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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也子之屋为雪所覆 二〇〇一年

“可是他们说,既然房子周围没有凶手的脚印,就只有可能是我杀的。也许人真是我杀的,只是我不记得了……”

“警方怀疑你是凶手?那警察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别胡说八道!你怎么可能是杀人犯!得,我这就过去接你,你乖乖等我来!”

佳也子告诉秋穗,救她一命的女医生被杀了,而且医院周围没有凶手的脚印,警方就怀疑到了她头上,正要把她带回警局问话。

“啊?你现在过来吗?”

“我也想,可是……我好像回不去了……”

“要是我不管你,你肯定会招供的。我这就坐新干线过去!”

“快点回来,我还等着你呢。”

“可这里这么远……”

“我还在月野町。”

“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担心这个干什么!我下午就到,你可得撑住。可别瞎承认自己没干过的事儿!”

“啊,佳也子?你在哪儿呢?”听筒那头传来挚友神气十足的声音。

“嗯,嗯……”

“没问题。你并没有被‘逮捕’,只是来警局配合调查罢了,可以随便打电话。”向井冷冷地说着,但他的双目正死死监视着佳也子的一举一动。佳也子拨通了秋穗的手机。

“有我陪着你,勇敢点!一会儿见!”

“不,就打给我朋友。”

秋穗挂了电话。在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愿意无条件相信我是无辜的——佳也子的泪水险些夺眶而出。

“电话?你要打给谁?律师吗?”

4

“请问,我可以打个电话吗?”佳也子问道。

二十分钟后,警车开到警局。那是一栋四层高的建筑物,似乎有些年头了,墙上有不少污渍。

佳也子竟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成了杀人案的嫌疑犯。眼看着警察就要把她押回警局……猛烈的孤独感向她袭来。

佳也子被带进审讯室,接受向井警官的盘问。向井一心要逼佳也子认罪,便翻来覆去强调,医院周围没有留下凶手的脚印,所以凶手只可能是佳也子。佳也子咬紧牙关,死不承认。可渐渐地,她也失去了继续否认的气力。

向井命令驾驶座上的警官:“开车吧。”警车缓缓发动。

也许杀死香坂医生的就是我,只是我不记得了……

“可否麻烦你跟我们回警局一趟?”向井向佳也子问道。佳也子只得点头。

可怕的假设在脑子里来回打转。她唯一的心灵支柱就是秋穗。她答应佳也子会在下午赶到月野町。别瞎承认自己没干过的事——这句话成了佳也子的最后一道防线。

“凶案还是交给我们警方来调查吧。”向井再次打断桑田洋子,吩咐陪同她的警官,“把她带走吧。”桑田洋子有一肚子话要说,却不得不在刑警与丈夫桑田武的安慰下走去远处。

不知过了多久……“咚咚。”敲门声传来。年轻刑警探出头来问道:“警部,这下麻烦了。密室收藏家来了!他说他想见见这位知情人。”

“我们的伯父名叫香坂实,是在东北地区做房地产生意的,生意做得很大,五年前才退休,所以名声在外。昨天傍晚,伯父的朋友上门一看,竟发现伯父掉进自家庭院的池塘淹死了。死亡时间是昨天正午。伯父年纪大了,也许是在散步时脚下一滑掉进池塘里了。我看到晨报上的讣告,就想打电话知会姐姐一声,谁知接电话的是个陌生男人,张口就说他是刑警,还说姐姐被人杀了。我就急急忙忙赶过来了。警官又告诉我,姐姐救了个自杀未遂的女人,姐姐遇害时,这个女人就在屋子里,而且周围的雪地上都没有凶手的脚印。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凶手就是这个女人……”

“密室收藏家?”向井脸色大变,“敢情那不是玩笑和传说,而是确有其人?那就没辙了,带他进来吧。”

“在报纸上看到的?这位伯父是报纸会登讣告的名人吗?”

“密室收藏家是谁?”佳也子战战兢兢地问道。

“他平时一个人住在青森县的八户。我和姐姐都不太跟他来往,他去世了也没人通知我们。我还是在今天的晨报上看到的。”

“他是个以侦探自居的怪人,在警界内部还算小有名气。他最喜欢密室杀人案,只要一有类似案件发生,便会立刻现身,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打探到的风声。他跟警视厅的高层有点交情,高层还会特地打电话去搜查本部,要求警官们配合他。”

“您的伯父去世了?”

“您见过他吗?”

“昨天我们的伯父去世了,我本想通知姐姐……”

“怎么可能,我也是头一回见他。我可真没想到密室收藏家确有其人,还以为那只是警界内部的玩笑。”

“您三十分钟前给被害人打了电话吧?您本打算跟被害人说什么?”向井打断了桑田洋子的话。

“那他的真名叫什么?”

“姐姐肯定责备了她几句,说她不该轻生。说着说着,她们就吵了起来,这个女人一怒之下,就把姐姐给……”

“这人可奇怪了,就算有人问,他也不会自报姓名,只让别人称呼他为密室收藏家。”

“可她没有动机。”丈夫指出了这个疑点。

敲门声再次响起。片刻后,门开了,年轻刑警带来一位三十来岁的高个男子。他就像猫一般进入房间,脚步悄无声息。

“可警官都说了,医院周围的雪地上只有昨天傍晚姐姐出门买东西时留下的脚印,没有凶手的脚印。那凶手就只可能是这个女人了!姐姐好心救了她一命,她竟恩将仇报!”

此人鼻梁高挺,五官精致,有一双修长而清透的眸子。上身黑色毛衣,下身茶色长裤,左手捧着折叠整齐的外套。

男子回答:“我是洋子的丈夫,名叫桑田武。”

“感谢您答应我的无理要求。”说着,男子深鞠一躬。他身上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

“您是?”向井问道。

“嗨,您都开口了,我们又怎能不答应。”向井毫不掩饰心中的抵触,“不过,您怎么会来调查这起案件呢?这又不是密室杀人案。”

“你先别急,警方还没确定她就是凶手。”站在洋子旁边的男人安慰道。他看上去大概四十来岁。

“不,我认为这就是一起密室杀人案。警方似乎认定这位笹野佳也子小姐就是凶手,但我坚信她是无辜的。既然她是无辜的,那就意味着凶手在没有留下脚印的情况下出入了案发现场。这不正是‘密室杀人案’吗?”

