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却是,她再一次高估了自己。
不得已,她辞了职,把丁朝阳打到她卡上的钱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依然去酒吧唱歌,故意和男人勾三搭四,以为这样会刺激得丁朝阳受不了,来求她不要这样。毕竟,他们曾经那么亲密。
丁朝阳没来。
到后来,恼了的倒是丁朝阳,他要她收起一肚子的阴暗谋划,冷冷逼她辞职,随便她开价要钱,但不要指望他会离婚。
她觉得自己被骗了,在丁朝阳眼里,她曾是一块洁白无菌的纱布,在他心灵遭受创伤时,捡了她,敷在伤口上。而后他像扔掉一块破抹布一样,扔掉了她,毫不内疚,毫不珍惜。
可是,许芝兰仿佛佯聋扮盲,朱槿希望发生的,一概不曾发生。
她疯狂地想要报复他,千方百计接近许芝兰,得知许芝兰是某家健身会所的会员后,她在第一时间成为了那家会所的会员。
她像个坏孩子,丁朝阳越是要严严地包起背叛不让别人知道,她越是要破坏。猜丁朝阳可能在家时,故意打电话,她无所畏惧,希望引起许芝兰的怀疑,和丁朝阳吵闹,一直把丁朝阳吵烦了,突然觉出她的好。
然后,她成功地认识了许芝兰,和她做了朋友。
他太轻视了朱槿,她是多么的年轻气盛,从来都是她负天下人,哪轮得到她认输?
3
次数多了,丁朝阳渐渐觉察,或明或暗地开始了疏远。
说完这些,朱槿平静地喝了一口茶,“你曾经因为爱某个人爱到连生命成本都不计算吗?”
慢慢地,她开始动了些心思,丁朝阳睡着时,她随他一起睡,故意让他睡到很迟很迟;她还故意藏起他的手机,用棉被包了一层又一层,这样许芝兰打电话给他,也就听不见了。
我想了一下,好像没有,哪怕是丁朝阳。我是天生的悲剧性格,习惯于冷静,我承认我迷恋和丁朝阳在一起的时光,但我不会为了爱不计算生命成本。
每次约会做爱后,丁朝阳都会小睡片刻,再由她叫起,穿戴整齐不留任何痕迹地回家。望着他渐渐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她的心里蔓延着被整个世界遗弃一样的凄凉。
再惊世骇俗的爱情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一男一女争取同睡一床的权利而已。这样的想法,让我苍凉,这就是爱情的真相。所有披荆斩棘不过是为了享用对方来取悦自己。
她想和他在一起,无时无刻,哪怕化作一枚打火机,一张纸片,只要能被他堂皇地随身携带就好。
朱槿用叹息般的声音说:“我接近她的目的不过是让她窥破所谓虚假幸福的真相,离开丁朝阳。如果不能,那么给我机会,被我杀死。”
因为不能忍受有人与她分享丁朝阳。
我讶异于她的坦白,但我也知道,所谓坦白,并不是无路可退的最后选择,而是有些坦白是最好的障眼法。
她到丁朝阳的公司做了个文员,没多久顺风顺水地做了专卖店店长,看上去有了些虚荣的风光,她却不快乐。
她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许芝兰是个不错的女人,可爱情这东西会让人良心发昏,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我想得最多的是怎么杀死她于无形。”
丁朝阳说好女孩子不该混迹在声色场所。
“你和她在一起,丁朝阳知道吗?”
母亲揣着做个有钱人的理想和一位有妇之夫好了,为了逼他离婚,故意怀了孕,死活不肯流产。得到的结果是,朱槿生下来了,男人跑了。
“知道。”她把杯底茶叶捏出来,在桌上一根根地摆着,“他很害怕,找过我,好话说尽,说我要怎样都可以,只要别破坏他和芝兰的感情。真荒唐啊,和我好时,他怎么就没想过,外遇这事就像买辆车为了出入方便,但剐剐蹭蹭总是在所难免;外遇就像开车,风流快活是最终目的,被老婆发现是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
她心里一暖,这样的话从没人和她说过,连母亲都没有。母亲最喜欢的事就是检查她存折上的数字和帮她数钱包里的现金,至于这些钱是怎么来的,她不管,母亲无比想做个有钱人又无比仇恨有钱人。
“你知道许芝兰后来和宣凌霄好上了吗?”
