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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 1978年11月15日

“我不赞同,这不过是大埘先生的主观感受而已。”

“线的长度变化和双腿的长度变化可是大不相同的。”

“客观地说,人民教会的妄想存在着决定性的矛盾。”

大埘只当李河俊是在孩子气般无理取闹。

“什么意思?”

“虽然已经发现了很多这样的错觉,但我们几乎不知道大脑会产生错误认识的原因。也就是说,我们大脑所处理的信息并不一定都是正确的。”

“是诊所。乃木野蒜被枪击的时候,保安主管从诊所叫来了医生。不过,如果没有人受伤也没有人生病,所有人都健康地生活的话,这个村落根本不需要医生。”

说着他把笔记本转向众人。上面的短线是向内的,下面的长线是向外。这是在儿童电视节目中经常看到的视觉错觉图形。

“你误会了吧?”

“这两条线看起来是一样长吧?”

乔迪帮腔,“我一开始也很困惑,但他们只是没有病(disease)和伤(injury),感冒和擦伤等身体不适(disorder)是存在的。当然,也需要给他们看病、开药的医生。”

李河俊一脸不悦地离开墙壁,拿起放在床上的笔记本,用铅笔在白色的书页上画了两条线。

“那这两件事怎么能分得清楚呢?”

“这太强词夺理了。就算不能证明地球上没有外星人,也不代表地球上有外星人。”

“如果要根据观察结果画一条大致的线的话,我认为对身体造成长期、慢性影响的严重程度的是前者,放任不管也能短期治愈的轻微程度的是后者。”

“那么,大埘先生能断言他们看到的世界是错误的吗?”

即使被殴打,也不会骨折或留下疤痕,但会有轻微渗血或结咖的情况吗?

大埘差点笑出来。是不是因为听了太多信徒的述说,才被集体妄想牵着鼻子走?

“虽说如此,这种划分也不是绝对的。即使是慢性的,也能感觉到打喷嚏、流鼻涕等轻微的症状,即使是暂时性的,也感觉不到像中暑、过敏性休克等严重的反应。如果说是可笑的话确实没错,但幻觉就是这样的,所以也没办法。”

“怎么可能!”

“那陵园怎么说?”大埘再次反驳。“乃木的尸体好像被安置在陵园里,怎么会有那种场所存在?只是轻伤是不会死的。”

“而且,不是信徒的我们,看到的是没有奇迹发生的世界的妄想。”

“即使没有原因,人也会死去。在我们的世界里,上了年纪自然死亡的人也有很多。”

李河俊点点头。

大概是觉得不太对劲,李河俊疲惫地揉了揉脖子,原本瘦小的肩膀缩得更小了。

“对他们来说,没有烧伤、慢慢长出双腿的世界才是真实的吗?”

“我明白大埘先生想表达的意思。但他们的世界太过合理了。不过就目前而言,我认为琼斯敦有两个真相是昭然若揭的。”

“我的基本想法和乔迪一样。但信徒们有集体妄想,这只是局外人(stranger)的看法。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真相。”

上完厕所回到宿舍时,墙壁发出了三声“咔嚓、咔嚓、咔嚓”的响声。

李河俊插嘴道。他靠在墙上,一脸忧虑地抱着胳膊。

“是登特先生?”

“真的是这样吗?”

乔迪从笔记本上抬起头说。理理子从床上伸出手,用食指背面敲了敲墙壁。

“真是一个没出息的家伙,聚集了一群无辜的好人,把他们捆绑在自己的妄想上。”

调查团的第四名成员,原FBI探员阿尔弗雷德·登特,已成为从旧金山派来的人民教会信徒的律师,潜入教会中枢。因为和其他三个人都不认识,所以就算在村子里碰到,也无法愉快地交谈。

“不过,我也不知道吉姆到底有多可怕。”

需要共享情报时,他们会穿过密林找到对方的宿舍,轻敲墙面把对方叫到外面。

如果吉姆被起诉或被拘留或信徒与外界人士的接触增加,很有可能难以维持目前产生的这种难得的集体妄想。所以吉姆才带着信徒千里迢迢移居圭亚那,并且不断地寻找远离美国的移居地。

“我走了。”理理子从床上跳了下来,“机会难得,请跟我来。”

“顺便说一下,刚才提到的B,在精神病院住院一周左右,幻觉消失了。这种类型的幻觉,只要与产生幻觉的人保持距离,并与其他人保持适度的交流,就会自然消失。我认为吉姆建立这个村落的原因也在于此。”

因为全员外出会被怀疑,所以每次都要选出一个代表。

只要加入人民教会,不能治好的伤和病就能治好——这种与信仰无关的说法,对信徒来说是好是坏?

大埘跟在理理子后面,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外面。沿着空地往东南走,跨过代替栅栏的钢丝绳进入密林,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块头男人坐在馒头一样的岩石上,正美美地吐着烟圈。他梳着大背头,白发苍苍,戴着银边眼镜。就像高级酒店的前台。这样一个看似老实的男人竟然是卧底,真让人不敢相信。

“这是我目前的想法。不过,近千名信徒共享集体妄想,这实在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你就是来救理理子小姐的勇敢冒险者吗?很高兴见到你。”

乔迪用力点头。

登特叼着烟,轻佻地伸出右手。大埘非常讨厌这种行为。

“认为自己都很健康的幻觉会传播给所有的信徒吗?”

“卧底平常都是隐藏身份的,查尔斯·克拉克是怎么雇用你的?”

人民教会的信徒非常依赖吉姆·琼斯,并且生活在与外界完全隔绝的环境中。条件正好。

大埘回握着他的手问道。登特缩了缩脖子。

“不是的。像这样传播幻觉的病例被称为感应精神病。WHO的诊断标准是,发病的人之间有亲密的关系,是孤立于其他人的。”

“都是孽缘。五年前,我被CIA雇用,一直在他的石油公司工作。有一次,他发现公司的内部情报被泄露了。他彻底调查了所有员工,最终查出我是间谍,在这一行干了三十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暴露身份。”

“他们是不是在一起磕药了?”

大埘觉得登特的手心渗出了冷汗。

“而且,想把B带回家的母亲C也在出入A的房间后,向周围的人透露说她也看到了恶魔。”

“被剥皮杀死也不奇怪,但那家伙欣赏我的本事,以和CIA断绝关系为条件放了我。我和那家伙共事是在那之后。之所以能接受潜入这种奇怪地方的任务,也是因为他对我有救命之恩。”

“是幻觉作祟吗?”

虽然登特装腔作势的样子很让人生气,但看来是个重义气的男人。

因为没能拿到大学毕业学分,A的症状恶化了,他开始认为公寓里住着一个恶魔,并能清楚地描述自己看到恶魔的样子。恋人B没有精神病病史,起初对A的妄想表现出厌恶感。但是随着长时间的同居生活,B也开始认为自己看到了恶魔。”

“有什么好消息吗?”

