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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如果被爸爸发现了,他会杀了我的。”

在一张便条纸上,她匆匆地写下了福克的名字和自己准备逃跑的日期,然后把字条塞进了牛仔裤的口袋里。这是一个护身符,时刻提醒着她不要退缩,要勇敢前进。她必须逃跑,但只有一次机会。

这是她在日记本上写下的最后一行字。

所以,她要自力更生。她偷偷地把赚来的钱装进一个背包里,将它藏在河边的秘密基地,等到一切准备好了,就来取走背包。她在三个镇子以外的一家小旅馆订了个房间,当他们询问预定人的姓氏时,她下意识地说出了唯一一个能给她带来安全感的人:福克。

马尔·迪肯走进农舍,却没有闻到一丝晚饭的香味儿。他感到十分恼火,踹了一脚格兰特露在沙发外的靴子,他的外甥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

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惧怕她父亲的人。他的报复心极强,遇上一点儿小小的冒犯,无论是实实在在的还是捕风捉影的,他都会迅速而残忍地做出反应。她曾见过他大声地威胁别人,并且真的说到做到。敛聚不义之财,在牧场上洒毒药,开车碾死家犬。在生活艰难的小镇上,人们不敢轻易地站出来,每场斗争都要三思而后行。艾莉·迪肯看透了一切,她知道,在基瓦拉镇上,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帮助她奋起反抗。

“家里没煮茶?”迪肯说。

有许多次,她都想告诉亚伦。但是在艾莉·迪肯体内奔涌的所有情绪中,最尖锐的是恐惧。她不敢说。

“艾莉还没放学呢。”

当他们俩接吻时,那感觉比她想象得还要美妙。可是,他的手碰到了她后脑勺的伤痕,她痛得立刻偏开了头。她抬起目光,看到亚伦脸上的表情很黯淡,那一刻,她是如此痛恨自己的爸爸。

迪肯劈手拿起了立在格兰特那六块腹肌上的啤酒罐,然后径直朝房子后部走去。他站在女儿的卧室门口,仰脖喝了一大口啤酒。这样的情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也不是第二次。

第二天下午,亚伦在石树上发现了一道裂缝,就像是上天的指示:快逃!那道裂缝十分隐蔽,里面很大,足以藏得下一个背包。简直完美。她的心中燃起了希望的火花,看着亚伦的脸,她才第一次意识到,如果走了,她会非常想念他的。

他的目光扫过洁白的床柱,看到了木头上的凹痕和底下粉色地毯上的痕迹。他皱起了眉头,感到胃里一阵冰凉,就像有一粒钢珠滚过。那里曾经发生过很坏的事情。他盯着床柱上的凹痕,一段丑陋的回忆叫嚣着要浮出水面。他赶紧咕咚咕咚地连喝了几口啤酒,把那段模糊的记忆压在了心底深处,让酒精点燃了血液中的愤怒。

真正的导火索发生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她忽然从梦中惊醒,发现他压在自己身上,双手到处乱摸。一阵穿刺般的钻心疼痛传来,他醉醺醺地趴在她耳边念着母亲的名字。最后,她好不容易才将他推开。当他起身时,恶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她的头猛地向后倒去,一下撞在了床柱上。第二天早上,迎着晨光,她用手指摸了摸木头上的凹痕,然后便摇摇晃晃地擦去了粉色地毯上的血迹。她头痛欲裂,脸上满是泪痕,不知道究竟哪里伤得最重。

他的女儿应该在这里,可是却不在。她应该在这里,陪着他。也许她放学晚了,一个理智的声音小声说道。但是,她最近看他的样子不对。他认得那副表情。五年前,他见过与之一模一样的表情,仿佛在说:我受够了,再见。

一个月后,她的口鼻被一条脏兮兮的抹布捂住,她拼命挣扎,在爸爸的手上乱抓乱划。当他终于松手时,她吸入的第一口空气满是酒精味儿,就像他的气息一样。从那天开始,艾莉·迪肯便戒酒了。因为正是在这一天,她决定要逃跑。不能马上行动,要做好准备,免得从一个困境又闯入了另一个困境。但是快了。为此,她要保持清醒的头脑,趁一切还不算太迟。

他感到有一股酸液在腹中翻滚,一个箭步冲上去猛地打开了她的衣柜门。她的背包不见了。架子上摆放着整齐折叠的衣物,但是却多了一两处空隙。迪肯认得这些迹象。她要偷偷地溜走了!他曾经错失过一次机会,这次绝不会再放手。他把梳妆台的抽屉拽了出来,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倾倒在地板上。他在其中翻找着线索,啤酒洒在了地毯上。忽然,他一动不动地停住了,感到如坠冰窟。他知道她要去哪儿了,就是她那该死的母亲以前常去的地方!

