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推理悬疑 > 迷雾中的小径 >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没错。”福克说,两人凝望着大雨。

“旅馆也不许抽烟,”她说,“不过,天哪,我明明在外面。”

“他们告诉我,每次下雨都会让搜救行动变得更加困难,”贝丝啜饮了一小口,“最近经常下雨。”

“只要别超过酒驾的标准就行。”这是个合理的让步,然而贝丝却诧异地眨了眨眼睛,接着露出微笑。

“是啊。”

福克实在无法提起精神操心淡啤酒的危害,从小到大,他始终觉得淡啤酒跟清水差不多。

福克瞥向她。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能看出她的疲倦。

贝丝不好意思地举起一瓶淡啤酒,“在假释期间,我不应该喝酒。但是,这几天太难熬了。对不起。”她的语气很真诚。

“你为何没提在小屋里发生的争执?”

福克用湿漉漉的袖子擦了擦脸,“不应该什么?”

贝丝盯着手中的瓶子,“就跟我不应该喝酒的理由一样,现在是假释期间。况且,那场争执也不算什么,仅仅是大家吓得惊慌失措,反应过度而已。”

“先别开口,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她说。

“但是,你跟爱丽丝吵架了吧?”

他认出了贝丝的声音。她正站在前廊上抽烟,双眼注视着滂沱大雨。福克暗自思忖,不知她是否看到了他跟劳伦交谈,如果看到了,会不会产生影响。她一只手夹着香烟,另一只手里的东西模模糊糊,表情十分内疚。

“这是你听到的描述吗?”她的眼神隐匿在阴影里,难以读懂其中的情绪,“我们全都跟爱丽丝吵架了。如果有人说法不同,肯定是在撒谎。”

“嘿。”

她的声音显得心烦意乱,福克陷入了沉默。

福克挥了挥手,冲上旅馆的台阶,雨水敲击着前廊的顶篷。突然,一个身影在门口附近的阴暗处轻轻晃动,把他吓了一跳。

“一切还好吗?”最后,他说。

“不,我打算返回自己的房间,”劳伦站在通往客房的小径上高喊,“如果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

贝丝叹了口气,“问题不大,明天或者后天,她就能出院了。”

“你要进去吗?”福克说,他必须提高音量,盖过嘈杂的噪声。

福克意识到贝丝在谈论她的妹妹。“我是指你,”他说,“你还好吗?”

一道闪电划过头顶,照亮了桉树的轮廓,低沉的雷鸣紧随其后,乌压压的云朵骤然裂开。他们别无选择,只得戴上兜帽,跑向旅馆,密密麻麻的雨水拍打着外套。

贝丝眨了眨眼睛,“噢,”她好像不确定要如何回答,“嗯,谢谢。”

“好吧,无论她说了什么,反正她参与了争执。”劳伦低下头,“我很惭愧,但是大家都参与了,包括爱丽丝。因此,发现她离开时,我并不觉得意外。”

透过休息厅的窗户,福克望见卡门蜷缩在角落里的扶手椅上。她正在阅读,潮湿的发丝松散地垂在肩上。待命的搜救人员在聊天、打牌,或者坐在炉火前闭目养神。卡门抬起眼睛,看到了他,微微颔首。

福克摇了摇头,“没事,可能我们误会了她的意思。”

“你去忙吧,不用管我。”贝丝说。

“是吉尔先开的头。爱丽丝想走,她们俩便争夺手机。虽然持续的时间不长,但是事实如此。怎么了?吉尔说了什么?”

福克张口回答,话语却淹没在惊雷中。雪白的闪电扫过天空,周围一片漆黑。背后传来众人的议论和抱怨的惊呼,旅馆停电了。

“这么说,吉尔也卷入了争执?”

福克眨了眨眼睛,调整视线。隔着玻璃,休息厅的黯淡火光映着橙色的面孔和黑色的身影,角落里朦朦胧胧,瞧不清楚。门口响起窸窣的动静,卡门突然出现。她用胳膊夹着某样东西,似乎是一本大书。

劳伦仿佛在权衡利弊,“吉尔的确是在争执中受的伤,至于是不是为了劝架,恐怕有待商榷。”

“嗨,”卡门朝贝丝点头示意,接着转向福克,眉心紧蹙,“你湿透了。”

“不是吗?”福克只好采取反问的策略。

“我淋雨了。你没事吧?”