“有这样一个病例。1950年左右,曼哈顿中城有一个叫A的大学生。A和恋人B同居,以前就有幻觉和妄想的症状,被诊断为轻度精神分裂症。

听理理子这么问,登特竖起食指说:“吉姆·琼斯明天就会让你们回国。”

乔迪合上笔记本,凝视着远方的空地。

“查尔斯先生投诉了吗?”

“不可否认这是非常罕见的例子,他们看起来不像是精神分裂症患者,也没有服用过致幻剂。最令人费解的是,他们并不是个别出现幻觉,而是共享着同样的幻觉。”

“不,两三天内,一个叫里奥·莱兰的男人会来琼斯敦。”

“幻觉真的那么容易出现吗?”

那个男人是旧金山选出的联邦众议员。他擅长通过高调的活动吸引媒体的关注,此前也曾深入监狱和贫民区进行实地调查。

“就像长出双腿的富兰克林先生那样,感觉自己好像感知到了原本没有知觉的东西,也就是说感觉到了没有的东西又有了。与第一种情况不同的是,这种情况下你看到的是清晰的幻觉。比如在车床操作时因事故失去的手指重新长了出来,因药物副作用掉光头发又长了出来。也有人因厌食症,感觉原本消瘦的身体恢复了。不仅仅是看到了没有的东西这种单纯的幻觉,还有因交通事故而撞歪的鼻子变直了、因大脑障碍无法活动的手又变得能活动了等等。”

莱兰议员接到人民教会信徒家属的陈情后,对这个可疑的宗教团体产生了兴趣。他在众议院设立了调查委员会,并以“有可能发生严重的人权侵害”为由,将于近日访问琼斯敦。

“还有一个呢?”

“吉姆·琼斯打算接见那个男人吗?”

“一种是像沃尔特先生那样,原本可以察觉到的肉体上的损伤和变化,却无法察觉。说得直接点,就是感觉某样东西好像没有了。比如胸部的手术疤痕不见了,脖子后面的肿瘤不见了,还有人说出生时脸上的胎记也完全不见了。虽然不是视觉上的效果,但哮喘的咳嗽消失、胃溃疡的疼痛消失等也可以归入这个模式。”

“本来是打算让他们吃闭门羹的,但莱兰议员似乎提出要取消旧金山支部的非征税措施。在内务主管彼得的劝说下,他们不得已才决定见面。”

说到这里,乔迪翻起笔记本。

“太牵强了。”

“我想说得更具体一些。我认为信徒们的知觉扭曲大致可以分为两种。”

“莱兰议员就是这样展示自己的行动力的。既然决定接受,吉姆就只能欢迎议员了。那么麻烦的就是你们了。如果把不是信徒的人关起来被发现,议员们一定会说这是侵犯人权的行为,尤其是乔迪,她有知名度,是制造话题的绝佳人选。吉姆只能在议员访问之前让你们回国。”

大埘躺在床上挥了挥手。

不愧是潜入搜查官,对复杂的情况了如指掌。

“我只是换了个通俗易懂的说法而已。”

“能回国我很高兴,但是议员们的访问我有点担心。”

“如果要从医学上解释的话,应该是信徒们由于知觉能力的扭曲,无法正确把握肉体上受伤或生病的症状。”

理理子抱着胳膊说。如果说吉姆·琼斯通过切断与外界的交流来维持信徒的集体妄想,那么议员这个异类很有可能使其崩溃。

“那就说明他们脑子有病。”

“我们没有必要为他操心。”

乔迪在长椅上坐下,把笔记本放在粗壮的膝盖上。

登特从岩石上起身,把烟蒂塞进铁皮便携烟灰缸。

“他们看起来像在演戏吗?至少我认为他们没有那种自觉。”

“登特先生的调查顺利吗?”

“所谓奇迹,都是大海裂开、死人复活等逆天而行的东西吧。不过是演戏罢了。”

“不用担心,现在正在抄写内务主管保管的财务资料和向校长借来的孩子名单。”

还没等理理子关门,大埘就一头倒在宿舍的床上。

“就算我们再过几天就能回国,你打算怎么办?”

“真是一场闹剧。”

“把这里的情报全部搞到手后,就捏造要去美国的事情,然后就消失。”

3

仿佛在说的话早就想好了似的。

李河俊道出了自己的感想,就此结束了访谈。

登特举起双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我知道了,在这片开拓地,大家都获得了最好的生活。”

舒展的指尖触不小心碰到了附近的多肉植物的叶尖。

虽然感觉荒诞无稽,但他本人却异常认真。

“啪”的一声,树枝上面掉下来一个东西。

“乔登镇有很多跟他想法一样的人。”沃尔特立即跟进道,“有些老人明明可以自己走路,却特地拄着拐杖。受消费主义浸染的人恐怕很难理解吧。”

“啊!”

没有轮椅就无法生活的现实和没有轮椅也能生存的妄想,为了使两者合乎情理地共存,他才捏造了莫须有的感情——对轮椅的依恋吧。

登特发出孩子般的惨叫,向前跑了五米左右,然后一个不留神被石头绊倒了。从夹克内袋里掉出一个黑色的圆筒状物体。

“这家伙是我的搭档,用了三年,我对它也有了感情。不能因为腿治好了就把它扔进车库,我要跟它长相厮守,一直到死。”

大埘看了看登特坐着的岩石,只见一个碗大的蜂窝滚落在那里。

乔迪用若无其事的语气直指矛盾所在,生怕惹怒了对方摆好了姿势。富兰克林去自豪地拍了拍轮椅的手轮圈。

“喂喂,怎么了?你害怕蜜蜂吗?”

“不好意思,富兰克林先生到现在还在用轮椅吧。为什么长出了腿还要用轮椅呢?”

理理子弯下腰,看着密密麻麻的蜂巢。

“没错,那时因为头部受伤的后遗症,有时会突然失明,有时还会晕厥过去,但之后也完全消失了。”说到这里,富兰克林摘下巴拿马帽,一脸轻松地撩起头发,“多亏了教主大人,我才得以过上无病无灾的生活。”

“没有蜜蜂。”

“真厉害啊,身体也全好了呢。”

“是、是吗?”

男人得意洋洋地晃了下腰,可从髋关节到脚完全没有动静,看起来就像套着裤子和鞋的两根固定好的棒子。

登特用手撑着地面站起来,捡起从夹克上掉下来的黑色圆筒。银色的刀刃从一端凸出来。那是一把折叠式小刀。

“可是一入人民神殿教,我的两条腿立刻复原了。瞧,就是这样,这简直是奇迹。”

“你随身带着危险的东西啊。”

富兰克林充满怜惜地抚摸着膝盖。

“防身用的。我不想遭遇你朋友那样的事情。”

“我跟沃尔特一道在越南待到了七三年。在下撤退命令的第二天,西贡市的一架UH-1B直升机遭到攻击坠入市区,我被爆炸波及,负了重伤,左右腿被齐根切断。我的腿没了哦,不信是吧?虽然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但由于没法正常活动,浑身各处都不舒服,情绪地变得很压抑。”

大埘正想讽刺他,还是先买防蜂喷雾比较好吧。

富兰克林·帕尔泰也是这么回答的,但他的模样并不像沃尔特那么钻牛角尖。

“嘘。”

“都一样啊,离开这里就活不下去了。”

理理子突然低语道。右手食指贴在嘴唇上,左手指着登特后面的密林。

李河俊把问题抛向了旁边的男人,大埘心中一阵忐忑,这家伙坐着轮椅,难不成——

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听见了树叶摩擦摆动着,啪嗒、啪嗒,脚步声不停地踢着地面。

“富兰克林又如何呢?”

