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愿使用爬满蜘蛛的厕所,而是绕到小屋侧面。她瞧见埋葬大狗的坟墓,不由得呆呆地停住脚步。她几乎忘记了土坑的存在。布莉移开视线,径直走向小屋背面,穿过高高的野草,朝树林和小径前进,尽量远离坟墓。她刚要脱裤子,忽然听到某种奇特的动静。
布莉看着姐姐转身进屋,她依然能感受到贝丝的体温。
究竟是什么?鸟鸣吗?噪声源于后方的小径,清脆刺耳,透着人工的痕迹,打破了清晨的寂静。布莉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不,绝对不是鸟鸣。布莉恍然大悟,立即扭头,撒腿狂奔,险些被凹凸不平的路面绊倒。
“我保证,”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爱丽丝席地而坐,双腿伸直,背靠岩石,几缕金发随着微风轻轻飘拂,眼眸紧闭。她稍稍仰着脑袋,仿佛在享受虚无缥缈的阳光,牛仔裤的口袋里传出单调的铃声。
布莉并不清楚是谁先行动,但是片刻之后,她发现自己的双臂搂着姐姐。久违的拥抱似乎有点尴尬,曾经无比熟悉的身体已经显得截然不同。等到她们分开,贝丝面带微笑。
布莉跪在泥土上。
贝丝朝丛林挥了挥手,露出淡淡的苦笑,“还能变得更加糟糕吗?”
“爱丽丝,手机。快!手机在响!”
布莉以前也听到过类似的承诺。可惜为时已晚,她心想,紧接着又觉得自己非常刻薄。姐姐确实在努力,一直都很努力。布莉艰难地吞咽着唾沫“好吧,谢谢。不过,千万别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
她看到手机斜斜地贴着爱丽丝的大腿,屏幕破碎,却闪闪发亮。布莉连忙伸手抓住,十指剧烈颤抖,手机在掌心里尖叫。
“相信我。从小到大,你总是帮助我,如今,轮到我报答你了。”
在布满裂纹的屏幕上,来电者的姓名若隐若现。两个字母:A.F.[1]。
“贝丝——”
布莉不知道那是谁,而且根本不在乎。她笨拙地戳点接听键,慌慌张张地把手机贴在耳畔。
“不行,爱丽丝欺人太甚。她威胁了你,当然得付出代价。你勤勤恳恳,拼命工作,难道只许忍气吞声,不能奋起反抗吗?”
“喂?噢,天哪,拜托。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不,贝丝。拜托,算了吧。”
听筒里非常安静,甚至连电流的波动都没有。
“我明白,但是咱们必须聊聊。”贝丝的语气很坚定,“听着,我知道自己给你惹了许多麻烦,但是我会弥补——”
“求求你。”
“我不想谈论——”
她拿开手机检查,屏幕一片空白。名字不见了,电量耗尽了。
“昨天晚上——”贝丝小声说。
布莉掌心冒汗,拼命地摇晃手机,却无济于事。她按下电源键,反复尝试,残缺的屏幕还是毫无反应。
姐妹俩陷入尴尬的沉默,昨晚的意外笼罩着她们,犹如挥之不去的烟雾。
“不!”
“噢。”
美妙的期待骤然幻灭,心脏重重坠落,犹如脚下的地毯被人狠狠地抽走。她别过脸去,对着丛林呕吐,泪水刺痛着眼睛,绝望冲击着胸膛。爱丽丝为什么不早点儿接电话?也许剩下的电量还能向警方求救。愚蠢的贱人,她到底在想什么?居然白白地浪费了宝贵的机会。
“估计跟你一样。”贝丝朝厕所点头示意。
布莉回过头来,打算质问爱丽丝,愤怒与酸液灼烧着咽喉。此刻,她才注意到,爱丽丝仍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倚在岩石上,一动也不动。
“天哪,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在屋里。”布莉确保木门关闭,然后赶紧迈开步子,走向空地,“这么早,你在外面干吗?”
“爱丽丝?”
“嘘,不要吵醒其他人。”贝丝低语道,“别怕,是我。”
周围万籁俱寂。爱丽丝的四肢松松垮垮,就像软绵绵的布偶,背部弯成诡异的角度,脑袋后仰。她显得十分茫然,而非安宁。
布莉小心翼翼地褪去睡袋的茧壳,穿上靴子和外套。她溜出小屋,察觉木门嘎吱作响,不禁皱起眉头。她踏进清新的空气中,正准备关门,忽然听到背后的空地传来脚步声,吓得魂飞魄散,竭力抑制着尖叫的冲动。
“见鬼!爱丽丝?”