劳伦面无表情。

“没事。”她轻轻地晃动脑袋。别在这里交谈。

“是吗?”

贝丝把啤酒瓶藏在暗处,双手拘谨地交叠在身前。

“我之所以会问你,是因为吉尔·贝利说过,她脸上的瘀青是在小屋里碰的,为了劝阻一场争执。”

“外面很黑,”福克对她说,“你想让我们陪你走回房间吗?”

劳伦盯着他,片刻之后才回答,“不是。”

贝丝摇了摇头,“我要再待一会儿,我不怕黑。”

“不是在小屋的争执中受的伤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好吧,注意安全。”

劳伦抬手触摸伤口,无奈地苦笑,“在一条涨水的河流旁边,我们弄掉了炉子的气罐和帐篷杆。我想把东西捡回来,结果撞到了脑袋。”

他和卡门戴上兜帽,离开前廊的庇护,迈下台阶,狂风骤雨扑面而来。几点微弱的灯光在周围闪烁,不知是太阳能还是应急发电机的功劳,但是足以帮助他们看清前进的方向。

福克朝她的前额点头示意,“看上去似乎很糟糕,怎么回事?”

又一道闪电照亮天空,雨水汇聚成白色的帘幕,福克瞥见有人穿过停车场——伊恩·蔡斯,穿着“精英探险”的红色外套。无法判断他来自哪里,不过他的发丝紧贴着头皮,恐怕已经在暴雨中逗留了片刻。天空再次沉入黑暗,他消失得无影无踪。

“嗯,我倒是希望能见见他们。但是,我们严重偏离了预定的路线,除非一直在后面跟着,否则肯定找不到我们。”她摇了摇头,抛开尚未成型的猜测,“我实在不明白爱丽丝究竟出了什么事。她肯定会往北走,我们的起点相同、方向相同,仅仅差了几个小时而已。况且,爱丽丝非常坚强,无论是心理还是身体。如果我们能走出来,她应该也能走出来。可是,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劳伦眨了眨眼睛,“所以,我总是会坐在瀑布附近等待,盼着她突然露面,怒气冲冲地伸着手指,威胁要采取法律措施。”

福克擦了擦脸庞,专注于眼前的小径。路面积水,泥泞不堪。终于,他们绕过拐角,跑到木屋的雨篷底下,他感到如释重负。他们在卡门的房间外停住脚步,她拽开外套的拉链,掏出放在胸口的大书,递给福克,然后在兜里寻找钥匙。他端详着手里的东西,发现那是一本金属箔封面的剪贴簿,边缘稍显潮湿,正面贴着纸条:吉若兰旅馆所有,不得擅自拿走。卡门扭过头来,正好瞧见他挑起眉毛,于是笑了。

“你们再也没见过男子小组吗?”

“拜托,只是拿到五十米以外而已,我会归还的。”她打开房门,两人气喘吁吁地走进去,浑身冰凉,“不过首先,你得看看里面的内容。”

“没有。自从第一天晚上跟男子小组碰面以后,我们就没见过任何人。可是——”劳伦瞥向丛林,接着收回目光,“感觉很奇怪。有时候,我们好像在被人监视。当然,我们不可能被人监视。在丛林中,经常会变得疑神疑鬼,甚至产生幻觉。”

第二天:周五晚上

“你们见过吗?”

她们不停地争论接下来该做什么,直到为时已晚,什么都做不成了。

“至少一条。”劳伦摆弄着指甲,双手骨瘦如柴,就像纤细的鸟爪,“警方不断地询问,我们在丛林中是否见过别人。”

随着太阳在南边落山,她们向坡下行进,寻找栖身之处。在白日的亮光彻底消失之前,她们决定在原地扎营,至少尽力而为。

“一条狗?”