众人立刻冲进密林,但被郁郁葱葱的草木遮挡,看不到人影。

这个男人是在表演毫发无损的身体吗?虽然行为有点孩子气,却没有半分犹豫。难不成她真以为自己身上没有伤痕不成?

“好像有人在偷听。”

“所以我从未想过在这以外的地方生活。”

大概是被突然跑来的登特吓了一跳,发出了声响吧。虽然绊倒了脚边的树叶,但由于地面上长满了青苔,没能留下脚印。

他的皮肤上清晰地残留着烧伤的瘢痕。

“为什么会有人在这种地方?”

大埘揉揉眼睛,看向了沃尔特的侧脸。

“不知道,可能是孩子在附近玩耍,或者大人在找东西?”

“搬到乔登镇后,我的烧伤渐渐消退了,多亏了教主大人啊。”

“等等,偷听了你刚才的话,岂不是知道你是卧底了?”

在这一瞬间,大埘以为错听了沃尔特的话。

一旦登特的身份暴露,调查团的其他成员恐怕也不会有好下场。大埘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在顺化被集束炸弹的爆炸波及,这一带有很大的伤口,难以置信吧?”

“什么?放心吧。吉姆·琼斯信任我,就算有人告状也不会有事的。”

沃尔特露出自嘲的笑容,抚摸着从右脸颊到脖子的肌肤。

登特依然保持着从容的态度。

“我离开了故乡阿纳海姆,搬去了旧金山,但世人看我的眼光并没有什么改变,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4

沃尔特似乎把李河俊当成了中国人,而李河俊对此未置一词。

“简直是一场闹剧。”

“那一定很痛苦吧?”

还没等凛凛子把门掩上,大埘就躺倒在了宿舍床上。

“是战争。一九六八年到一九七一年,我在越南同贵国支援的北越军队作战。虽说原本是为保卫世界不受共产主义之害而打的,却在回国后被人扔石头,还被骂成杀婴罪犯。”

“所谓奇迹,一般都是劈开大海,死者苏生之类更有气势的东西吧。而那个不就是演戏吗?”

“来这里之前发生过什么痛苦的事吗?”

“他们看起来像是在演戏吗?我的想法是,起码他们没有这样的自觉。”

他以死了爹妈的沉重表情回到道,看来是真心话。

乔迪坐上了长凳,将笔记本放在粗大的膝盖上。

“我也一样,要是乔登镇没了我也就是行尸走肉了,我不想回旧金山。”

“那他们一定是疯了。”

李河俊将目光转向了边上的男人,沃尔特·戴维斯正把手撑在右脸颊上。

“若要从医学上解释,大概是信徒们由于知觉能力的扭曲,无法正确把握肉体的伤病症状。”

“沃尔特先生怎么办呢?”

“只是换了个貌似有点道理的说法而已吧。”

最后她给出了教科书般的回答。

大埘躺在床上摆了摆手。

“实在没法想象,我和我的女儿雪梨会走投无路的。”

“那就说得稍微具体点好了。我认为信徒们的知觉扭曲大致分为两种情况。”

李河俊若无其事地问道。

说到这里,乔迪翻起了笔记本。

“怎么了?路易丝女士。”

“一种是像沃尔特先生那样,将原本可以感知到的肉体上的损伤和异变变得无法感知的类型。说穿了,就是将有的东西感知成没有的类型。腿上的手术痕迹消失了,脖子后面的瘤消失了,出生开始脸上就有的胎记也彻底消失不见了。还有虽然不是视觉上的效果,比如哮喘的咳嗽消失,胃溃疡疼痛的消失,也可以算进这种类型吧。”

要是毫不隐晦地解释刚才的笑容,那就是路易丝希望乔登镇消失。究竟是厌腻了不便且无聊的生活,还是另有原因呢?

“还有一种呢?”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路易丝·雷诺,大概是一时疏忽有些松懈,她的嘴角露出了笑容。随即绷紧了表情,一副“糟了”的样子看了看身后的内务长官,不过对方似乎并没有觉察到什么。

“就像长出两条腿的富兰克林先生一样,感知到了实际无法感知的东西,也就是感知到了没有的东西。跟第一种类型不同,在此情形下就像是看到了明显的幻觉。在操作冲压设备的事故中失去的手指长出来了,因药物的副作用失去的头发又恢复如初,也有人因进食障碍消瘦的身体恢复了原先的体形。不仅仅是看到了不存在的东西这般单纯的幻觉,还有的人在交通事故中弯曲的鼻子重新变直,因为脑功能障碍不能动的手指也开始动了。”

当李河俊抛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事情发生了变化。

“怎么会这么随心所欲地出现幻觉呢?”

“要是乔登镇消失的话你们会怎么办?”

“不能否定这是极其罕见的病例。他们看上去不像是精神分裂症患者,也未曾服用过致幻剂。最令人费解的是,他们并非单独看到幻觉,而是共享着同样的幻觉。”

虽然听佩服李河俊的问话技术,但三人的回复无论好坏都在意料之中,他们像老调重弹一样歌颂人民神殿教和吉姆·乔登,一味地指责妄信媒体的人们,感觉就像在旁观一场早已决定好答案的求职面试。

乔迪阖上笔记本,像是回溯记忆一般凝视着一无所有的前方。

李河俊摆出亲切的笑容,先用“早餐玉米粥里的芹菜很好吃”这样的瞎话来活跃气氛,随后以“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呢”“有家人吗”等无聊问题缓解紧张,再以“你皈依人民神殿教了吗”“你对乔登镇的生活满意吗”这样的问题徐徐切入。之前检举天主教会的性暴力事件时,想必也是用这种方法收集证词的吧。

“有这样一个病例,一九五〇年前后,曼哈顿中城区有个叫A的大学生,A和恋人B同居,之前就有过幻觉和妄想的症状,被诊断为轻度的精神分裂症。

访谈采取李河俊主要负责提问,乔迪和凛凛子在笔记本上记录的同时偶尔插话的形式。

以没能拿到大学毕业学分为契机,A 的症状恶化了。他开始声称公寓里栖息着恶魔,自己能清楚地看见恶魔的样子。而恋人B没有精神病病史,起初对A 的妄想也表现出厌恶,但随着同居生活的继续,B也开始声称自己看到了恶魔。”

采访对象是三个人,脸上有疤的男人是负责农耕的沃尔特·戴维斯(Walter Davis),坐在轮椅上的是负责特殊事务的富兰克林·帕尔泰(Franklin Partai),弓着背的疲惫女人自称是负责总务的路易丝·雷诺(Louise Reznor)。据说这些都是调查团在观察居民生活的过程中感兴趣的人物。

“幻觉转移了吗?”