桑田洋子还不罢休。她的每一句话,都戳痛了佳也子的心。

“您再怎么喜欢密室,也不能故意捏造密室吧?案发现场除了被害人,就只有这位小姐。房子周围都是积雪,却没有凶手出入的痕迹,那不就意味着和被害人在一起的那个人就是凶手吗?您何必把案子往密室上凑,这不是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吗?”

“杀死我姐姐的就是你啊!”

“可佳也子小姐若是真凶,她的行为也太不合理了。如果案发现场周围没有凶手出入的脚印,警方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她,那她为什么不伪造一些脚印?如果行凶的真是她,那她为什么还要在案发现场睡一晚上,而不是立刻走人?如果警方认为凶手就是她,那要如何解释她在案发现场多逗留一宿的原因呢?”

“她是被害人的妹妹桑田洋子。三十分钟前,她给被害人打过电话,接电话的警官向她描述了情况,她便赶了过来……”

被密室收藏家这么一反问,向井顿时语塞。

“喂,这人是谁?”向井不耐烦地摇下车窗,向陪着那个女人的刑警问道。

“案发后在现场多睡一晚上的确有些反常。但案发时间是晚上七点左右。这里这么偏僻,到了晚上就很难找地方落脚。要是叫出租车,司机就会记住她的长相,天寒地冻,也不可能睡在户外。既然如此,那在案发现场睡一晚上就是个比较合理的选择了。”

只见窗外有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正狠狠瞪着佳也子。此人身材瘦小,眉目与香坂典子有几分相似。

“原来如此,您说得句句在理。问题是,警方之所以会在今早赶去现场,是因为警局接到一通匿名电话,声称香坂典子在家中遇害。那么您觉得,打这通电话的会是谁?”

“该死的杀人犯!”警车外突然传来咒骂声。

“这……”

是我杀死了香坂典子?而且我还把这件事忘了?

“如果是普通的案件,还有可能是发现尸体的外人或造访现场的人发现遗体,拨打了报警电话。但在本案中,现场周围为白雪所覆盖,并没有留下凶手的脚印。换言之,雪地上也没有碰巧造访现场发现尸体的外人的脚印。那这个打电话的人究竟是怎么知道这起案件的?”

是我……杀的?

向井皱起眉头,一言不发。

这句话,回响在佳也子耳边。

“有可能得知这起案件的人只有凶手一个,那打匿名电话的应该也是凶手。这就意味着凶手并不是佳也子小姐,而且凶手想将罪名嫁祸给她。”

——你的身上流着杀人犯的血。

“可……可现场周围并没有凶手的脚印!您要如何解释这个问题呢?不解释清楚,佳也子小姐就仍然是头号嫌疑人。您有办法解释清楚吗?”

“你要怎么人工造雪?搬一台造雪机过来?真不凑巧,案发现场周围并没有类似的迹象。”向井很是不屑地说道,随即将视线聚焦在佳也子脸上,“综上所述,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杀死被害人的人就是你。”

“目前还不行。但我想请佳也子小姐详细讲一讲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知您是否批准?”

“会不会有人用人工方法造了雪,盖住了香坂医生的脚……”

“随你吧,你随便问好了。”向井不情愿地答应了。

“我们也排除了这种可能性。气象台称,这片地区昨天从上午十点开始下雪,一直下到下午四点,之后再也没有下过雪。被害人的脚印是下午五点留下的,不可能被后来下的雪盖住。”

在密室收藏家的循循善诱之下,佳也子如实道来。她从元旦傍晚在林中服用安眠药自杀那里说起。密室收藏家时而用平静的声音附和,时而竖起耳朵细细倾听佳也子的话语。说着说着,佳也子心中的焦虑逐渐消散——他仿佛有一种能让人平静的魔力。佳也子回过神来才发现,她甚至道出了自己的身世,以及自己轻生的原因。

“那……会不会是昨天晚上或半夜又下了雪,把凶手和香坂医生的脚印盖住了?然后凶手再穿上和香坂医生一模一样的靴子,在没人踩过的雪地上伪造了香坂医生的脚印……”

“怎么样?您能解释案发现场没有凶手脚印的原因吗?”佳也子说完之后,向井很是不屑地向密室收藏家问道。

“我们也立刻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但鉴识课员对脚印进行了细致的分析,排除了这种可能性。如果凶手踩着被害人的脚印行走,那脚印上应该会有两重痕迹。但雪地上的脚印并没有被人踩过第二次的迹象。”

“我已略知一二。”密室收藏家微笑着回答。

“凶手会不会是踩着香坂医生的脚印走的?只要对准脚印踩下去……”佳也子赶忙开动脑筋为自己辩白。

“呵,有意思,那就说来听听。”向井煞有介事地说道。

佳也子惊呆了。她这才意识到警官在暗示什么。警官认为,杀死香坂典子的人就是她。

“在此之前,可否请您把拍摄被害人脚印的照片拿给我看一下?就是她昨天下午五点去附近的超市买牛奶时留下的脚印。”

“没错。雪地上干干净净,没有凶手进出医院的脚印。别说是脚印,就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如果凶手从别的地方来,杀死被害人之后又逃离现场,那雪地上怎么会没有凶手的脚印呢?”

向井吩咐年轻刑警去鉴识组取来照片。密室收藏家接过照片,用鉴赏艺术品似的动作细细打量起来。

“没有其他脚印?”

“原来如此。一去一回,两排脚印没有重叠。”

“气象台的数据显示,这片地区的雪是昨天四点停的。下午五点,被害人前往附近的超市购买牛奶,医院周围的雪地上留下了她一来一回的脚印。然而,警官们进入医院前发现,医院周围除了被害人的靴子留下的脚印,就再也没有其他脚印了。”

“那又如何?”

“有什么问题?”

“这是一条相当耐人寻味的线索。脚印到哪里为止呢?”

“附近超市的工作人员表示,昨天傍晚五点多,被害人的确去买过牛奶。可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那就有问题了。”

“现场门口是一条两车道马路,脚印就到马路边上。再往前的脚印都被来来往往的车擦除了。”

“没错,她特地去超市买了牛奶,是为了晚上做奶油炖菜给我吃。”

“警方确定雪地上的脚印是被害人的靴子留下的?”

“昨天下午五点左右,被害人是不是出门买过一次牛奶?”