她们把仅剩的物资堆在地上,围成一圈,掏出手电筒,静静地审视。三块帐篷的帆布,完好无损;不足一升的淡水,分装在五个瓶子里;六条燕麦卷。

沉默笼罩着夜晚,寒风卷起脚边的枯叶。

贝丝呆呆地看着寥寥无几的补给,感到饥饿的痛苦阵阵侵袭。而且,她还觉得唇焦口燥,干渴难耐。虽然身上的衣服又冷又湿,但是腋窝下却粘着登山途中流淌的汗水。瞧见自己的瓶子几乎空空荡荡,她艰难地吞咽着唾沫,舌头堵在嘴里。

“因为那里埋了一条狗。”

“咱们必须在夜间收集雨水。”劳伦说,她也盯着瓶子,表情紧张不安。

“你怎么知道?”

“你知道如何收集雨水吗?”吉尔的语气充满恳求。

“也许,”劳伦依然盯着他,“不只如此。虽然小屋显得非常凄凉,但是废弃的时间绝对不长。我告诉过其他警官,至少有人了解它的存在,有人去过。”

“我可以试试。”

“毕竟那是爱丽丝最后露面的地方。”福克说,他记起金警长说过的话。我们还没把塞姆·科瓦克的事情告诉女子小组的成员。福克怀疑,在目前的局势下,刻意隐瞒恐怕不是最佳选择。

“其他的燕麦卷呢?”吉尔说,“好像不止这些吧。”

“我明白,他们正在竭尽全力。”她说,“不过,有些警官似乎只想谈论那栋小屋。”

贝丝察觉妹妹投来视线,她并未作出回应。去你的,布莉。心中的愧疚变得异常清晰。

劳伦注视着他。

“起码还有两三条吧。”在手电筒的灯光下,吉尔的脸庞蒙着病态的灰色,她不断地眨眼,或许是企图摆脱眼中的沙子,或许是无法相信眼前的状况。

“是啊。”

“如果谁吃了,直说就行。”

“但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她也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如果我们继续留在小屋里等待救援,眼下肯定仍在丛林中忍饥挨饿。显然,搜救队还没找到那栋小屋。”

贝丝发现大家的目光沉甸甸地压向自己,她垂下双眸,注视着地面。

劳伦回头望向树林。

“好吧。”吉尔摇了摇头,转向爱丽丝,“你去看看能不能搜到信号。”

“没错。她能当上队长,全凭人气。同学们都喜欢她,渴望成为她的朋友,盼着进入她的圈子。在这种情况下,她难免会感到飘飘然。如果周围的每个人都在不停地说,你是最棒的,那么你很快就会信以为真。”

爱丽丝默默地迈开脚步。刚才在山顶,她经历了剧烈的情绪波动,从震惊到防备,再回到震惊中。她反复地研究地图,敲打指南针的外壳。她们明明是一路向西,她非常确定。然而,尽管她的态度斩钉截铁,但是大家却陷入了错愕的死寂。面对缓缓下沉的夕阳,事实胜于雄辩。

“人气比拼?”福克说。

整个小组目送着爱丽丝离去,她紧紧地握着手机。吉尔张口欲言,可是想不出要说什么,只好用靴尖踹了踹帐篷袋,“找找解决的办法。”她告诉劳伦,然后跟着爱丽丝走了。

“爱丽丝总是会高估自己的能力。在群星露营中,她基本都在扮演队长的角色。然而,她被大家选中,并不是因为特别优秀。她确实很厉害,可是不像想象中那么厉害。”

劳伦建议用防风绳把帆布拴在树上,搭起挡雨的顶篷。她准备亲自演示,一只手拽着绳子,另一只手捂着前额的创可贴,最后却无奈地放弃,退到后面,乱糟糟的发际线染着鲜血。她举起手电筒,指挥贝丝和布莉在树干之间穿梭。夜晚严寒刺骨,贝丝的手指冻得僵硬不堪。即便在白天,这项任务也非常困难,幸好贝丝的重型手电筒十分明亮。

她欲言又止,福克耐心地等待。

终于,她们完成了。伸展的帆布中央已经有点儿松垂,虽然还没下雨,但是沉闷的空气在悄悄地酝酿着风暴,真正的考验即将来临。

“我觉得我们都不行。本来,我想留在原地等待救援,”她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或许我们应该跟她一起走,至少保持团结。我早有预感,一旦她的意见遭到多数同伴否决,她肯定会尝试单独行动。她总是——”

在幽暗的小径上,爱丽丝时隐时现。她站在蓝色的光晕中,原地转圈,向上抬起胳膊,就像绝望的舞者。

“你觉得她不具备独立走出丛林的能力吗?”