她翻身转向侧面,看到附近的地上渗透着深色的液体。她记得,应该是劳伦的鲜血。她在睡袋里蜷起脚丫,感到恶心不已。昨晚争斗的画面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她忍不住发出叹息,接着赶紧捂住嘴巴,静静地躺着。她还不想面对同伴。
布莉原本以为爱丽丝闭着眼睛,现在却发现她微微睁着双眸,透过白色的缝隙,瞪着灰蒙蒙的天空。
不知为何,布莉猛然惊醒。她睁开眼睛,迎接寒冷的灰色黎明。透过窗户照进屋里的光线十分黯淡,房间仍旧沉浸在朦胧的黑暗中。她听到周围回荡着轻柔的呼吸声,大家还没起床。很好。她悄悄地松了口气,试图继续睡觉,可是坚硬的木板抵着骨头,膀胱也在隐隐作痛。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布莉感到血液涌入大脑,耳中嗡嗡作响。
第四天:周日早晨
没有动作,也没有回答。布莉觉得头晕目眩,她真想挨着爱丽丝坐下,抛弃烦恼,彻底告别世界。
“那天早晨,我回到小径上,发现她不见了,还以为——”劳伦依然在剧烈地颤抖,挣扎着吐出话语,“还以为只有她才能活下来。”
爱丽丝半撑着眼睑,固执地凝望着,直到布莉无法忍受。她迈向路边,不敢再看。爱丽丝的后脑勺有点古怪,布莉壮着胆子凑近。虽然并无血迹,可是金发掩盖下的头皮斑斑驳驳,泛着恐怖的紫色。她连连后退,移开了视线。
“是的,非常遗憾。”
她差点儿忽略了夹在爱丽丝和岩石之间的东西,它藏得严严实实,仅仅露出金属的末端。布莉愣愣地盯着它,过了许久。她不愿触碰它,不愿承认它,可是也不能留下它。
“爱丽丝确实死了吗?”隔着咆哮的水流,很难听清她的声音。
终于,布莉逼迫自己蹲下身子,用指尖摸索着,掏出沉甸甸的工业用手电筒。她早就知道,侧面刻着名字,但是亲眼见到的瞬间,她还是震惊得喘不上气来。贝丝。
“如果你不想用,就扔回来吧。”福克说着,牙齿轻轻地打战。劳伦稍作迟疑,接着披上外套,宽大的衣服包裹着瘦小的身躯。他悄悄地松了口气,愿意接受帮助同样算是不错的征兆。
不行,爱丽丝欺人太甚。她威胁了你,当然得付出代价。
“给。”他解开拉链,脱下外套,仅剩一件毛衣。晶莹的水珠扑面而来,片刻之间,毛衣便湿了。他小心翼翼地投掷,外套落在劳伦附近。她勉强移开视线,却并未拿起外套。
布莉本能地挥舞胳膊,把手电筒扔进丛林。伴随着撞击的巨响,它消失得无影无踪。布莉感到手上火烧火燎,她用力地摩擦着牛仔裤,朝掌心吐了口唾沫,再次摩擦。然后,她看向爱丽丝,面前的女人依然静静地坐着,纹丝不动。
她沉默不语,然后僵硬地点了点头,他觉得可以将其理解为态度缓和的迹象。
布莉的心中开启了两扇大门,她摇了摇头,关闭其中一扇。混乱的思绪渐渐散去,头脑变得异常清醒。她必须行动起来。
“听着,”他说,“这里很冷,我把外套扔过去,好吗?”
布莉回首望着小径,路上空空荡荡,起码暂时如此。她不清楚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还有别人察觉到手机铃声吗?她侧耳倾听,毫无动静。即便其他成员还在睡觉,恐怕很快也会醒来。
他停住脚步,冒险俯瞰,只能看到底部的浪花。他试图回忆蔡斯在第一天介绍的情况。瀑布的高度是十五米。蔡斯还说过什么?坠落本身并不可怕,但惊吓和寒冷却会危及性命。劳伦已经在瑟瑟发抖了。
她决定从简单的步骤开始,先处理背包。她重新检查手机,确定已彻底没电,接着将它塞进背包侧面的口袋里,攥紧肩带。她拎起背包,踏入丛林,走到看不见小径的地方,让背包靠着大树。她迅速站起来,觉得精神恍惚,竟然想不起小径的位置。
“别再靠近了。”
布莉僵立在原地,深深地吸气、呼气,竭力恢复镇定。“别慌。”她低声安慰自己。她肯定记得该往哪儿走。最后,她又吸了一口气,朝着刚才的方向笔直前进,穿过高高的野草和浓密的树林,速度越来越快,直到她瞧见爱丽丝倚着岩石。
“劳伦。”他再次高喊。
她放缓脚步,盯着爱丽丝的后脑勺。金色的发丝随风飘扬,身体却岿然不动。布莉的脉搏急速跳动,她以为自己要当场昏厥了。她勉强跑完剩下的距离,趁着还没改变主意,用双手捞起爱丽丝的腋窝,使劲拖动。
他回首望向小径,犹豫不决,路面仍旧空空荡荡。劳伦贴着悬崖边缘,令人忐忑不安。他深深地呼吸,开始在岩石上前进。云朵散去,初升的月亮洒下苍白的光芒。
她向后倒退,拽着爱丽丝躲进丛林深处。寒风呼啸,吹落树叶,覆盖了暴露的泥土,仿佛她从未经过这里。布莉拼命坚持,呼吸灼烧着肺部,双臂酸痛不已。突然,她绊倒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她畏缩了一下,但是并未抬头。她穿着薄薄的长袖上衣和刚才见过的裤子,没有外套,发丝被飞溅的水沫淋湿,紧紧地贴着脑袋。尽管光线幽暗,却还是能看出她面色铁青。福克暗暗思忖,不知她忍受着严寒与潮气,在这里坐了多久,恐怕不止一个小时。他担心她会由于精疲力竭而突然栽倒下去。
爱丽丝的躯体陡然滑落,仰躺在地上,面朝天空。布莉重重地撞向一截枯死的树桩,眼中充满了滚烫的泪水。片刻之间,布莉暗暗怀疑,她是否在为了爱丽丝哭泣,然而她知道不是。至少现在不是。此刻,她的眼泪只是为了自己,为了姐姐,为了她们悲惨的命运。
“劳伦!”福克高喊,尽量在压过瀑布巨响的同时保持语气轻柔。
似乎心碎的程度还不够,布莉发觉胳膊上传来剧烈的刺痛。
福克翻越木桥的护栏,站到岩石上。脚底光滑如冰,他不由得向下张望,立即感到步履不稳,身体摇晃。他抓紧护栏,拼命转移注意力,盯着远处,等待可怕的晕眩消失。天地之间的界线十分模糊,浓密的枝叶融入黯淡的暮色。
[1] A.F.:亚伦·福克(Aaron Falk)的名字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