“没错。我们比对过被害人的鞋子与脚印,两者完全吻合。”

救命恩人遇害时,佳也子正在睡梦之中。她甚至没能帮恩人呼救。我真是太没用了!佳也子不禁咬牙切齿。

“脚印上有很明显的鞋底花纹,而且花纹并没有缺口,由此可见,留下脚印的是一双新鞋。如果是旧鞋,鞋底会有一定程度的磨损,磨损的位置也因人而异,鞋底的花纹也会有缺口。旧鞋的鞋底都独具个性,留下的脚印也是千变万化,一看脚印,就知道留下这行脚印的人穿的是哪双鞋。但新鞋就是另一回事了。就算鞋子与脚印完全吻合,那些脚印也有可能是同款的新鞋留下的。我们并不能锁定留下脚印的那一双鞋。”

“验尸官说,被害人的死亡时间是昨晚七点左右。也就是说,凶手在你睡着后不久就来到了医院,并杀害了被害人。凶手先用钝器重击被害人的后脑,再趁被害人昏迷不醒时,用厨房的菜刀捅了被害人的左胸。被害人应该是当场死亡。”

“被害人的靴子的确是新的。您言下之意是,那两排脚印其实是凶手留下的,凶手穿了跟被害人同款的靴子,踩着被害人的脚印进出现场?我可以明确告诉您,这绝对不可能。凶手再怎么小心,踩脚印的时候也会留下蛛丝马迹。但我们并没有发现脚印被第二次踩过的痕迹。”

“香坂医生是昨晚六点多给我送的饭,我应该是在七点前睡着的。”

密室收藏家微笑道:“不,我并没有这么想。”

一个多小时后,向井警官打开警车后门,坐在佳也子身边。警官沉默许久,在佳也子忍无可忍时终于开口道:“你昨晚吃完晚饭后就睡着了吧。你还记得那是几点吗?”

“那您是怎么想的?”

警官们调查案发现场时,佳也子奉命坐在警车后面等候。年轻的刑警坐在驾驶座上,用后视镜不动声色地监视着她。

“我首先考虑到的可能性是,也许佳也子小姐昨天睡下时所在的医院,并不是她今天醒来时的那家。”

二十分钟后,警车呼啸而至。警官们打开警车的车门,冲进屋里。四周一阵骚动。

“昨天睡下时所在的医院,并不是她今天醒来时的那家?”

刑警带着严肃的神色,用手机联系了警局。在等候其他警官赶到现场的时候,这位自称向井的警官问起佳也子来到医院的始末。佳也子便详述了这几天发生的事。她在附近的树林中服药自杀,被女医生所救。今天早上,她被门铃吵醒后才发现……

“没错,昨天的医院和今天的医院是两家不同的医院。我们假设佳也子小姐昨天睡下时所在的医院为‘A医院’,而她今天醒来时的那家是‘B医院’。凶手将佳也子小姐与被害人的遗体从A医院搬去B医院,再离开B医院。佳也子小姐会在B医院醒来。A医院周围有昨天傍晚五点被害人去超市买牛奶时留下的脚印,而B医院外面则是凶手搬运佳也子小姐与被害人时留下的脚印。然而,佳也子小姐误以为A医院与B医院是同一个地方,于是所有人便误以为医院周围只有‘昨天傍晚五点被害人去超市买牛奶时留下的脚印’。

佳也子一声惨叫,蹲下身来。

“从照片上看,两行脚印并没有重叠。因此‘去’的那一行脚印也许是‘回’时留下的,而‘回’的那一行也许是‘去’时留下的。换言之,所谓的‘被害人去买东西时留下的脚印’,也许是‘凶手离开现场时的脚印’,而‘被害人买完东西回来时留下的脚印’,也许是‘凶手来到现场时的脚印’。

香坂典子仰面倒在地上。她穿着奶油色的毛衣,左胸口已被染成红黑色。她的胸口上,竟插着一把菜刀。

“被害人的靴子是新的,脚印上并没有穿过的靴子特有的痕迹。照片上的脚印有可能是穿着同款靴子的凶手留下的。”

刑警与佳也子走上那段铺着木板的走廊。左手边是厕所与浴室。打开右手边的房门,厨房与餐厅映入眼帘。

“您不是在开玩笑吧?这怎么可能。凶手怎么能凭空变出两家外形一模一样的医院?”

病房门口的走廊上还有一扇门。刑警开门一看,眼前是一条铺着木地板的走廊,看来门后的空间应该是香坂典子的住处。

“凶手没必要造出两家‘外形’一模一样的医院。佳也子小姐昨天没有出过病房一步,凶手只需准备好两间一模一样的病房就行。布置病房的难度并不高。”

刑警查看了挂号处与诊察室,却不见香坂典子的踪影。之后,他又看了看佳也子的病房。自不用说,人也不在那儿。

“您的假设实在太牵强了。案发现场只有一来一去两行脚印,如果那是凶手留下的,就意味着凶手只去过现场一次。照您的理论,把佳也子小姐和被害人搬进现场的就是凶手,这说明他一次性扛了两个人进去。一个人力气再大,也不可能扛着两个成年女性走路。”

刑警一边往前走,一边扫视四周。佳也子跟在后头,瑟瑟发抖,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冻的还是吓的。

密室收藏家点点头,微笑着说道:“您说得没错。这套理论站不住脚。”

佳也子顿时担心起来。莫非是恶作剧电话?可她的确没见到香坂典子的人影……

“您就不能想一套更可靠的理论出来吗?”

刑警的口气十分强硬。他迅速脱鞋,走进屋里。

“那就换一种思路吧。如果今天早上您与佳也子小姐发现遗体时,凶手还藏在案发现场呢?案发现场是医院兼住家,肯定有好几个房间,有的是可以藏身的地方。等其他警官赶到现场之后,凶手再伪装成刑警,偷偷溜走即可。”

“为保险起见,请允许我入室调查一下。”

向井摇头说道:“这也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就意味着警官的人数会突然多出一个。我亲眼看着同事们坐警车赶来。当时下来了多少人,现场就是多少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遇害了?”

“那就再换一种思路。您说案发现场周围只有被害人昨天傍晚五点出门时留下的脚印。可事实真是如此吗?真的没有其他人的脚印了?”

“二十分钟前,有人打匿名电话到警局,说香坂女士在这里遇害了。”

“其他人的脚印?”

“实不相瞒,我也是刚起床。我今天还没见过香坂医生……请问,您找她有什么事?”

“比如,今天早上接获匿名电话后造访现场的刑警的脚印。”

“那香坂典子女士在家吗?”

“您到底想说什么?”