贝丝从背包里掏出睡袋,沮丧地盯着潮湿的底部。她努力挑选合适的位置,但是似乎毫无意义,因为到处都很糟糕。她把睡袋铺在附近的帆布下方,然后站起身来,看向妹妹。布莉左右徘徊,不知该睡在哪里。往常,布莉都愿意尽量靠近爱丽丝,如今却犹豫不决。真是有趣,贝丝暗自思忖,局面的改变居然如此迅速。

“大概是有点儿帮助吧。不过,我始终在想,一知半解可能还不如一窍不通。如果我们没参加过群星露营,也许爱丽丝就不会产生愚蠢的念头,认为自己可以独立走出去。”

旁边,劳伦坐在自己的背包上,摆弄着指南针。

“起码对你有点儿帮助。”福克说。

“它坏了吗?”贝丝说。

尽管福克并无子女,但是却从别人口中听说过恐怖的全年露营。某些同事毕业于久负盛名的私立学校,喜欢讲述古怪的露营故事。他们压低声音,谈论着侥幸逃脱熊掌或躲避失事飞机的经历,语气中混杂着震惊与骄傲。我居然活下来了。

起初,劳伦一言不发,接着叹了口气,“应该没坏。可是,一定要正确使用才行。在长途跋涉的过程中,很容易偏离路线。我早就料到,爱丽丝查看指南针的频率不够。”

“群星露营?群星校区建在荒郊野岭,我们也上课,不过主要任务是参加户外活动。比如远足、露营、抗压训练,等等。没有电视,没有手机,在学期之内只能通过写信跟家里联系。如今,勤业女校还在举办群星露营。两年前,我的女儿去过,爱丽丝的女儿也去过。许多私立学校都会举办类似的活动,”劳伦稍作停顿,“可是过程很不容易。”

贝丝抱紧双臂,踮着脚尖上下跳跃,浑身瑟瑟发抖。

“好。”福克感到冷风钻进靴子,不禁挪动脚趾,“给我讲讲你和爱丽丝去过的学校露营吧。”

“可以生火吗?我的打火机晾干了。”

“你介意待在屋外吗?我对吉尔绝无意见,但是今晚不想面对她。”

劳伦抬头环顾四周,前额上刚粘好的创可贴又开始脱落。贝丝知道,急救箱里只剩下一枚创可贴了。

“咱们进去再聊?”他说,然而劳伦却犹豫不决。

“按照规定,丛林中不能生火。”

他们转过拐角,小径的起点跃入眼帘。他们回来了。劳伦瑟瑟发抖,抱紧双臂。沉闷的空气仿佛在酝酿着一场暴雨,前方的旅馆显得温暖而舒适。

“会有人发现吗?”

“这样描述太夸张了。我在学校里有过一点儿丛林导航的经验,但实际上我们只是笔直地前进,听天由命。”她叹了口气,“况且,一路向北最初是爱丽丝的主意。发现她离开后,我以为我们不过是比她晚了几个小时而已。可是,她竟然不在终点,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如果火势失控,会有人发现的。”

“据说是你带领整个小组找到出路的。”福克说。

“在这种天气下失控?”