渐渐地,丁朝阳好似明了她不是那种轻浮女子,待她愈是心疼起来,在某个夜晚,他说:“以后,不要再去酒吧唱歌了。”
朱槿茫然地把桌上的茶叶划拉成一小撮,“我是最近才知道的。宣凌霄和她好是想纠正自己的性取向,而许芝兰和他好,大约是出于寂寞吧。她不上班,丁朝阳又整天不着家,刚怀孕时,她并不知道孩子不是丁朝阳的。我问过我表哥,他也纳闷,他和许芝兰在一起时,是采取了防范措施的,孩子很有可能是古福利的……丁朝阳和我在决绝分手后又一反常态地找我,总是喝醉,除了做爱,什么都不说。我愣是以为他尝试过后才知道放不下我,才返回找我。其实我后来才明白,那是他在明知自己不能让许芝兰怀孕的情况下许芝兰却怀孕了,内心的苦闷无处发泄,以至于让我误解成了真的有可能会和他走到一起一辈子,才壮着胆子做了蠢事。”
她那么喜欢在她的调皮下,他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那笑,让她很有成就感。
这是我第一次从朱槿嘴里听到古福利的名字,我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打断。
有很多个夜晚,她不再去酒吧唱歌,她越来越迷恋这个大男孩一样的男人,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他比她大八岁。
朱槿说,她曾对许芝兰实施了谋杀。她们一起游泳时,她悄悄往许芝兰的爽口喷里倒进了致命的化学药物,倒完之后,她装作没事人一样下到游泳池和许芝兰游泳。
那一晚,她又没去唱歌。
和许芝兰继续游泳时,她越来越害怕,怕到出现了幻觉,感觉在水中游着的许芝兰是具苍白的尸体,在水里漂来漂去。朱槿的脸色渐渐苍白,当许芝兰用因游泳过久而发冷的手指碰到她时,她尖叫着跳了起来,仓皇逃到了岸上。不知就里的许芝兰诧异地问她怎么了。
丁朝阳郑重地向她道了歉。她没再刁难他,不知为什么,他眼里的郁悒让她有点心疼,总想用掌心拢拢他的脸,也真这么做了。丁朝阳愣愣地看着她,他的手也合了上去。
她冷汗淋漓,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匆匆跑进更衣室,换上衣服,就跑出了游泳馆。
“应该是我说你侮辱了我。”因为愤怒,她的鼻翼一翕一翕的。
跑在烈日炎炎的街上,她越想越怕,总觉得有缕阴冷的风驱之不散地纠缠在身后。
丁朝阳讪讪收起,说:“你误会了我。”
她越跑越快,横穿马路时差点被车辆撞倒,在司机的叱骂声里,冷不丁醒来,坐在马路牙子上拨通了丁朝阳的电话。
她再次见到了丁朝阳,约在一间茶馆,她看住他躲闪的目光,姿态泼辣,把钱抽出来,一张一张地数,啪地摔到他面前:“一张不少。”
那个初秋的午后,有很多人看见,一个曼妙的女子形容狼狈地坐在马路牙子上抱着手机号啕大哭。
他的声音一路低下去……
巨大的恐惧让她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一味地哭。
她在电话里骂他,让他把他的臭钱拿走,否则她会天天在公寓楼的电梯口等他。
电话那端的丁朝阳急得团团转,最后火了,厉声问她究竟是怎么了。
她怎能不愤怒?