“不,我是暂住在这里的人。”

“也许,凶手昨晚踮着脚尖来到了案发现场,行凶后再踮着脚尖离开。今天早上,他谎称接到匿名电话,沿着昨晚用脚尖留下的痕迹来到了案发现场。脚尖留下的脚印肯定会比平时走路的脚印小一圈。只要在小脚印上踩一脚,就能把昨晚的脚印消灭干净。”

男子身材高瘦,有一头花白的短发。

向井瞪着密室收藏家问道:“您的意思是说,我才是凶手?”

大门并没有上锁。佳也子一开门,男子便开口问道:“请问您是香坂典子女士吗?”

“不,我只是想说,我们也可以从这个角度解释为什么案发现场周围没有凶手的脚印。”

打开病房大门一看,一条铺着瓷砖的走廊映入眼帘。沿着走廊往前,便是一间放着长椅与观叶植物的候诊室。玄关的玻璃门后,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他背后的雪地上有昨天傍晚女医生出门时留下的脚印,以及他自己来时的脚印。

“我有不在场证明。昨晚七点左右,我正在警署写文件。好几个同事都能为我作证。”

门铃响了一次又一次,可香坂典子好像没有应门。无奈之下,佳也子只得伸手拿起叠放在床头柜上的衣服,迅速换好。

“在下多有冒犯,还请您见谅。”密室收藏家低头道歉。

警察?一大早的,警察来这儿做什么?

向井很不耐烦地说:“既然我不是凶手,那您还有别的理论吗?”

“请问香坂典子女士在家吗?我是警察。”来人大声喊道。

“嗯……”密室收藏家正要开口,又有人敲响了房门。

门铃又响了,按门铃的似乎就是留下那道脚印的人。

年轻警官探出头来说道:“警部,一个叫三泽秋穗的女人要见知情人,说她是知情人的好朋友。”

佳也子一下床便冻得一激灵。她来到窗边,拉开窗帘,拭去玻璃上的雾气一看,只见雪地上不光有女医生昨天傍晚留下的脚印,还有另一道单向的脚印——有人来了。

秋穗真的从东京赶来月野町了!佳也子心头一热。

脑袋隐隐作痛,全身无力。翻开枕边的手机一看,已是四日上午七点零六分。

“知情人的朋友?带她过来吧。”

门铃的响声,将佳也子从睡梦中唤醒。

一分钟后,秋穗冲进审讯室问道:“佳也子,你没事吧?”

3

“秋穗……”

佳也子沉沉睡去。这是她近期睡得最平静的一个夜晚。

“他们没欺负你吧?没把你怎么样吧?”

“晚安……”佳也子微笑着回答道。

“嗯,我没事。”

“你的身子还很弱,吃了就睡,体力才能恢复。好好休息吧,晚安。”

秋穗环视四周,狠狠瞪着向井与密室收藏家说道:“你们怀疑佳也子是凶手?佳也子怎么可能杀人呢!你们没长眼睛啊!”

香坂典子将餐具放回小餐车,拿毛毯轻轻盖在佳也子身上。

向井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吃饱后,佳也子便开始犯困。怎么跟小宝宝似的……连自己都要忍俊不禁了。

密室收藏家上前一步说道:“您说得没错,佳也子小姐的确不是凶手。”

佳也子坐起身,接过女医生递给她的碗与勺。“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佳也子舀了一勺炖菜。鸡肉、土豆、洋葱与胡萝卜都酥软可口,入口即化。女医生坐在佳也子旁边,陪她一起吃。

“你是谁?”秋穗被密室收藏家的气场震住了。

六点多,香坂典子推着载有餐具的小车走进病房。碗里盛着奶油炖菜和法式长棍。炖菜热气腾腾,满满一屋子都是香甜的味道。

“区区贱名,不足挂齿。”

香坂典子走出病房。不一会儿,佳也子听见了厨房的动静,那是一种能让人心神安宁的响声。

“你说佳也子不是凶手?那真凶到底是谁?”

“没关系,就当是运动。”

“就是您啊,三泽秋穗小姐。”

“外头一定很冷。麻烦您特地跑一趟,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5

“超市里空荡荡的,连个人都没有,跟三十一号那天没法比。那天简直是人挤人,个个都在抢东西。一月的头三天估计都不会有什么人吧。”

佳也子半晌没听明白密室收藏家的话。

片刻后,女医生推门进屋。她脸颊微微发红,也许是冻着了。

“我是凶手?你别胡说八道!”秋穗嗤之以鼻,“我在大老远的东京,再说了,我都不认识被害人,你凭什么说我是凶手?”

“我回来了。”

“那我就来解释一下您是凶手的原因。”说着,密室收藏家将视线转向佳也子,“佳也子小姐,您于一月三日上午七点多在医院醒来。您睁眼后不久,天就开始下雪。换言之,一月三日的雪是上午七点左右开始下的。”

佳也子回过神来,望向窗外。香坂典子正巧回来了。她走进铁门,穿过庭院,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脚印。她的手上提着超市的塑料购物袋。

“没错。”

四周寂静无声,寒气钻心入骨。佳也子在寒风中仰望暮色,不一会儿,意识便,蒙眬起来,寒风与暮色也消失不见了。

白色自阴暗的铅色天空飘落。眼看着白色越来越多,将四周染成一片雪白……佳也子点点头。当时的光景还历历在目。

走着走着,佳也子走累了。她躺在落叶上,从手提包里掏出安眠药,就着在车站门口买的罐装茶,一连往肚里灌了一大把。

“然而,气象台给出的降雪数据却不尽相同。”

树枝上没有一片叶子,显得分外冷清。地上铺着厚厚一层落叶。佳也子每迈出一步,脚下便会传来“沙沙”的响声。天寒地冻,倒是与空空如也的心相映成趣。

“啊?”

佳也子哭了一晚上。第二天,她走出家门,想尽可能走远一些。来到东京站后,她给秋穗的手机打了通电话,向她道别之后坐上了东北新干线。上车时,她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后来她才想起,上高中时学校曾组织学生们去福岛春游,便在福岛县下了车。她在福岛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会儿,又坐上私有铁路的列车,找了个偏僻的小站下车。下车后,她又换乘公交车,不久便来到了一个叫“月野町”的车站。这个站名颇有几分诗意,佳也子便走下车,来到车站附近的树林。

“气象台称,一月三日,这片地区的雪是从上午十点开始下的。上午七点与上午十点。佳也子小姐与气象台给出的下雪时间截然不同。”

弘树的母亲告辞之后,佳也子又给弘树的手机打了电话。她打了一遍又一遍,可弘树就是不接。原来,他的温情脉脉与山盟海誓,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啊,没错!”向井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我在警车里还跟佳也子小姐说过,这片地区昨天是从上午十点开始下雪的。还真是,双方给出的下雪时间完全不一样!”