“直接的交流不多。但是,我已经认识她很久了。我们俩上过同一所中学,又进入同一个领域工作,所以往往会产生交集。而且,我们的女儿年龄相仿。现在,两个孩子都在我们的母校上学。爱丽丝得知我离开了原先的公司,于是便将我推荐给贝利坦尼特,之后我就一直在那儿上班了。”

她看到劳伦的阴影耸了耸肩,“贝丝,我的级别太低,无权决定类似的大事。你去问问吉尔吧。”

“你们两个在公司里经常交流吗?”福克问。

借着爱丽丝的手机亮光,贝丝勉强瞧见吉尔的轮廓。为了寻找信号,她们已经走出很远,情况不容乐观。

劳伦并未立即回答,“确实如此。不仅仅是一件事情出现差错,而是各种各样的麻烦堆积起来,结果覆水难收。我只希望爱丽丝能安然无恙。”

她往嘴里塞了一支香烟,缓步离开帆布的遮蔽。小小的火苗燃起,微微闪烁,影响着视线,但是她不在乎。熟悉的味道充满口腔,她贪婪地吞云吐雾。熬过好几个小时的折磨,总算能够畅快地呼吸了。

“你们似乎在丛林中度过了非常煎熬的日子。”

贝丝停住脚步,享受着肺部温暖的感觉。她遥望丛林深处,眼睛和耳朵渐渐适应了夜晚的环境。越过眼前的灰色桉树,远处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但是反过来恐怕截然不同。至少香烟的火光肯定非常醒目,而且手电筒照亮了身后的营地。站在外围,能够把她看得清清楚楚。暗处响起枯枝断裂的声音,她吓了一跳。别犯傻。不过是动物而已,无害的夜行动物,可能是负鼠[2]

劳伦沉重地叹了口气,“确定公司的未来战略需求,让执行计划结合——”话音戛然而止,“抱歉,在爱丽丝失踪以后,一切都显得毫无意义。”

尽管如此,她还是赶紧吸完最后一口烟,转身返回营地。突然,三双视线齐刷刷地投过来。吉尔、爱丽丝和劳伦,不见布莉的踪影。她们紧紧地凑成一团,手里拿着某样东西。片刻之间,贝丝以为是指南针,但是靠近后才发现,居然是一个裹着包装的芝士三明治,吉尔还攥着一个苹果。

“具体包括哪些职责?”

“你们在哪儿找到的?这是剩下的午餐吗?”贝丝说,肚子咕咕直叫。

“将近两年,我是前瞻计划部的战略负责人。”

“在背包里。”吉尔说。

“你在贝利坦尼特工作多长时间了?”福克说。

“谁的背包?”贝丝望向营地中央。先前,趁着天色尚未完全变黑,她们倒空了各自的背包,集体清点物资。眼下,背包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各式各样的杂物堆积成山。瞧见她们的表情,她恍然大悟,感到浑身冰凉,“拜托,不是我的背包。”

他们慢慢地走着,手电筒的锥形光束投向凹凸不平的地面。

她们沉默不语。

“走吧,”他说,“马上就到旅馆了,我送你回去。”

“真的不是!我吃过午餐了,你们都看见了。”

雷声隆隆作响,他们双双抬头仰望。

“我们没看见。”爱丽丝说,“你始终在小径的另一头抽烟。”

“有可能。”

贝丝死死地盯着她,“你想陷害我,好让自己摆脱困境吗?”

“嗯。”福克发现她戴着紫色的帽子,“我们昨天下午在瀑布附近见过你。”

“你们两个,统统闭嘴。”吉尔厉声呵斥,“贝丝,如果你没吃午餐,严格来讲,这依然是你的午餐。但是,我们说过,要把食物都——”

她点了点头,“我知道很荒唐,可是我觉得爱丽丝或许能返回小径的起点。在野外拓展活动的第一天,我们曾经路过明镜瀑布,那是个非常醒目的地标。从早到晚守在旅馆里,都快发疯了,所以我决定在丛林中等待。”

“这不是我的,你们难道听不懂人话吗?”

福克记起先前看到的神秘身影,“昨晚你也来过?”

“好吧,好吧。”吉尔明显不相信她。

“都是胡思乱想的结果。最近,我总是去明镜瀑布。原本打算早点儿返回,但是天黑得太快了。”

“如果是我的,我肯定会说。”贝丝的眼睛灼热而刺痛,她静静等待,却无人回应,“它们不是!”