她抽抽搭搭地告诉了他事情的经过。
她气势汹汹地打电话给他,他回应得很是恍惚,仿佛早已忘记他曾在某个心意郁郁的夜晚抵达过这个女子的身体深处。
丁朝阳啪地摔了电话。
在二十二岁的女子眼里,肉身关系和爱情一样洁净而神圣。
然后,他再也没联系她。
她决定打电话斥责他一顿,她做不到像那位香港女作家说的那样,看透人间凉薄,谁想拿钱来辱没自己时,那么让他辱没好了,她弯下腰,把钱捡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她打他电话,他不接;去找他,他不理。只是过了几天,许芝兰打电话约她去游泳,她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
他不仅不敬她,甚至还亵渎了她,用那叠钱。
她们一起去游泳,许芝兰一副被蒙在鼓里的样子,对她心无芥蒂。
他可以不爱她,但是她不许他不敬她。
朱槿故意引她聊她的老公。许芝兰笑意坦荡,如数家珍一样地说他的好。看样子,无论她曾经怎样处心积虑地让许芝兰怀疑丁朝阳的外遇,都是徒劳。一直以来,许芝兰对丁朝阳的信赖就像孩子信赖父亲。
当然,那时的她没指望过得到丁朝阳的爱,她也不爱他,仅仅是萍水相逢里有了故事的一对男女而已。
朱槿竭力端着一脸微笑听,慢慢地,眼里浮上了泪光。许芝兰问她怎么了。
只有无法用金钱衡量的东西才是高贵的,比如爱情,多少金钱也办不到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无条件地喜欢。
她揩了揩眼角的泪,说:“从没有人待我这样好。”手搭到许芝兰的手上,“我羡慕你,真的。”
所有能标价卖掉的东西,都是贱的。
许芝兰恬淡地笑着,冷不丁想起来,问她:“那天在游泳池是怎么了?”
她是蔑视这些女人的,觉得她们像一堆失去了尊严的肉,谁出得起钱,就可以拎回去蹂躏一顿,再扔出来。
她的脸一下子就白了,磕磕绊绊地说:“那天我好像中了邪,总觉得有股阴冷的风缠着我。”
她不是那种一定要把处女之身留给丈夫的人,她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相送而已,但她不能忍受这样的屈辱,这与那些衣着袒露地坐在酒吧沙发里、待价而沽的风尘女子有什么不同?把这肉身让男人用目光称量一下,酌价卖掉。
许芝兰“嗯”了一声,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才慢慢地说:“那天所有人都很奇怪,我刚从游泳池出来,我老公就气喘吁吁地跑来了,见了我一句话也不说,夺过我的手包就翻,翻出我的爽口喷就问我有没有用过它。我说没呢,他一下子就把它扔了,要我以后不要随便和陌生人搭讪认识。我问他这是怎么了?他好像有些愤怒,说刚看到报纸上有则报道说,有人会故意搭讪和陌生人认识,趁人不备在饮品啊什么里面下迷药……”说着,她笑吟吟地看着朱槿,“他总把我当孩子看待,我有那么傻吗?”
那些钞票被她一张一张地摆在床上,她坐在地板上,看着它们,哭了。
4
待她回家,才见包里多了一叠粉色的钞票,还有一张字条,要她原谅自己的荒唐。
朱槿看看我,“在那个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罪恶感,很诚挚地和她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是有坏人的,他们总以善良的面目出现。她听了,很天真地说她从不招惹别人,像她这么软弱的人,坏人都会不忍下手。”
他们还是相互留了电话。
“那一刻,我真的曾决心放手,再也不对丁朝阳有任何妄想了。可是你知道吗,爱情是种精神病,两人一起犯病是皆大欢喜,只有一个人犯病就是悲剧,理智是无法管束精神疾病发作的。”
欢场中的女子,对男女之事是习以为常了吧,哪有真情可言?他大可不必内疚。
“后来,你又对许芝兰下过手吗?”