佳也子的父亲的确是杀人犯。他本是一位木匠,某日醉酒闹事,失手捅死了别人。案发后,母亲与父亲离婚,带着佳也子离开了父亲。打那以后,佳也子就再也没见过父亲一面。听说父亲是在狱中病死的,而佳也子的母亲也在三年前去世了。

密室收藏家点头道:“气象台的数据不会有错。那就意味着,错的是佳也子小姐。”

——你为什么要故意隐瞒这件事!

“我没撒谎啊!”

——你的身上流着杀人犯的血。

佳也子吓得心惊胆战。她本以为密室收藏家是站在她这边的,谁知他竟这样说。可密室收藏家带着温润的微笑说道:“您别担心,我并不认为您在撒谎。我推理的前提就是,您是无辜的。您不是在撒谎,而是在某人的精心安排下产生了错觉。”

——因为你父亲是杀人犯。

“错觉?”

——我儿子不能娶你。

“没错。其实您不是一月三号醒的,而是一月二号醒的。”

十二月三十一日,弘树的母亲来到佳也子家。

“二号?”

去年圣诞夜,佳也子的男友弘树突然与她断了联系。他们明明约好要一起过节,可弘树并没有如期赴约。他是不是病了?还是遇到了意外?佳也子忧心忡忡,可弘树就是不接电话,发短信也是有去无回。

“是的。您在医院清醒过来时明明是二号,但香坂典子骗您说‘今天是三号’。香坂典子称,她二号中午去森林散步时发现了昏迷不醒的您,但她发现您的真正时间其实是元旦那天晚上。而您清醒过来的时间则是二号早上,而不是三号早上。”

不知不觉中,佳也子放下诗集,坠入回忆的世界。

“可,我明明看了手机上的日期……”

不一会儿,佳也子便看见身着大衣的香坂典子穿过积雪的庭院。她的长靴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个个脚印。医生出门后朝左拐,渐行渐远。

“香坂典子修改了您手机上的日期,又把手机放回了手提包。

女医生莞尔一笑,走出病房。

“她以‘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为由,不许你下床活动。这正是为了防止您离开病房后发现那天不是三号,而是二号。

“没事,反正我坐了一天,也得稍微出去走走。”

“医院的护士们都放假了,没有人会告诉您正确的日期。病房里没有电视机,您也不可能通过新闻节目发现自己的误会。再者,自杀未遂的人心理状态很不稳定,不会主动去了解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也不会去看电视与报纸。因此您察觉到日期有错的可能性非常低。香坂典子肯定也考虑到了自杀未遂者的心理状态。

“天这么冷,还麻烦您出门买东西,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香坂典子还通过‘去超市买牛奶’这个动作,加深您对日期的误会。佳也子小姐知道香坂典子在自己醒来的那天傍晚五点去附近的超市买过牛奶。而警方的调查结果显示,香坂典子的确在三号傍晚五点去过超市。如此一来,佳也子小姐便会更加坚信自己是三号醒来的。

“我去附近的超市买点东西,很快就回来。”下午五点,香坂典子说道,“你还得吃些养胃的东西,所以我想做奶油炖菜,可家里的牛奶用完了。”

“然而,香坂典子并没有在佳也子小姐醒来那天买过牛奶。她提前买好牛奶并藏在室外,装作出去买牛奶的样子,再提着牛奶回来。现在是隆冬季节,这片地区的室外温度与冰箱相当,甚至比冰箱还要低。即便放在外面,也不用担心牛奶会变质。”

下午四点,雪停了。铅色的天空依旧阴沉。医院的庭院与门外的马路,马路后的树林,甚至树林后的群山……皆是一片雪白,一派沁人心脾的美景。两人在屋里默默看书,不时抬眼瞧瞧窗外的景色,之后便再次回到书本的世界中……

“可……如果我是二号醒来的,那我第二天醒来时怎么会是四号呢?”

到了中午,香坂典子又送了一碗粥过来。

“这是因为您又产生了错觉。您在二号晚上睡下之后,一路睡到了四号早上,把三号给睡过去了。”

打完电话后,佳也子躺回床上,看起了香坂典子借给她的三好达治诗集。女医生也坐在病房角落里看起了书。她也许是在监视佳也子,免得佳也子再寻短见,但佳也子并不觉得憋屈。屋里鸦雀无声,只能偶尔听到门外马路上装着轮胎链的车驶过的响声。

“把三号睡过去了?”

2

“没错。您刚醒过来那天晚上吃的那碗奶油炖菜里放了安眠药,所以您才会把三号睡过去。香坂典子是医生,她很清楚要下多少安眠药才能让您昏睡一整天。四号早上醒来时,您头痛欲裂,四肢无力,这正是因为您睡了一整天。如果是男人,还有可能因为胡子的长度察觉到自己睡了多久,但女性不存在这个问题。当然,香坂典子在您昏睡的时候偷偷将您的手机日期又调了回去。”

“嗯。我一定会回去的。就这么说定了。”

向井插嘴道:“可……就算香坂典子让佳也子小姐误会了日期,那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说定了哦?”

“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香坂典子制定了一项犯罪计划。在她的计划中,将二号误会成三号的佳也子小姐将会与她共度一整天。在真正的三号到来之前,她会用安眠药让佳也子小姐沉沉睡去,趁机执行犯罪计划。当佳也子小姐在四号早晨醒来时,她绝不会察觉到自己睡了一整天。当警方询问香坂典子三号的不在场证明时,佳也子小姐便会作证说‘我昨天一直和香坂典子在一起’,如此一来,不在场证明就成立了。

“嗯,我过一阵子就回去。”

“香坂典子之所以留在佳也子小姐的病房一起看书,并不是为了防止佳也子小姐再次轻生,而是为了确保自己的不在场证明。”

“快点回来吧。”秋穗幽幽道。

“香坂典子到底想犯什么罪?”向井追问。

佳也子对怒火中烧的秋穗连连道歉。不过挚友的怒骂反而让佳也子打起了精神。至少还有一个人会为我担心。想到这儿,她便觉得心中有暖流涌动。

“她想杀死她的伯父。”

“要是说对不起管用,还要警察做什么!你知道我这三天里担心成什么样了吗!”