彼得说了这样的话,便在最后一排的长椅上落了座。他明面上虽是以干部身份参与调查,但其实也有监视调查团成员的用意。

“而且想把B带回自家的母亲C在出入A的房间时,也向周围的人透露自己看到了恶魔。”

“今天也有劳了。”

“他们该不是一起嗑药了吧?”

据说调查团的成员每天会把三四个信徒叫到那里进行分组访谈,调查是在吉姆·乔登的认可下进行的,干部们也有协助。当初预定的数量已经完成了。不过既然没法出去,那就不妨增加一些数据,采访一直持续到原计划返程日的五天以后。

“不是,这种幻觉传染的病例被称作感应精神病,WHO给出的诊断标准是,发病者之间彼此联系紧密,与外人孤立。”

四人走过学校前面,进了“E”教室。那里似乎是空教室,没有孩子,取而代之的是四个大人在此等候。其中一人是今天早上准时来“南-30”宿舍通知大埘的儒雅男子——内务长官彼得·威瑟斯彭,其他三人都是生面孔。

人民神殿教的信徒高度依赖吉姆·乔登,并且生活在与外界完全隔断的环境中,条件刚好。

原本就是个不自由的地方,居然还让孩子挤在一处。换做大埘的话,估计要痛揍那些大人一顿了。

“你是说我们自己都很健康的幻觉传染给了所有信徒吗?”

“孩子们在这附近的五个宿舍共同生活,就像是学生宿舍一样。”

乔迪使劲地点了点头。

老师的声音从墙上并列的小窗户里漏了出来,往门上写着“A”是教室里一看,只见三十多个孩子坐在长椅上百无聊赖地听着课。讲台上面,一个小个子男人留着迪士尼电影里的魔法师般的小胡子,正抑铿锵顿挫地读着教科书。“B”和“C”的教室里也有同样的孩子,加起来似乎有一百人左右的学生。

“这就是我目前的想法,不过近千名信徒共享集体妄想还是很难让人一下子相信。”

上午十点,大埘和调查团的三人造访了乔治敦的学校。

只要皈依人民神殿教,就能治愈原本不可能治愈的伤病,这对信徒而言是正确的吗?

“之后的分组访谈,大埘先生也来参加吧。”

“顺带一提,刚才提到的B,在精神病院住院治疗了一周左右,幻觉就消失了。这种类型的幻觉只要与植入者保持距离,与他人保持适度的交流,理应会自然消失。我认为吉姆建立这个集落的原因也在于此。”

大埘想起吉姆·乔登也说过类似的话。

一旦吉姆被起诉遭到逮捕,或者信徒与外界的人接触增多,这般煞费苦心的集体妄想恐怕就难以为继,所以吉姆才会带着信徒不远万里移徙到圭亚那,并且不断寻求远离美国的移居地吗?

“他们的认知很复杂。”乔迪终于开了口,“我觉得比起解释,还是实际看看更快。”

“不过吉姆的行动究竟有多少出于自觉还不能确定。”

三人一起张开了嘴,但可能是不好解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总感觉是一帮可怜的家伙呐,一群成年人聚在一起,一味地攥着对自己有利的美梦。”

“信徒们知道吉姆眼睛的情况吗?”

“真的是这样吗?”

但大埘在说话的过程中,比尔悄无声息的爬到了墙上。比尔的皮肤是青玉般的蓝色,而“父之家”的墙壁也是蓝黑色的,比尔的身体融入了墙壁之中,吉姆看不见它,所以才没想到蜥蜴可能会爬到墙上,做出了摩挲桌子的动作吧。

李河俊插了句嘴,他倚在墙上,面露难色地抱着胳膊。

当大埘指出这是利用变温动物特性的玩的戏法时,吉姆搬出比尔的右脚已经恢复原样来反驳大埘,吉姆当时是不是想要拿起比尔,向大埘展示它的右前脚呢?

“我的基本想法也跟乔迪一样。但信徒们全都有集体妄想,这只是局外人(stranger)的看法,他们有属于他们的真实。”

起初他以为吉姆是想把土拂到地上,可之后土还是落在同样的地方,那时吉姆在做什么呢?

“对他们而言,没有烧伤的疤痕,脚会慢慢长出来的世界是真实的吗?”

这是吉姆展示“奇迹”,大埘反驳时候的事。吉姆不知为何用手掌摩挲着桌面。

李河俊点了点头。

“还是小声点吧。”凛凛子回答道。

“而且不是信徒的我们,看到了没有奇迹发生的世界。”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全盲,但视力肯定极低。”

“这怎么可能?”

三人都没有露出惊讶的样子,应该是已经注意到了吧。

大埘不由地笑出声来。李河俊是不是听信徒说话的时候太过认真,才被集体妄想牵着鼻子走了?

“而且还有一件事我很在意。”虽然边上没有信徒,但以防万一,大埘还是压低了声音,“吉姆·乔登的眼睛该不会看不见吧。”

“那么,大埘先生你能断言自己看到的世界是正确的吗?”

李河俊将目光投向在田里劳作的信徒们补充了一句。

“真是强词夺理,就算没法证明地球上没有外星人,也不代表就真的有外星人吧?”

“不过在那些人看来,我们是在给吉姆创造的奇迹吹毛求疵。”

李河俊一脸不悦地离开墙壁,拿起放在床上的笔记本,用铅笔在白色的纸上画了两条线。

凛凛子一边口吐牢骚一边叹气,外行姑且不论,想让这三个人相信奇迹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

“在这两条线里,上面的线看起来比较短吧?”