很久很久的后来,她才知道,他长舒一口气,是在得知她是个在欢场混迹谋生的女子后,突然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
“没有,但我告诉丁朝阳,他越爱她我越恨她,爱情就像血液排异,不排异到死是不会罢休的,除非我对丁朝阳死了心。我告诉他,早晚有一天我会杀死许芝兰,即使许芝兰死了,也不是为我而死,是为他。他听了,叹了口气说,何必因为他的过错而伤及无辜呢?如果我真的要许芝兰死,就让他来吧,反正他也受够了这种日子。”
他竟长长地舒了口气。
当天晚上,丁朝阳就找到了朱槿,那一夜他们疯狂地做爱到凌晨,什么都没说。
她如实相告。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都是如此。
又问职业。
朱槿开始怀疑,丁朝阳这样说,是为了安抚自己,便骂了他,骂他把她当朝三暮四的猴子戏弄。
他问了她的名字和年龄。
丁朝阳疲惫地看着她,说:“怎么会呢?我已有计划了。”
后来她才知道,这个拥抱不是因为爱意,而是接下来的一切,他不知该怎样处理才好。
那夜,丁朝阳抽了很多烟。朱槿追问他是否真的要杀死许芝兰和杀死许芝兰的理由。他笑了笑,说:“死亡需要理由吗?”又说在感情上,自己已把朱槿害了,不想更进一步害她,索性所有罪过还是由他一人承担吧。
离开酒店前,丁朝阳已清醒了,他低着头,抱着她,一直抱着。
然后,他说了自己的计划,通过非正常渠道买了一些麻醉针剂,这种针剂无色无味,正常人少量口服会出现心脏病症状,而且任何医疗手段都查不出来。他打算少剂量用几次,让周围人都以为许芝兰真的患上了心脏病,最后一次才大剂量使用,诱使她的心脏大面积心肌梗死,这样在别人看来,她只是心脏病发作去世,不会有人联想到谋杀。
那时的朱槿没想到,从此以后,她变成了一柄锋利而勤奋的铁锨,在这个男人的心上不但挖深了那口对妻子内疚的深井,还又挖出了一口良心之井。尽管她善解人意地压住了那朵洇开在身下床单上的淡红色花朵,可那口良心之井,已在了。
他的杀人计划让朱槿听得目瞪口呆,这个看似儒雅的男人,第一次让她有了又冷又怕的阴森感。
街灯璀璨地照进来,他缓缓进入身体的瞬间,朱槿闭上了眼睛,两滴清泪悄然滑下。她有点伤心,在女人的人生历程中,她竟是这样地为宽慰一个对妻子充满了内疚的男人结束了处女时代。
丁朝阳要她以后少与许芝兰在一起,为了避嫌。
他对自己能否给予女人幸福感产生了质的怀疑。她拼命地点头,身体像飘在云端一样,醉了,每一寸肌肤都干渴得要命。
从那以后,朱槿没再约许芝兰。许芝兰约过她,她找借口推辞了。那段时间,她貌似平静,内心无比狂热,每天徘徊在罪与罚的边缘等待来自丁朝阳的好消息。
她羞涩地点头。他锲而不舍地问:“是真的吗?”
一个月过去了,什么消息都没有。
他那么投入,那么伤心,一边爱抚着她的身体,一边问她幸福吗?
朱槿终于不耐烦,给丁朝阳打电话,丁朝阳不接,她觉得自己再一次被愚弄。
丁朝阳带她去了酒店,极尽柔情地打开了她二十二岁的身体。
就打电话给许芝兰,约她出来聊天。
那天晚上,她没去酒吧唱歌。
她见到的许芝兰健康红润,再一次证实了她的猜测,更让她晴天霹雳的是,许芝兰满面幸福地告诉她,她怀孕了,再有七个月就要做妈妈了。
唱了多久,她忘记了,只记得丁朝阳像傻了一样看着她一张一合的红唇,然后慢慢探过头,轻轻地吻了她。她没躲,也没觉得厌恶,甚至无师自通地回应了他的吻。
她吃惊地看着许芝兰:“你……怀孕了?”
朱槿微笑地看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宽慰他的心,就随着餐厅的音乐轻轻地哼唱邓丽君的歌。
许芝兰笑,“是啊,你怎么这么意外?对于已婚女人来说,怀孕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说完这些,他木木地看着朱槿,“我从没像现在这样厌恶自己的身体。”
朱槿不停地“哦哦哦”着,思绪大乱着说不出一句话,满脑子都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究竟怀了谁的孩子?
通过高考成功闯进城市的乡村孩子,风平浪静地生活,又遇上了温婉而家世雄厚的妻,在他时刻感谢着上帝的恩遇时,蓦然知道自己永远也做不了父亲,更残酷的是,他用自身的生理缺陷剥夺了妻子做母亲的权利。
她们一起吃了饭,朱槿心不在焉,恨不能立马奔到丁朝阳面前,告诉他许芝兰不是他想象的那样纯洁无瑕,她的贤良是装出来的,他被戴了一顶硕大无比的绿帽子!