“伯父?”

“对不起……”

“昨天,也就是一月三号正午时分,香坂典子的伯父香坂实淹死在八户的家中。这正是香坂典子处心积虑犯下的罪行。香坂实不是被她推进池塘的,就是被她按住头活活淹死的。香坂实在东北地区从事房地产行业,五年前才退休,生意做得很大,家财万贯。也许香坂典子盯上了他的遗产。然而即便将凶案伪装成意外,警方也能识破伪装,遗产继承人香坂典子自然会成为头号嫌疑人。为保险起见,她才让佳也子小姐误会日期,以制造不在场证明。”

话音刚落,电话那头便传来了秋穗的怒吼:“你元旦那天早上打电话来跟我告别,之后便杳无音讯,今天都三号了,你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苦吗!我都快担心死了,不知道给你打了多少通电话,可你就是不接!”

密室收藏家环视四周。

“我在福岛县一个叫‘月野町’的地方。对不起,害你为我操心了……”

“事已至此,雪中密室之谜也就不攻自破了。一月二号早上,佳也子小姐睁开眼睛。香坂典子让她误以为今天是三号。

“你在哪儿呢!”

“下午四点,大雪纷飞。五点,香坂典子假装去附近的超市买牛奶,在雪地上留下了一来一去两行脚印。佳也子小姐则误以为脚印是在三号傍晚五点留下的。那天晚上,香坂典子给佳也子小姐下了安眠药,让她沉沉睡去。

“嗯。”

“第二天是三号,但佳也子小姐一直昏睡不醒。上午十点,又下起了雪,盖住了香坂典子前一天傍晚留下的脚印。香坂典子于上午离开医院,前往八户杀害伯父。我不清楚她是十点前走的还是十点后走的,反正她的脚印都会被十点开始下的那场雪盖住。

“佳也子?是佳也子吗!”挚友急冲冲地问道。

“之后,凶手来到医院,具体时间不明。雪还在下,因此凶手的脚印不会留在地上。下午四点,雪停了。二号的雪碰巧也是下午四点停的。

佳也子犹豫了半天,决定打个电话给三泽秋穗。

“杀害伯父之后,香坂典子于五点多来到自家附近的超市,买了牛奶,回到医院,并在雪地上留下脚印。晚上七点左右,身在医院的凶手杀害了香坂典子,并在雪地上留下了离开医院的脚印。

“嗯,是哦……”

“乍看之下,人们会误以为两行脚印都是香坂典子留下的。这是因为两行脚印没有重叠,先留下的也有可能是‘回’的脚印,而不是‘去’的脚印,而且凶手穿着与香坂典子同款的靴子。

“你要不要联系一下家人和朋友?他们一定很担心你。”佳也子吃完后,女医生如此说道。

“佳也子小姐睡了一整天,于四号早晨醒来,并与向井警官一同发现了香坂典子的遗体。

佳也子用勺子舀了一口粥。每吃一口,身子便会暖和一些。

“气象台的数据显示,三号下午四点后,这一带就没有再下过雪。因此香坂典子在五点留下的脚印没有消失。警方认定,留在雪地上的都是香坂典子的脚印,于是密室宣告成立。

“嗯。”

“然而,香坂典子并没有在三号下午五点出门,而是在二号下午五点出的门。二号下午五点留下的脚印,已经被三号白天下的雪盖住了。由于二号与三号的雪都是下到下午四点,佳也子小姐才没有察觉到她所说的‘下午四点停的那场雪’和气象台所说的那场雪差了一整天。”

“快吃吧。”

三好达治的诗句在佳也子脑海中响起。

“谢谢。”佳也子眼角一热,泪水夺眶而出。她不禁呜咽起来,泪流不止。

太郎正熟寐,屋为雪所覆。

“护士都放年假了,家里就我一个,肯定会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你多多谅解。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随时开口就是。”

次郎亦熟寐,屋亦为雪覆。

粥的香味扑鼻而来。佳也子感觉自己好久没闻过这么诱人的味道了。

然后……

“谢谢。”

佳也子正熟寐,屋为雪所覆。

“安眠药很伤胃,我做了点比较养胃的粥。”

这首诗真是太应景了。佳也子被人下了安眠药,睡了整整一天。就在她熟睡的时候,大雪纷飞……

香坂典子走出病房,随即推着一辆小车走回屋里。小车上放着一碗粥和一杯茶。

“杀害香坂典子的凶手究竟是谁?凶手利用‘香坂典子让佳也子小姐误会了日期’这一点,企图把罪名嫁祸给佳也子小姐。换言之,凶手早就知道香坂典子的犯罪计划。那凶手是怎么知道的?因为凶手是香坂典子的共犯,而她最终背叛了香坂典子,一刀捅死了她。”

“嗯。”

“共犯背叛了被害人?被害人还有共犯吗?”向井一脸茫然地喃喃道。

“你想吃早饭吗?”

“没错。元旦那天晚上,香坂典子在附近的森林里发现了昏迷不醒的佳也子小姐,并将她带回自己的医院。然而,香坂典子身材瘦小,照理说没有力气独自将佳也子小姐这样一位成年女子搬回医院。这就意味着有人帮了她的忙,而这个人就是她的共犯。

雪下个不停,几乎把窗外的一切都变成了白色。此时此刻,许多人家的屋顶都被白雪覆盖。正如女医生所言,一想到这儿,佳也子心中的孤独便少了几分。

“那香坂典子的共犯究竟是谁?佳也子小姐,其实线索就在您的证词中。”

“是哦……我觉得您的诠释很有意境。”

“在我的证词里?”