“你在这里做什么?”福克说。尽管劳伦完全可以向他提出相同的问题,但是她摇了摇头。他能够感受到她的衣服上散发着寒气,她肯定在丛林中逗留了很久。

“那些食物是我的。”她们纷纷扭头,布莉站在后面,“抱歉,我去上厕所了。它们是我的,我没吃午餐。”

“嗯——”她依然在沉重地喘息,瘦削的肩膀在外套底下起伏,“我只是吓了一跳。”

吉尔眉心紧蹙,“刚才你为什么不说?”

其实,福克也产生过一模一样的念头,“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我忘了,对不起。”

“对。抱歉,我还以为——”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刚才——真的很傻——我突然瞧见有人孤零零地站在路上,还以为是爱丽丝。”

小时候,贝丝真的相信世界上存在心灵感应,甚至会深深地凝视着布莉的眼睛,郑重其事地用手指按住妹妹的太阳穴。你在想什么?随着年龄增长,布莉率先退出了心灵感应的游戏。原本她就不太擅长,贝丝觉得这也是她不感兴趣的重要原因。布莉开始躲避姐姐的手指,拒绝保持目光对视。于是,贝丝慢慢习惯了隔着距离研究她,仔细聆听语调,认真端详举止,捕捉蛛丝马迹。你在想什么,布莉?后来,贝丝才意识到,这并非心灵感应,而是察言观色。如今,贝丝再次运用熟练的技巧,耳畔回响着不言而喻的答案。布莉在撒谎。无论她不分享食物的原因是什么,反正不是遗忘。

“是的,负责协助爱丽丝·拉塞尔的搜救行动。你是劳伦·肖,对吗?你也在贝利坦尼特工作吧?”

“你不必刻意掩护她,布莉。”爱丽丝好像很失望。

“你是警察?”劳伦谨慎地盯着警官证。

“我没有。”贝丝察觉到妹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面前的女人半侧着身子,但是他立即就认出了她。劳伦。她颤抖着弯腰,捡起手电筒。福克缓缓走近,看到她的额头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痕,虽然已经缝合,但是肿胀不堪,紧绷的皮肤渗着汗珠,在灯光中闪闪发亮。

“大家不怪你,别为她撒谎。”

福克眯着眼睛,调整视线。“我是警察。”他举起警官证,“你还好吗?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我知道,我没有。”

脚步声。落地轻盈,却令他不寒而栗。福克转了一圈,试图分辨声音的方向。亮光掠过树林,片刻之后,便绕过弯道,径直照耀着他的瞳孔。他听到急促吸气的动静,接着某样东西砰然掉在地上。福克盲目地摸索着口袋,掏出手电筒,冰凉的指尖笨拙地寻找开关。他触碰按钮,灿烂的光芒穿透夜色,分割出扭曲的阴影。左右两旁的丛林犹如厚重的黑色幕布,在中间的小径上,一个细长的身影遮住脸庞。

“是吗?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才走了两步,他便呆呆地停住,竖起耳朵。什么都没有,唯有阵阵呼啸的狂风和飞快奔跑的动物。小径的前后都空空荡荡,距离最近的人在哪儿呢?他知道刚刚并未走出太远,但是总觉得方圆数里只剩下自己孑然一身。他静静地站着,仔细观察,认真聆听。然后,他又捕捉到了。

“我知道,对不起。”

几滴雨水落向脸庞,福克戴上外套的兜帽。远方传来隆隆的低响,不知是雷鸣还是瀑布。也许应该回去了,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在黑暗中做什么。明明是第二次走这条小径,周围的一切却非常陌生。恍惚间,丛林的模样仿佛在不断变幻。倘若再继续前进,恐怕会迷失方向。他掉过头去,准备原路返回旅馆。

即便布莉亲口坦白,她们也不愿相信布莉会犯错。贝丝差点儿放声大笑。差点儿,但是忍住了,因为她发现妹妹带着哭腔,仿佛快要掉泪了。她轻轻地叹息。

丛林深处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福克大吃一惊,心脏怦怦直跳,接着忍不住笑了。爸爸也会被科瓦克的故事吓到吗?在野外,很容易产生与世隔绝的感受,况且,当年的吉若兰山脉可谓臭名昭著。然而,福克怀疑父亲根本就不在乎。他性格务实,从不害怕添油加醋的传闻。他喜欢登山远足,可是不爱跟人交往。