“来到乔登镇后,我们见识了许多戏法。但遗憾的是,没有一个是解释不了的。这样就不能认定有什么奇迹,吉姆也深知这点,所以才欲罢不能。”

他边说边将笔记本转向这边,上面的线是朝内的箭头,下面的线是朝外的箭头。这是在儿童节目中经常看见的著名图形。

嘴里说是疗伤,实际上却让比尔负了重伤。

“虽然已经发现了很多这样的错视,但几乎不知道大脑认知错误的理由。我们的大脑处理的信息不见得都是正确的。”

“从尖鳞的背面入针是看不到伤口的。吉姆先用针固定肌肉,让腿伸直。你也知道变温动物的体温会随着周围气温变化。要是用手捂着,或是晒太阳使皮肤变暖,体内温度也会上升,这样一来扎进腿里的针就会溶化,腿也能弯曲了。对于不知道针扎进腿里的人来说,就好似折断的关节恢复如初了一样。当然肌肉是会受伤的,而且溶化的金属留在体内,不可能一点事都没有吧。”

在大埘听来,这只是孩子气的无理取闹。

大埘不禁寒毛直竖。

“谦逊固然很好,但线条长度的变化和长出腿来还是很不一样的哦。”

“不,做法是一样的,吉姆用低熔点合金做的针扎进了蜥蜴的腿里。”

“感觉不一样也只是大埘先生的主观而已。”

“弯曲勺子和给蜥蜴治伤完全不一样吧。”

“从客观上看,人民神殿教的妄想也有着决定性的矛盾。”

“就如字面意义那样,熔点很低的金属。尤里·盖勒使用的镓的熔点是二十九点八度,用这种材料做成的勺子只需用手指摩擦几下就会软绵绵地弯曲。吉姆为了对抗尤里·盖勒,在调查弯曲勺子的诡计之时,了解了低熔点合金的事,还想到了给小动物治伤的戏法。”

“什么?”

“那是什么?”

“就是诊所。”大埘轻轻地戳了下李河俊的胸口,“乃木野蒜中枪的时候,安保长官从诊所里叫来了医生。要是没有伤病,每个人都活得很健康的话,这个集落不就不需要医生了吗?”

“能让勺子弯曲的把戏有好几个,最简单也最不容易露馅的就是使用低熔点合金(low melting point alloys)的办法。”

“这是误会。”乔迪帮着李河俊说,“一开始我也很困惑,不过他们只是没有伤(injury)和病(disease),感冒、擦伤之类的身体不适(disorder)还是存在的。当然就需要替他们看病开药的医生。”

乔迪点了点头,用右手捏住了勺子最细的地方。

“这两种情形怎么能区分清楚呢?”

“他给加利福尼亚各地的电视台写过信,声称自己也能让勺子弯曲。”

“若要根据观察结果大致划一条线的话,程度较重,会对身体造成长期而慢性影响的是前者。程度较轻,即便放着不管短期内也能治愈的是后者。”

大埘想起了乃木给他看的资料里写有这样的话——

即使遭到殴打也不会有骨折或留下瘢痕的伤,但会有流血或肿胀的情况吗?

“我只是事先掌握的知识多一些而已。”批判伪科学的权威谦逊地解释说,“你知道吉姆·乔登在旧金山的时候,曾模仿过尤里·盖勒吗?”

“虽说如此,这条线也非绝对。即便是慢性病,打喷嚏流鼻涕这种轻微症状也是有感知的。哪怕是一时的急病,像中暑和过敏性休克这种伴随严重反应的症状也是无法感知的。要说暧昧不清是也不假,但幻觉就是如此,所以也没办法。”

“我们那会是用的是鬣蜥。”李河俊说到一半,先喝了口放凉的洋葱汤,“而且完全答对的只有乔迪小姐,我和凛凛子小姐只是推测出了其中的机关。”

“那陵园是怎么回事?”大埘再度对李河俊展开了攻势,“乃木的遗体应该是安置在陵园里吧,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呢?擦伤是不会危害生命的。”

上午八点二十分,回到宿舍的大埘和跟调查团的三人一起去了食堂,内务长官彼得·威瑟斯彭指示他们和其他居民在此一起吃早晚餐,大多数居民因为要干农活,八点前就用毕了早餐,等大埘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没几个人了。

“即便没有什么理由人也会死亡。在我们的世界里,也有很多人上了年纪,就自然而然地逝去了吧。”

乔迪·兰迪和李河俊一边大口灌着玉米粥,一边点了点头。

或许是觉得难受,李河俊疲惫地揉了揉脖子,原本瘦小的肩膀缩得更小了。

“当然了,五天前他也在我们面前耍了同样的戏法。当时我们三个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也能理解大埘先生的说法,他们的世界太过随心所欲了,但就目前而言,我认为乔登有两个真相,这是公平的见解。”

“你知道其中的玄机吗?”

在厕所解决完返回宿舍后,墙壁“叩、叩、叩”地响了三声。

凛凛子垂着肩膀叹了口气,那表情就像投入了全部家当的赛马跑了半圈就跌倒了一样。

“是登特先生吧。”

“所以你没能反驳就回来了?”

乔迪边说边从笔记本上抬起脸来,凛凛子从床上伸出手,用食指的背面回敲了几下。

2

调查团的第四名成员,前FBI探员阿尔弗雷德·登特伪装成从旧金山派来的人民神殿教的律师,打入教团中枢。由于跟其他三人没有见过面,所以即便在集落见面也不能交谈。需要分享信息的时候,他会穿过密林拜访对方的宿舍,叩打墙壁把他们叫出来。

“你可以去问问乔登镇的居民,他们应当知道奇迹是确乎存在的。”

“我去。”凛凛子从床上跳了下来,“机会难得,大埘先生也跟着一起来吧。”

吉姆拿起手杖站起身来,转头望向窗外的集落。

因为全员出去的话遭到怀疑,所以每次都会选派代表。

“罢了,反正我已经知道你和那个调查团的人没什么两样。”

大埘跟在凛凛子身后,装成没事的样子走到外边,沿着空地去往东南方向,跨过代替栅栏的钢丝绳进入密林。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的高大男人正坐在馒头一般的石头上美滋滋地品着Gitanes香烟。他梳着大背头,头发斑白,带着银框眼睛,就像高级酒店的前台。这么一个看似耿直的男人竟然是卧底探员,真教人不敢相信。

“那是不可能的。”

“你就是来救凛凛子的勇敢的冒险者吗?很高兴见到你。”

“不管你说了多少道理,比尔的断腿恢复如初都是事实,是我治好了比尔的伤。”

登特吐着烟,轻佻地伸出右手,大埘开始讨厌起这个男人。

吉姆满意地吊起嘴角。

“卧底的人平日里都是隐藏身份的,查尔斯·克拉克是怎么雇佣到你的呢?”

腿伸直了,但只要手指一松,马上就会弹回原先的“巜”字,大概是肌肉恢复成了这样的形状吧。要想保持伸直的状态,就只有抓住脚。

大埘问了一句,回握住他右手。登特缩了缩脖子。

“嗯?”

“我跟他是不打不相识。五年前,我受CIA之雇,一直在他的石油公司工作,某次他发现公司内部的情报被泄露了,于是彻底清查了所有员工,揪出了我当间谍的事。干这行二十多年了,这是头一回暴露身份。”

大埘从椅子上站起身,将手伸向窗户,捏住比尔的后颈以免被棘刺戳伤,然后它放在桌面上,右手按住肩,左手拽了拽右前腿。

感觉登特的手掌渗出了汗水,于是大埘将手放了开来。

桌面上仍旧散落着泥土。他装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其实是在虚张声势吧。

“那会就算被抽筋扒皮也毫不足怪,但那家伙欣赏我的手段,以跟CIA断绝关系为条件放了我一马。从那以后我才开始和他共事。之所以接受潜入这种古怪地方的工作,也是因为他的不杀之恩。”

“那你试试吧。”

虽然装腔作势的样子让人恼火,但看上去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

吉姆像是拂去土块一样摩挲着桌面,双手向上一摊。

“有什么好消息吗?”