她变得快乐了一些,可是这也令她在面对爸爸时变得粗心大意、自以为是了。没过多久,她就长到了十六岁,一张伶牙俐齿的巧嘴长得跟母亲一模一样。有一天,爸爸用沙发垫子死死地压住了这张脸,害得她险些窒息晕过去。

小贱人,小贱人!

那是一段短暂的好时光。跟朋友在一起待的时间越久,也就意味着在家待的时间越短。她找了一份兼职工作,费尽心机地把赚来的钱藏起来,免得被那吸血鬼一样的爸爸和表哥抢走。

他踉踉跄跄地跑回了起居室,拽起了一脸不情愿的格兰特,把卡车钥匙塞给了他。

小时候,她喜欢卢克的活泼与胆大,但是现在她发现自己对亚伦的体贴敏感更着迷。她知道,卢克跟她的爸爸和表哥不一样,然而她的心底里却有一抹挥之不去的阴影,总觉得他身上的一小部分跟他们有些相似。当美丽动人的格雷琴吸引了他的目光时,艾莉几乎松了一口气。

“咱们去找艾莉,你开车。”

他们花了一些工夫才适应了这份失而复得的友谊。两个男孩儿看她的目光就像从来没见过她一样,不过她很高兴。她的生命中终于有了两个倾听而非下令的人,真好。

小贱人,小贱人!

一个周六的夜晚,她只身在百年公园徘徊,背包里装着一瓶酒,不知该去哪儿。这时,她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正在长凳上欢笑。亚伦和福克。艾莉·迪肯感到内心一阵鼓舞,仿佛找到了一件曾经无比珍惜却又遗失许久的宝贝。

他们带了几罐啤酒在路上喝。太阳烧成了橘黄色,他们驾车在通往福克家的土路上狂奔。绝不能让她离开,这回绝对不行!

艾莉变得越来越沉默,她发现自己的父母都喜欢时时刻刻把酒瓶子举在嘴边。曾经以为是朋友的那些姑娘们都对她投来怪异的目光,背着她在暗地里窃窃私语。她们自己已经有许多烦恼了,要操心皮肤、操心体重、操心男孩子,哪儿有工夫管这个不合群的艾莉呢?她们巧妙地施展少女的小手段,很快就将艾莉冷落在一旁。

他正想着,不知自己是不是已经来晚了。这时,他忽然瞥见了一个身影,心脏都要跳到嗓子眼儿了。白色T恤、熟悉的黑色长发,一闪便消失在福克家后面的树林里。

在第一次殴打之后,过了很长时间,又有了第二次。接着就有了第三次、第四次。她试过在酒里兑水,可是爸爸只喝了一口便尝出来不对,当场就打得她再也不敢了。她在外面裹得严严实实,只有回家才敢穿短袖,露出累累伤痕。她的表哥格兰特只是冷淡地扫上一眼,然后打开电视机,叫她不要去招惹她老子。她的学业一落千丈,即便老师注意到了,也只是严厉地批评她上课走神儿、不专心听讲。他们从来都不问一问原因。

“她在那儿!”迪肯指着说,“朝河边去了!”

爸爸第一次打她的时候,嘴里喊着妈妈的名字。他的拳头落在她的肩上,她看着那双混浊的眼睛,明白这个名字只是从他口中不小心滑出来的,就像失手洒在地上的汽油一样。他喝醉了。十四岁的她正变得越来越成熟,虽然妈妈的照片早就被收起来了,但是随着艾莉·迪肯一天天地长大,那个女人的面容却又回来了,在这间农舍中渐渐浮现。

“我什么都没看到。”格兰特皱了皱眉,但是却依然踩住了刹车。

在背包底部,还有一样东西,用二十年前的一件雨衣包裹着。他打开雨衣,取出这样东西,久久地攥在手里。虽然边角都已经变得卷曲而破碎了,但是写在精装硬皮上的每一个字却依然清清楚楚。这是艾莉·迪肯的日记。

迪肯跳下卡车,把外甥甩在身后,飞快地穿过牧场,一头扎进了浓密的树林里。他双目充血,跌跌撞撞地奔跑在林间小径上。

福克打开背包,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摆在地上。一条牛仔裤、两件衬衣、一件套头外衣、一顶帽子、内衣、一小包化妆品。有一个夹着身份证的塑料钱包,照片上的姑娘看起来有点儿像艾莉·迪肯,但证件信息却显示她的名字叫莎娜·麦克唐纳,而且年龄是十九岁。有一卷钱,十元的、二十元的,甚至还有几张五元的,一看就是花了很长时间东拼西凑地攒起来的。

他看见了,她正蹲在一棵奇形怪状的大树旁。等艾莉听到声响抬头时,已经太晚了。他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她忍不住开口尖叫起来。

背包上布满了蛛网与尘土,但是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谁的背包。就算认不出来,也能猜得到。除了他以外,只有一个人知道石树的裂缝,而她已经带着这个秘密葬身于河水之中了。

小贱人!小贱人!