“好吧,听着,”贝丝竭力表现出后悔的样子,“这些食物是我的。”

福克暗暗猜测,父亲沿着脚下的小径走过多少次。根据地图上的标记判断,至少两三次吧。远离厌恶的城市,孤身一人,因为儿子拒绝陪伴他。不过,说实话,福克怀疑他大概很享受独处的寂寞。起码,在这个方面,他们始终非常相像。

“果然,我早就猜到了。”

他踏上小径。起初,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但是夜晚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可闻。茂密的枝叶紧紧包围,令人产生轻微的幽闭恐惧感。口袋里的左手隐隐作痛,他知道是心理作用,于是故意不予理睬。吉若兰山脉雨水充沛,绝对不会着火,他喃喃地自言自语,直到情绪稍微放松。

“对,爱丽丝。你猜得对,真厉害。抱歉,布莉——”

福克不假思索地穿上外套,把地图塞进兜里。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抓起手电筒。隔着墙壁,他依然能够听到哗哗的水流声。很好,他想悄悄地出去,不愿多做解释。他关闭房门,穿过停车场,向丛林前进,背后的旅馆灯火通明。他在明镜瀑布小径的入口停下脚步,观察四周的环境。如果艾瑞克·福克走过这条小径,那么他肯定曾在此驻足。福克努力想象父亲眼中的景象,身旁的树木经历了数十年的风吹雨打,他们两个所看到的丛林可能几乎一模一样。

“不——”布莉试图打断。

他抽出吉若兰山脉的地图,找到明镜瀑布小径。果然,福克毫不意外地发现小径的起点被画上了圆圈。他知道父亲来过吉若兰山脉,而明镜瀑布小径又是最受欢迎的路线之一。但是,他细细地端详地图,还是感到非常诧异。爸爸究竟何时用铅笔留下了密密麻麻的标记?坐在家里的餐桌旁吗?抑或站在小径的入口处,跟福克现在的位置相差二百米,却相距十年?

“谢谢你帮忙,但是算了吧。对不起,各位。”

数字越来越模糊,福克揉了揉眼睛,合上文件夹。他走到窗边,望向丛林,活动着烧伤的左手。在黯淡的暮色中,明镜瀑布小径的入口仍旧隐约可见。透过眼角的余光,他瞥见父亲的地图摞在床边的桌子上。

奇怪,她心想,空气中弥漫着如释重负的欣慰。布莉永远是对的,贝丝永远是错的。正常的秩序得以恢复,皆大欢喜,再也无须争辩。

福克总是对人们认为珍贵的东西很感兴趣。为了让孩子追随她的脚步,在勤业女校就读,爱丽丝每年需要缴纳五位数。福克初次看到的瞬间,惊讶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而且,顶尖的教育似乎不仅仅包括学费,因为在六个月前,爱丽丝曾向勤业女校捐赠了巨额款项。

“好吧,”最后,吉尔说道,“咱们把剩下的东西分一分,事情到此为止。”

他盯着收入与支出的金额,试图描绘爱丽丝的形象。他注意到,一年四次,在换季前两周,她都会到大卫·琼斯[1]百货商店花费数千元购物,雷打不动。他还察觉到,根据钟点来算,她付给清洁工的报酬恐怕不符合最低薪资标准。

“行。”贝丝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们,免得陷入关于奖罚制度和分配比例的讨论,“你们随便,我去睡觉了。”

福克的视线顺着数字下移。账单按月显示,开始于十二个月之前,结束于上周四,正是爱丽丝和同事出发参加野外拓展训练的日子。她在高速公路休息站的便利店交了四块钱,也是最后一次使用银行卡。