“当然算了。你把比尔的体温降下来后生拉硬拽一番,制造了关节折断的假象。”

凛凛子问了一句。

“比尔的前腿折断你也看见了吧,把这里恢复原样也能算变戏法吗?”

“没错。”登特竖起食指说道,“吉姆·乔登明天就会放你们回国。”

“当然了,那个少年拿着比尔过来的理由也是骗人的,你命令内务长官告知我七点三十分来‘主之家’,就是为了配合那个时间点,让少年做了把受伤的蜥蜴带到这来的表演。”

“是查尔斯先生提出抗议了吗?”

不经意瞟了眼桌子,比尔已经不见了,桌面只剩下一些小土块。不知何时,它已经爬上了墙壁,然后倏地爬到了窗框上。

“不。两到三天之内,一个叫利奥·莱兰的人就要到乔登镇来了。”

我进来以后,你一直把比尔拿在手里。蜥蜴是变温动物,只要气温下降,体温也会随之下降,体温一旦低到一定限度,代谢就会停滞,变得无法动弹。你之所以把这个房间弄得那么冷,就是为了让比尔动不了,而你用双手拼命地加热,是为了让比尔的体温恢复到原先的状态。等比尔足够温暖的时候,才最后把窗帘拉开,让太阳光照射进来。比尔顺利地恢复了体温,开始精神抖擞地活动起来。

那人是旧金山选出的联邦众议院议员。他擅长以浮夸的活动吸引媒体的注意,据说迄今为止经常去监狱和平民区进行实地考察。

“一进这个房间,我就很好奇一件事,不管怎么说,空调是不是打太低了。我还在想教主是不是特别怕热,但很难想象这种人会选择靠近赤道的热带雨林作为移居地。”

莱兰议员接到人民神殿教信徒家属会的请愿后,一如往常地对这个可疑的宗教团体产生了兴趣。他在众议院设立了调查委员会,呼吁“有可能发生了严重的人权侵害”,并表露了将于今日访问乔登镇的意向。

吉姆的手臂上浮起了青筋。

“吉姆·乔登打算接受这个男人的访问吗?”

“我也是靠侦探的工作混饭吃的,虽然入不了查尔斯·克拉克的法眼是很遗憾,但也不至于傻到看不穿这点程度的诡计。”

“当然原本是打算给他吃闭门羹的,但莱兰议员似乎提出要取消旧金山支部的免税政策。在内务长官彼得的斡旋下,那边才不情不愿地接受。”

吉姆粗大的眉毛往上一抬。

“太蛮干了。”

“原来如此,太感动咯。”大埘坐在圆椅上,回头看向吉姆,“这戏法可真不赖啊。”

“莱兰议员就是这样展示自己的行动力的。既然已经决定接受访问,吉姆就只能欢迎议员了。这样一来你们就成了累赘,要是被发现关押了非信徒的人员,议员一定会叫嚣这是侵犯人权的行为。尤其是乔迪还有知名度,很适合炒作话题。所以吉姆只能在议员来访之前放你们回国。”

吉姆得意地搓着手。

不愧是卧底探员,对复杂的状况有着良好的把握。

“比尔理解不了我们的信仰,但他是在这个集落长大的,算是我们的同伴。若是蜥蜴这种低等动物,仅仅这样就足以发挥我的力量,但人类是行不通的。”

“能回国当然求之不得,但议员访问的事还是让我有些担忧。”

“为了让鼻子通畅,我就必须成为信徒。那么,这只蜥蜴是人民神殿教的信徒吗?”

凛凛子抱着隔壁说。倘使吉姆·乔登是通过切断和外界的交流来维持信徒们的集体妄想,那么议员这个异物就很有可能使其崩溃。

比尔交替移动着手脚,迈着小步开始在桌面上行走。透过墨镜,可以看到吉姆的眼角松弛了下来。

“我们没必要替他操心。”

“哦哦,太好了。”

登特从岩石上站起身来,将烟蒂塞进了铁皮做的便携烟灰缸。

比尔抬起脖子,好似睡眼惺忪的孩子般左右摇晃着脸,喉头一胀一瘪,右前腿也恢复了漂亮的“巜”字。

“登特先生的调查还算顺利吗?”

吉姆缓缓地张开手。

“不用担心,目前正在誊抄内务长官保管的财物资料和从校长那里借来的孩子名单。”

大拇指的下方,尾巴倏地动了一下。

“要是我们再过几天就能回国,你有何打算?”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

“只要把这里的情报全搞到手后,就谎称有事要去美国,然后就此消失。”

吉姆像孵化鸡蛋一样,用双手包裹住比尔的全身。

仿佛在说早就想好了似的,登特举起双手做作地打了个哈欠,指尖触到了多肉植物的的叶尖。紧随其后的是“啪”的一声树枝折断的声音,某物从头上掉了下来。

“Q是个温柔的孩子,他把比尔带到这里,求我无论如何都要救它,我没法不满足他的愿望。”

“哇!”

吉姆拉开窗帘,让桌面变得明亮。比尔像死掉一般一动不动,可能是关节折断了吧,本应弯成“巜”字的右前腿伸得笔直。

登特发出小孩般的惨叫声,跑出去五米左右就被石头绊倒了。

该不会就是昨晚碰到的那只薮犬吧。

从他的夹克里掉出了一个黑色的筒状物。

“这是岩针蜥比尔,也是刚才的那个少年最好的朋友,据说课间在广场上给它喂虫子的时候,被野狗袭击了。”

大埘看向登特坐过的岩石,只见一个海碗大小的蜂窝滚落在那里。

放在那里的是一只蜥蜴,从头到尾巴尖大约二十厘米,比在日本看到的要大上两圈。全身呈现出青玉般的蓝色,像菠萝表皮般带棘刺的鳞片覆满全身,似乎只要抚摸一下,手指就会被扎出洞。

“喂喂,怎么了?你怕虫子吗?”

吉姆动了动手指,大埘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上前走了几步,俯视着桌面。

凛凛子弯下腰,看向了密密麻麻排列着的蜂巢。

“那正好,给你看看比尔的伤势,过来吧。”

“没有蜜蜂哦。”

吉姆突然低下了头,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了桌子上。

“是,是吗?”

