉得心烦,我很难强迫他,他心里也清楚。每次我想阻止他进来,他和那群蠢头蠢脑的朋友就会抱着一堆啤酒罐子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净给我惹麻烦,害得我一分钱都赚不到。这些就不说了,”麦克默多摇了摇头,“还是回答你的问题吧。卢克来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格兰特·道也来了。不过,其他人基本也都来了,因为电视上在直播板球赛,所以酒馆里很热闹。”

“还是说说你想怎么样吧,格雷琴。你就想找个这样的男朋友?我劝你考虑清楚。”道继承了一些马尔·迪肯的傲慢,只不过他舅舅像毒蛇一样冷酷,而他则绝对是热血暴躁。近距离观察之下,他的脸由于乱七八糟的血管和高血压而显得通红,“跟这小子勾搭上的姑娘可活不长。”

“你有没有看到他跟卢克交谈?他们俩有任何互动吗?有没有一个人去招惹另一个人的情况?”

“格兰特,你想怎么样?”

“我记得没有。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那天晚上人很多,我都忙得脚不沾地了。”麦克默多喝完最后一口啤酒,忍住了一个小小的嗝,思索了片刻,“但是,他俩的事儿谁说得准?今晚还好好的,明天晚上就不一定怎么着了。我知道卢克是你的朋友,而道的确是个恶霸,可是他们俩在许多方面都很相似。两个人都激进反叛、与众不同,而且脾气都不小。他们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你知道吗?”

福克越过道望向吧台,发现酒保正无可奈何地看着这里。福克挑了一下眉毛,但是酒保只是耸了耸肩,似乎在说:“你能怎么办?”隔着桌子,格雷琴对上了福克的视线,她微微地摇了摇头。当她开口说话时,她的声音很轻。

福克点了点头,他知道。麦克默多收起了空杯,福克明白自己该走了。他从高脚凳上下来,道了声晚安,然后便离开了。酒保独自一人关上灯,楼下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福克艰难地爬着楼梯,身体有些摇摇晃晃的,这时他的手机收到了一条新的语音信息。他回到房间锁起门,平躺在床上,这才笨拙地戳了戳手机。他闭上眼睛,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在我看来,那只是个建议罢了。”

“亚伦,给我回个电话,好吗?”格里·汉德勒的话语涌入了他的耳中,“听着,我一直在想艾莉死去的那一天。”一个久久的停顿,“如果可以的话,明天来一趟农场吧,有些事情得让你知道。”

“我还以为你被禁止入内了。”他尽量不动声色地说道。

福克睁开了眼睛。

格兰特·道把一个空啤酒杯“哐”的一声放在了他们桌子的中央,他还穿着前天那件巴厘岛啤酒的广告衫。福克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