贝丝感到她们注视着自己,她旁若无人地脱掉靴子,和衣钻进睡袋,戴上兜帽。里面并不比外面暖和,凹凸不平的土地隔着薄薄的布料,顶得皮肉生疼。

福克叹了口气,靠向床头。看完爱丽丝的资料,他又回到首页,拿出她的银行流水单。她主动提供了账户和密码,尽管不是心甘情愿。虽然早就认认真真地研究过,但是他觉得整齐排列的表格、数字和日期能够带来莫名的安慰,它们记录着爱丽丝·艾米莉亚·拉塞尔的日常交易,反映着生活的点点滴滴。

她闭上眼睛,听见模模糊糊的交谈声。虽然姿势很不舒服,但是疲倦令人昏昏欲睡。当她即将坠入梦乡时,一只手轻柔地压在睡袋上方。

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文件夹,全是关于爱丽丝·拉塞尔的资料。他匆匆浏览,只是粗略地阅读。其实,他已经非常熟悉其中的内容了。起初,他并不确定想要寻找什么,但是随着纸页翻动,思绪慢慢清晰。他在寻找可以减轻罪责感的蛛丝马迹,证明爱丽丝·拉塞尔的失踪与他无关,证明他和卡门并未将她逼得铤而走险,证明他们没有犯下错误,使得爱丽丝陷入危险之中。伤害她。

“谢谢。”嗓音轻如耳语。

他坐在床上,回忆跟吉尔·贝利的谈话。她比弟弟表现得更加警惕,福克对此感到心神不宁。

贝丝没有回答,片刻之后,那只手消失了。她仍旧闭着眼睛,忽略吵闹的动静——先是争论食物的问题,接着争论篝火的问题。

透过墙壁,传来哗哗的水流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陡然惊醒,睁开眼睛。夜里肯定下过雨,周围的土地都湿透了,她的四肢沉重而冰凉。

她挥了挥手,消失在屋里。福克转动钥匙,进门打开电灯。

贝丝哆哆嗦嗦地竖起耳朵。为什么会惊醒呢?她眨了眨眼睛,面前乌漆墨黑。她缓缓地呼吸,只能听到睡袋的布料窸窣作响。脖子碰到异物,她畏缩了一下,然后用手指轻轻地戳了戳。原来是一小块芝士三明治和一片苹果,装在潮湿的塑料袋里。贝丝无法判断这究竟是自己的五分之一还是妹妹的四分之一,她不想吃,但是饥饿却在疯狂地叫嚣,淹没了脆弱的骄傲。身在丛林,必须遵循不同的规则。

“我要洗个澡,暖和暖和。”卡门伸展四肢,关节嘎吱作响,这两天确实很漫长,“一小时后见面吃晚饭吧。”

先前,营地上悄悄地滋生出某种恐怖的氛围,贝丝不确定其他成员是否察觉到了,可是她感受得真真切切。大家表现得卑微、低劣乃至原始,一块普普通通的干面包都能变成值得争夺的战利品。她苦苦思索,却想不到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

福克和卡门在各自的房间门口停下脚步。

睡袋外面传来动静,贝丝僵住了,暗暗猜测对方是同伴还是猛兽。她纹丝不动地躺着,时间缓缓流逝。终于,绞尽脑汁搜索的词语出现在舌尖,泛着苦涩的味道。野蛮。

面包车停在旅馆外面,疲惫的搜救人员纷纷下车。他们的呼吸形成白雾,脸上的表情依然凝重。空中十分寂静,直升机肯定都降落了。白日将尽,希望渺茫。

[1] 大卫·琼斯(David Jones):澳大利亚的高级百货商店,由威尔士商人及政治家大卫·琼斯(David Jones,1793—1873)于1838年创办,如今在澳大利亚有43家分店。

“天黑得真早,”卡门看了看手表,寒风吹拂着她的头发,“也许是树木遮挡了光线。”

[2] 负鼠(possum):一种栖息在树上的有袋类动物,常见于澳大利亚、新几内亚和苏拉威西岛。

等到福克和卡门离开时,天色已经开始变暗,吉尔·贝利独自坐在休息厅里沉思。他们迈出旅馆,径直朝客房走去,周围回荡着傍晚的鸟鸣,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