“真伤脑筋啊。”

登特用手撑着地面站起身来,拾起从夹克里掉出来的黑色筒状物。银色的刀刃从一端露了出来。是一把折叠式小刀。

“太厉害了,货真价实的奇迹啊。”大埘两手一摊,“不过就算我坚称鼻子通了,调查团的人也不见得会承认这是奇迹吧?这手自以为是的把戏正是骗人的超能力者最擅长的戏法。”

“你随身带着危险物品啊。”

“我有祛除同道痛苦的能力,我可以让你的鼻子畅通不再难受,当然了,前提是你接受信仰。”

“防身用的,我不想遭遇像你朋友那样的事情。”

“空调开得太低了吧,刚才开始鼻子就在发痒。”

你还是先买瓶防蜂喷雾比较好吧。当大埘正想这么讥讽他的时候——

“你的身体有无不适的地方?”

“嘘。”

大埘如实回答道。

凛凛子突然轻呼一声,将右手食指贴在嘴唇上,左手指着登特身后的密林。

“小时候,只有我没被圣诞老人关照过,从那以后,就再也不相信你们的神了。”

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可以听到树叶摩擦的声音。啪塔啪塔的脚步声不断蹬着地面。三人立刻冲进密林,但视线被苍郁的草木遮蔽,没有看到人影。

哦,来了吗?

“好像有人在偷听。”

“你相信上帝吗?”

大概是被突然冲过来的登特吓了一跳,发出了响动吧。虽然掀开了脚边的树叶,但由于地面覆满青苔,没能分辨出足迹。

“奇迹在哪?屋顶上吗?”

“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

原来如此,这就是大埘叫出来的原因吗?

“不知道,是小孩在玩,还是大人在找东西呢?”

“你能不能说服调查团的成员,认同人民神殿教存在着奇迹,我们必须得到保护。”

“等下,听到你刚才说的话,你是卧底的事不就穿帮了吗?”

吉姆特意强调了“你”,就像政治家的演说一样。

一旦登特的身份暴露,调查团的其他成员想必不会轻易被人放过。大埘有种不祥的预感。

“是呢,所以我有事拜托你。”

“说啥呢?吉姆·乔登非常信任我。就算被人告状也不会被赶出去的。”

“我是来带助手回去的,不能一个人走。”

登特依旧是一副从容的态度。

“那个不行。”吉姆抬起右肩,“她有义务正确理解这个乌托邦的意义。”

4

“请快点这么办,顺便把有森凛凛子也带走。”

下午六点一过,大埘和调查团的三人一道向餐厅走去。

“你朋友的尸体安置在陵园的管理小屋里,我本来没有理由把你继续关在这样的荒郊野地,要是愿意的话,我会指示部下随时把你送回乔治敦。”

餐厅的一旁停着一辆重型卡车,居民们在那里排起了队,看上去就像战时的配给站一样。大埘他们也排到了队伍的末尾。

充满自信的表情丝毫无损,只在话声中夹杂着悲伤。

总部设在旧金山的时候,人民神殿教制作了传教用的广播节目,这辆卡车曾作为移动转播车在加州各地四处奔走。但在移徙到乔登镇后就无用武之地了,于是便接通了自来水,改造成了厨房。

“你朋友的事情我很遗憾。”

从放置在货厢后方的桌子上拿起托盘,摆上盛放饭菜的容器。菜单仅有牛奶泡麦片和蜂蜜汤一种,汤依旧凉透了,但居民们没人出声抱怨。

但他的脸色极不自然,头发乌黑铮亮,肌肤也异常红润,怎么看都不像是将近五旬的男人。使用染发剂和蜜粉拼命维持自己吉姆·乔登的身份——大埘有了这样的印象。

走进食堂,四人围着一张空桌子在长椅上落了座。就在大埘想要吃掉甜甜圈形状的谷物时,蓦然发现乔迪正在四下张望。

这当然不可能。眼前的男人长得跟《纽约邮报》的讽刺漫画的形象一模一样,毫无疑问就是吉姆·乔登本人。

“怎么了?”

这家伙该不会是假的吧?

李河俊停下了拿着勺子往嘴里送的手,乔迪在腰间左左右右摸了一通。

大埘产生了强烈的不协调感。

“药盒不见了。早饭的时候明明喝过,是不是之后弄丢了呢?”

他手里拿着某物,只用脚挪动椅子,转向了大埘。

一问之下,才知道乔迪有心绞痛的老毛病,经常服用降压药。

“欢迎来到乔登镇。”

当被选为大富豪调查团的人粗枝大叶地窥视着桌子底下时,一个黑人从隔了三张桌子的位置上走了过来。

他拍着少年的肩膀吩咐了一声,少年用鼻炎发作的声音回了句“知道了”,随即退出了“主之家”。

“你找的是这个吗?放在那边的桌子上了哦。”

“你在外面等着,比尔的事情就交给我了。”

他边说便摇晃着透明色的盒子。盒子约摸有烟盒大小,盖子上写着J.R.的签名,里面塞满了浅棕色的胶囊。

吉姆指了指固定在桌子前面的圆椅,用洪亮的声音说道。

“就是这个。啊,太好了。”

“你就是有森凛凛子小姐的上司吧,这边坐。”

乔迪道谢后,青年露出亲切的笑容说了句“很高兴能帮上忙”,然后就返回了自己的桌面。他看上去就像一个随处可见的爽朗青年,怎么看都不像邪教信徒。

吉姆·乔登整个人靠在桌子对面的高背安乐椅上,尽管是在室内,他仍戴着标志性的墨镜。刚才的少年侍立一旁,不安的看着吉姆的手。

“众议院的议员大概会很失望吧。这里都是普通人,找不到那种身披白布焚烧十字架的人。”

那里黑暗阴冷而潮湿,宛如一座洞窟。窗帘全部拉了起来,天花板上的灯泡却只有一只,空调开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晓得是不是为了酝酿神圣感而进行的表演。墙壁被刷成了蓝黑色,地板上铺着黑黢黢的瓷砖,门口有一张像吧台一样的细长桌子,对面摆着木制桌子,床铺,书架等家具,按露营地小屋的标准是很奢侈,但作为邪教教主的居所,就显得相当朴素了。

大埘搅拌着蜂蜜汤说。

里面传来了同样的声音,于是大埘打开门走了进去。

“说到底也只是表演而已,人民神殿教的实际情况其实怎样都无所谓。”

“请进。”

李河俊环顾着周围,压低声音应了一句。

时间到了七点二十八分,还差一分钟,虽想等待前面的人把事办完,但少年并没有出来的迹象。要是被责备迟到就太晦气了,于是大埘按响了门铃。

“……乔迪小姐,你没事吧。”

少年用右手的胳膊肘灵巧地按响了“主之家”的门铃,随着一记电子锁解锁的声音,里面传来一声“请进”,少年用胳膊肘推下门把手,就这样进了屋子。

凛凛子眨巴着眼睛问道。再度看向乔迪,她将原本量就不多的麦片剩了一半还多,放下勺子,双肘抵在桌面上。

随身砰的一记关麦声,演讲结束了。

“我可能感冒了。”

“希望子民们莫要害怕,健康地度过每一天。”