老城区的一间休闲餐厅里,在邓丽君的婉转歌声里,她像个安静的乖孩子,托着下巴,听完了他所有的故事。
许芝兰依然沉浸在即将做妈妈的喜悦里,压根不知她的心思,絮絮叨叨地设想着做妈妈后的幸福生活。
后来她才知道,丁朝阳是她的劫数,注定了要在她二十二岁的秋天发生。
好不容易熬到她絮叨完,朱槿飞也似的冲出,给丁朝阳打了电话,劈头盖脸说:“你再也不必对许芝兰内疚了,她怀了孩子。”
有人说,在男人面前,女人的悲悯是母性发作,母性一发作,女人就要犯贱了,一犯贱,就先输掉了半拍。
她以为会听到丁朝阳悲愤交加的声音,却没,他淡淡地说:“我早就知道了。”
可在这一天,她不忍了,觉得“不”字像把刀,会把这个原本伤感的男人再杀伤一次。
“为什么会这样?人工受精?”
朱槿就知遇上了一个愁肠百结的男人,她原本想拒绝的,把“不”字说出来,是件多么快意的事。
丁朝阳说:“这不关你的事。”
丁朝阳疲惫地笑了一下,看看电梯外,没头没脑地说:“有时间陪我喝杯酒吗?”
说完,就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朱槿傻傻地站在街上,像个被人骗晕了头的孩子,悲愤像缓慢的潮水,一寸寸涨上来,淹没了她。
朱槿不好意思地张着嘴巴,说:“打扰你了,对不起。”
她终于明白,丁朝阳之所以不肯离婚来娶,是和许芝兰的温柔贤良没多少关系的,或许他更看重她父亲留下来的家业。所谓情欲,不过是男人的娱乐,事业才是他们的头等大事,他哪里舍得抛下偌大产业从无名小卒做起呢?
他声音低得充满了忧伤。
在丁朝阳的生命里,她不过是一颗随手拈来的情欲棋子,闲来无事时,用来消遣人生无聊,若要让为这枚棋子放下身后荣耀背景,是万万不能的。
令她大吃一惊的是,丁朝阳缓缓转过了头。她看到了一双看似伤感却无比清醒的眼睛,“我没睡。”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脚跌进了永无止境的连环套,一环扣着一环,没有尽头地向着恨意叠加的纠结,一圈又一圈地套进去。
她随着电梯上到了顶层,又下到底层,丁朝阳依然保持原姿势不动。她决定唤醒他,于是手搭在他的肩上,“嗨,醒醒,回家睡吧。”
她再也顾不得体恤丁朝阳的面子,到公司门口,站了大半个下午,一直等到丁朝阳出来,迎面走上前,面无表情地说:“我要和你谈谈。”
她犹豫着是不是要唤醒他,电梯到一楼,她迟疑了片刻,没出电梯,随着进电梯的人再次上升。
丁朝阳没有发火,很平静地开了车门,让她上来。他们在郊区的一家农家饭店,盘腿坐在老乡的炕上,边喝酒边聊到了深夜。
一个秋天的下午,天空显得高而远,心情很好的朱槿去找宣凌霄,在电梯里,她遇见了丁朝阳。这个身材瘦长的男人之所以引起她的注意,是因为她进电梯时,这个男人用脑袋抵着电梯墙壁,一声不响,好像睡着了。待她半个小时后回来,他居然还在电梯里,姿势不变。朱槿觉得好笑,他怎么会在电梯里睡着呢?