“你是这么想的啊。我的诠释和你的不太一样。我觉得太郎跟次郎没有任何关系,分别住在两间离得很远的房子里。他们也许是孩子,也许是大人。太郎与次郎只是代称,跟人物A、人物B没什么两样。也许除了太郎和次郎,还有三郎、四郎和无数其他人,只是作者没把他们写出来罢了。来自遥远空中的雪花徐徐飘落,落在无数人家的房顶。这些人互不相识,却都在雪花飘落时进入梦乡。他们共享这种经历,在梦境的层面上有了联系……每次回味这首诗,我都会联想到这样一幕。也许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个体,但每个人的屋顶上都积着同样的白雪。看得见,摸得着。一想到这儿,心中的寂寥也能减轻几分。当然,也许三好达治压根没想过这些,可作品一旦离开作者之手,如何诠释作品便是读者的自由。”

“您给秋穗小姐打电话时,她是这么说的,‘今天都三号了,你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苦吗!’但那天并不是三号,而是二号。而且您没有说过什么话,会让对方意识到你误以为那天是三号。可秋穗小姐还是一字一句地说,‘今天都三号了’。这正是因为,她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你误会了。

“嗯……白雪悄无声息地飘落在乡间的房顶上。太郎与次郎是一对年幼的兄弟。他们在母亲身边沉沉睡去,就好像是被雪花催眠了一样……大概如此吧。”

“自不用说,知道这件事的人就是香坂典子的共犯。这个共犯就是秋穗小姐,而杀害香坂典子的就是这位共犯,秋穗小姐才是杀害香坂典子的真凶。”

“我特别喜欢这首诗。听到这首诗,你会在脑海中描绘出怎样的光景呢?”

“秋穗是共犯?可……秋穗并不认识香坂医生……”

“听过。初中的语文书上好像有。”

“我也不清楚秋穗小姐与香坂典子之间有着怎样的渊源。但我很确定,元旦那天,秋穗小姐一路尾随佳也子小姐从东京来到这座小城,并亲眼看到佳也子小姐在树林中服下了安眠药。

女医生微笑着说道:“三好达治有一首叫《雪》的诗。你听过吗?”

“秋穗小姐与香坂典子早就有了杀害香坂实的计划。见状,秋穗小姐灵光一闪:何不利用佳也子小姐制造不在场证明呢?于是她联系了香坂典子,两人一起将佳也子小姐带回医院。之后,秋穗小姐就回到了东京。

“什么?”佳也子反问道。

“第二天,也就是一月二号上午七时许,佳也子小姐清醒过来。香坂典子与秋穗小姐的不在场证明伪装工作正式启动。香坂典子谎称那天是三号,还建议佳也子小姐给亲朋好友打个电话。佳也子小姐的父母已不在人世,只能给最好的朋友秋穗小姐打电话。秋穗小姐在电话里强调那天是三号,进一步巩固佳也子小姐的误会。

“太郎正熟寐,屋为雪所覆。次郎亦熟寐,屋亦为雪覆。”同样望着窗外的香坂典子自言自语。

“三号正午时分,香坂典子在八户杀害了她的伯父。当时,秋穗小姐正在东京制造她的不在场证明。之后,她再次来到月野町,造访了香坂医院。她大概想亲自见香坂典子一面,确认她有没有得手吧。当时,香坂典子还没有回到医院。

女医生是如此神采奕奕,惹得佳也子不禁将视线转向窗外。这时,她瞥见一小片白色徐徐飘落。眼看白色越来越多,将街景染成一片白。黑土庭院也好,铺着小石子的小路也罢,就连铁门和门外的马路,都变成银装素裹的模样——下雪了。

“在我看来,秋穗小姐起初并不打算背叛香坂典子。然而,她发现雪又在四点停了,跟昨天一样。她意识到,她可以利用香坂典子制造不在场证明时搞的小动作,把‘杀人犯’的帽子扣在佳也子小姐头上。二号与三号的雪都是下午四点停的,而且秋穗小姐的靴子与香坂典子穿的完全一样。秋穗小姐认定,这两个巧合就是上天的安排。

“不用谢。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

“下午五时许,香坂典子回到医院。为了陷害佳也子小姐,秋穗小姐于晚上七点杀死了香坂典子。接着,她又模仿香坂典子的步子,在雪地上留下脚印,同时离开医院。

“对不起。呃……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之后,秋穗小姐一直躲在月野町的某个地方。今天早上,她致电警署声称香坂典子死在家中,让警方亲眼看到医院里只有佳也子小姐和香坂典子两个人。当佳也子小姐给她打电话时,她再强调‘我这就坐新干线过去’,之后再算准时间,来到这家警署。”

“对不起。你不想说就别说了。”

“秋穗是凶手?不会的,一定是搞错了……秋穗,你快告诉他,他搞错了!”佳也子呼唤着挚友的名字。然而,秋穗一言不发,也不愿多看佳也子一眼。无比熟悉的挚友仿佛突然变了一个人。这个人真的是秋穗吗?真的是那个活泼开朗的秋穗吗?

——因为你父亲……

片刻后,秋穗轻叹一声,用无比疲惫的声音说道:“他没搞错。凶手就是我。”

伴随着那段刺耳的话语,撕心裂肺的痛楚涌上心头。

佳也子顿感双腿无力。

——我儿子不能娶你。

“你跟被害人是什么关系?你远在东京,为什么会成为她的共犯?”

佳也子沉默不语。

“你们查一查就知道了。我上初中时,典子姐姐给我做过家教。后来她成了医生,离开东京,回到故乡开了医院,但我们的关系还是跟以前一样好。两三年前,典子姐姐开始频频抱怨医院的生意不好。她有个很有钱的伯父,想请伯父帮帮忙,可伯父和她的关系不太好,一口回绝了她。我也想帮她一把,可她需要一千万,我实在是爱莫能助。

“你为什么要吃安眠药?”

“后来,典子姐姐便动了念头。她总是对我说‘伯父死了我就有钱了’。起初我还以为她在开玩笑,可她的神情特别严肃。末了她还对我说,‘等我拿到遗产,一定会分你一点当谢礼,你能不能帮我动手?’起初我当然一口拒绝,但典子姐姐就是不肯放弃,礼金的金额也是越来越高……最后,我终于答应了她。

“嗯……”

“典子姐姐打算把伯父推进自家庭院的池塘,假装他是失足掉下去的。可她很担心这样的伪装会不会被警察看穿,到时候她就成了头号嫌疑人。毕竟她是遗产继承人,动机最明显。典子姐姐想捏造一份不在场证明,以保证自己的安全。我们讨论了很久,却迟迟讨论不出一个像样的方案。

“这么冷的天,你居然特地从东京跑到这儿来……”

“元旦那天,机会终于来了。我走到佳也子家门口一看,只见她拿着手提包走了出来。于是我就偷偷跟了上去。走到东京站后,她拨打我的手机,来跟我告别——没错,那时我就在你附近。我也坐上同一趟新干线,换上同一趟私铁[1]。你坐上公交车之后,我就打车一路跟上,一直跟到这座小镇。我也没想到你会来到典子姐姐的故乡。那天傍晚,我亲眼看见你在树林里吞下了安眠药,而典子姐姐的医院就在不远处,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我心想,这一定是上天的指引,便想出了利用你制造不在场证明的计划。”

“东京。”

“利用”这个字眼深深刺痛了佳也子的心。秋穗不光没有阻止她吃安眠药,还利用她制造了不在场证明。

“从哪儿过来的?”