她这般嘟囔了一句,将手扶在了额头上,听她这么一说,才发觉她的脸色就像幽灵一般惨白。

小小的脚步声敲打着鼓膜,一个少年从宿舍林立的居住地向“主之家”走来,年龄约摸十二三岁,从侧脸看像是亚裔。他的表情非常僵硬,双手交叠在一起,好像要把什么东西捂住似的。

“我去诊所拿药吧。”

从器材的配置来看,吉姆在房间里发出的声音似乎从外面的扬声器里传了出来,然后通过麦克风拾音,从安置在集落各处的扬声器里传了出来。虽说直接播放吉姆的声音似乎不会延时且更有效率,但恐怕直接播放的器材出了故障,因此不得已才用了苦肉计。手表指向了七点二十五分,本想敲门让他中止演说,可万一得罪了对方也不太好,于是大埘从“主之家”前走过,在像是厕所的小屋屋檐下点起了一支烟。

“不用,大概睡一个晚上就会好的,不必担心。”

“昨晚我们的乌托邦有新的袭击者现身,但勇敢的警卫将其击退。我们的生活得到了守护。”

乔迪打开药盒,从写有日期的袋子里取出胶囊,刚要放进嘴里的时候就从手指上滑落下来,噗的一声沉入了蜂蜜汤里,虽然天并不冷,但是手似乎抖得厉害。乔迪呆然地叹了口气,用勺子舀起胶囊,和着杯子里的水咽了下去。

骤然间从扬声器里传来了粗野的声音,隔了两秒左右,集落各处同时传来了一模一样的声音,仿佛是怪物头目咆哮了一通后,喽啰们一齐重复了一遍。

“今天大家都早点休息吧。”

“子民们啊,早上好。”

李河俊说着班主任一样的话。大埘捧起双耳锅形状的盘子,一口气喝干了蜂蜜汤,然后把空盘和托盘送到厨房,跟三人一起向着“南-30”宿舍走去。

双坡的屋顶上耸立着十字架,这就是“主之家”,窗户被拉上了黑色的窗帘,墙壁跟前堆满了迪斯科舞厅般的大型扬声器。

看着低头走路的乔迪,总觉得有些不协调的地方。她不仅脸色糟糕,而且和之前相比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一样——就是这样的感觉。

然后见到的是一栋跟食堂同样的 建筑,可以看到类似讲坛的东西,应该是礼拜用的设施,在这里右转,再次往北走去,就到了一处旧式公寓那样的狭长平房,窗户后面可以看到黑板,应该是学校,从学校和居住地之间走过去,就到了一处跟学校有着相同样式,但似乎有人居住的建筑物,大概是干部宿舍。从这里往左拐的地方,伫立着一栋像是宿舍放大版的高脚式建筑。

大埘假装关心她的身体状况仔细打量了一番,很快就发现了不协调的真正原因,她衬衫的胸口处空荡荡的。

居民大都是非洲裔,白人约占两成,哪怕是邪教信徒,也不会突如其来地问一句“你相信上帝吗”,看上去就像是无处不在的凡人。

绿松石吊坠不知什么时候失去了踪影。

天空中缓缓流动着沙丁鱼细鳞般的云彩——虽然不清楚圭亚那有没有沙丁鱼。就在大埘沿着宿舍等间隔排列而成的居住区一路向北的时候,左右两边宿舍的居民陆陆续续地靠了过来。这些人轻轻地打招呼后,走进了一栋仅有柱子和屋顶的大型建筑。那里就是食堂吧。

醒来时已是一片漆黑。

他本想和凛凛子一起去,但又想到对方既然已经关照“单独前来”,那就没办法了。凛凛子告知了方向和目标后,大埘一个人前往了“主之家”。

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叫声夹杂着几个人的睡着的呼吸声。手表指针指向了酒店五十五分。换做平时的话,还有喝干四五罐啤酒的时间,但异乡之地的劳累让自己沉沉地睡了过去。

大埘在凛凛子的引导下,在井里洗了脸,换上了下发的内衣。

就在想要再度闭上眼睛之时,蓦然发觉了自己醒过来的理由。

这样最好。

想要小便。

“我觉得不至于。”凛凛子从头顶的床上顺着梯子爬了下来,“吉姆·乔登不放我们回去,归根结底也是想让查尔斯·克拉克看到好的一面。我不认为他会伤害调查团和相关的人。”

似乎是晚餐的蜂蜜汤积攒了下来,膀胱发出了哀嚎。

乃木那肚子破洞的尸体浮现在了脑海里。

为了不撞到头,大埘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打开门走出看宿舍,潮湿的空气揉搓着脸颊,可以听到云层里传来了隆隆的声音,似乎快要下雨了。

“我该不会被杀吧?”

外边没有亮灯的宿舍。大埘倚靠着月光,穿过居住地去往厕所,自己的脚步声听起来出奇的大。

随着睡意的消散,惊讶感涌上心头。既然不远万里前来乔登镇,自然有跟吉姆·乔登会面的打算,不承想对方会率先发出邀。

走进低矮的小屋,马桶是定期抽取式的,有着美国人特有的熏人的粪臭。大埘屏住呼吸,将小便挤了出来,直到膀胱排空为止。他感到肺憋得难受,遂逃跑似地打开了门。

男人弯下腰与大埘握了握手,点点头说了声“再会”,便离开了“南-30”宿舍。

“对不起。”

“彼得·威瑟斯彭(Peter Witherspoon),现任人民神殿教内务长官。”

感觉心脏都快要蹦出胸腔。

“你是?”

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站在屋檐之下,仿佛要躲起来似的。这人是在学校做过分组访谈的三人之一,路易丝·雷诺。记得她总是带着一副放弃一切的表情,佯装老实地发言。

看了眼手表,现在是六点五十分。

“干,干吗?”

“教主大人表示一定要和您谈谈,请在七点三十分之前单独到‘主之家’来。”

“请小声(Be quite, please)”

入口处站着一个白人男子,约摸三十五岁,个子很高,九一分头,粗眉尖鼻很是威严,看起来挺受日本女性的欢迎。眼睛的形状左右稍有差异,给清爽的容姿增添了些许野性。

路易丝边说边把手伸进内袋,递出一张对折过的纸片。定睛一看,她一副行将悲泣的样子。大埘接过纸片,她一声不吭,朝四周环顾了一圈后,便朝着黑暗奔了出去。

这次听到的是陌生的声音。大埘一边留心上铺的床板一边起身,将头探到了过道上。

大埘带着被恶作剧的心情展开纸片,那里排列用马克笔书写的细小文字。

“你就是大埘先生吧。”

Please get us out of here。

大埘被凛凛子的身影唤醒了。阳光从墙上像是被虫子咬破的小孔里射了进来,漫漫长夜终于迎来了光明。大埘在长达二十二小时的旅程的舟车劳顿,高温多湿以及虫群飞舞带来的睡卧不宁之间,像钟摆一样重复着睡眠与惊醒。

——请带我们离开这里。

“大塒先生,有客人来了。”

远处传来了滚滚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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