丁朝阳早就知道许芝兰怀孕了,也知道那孩子不是自己的,只是没戳穿而已。
二十二岁了,朱槿的身体依然完好无损,没有成功送出过。
他说他没资格剥夺她做母亲的权利,但这顶奇耻大辱的绿帽子也不愿戴到底,这也是他前阵发狠要杀死许芝兰的原因所在。
他们忍受不了谣传中的冷傲险峻山峰,在抵达的一刻,突然变成了一抬脚就可迈过的土堆。
他要亲自动手,不单纯是让朱槿避身事外。
每当被心怀叵测的男人拦截,她会主动送身上前,作宽衣解带状,男人也就落荒而逃了。
酒精让朱槿看见了潜藏在他内心的全部屈辱和痛苦。
他们那么热衷于扮演英雄,费尽心机去抢中意的一切,而那些送上门来、唾手可得的东西,太缺乏游戏的刺激,倒是让人索然了。所以,已婚男人喜欢搞外遇,因为老婆是自己的了,合法使用,毫无刺激可言。在没有了战场的和平年代,男人们都把情场当作战场去冲锋陷阵。
她不再怀疑他对许芝兰的杀意是出于敷衍自己。
在朱槿眼里,男人一点都不可怕,全是贱人。
那天晚上,他们为谁做杀手而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他们抱在一起,哭了,为彼此敢于承担的精神。
男人总是这样,他们喜欢用攻克城池的方式逞英雄,如果城池主动打开,他们反而无措了,像盲目自信的人一下闯进了不知东西南北的迷宫。
又过了半个月,朱槿觉得事情不像她以为的那么顺利,因为她电话问丁朝阳,他总是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不提谋杀进程的事。
然后在男人的瞠目结舌里,掩上衣衫,冷笑而去。
她狠狠地挂了电话,决定铤而走险,用媒体倾诉的形式让许芝兰崩溃,她知道许芝兰订了很多报纸打发空虚无聊。
大多男人就识趣而去,这一招不成,她就会在夜色朦胧的街边慢慢解了衣扣,说:“现在就来吗?”
她给报社打了电话,以一个痛苦第三者的身份倾诉了自己和丁朝阳之间的故事,并披露了丁朝阳不能生育的隐私和许芝兰怀孕的荒唐事情……
也会有贼心不死的男人在酒吧外堵住了她,她不惊也不惧,漫不经心地说:“我不喜欢男人的。”
倾诉内容刊出后,许芝兰还约过她一次,她看上去很平静,好像压根就没看过报纸,但细心的朱槿还是发现了她眼里的灰暗,像乌云密布的天空。
她再得意地用嘴角叼着冷冷的媚笑,慢慢拉起衣服……兀自婉转歌唱。
她们在咖啡馆喝了一会儿咖啡,又一起逛了街,许芝兰买了很多衣服,在试衣间里待了很久,等她出来,脸上仿佛有哭过的痕迹。
她总是懒洋洋地摇晃在酒吧的舞台上唱歌,台下的男人们为她如丝的媚眼疯狂尖叫,偶尔她会恶作剧般边唱边一寸寸地剥下上衣,露出雪白圆润的肩胛。台下的男人就一浪一浪地呼唤着她的名字:“朱槿……朱槿……”
也就是那一次约会之后,她再也没见过许芝兰,再过一阵,她在报纸上看见了丁朝阳刊登的寻妻启事。
不,你们不要意会错了,她不是卖笑女子,只是看哪个男人顺眼,而她看着顺眼的男人对她又有意思,她会让他顺利搭讪,一起喝酒调情。她同时和很多男人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暧昧,却不跟他们上床,她喜欢看这些素日里冠冕堂皇的男人们一边表演着绅士风度一边琢磨着怎样快速剥下她的衣服的滑稽嘴脸。
她捂着大大张开的嘴巴,一字一句地看那则启事,泪水纷纷落到指上。
当然,在宣凌霄的酒吧里混得时间最久,因为有他罩着,不太会有人欺负她。
许芝兰失踪了。
从学校毕业后,她在酒吧与床之间辗转流连,以唱歌谋生。
心情平静后,她打电话给丁朝阳,他却从容而冷静地说已给她办好了出国进修的手续。
女人的敌人永远是女人,她宁愿躺在男人的身下媚态百出,也不愿意去服侍那些有钱又闲却没了青春的老女人们的刁难。
她问:“为什么?”