不仅如此,秋穗还想将佳也子“打造”成杀人犯。

“二十五岁。”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陷害我?”

“多大了?”

“为了弘树。”秋穗喃喃道。

“笹野佳也子。”

“为了弘树?”

“你叫什么名字?”

“没错。我真心喜欢弘树。为了拆散你们,我还偷偷把你爸的事情告诉了弘树的妈妈。可弘树的心里还有你。为了把你完全赶出他的心,我便想出了陷害你的主意。”

“不在人世……”佳也子喃喃道。她并没有为自杀未遂懊恼,也没有因为自己去鬼门关走了一遭而恐惧。她的心中唯有空虚。

“你也喜欢弘树吗……”

“元旦那天傍晚?那就是说,你从前天傍晚一直睡到了今天早上。看来你服用了相当多的安眠药。要是药量再大一点,或者我再晚一点发现你,你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第一次看到你跟弘树出双入对时,就喜欢上了弘树。可弘树的心里只有你,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所以我才向弘树的妈妈告了密。事后,我不知道你会做出什么事来,就一直监视着你。我之所以在元旦那天早上去你家门口,也是为了监视你。”

“元旦那天傍晚。”

向井插嘴道:“你想抢佳也子小姐的男朋友,直接见死不救不就行了?呃,我也知道当着佳也子小姐的面说这些不太好……”

“你是什么时候吃的安眠药?”

“如果佳也子真的吃安眠药自杀了,弘树一定会愧疚不已,这辈子都忘不了她。这样我就不可能把她赶出弘树的心了。只有把佳也子打造成杀人犯,才能让弘树彻底忘掉她。”说完这句话之后,秋穗轻声自嘲道,“可事已至此,我再做什么都没用了。会被赶出来的那个人,其实是我……”

“啊,好……”佳也子照医生的吩咐躺回床上,盖好毛毯。

第二天,五号早晨,佳也子来到了车站冷清的候车室。她坐在长椅上等候列车,手提包就放在膝头。向井警官坐在她旁边。

“昨天中午,我去附近的树林散步。走着走着,忽然看见落叶上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刚看到你时,我以为你已经死了,魂都吓没了,可走过去仔细一看,发现你还有气,便赶忙把你带了回来。好在医院目前没有住院病人,病房刚好空着。你昨天睡了一整天,今天才醒。这都三号了——别站着,快回床上躺着。你还没完全恢复呢。”

大雪纷飞。细小的白色源源不断地从阴暗的铅色天空飘落,将四周的风景染成一片雪白。

“我怎么会在这儿……”

昨天晚上,秋穗向向井警官供认了罪行。警方立刻逮捕了她。直到最后,挚友都没有多看佳也子一眼。佳也子只得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心灰意冷。

“这家医院叫‘香坂内科’。我是这里的院长,叫香坂典子。其实这家医院就我一个医生。”

之后,佳也子在警方安排的旅馆住了一晚。今天早上,向井开警车送她来到了这座车站。

原来是这样,佳也子心想。原来这里是病房。

向井尴尬地向佳也子道了歉。他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深鞠一躬,那模样颇为滑稽,稍稍缓解了佳也子心中的痛楚。

“是我的医院兼住家。”

佳也子说:“您送我到车站就够了。”但向井执意要送佳也子上车,便在佳也子旁边坐了下来,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早上好。请问,这里是……”

“话说回来……密室收藏家先生已经回去了?”佳也子忽然想起了这件事。

“你醒啦。早上好。”

“似乎是回去了。”向井很不痛快地回答道。

“咔嚓”,门开了。佳也子回头一看,只见一位三十五六岁的女子走进屋里。她身材娇小,体格纤弱,身着奶油色毛衣与黑白格纹短裙,头发束在脑后。

“似乎?”

佳也子穿上床边的拖鞋,走到窗边。她感觉双腿无力,也许是因为睡了太久。她拉开白色的薄纱窗帘,用手拭去窗玻璃上的雾气。屋外是院子,地上铺满黑色的泥土,铺着石子的小路延伸到铁门。铁门外是一条双车道的马路,马路后方有一片萧瑟的森林,森林背后耸立着银装素裹的群山。天空呈铅色,无比阴沉。群山的轮廓好像有些眼熟,与元旦那天最后一眼看到的群山一模一样。看来她目前所在的地方就在她自杀未遂的那片树林的不远处。

“真是奇怪。昨晚在审讯室逮捕三泽秋穗的时候,他明明还在屋子里。可我一不留神,他就不见了。其他警官也没见到他走出审讯室。他仿佛一阵风似的消失了。堂堂刑警居然说出这种话来,您一定觉得很可笑。”

佳也子心想:我在哪儿?她只记得自己在元旦那天傍晚来到林中服下安眠药企图自杀。还有自杀时的地冻天寒,被暮色笼罩的天空,以及自己空空如也的心。

“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床头柜上放着佳也子的手提包,还有叠好的衣物。佳也子探出身子,伸手拿起手提包,掏出手机,翻开屏幕一看——现在是一月三日上午七点零三分。

“其实我们警界盛传,密室收藏家解开密室之谜后,就会趁旁人稍不注意突然消失,就跟这次一样。”向井望着下个不停的雪,继续说,“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又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说得动警界的高层。只要有密室杀人案发生,他便会悄然现身,解开谜题之后又会如轻烟般悄然消失。就好像……”

她正躺在一间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墙上贴着白色墙纸,地上铺着白色瓷砖。屋里的家具只有床、床头柜、椅子与冰箱。墙角有一台空调,送出阵阵暖风。

向井没有把话说完。但佳也子能隐约猜出他想说的是什么。他恐怕是觉得,刑警就该是现实主义者,不能随便说出那种话来。

佳也子用手缓缓撑起上半身。她发现,有人为她换上了睡衣。

雪越下越大。无数雪花涌出天空,落向雪白的地面,仿佛无数个舞动的精灵。佳也子忽然心想:也许世界上真有专门解决密室杀人案的“精灵”。

佳也子一睁眼,白色的天花板便映入眼帘。暖和的毛毯盖到胸口,后脑勺有柔软枕头的触感。

[1]即非国有铁道的私营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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