福克伸手在里面摸索了一阵,找好位置抓牢,使劲儿向外一扯,便把手里的东西拽了出来。他用力过猛,不觉向后倒去,那个东西落下来,砸得他胸口生疼。他低头看去,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那是一个紫色的帆布背包。

她不能走。这回,她不能走!可是,他透过一层红色的迷雾看见她在不停地挣扎,现在没法好好跟她说话。于是,他摊开大手,在她头上用力地扇了一巴掌。她向后倒去,伴随着一声呻吟,跌在了岸边,头发和肩膀都浸湿了。她盯着他,他认得这种眼神。他用一只手掀起她的下巴,直到黑暗的河水淹没了她的整张脸。

福克盯着裂缝,但什么都看不到。他犹豫了一下,接着想起了卢克、惠特拉姆、艾莉和所有因为埋藏的秘密而受到伤害的人们。已经够了。

她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于是便拼命反抗。他盯着自己在黑色河水中的倒影,更加用力地按住了她。

福克知道自己把它藏得很深,一开始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只能碰到泥土和落叶。他又往里探了探胳膊,伸展手指。当他终于碰到打火机的金属壳时,拇指却扫过了某种柔软而充实的东西。他大吃一惊,抬手间不小心把打火机弄掉了。于是,他只好烦躁不安地再次把手伸进去。这回,他又碰到了那个东西,摸起来很粗糙,材质绵软柔韧,个头很大。是一件人工制品。

他答应把农场留给格兰特。两人借着微弱的暮光,在河岸上四处寻找石头,好让她的尸体能沉入河底。这是唯一的办法。而且,他的外甥在她的口袋里发现了写有“福克”名字的字条,如果把它放在艾莉的房间里,会派上大用场的。他们一直待到夜幕降临,翻遍了河岸,但是并没有找到她的背包。

难耐的疼痛带来了一个念头。他咕哝着起身,把手臂探进裂缝里,想找到上次留在这里的老打火机。怀旧倒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经历了这番烈焰的折磨,他可不想再把这么危险的东西随便乱放了。

到了那天夜里独处的时候,马尔·迪肯才开始想,自己用了那么大的力气把女儿死死地压在水里,究竟是不是故意的?此后的许多夜晚,这个问题始终萦绕不去。

福克坐在岩石上,掏出带来的小刀。他找到那处秘密裂缝的开口,在上面刻了几个小小的字母:E. L. L.[2]。小刀不够锋利,刻得很慢,但是他依然坚持刻完了。然后,他又坐回到岩石上,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用拇指轻轻地抚摩着那几个字母,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手工杰作。由于刻字的时候跪了一会儿,受伤的双腿痛得火烧火燎。

“如果被爸爸发现了,他会杀了我的。”

但是今天不会。今天,他要记住艾莉,就在她生前最喜欢的地方。当太阳从最高点开始降落时,他来到了石树跟前。现在已经快要进入四月份了,炎炎夏日的灼热正在消退[1]。据说,这场大旱在冬天就会结束了,但愿这回不是虚言。虽然河流依然是干涸枯竭的,可是有朝一日总能恢复如初吧。

读完艾莉的文字,福克坐了许久,静静地盯着干枯的河床。最后,他合上日记本,把它跟其他东西一起放回包里,拉上拉链。他站起身来,把背包搭在肩上。

福克穿过牧场,头脑清醒了许多。虽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但有些事不能一笔勾销。艾莉·迪肯,她被基瓦拉的秘密、谎言与恐惧所害,曾是小镇上最悲惨的牺牲者。当年,她需要人们的帮助,也许需要他,但是他什么都没做。在混乱与喧嚣的浪潮中,艾莉被众人遗忘了。就像凯伦差点儿被他们忽略一样,就像可怜的比利一样。

太阳已经下山了,夜幕笼罩着他。在乌压压的桉树林之上,群星璀璨。他很平静,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在通往基瓦拉镇的路上,吹来一阵微凉的夜风。

在医院时,麦克默多曾翻着白眼告诉福克,镇上许多居民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一夜之间,他们都开始明确地反对那些传单了。麦克默多还惟妙惟肖地学着他们讲话:看在老天爷的分儿上,二十年前是二十年前,现在是现在,逝者已矣,何必旧事重提!

[1] “炎炎夏日”句:澳大利亚位于南半球,12月至次年2月为夏季,6月至8月为冬季。

福克家的房子看起来比记忆中的模样小了许多,不论是童年的记忆,还是几周前的记忆。他径直从旁边经过,向环绕在土地外沿的基瓦拉河走去。这一回,他不再提心吊胆地怕见到房主了。

[2]E. L. L.:代表艾莉(Ell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