六年前,阮锦姬,不,我应该改叫她朱槿。年轻的朱槿刚从一所职业学校毕业,学的是美容专业,她心高气傲,不愿到美容院做美容师,她热爱化妆,仅限于自我服务而已,低三下四地看顾客的脸色行事,她做不来。
丁朝阳说:“因为许芝兰失踪了。”
2
“你杀了她?”她直截了当问。
在阮锦姬的办公室里,我知道了一些过去。
“不,只是失踪了而已。”
后来,我打电话告诉丁朝阳,晚饭取消了。
半个月后,朱槿满心欢喜地登上了飞往英国的班机,她相信丁朝阳不来相送是不想引起别人怀疑而把她牵扯进去这桩有可能败露的谋杀案。
她瞪着眼,突然“呸”了一声:“他在等我?如果是这样,就是死了我也心甘情愿。他从没认真对待过我,我却把他的游戏当成了生命的全部。”
她认定许芝兰的失踪不过是死亡的代名词而已。
“不。”我轻轻摇头,“或许我不该出现,我不知道你一直在等他。”
她在英国等了一年又一年,等待丁朝阳请她回来,向她求婚。
少顷,她像一只暴怒的兽,掀翻了我的默默注视,“你不必用怜悯的眼神看我。”
一年又一年过去,丁朝阳闭口不提。她问丁朝阳自己该什么时候回。丁朝阳淡淡说何必回来呢?他累了,再也没有爱上一个人的勇气。
纵横在她脸上的泪水仿佛全在诉说着疼。是的,她曾欺骗我利用我,扰乱过我的生活,我却没法恨她,因为我是女人。我知道,对于天生是感情动物的女人来说,天大的伤害也抵不过感情的伤害来得更痛更刻骨铭心。
“我曾以为这是真的,也曾以为或许是许芝兰的背叛冷了他的心,让他对婚姻产生了抵触。”朱槿泪流满面,“可我后来才发现,我上当了,让我去英国不是为我着想,而是甩掉我的手段!他太阴险了。”
在泪流满面里,她一字一顿地说:“你不知道我有多嫉妒你多恨你,尽管这并不是你的错。”
“所以你整了容,回来报复他?”我低声问。
阮锦姬,不,是朱槿,用那么冷的目光看着我,那么冷的目光里,竟涌出了奔流不息的液体。
“不,整容是为了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他的面前,我宁可让他把我当陌生人爱上也不愿失去他。可等我回来,却发现他的身边有了你!”朱槿满是泪水的眼睛咄咄逼人地看着我,“你不会知道,每当我在夜晚听到你们相互求欢的声音隐约传来时心里是什么滋味,你们幸福的声音传到我这里,全都变成了一把把锋利的柳叶小刀,每一声都是一把刀子割在我的心上。即使全世界都认为许芝兰失踪了,我也有充足的理由认定是他杀了许芝兰。我装神弄鬼,是因为他知道许芝兰死了,因为我看不得他幸福,我要让他惶惶不可终日,我要让他崩溃!”
我的自以为是是多么的荒唐。
爱情是种很脆弱的东西,很多时候它打不赢距离,也更打不赢时间。面对悲愤交加到疯狂的朱槿,我无法把谴责的话说出口:“如果可以,我替丁朝阳向你道歉。”
每一个真相,都是杀心的刀。
“这样的事怎么可以替代?那么谁代他向死去的许芝兰赎罪?他杀死了她,并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他可怜的自尊。”
“我没你想得那么恶毒,但是你可以换一个方式,至少你不该骗我不该把我当傻逼利用。”我已泪流满面,不是为丁朝阳的感情路上多出一个曾经的女人,而是为自己的自作聪明,自认为找到了一柄犀利的武器,握着它在一团团迷雾中扒拉真相,却被真相团团包围。
“既然这样坚信,你怎么没报警?”话一出口,我就怕了,难道我真的忍心让警察带走这个给了我暖爱与我朝夕相伴的男人?
她用鼻子“嗯”了一声:“那么你觉得我该怎样?像个傻逼似的跑到你眼前说你爱的男人是个浑蛋,他打着爱情的幌子伤害了我?然后你以胜利者的姿态狠狠地嘲笑我死不要脸,活该是被甩的垃圾货?”
朱槿从我低垂怯懦的眼神里读透了我的心,目光一寸寸柔软,“求你,别这么说,我很怕有那么一天,我再也管不住自己去报了警。我不愿意那样,不愿意,我知道我很疯狂,但我的疯狂不是为了毁灭他,是想重新得到他的爱。”
轰的一声,我的心里响了一下,知道她说的他是指谁。我咬着唇,看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一直在骗我。”
我们怔怔对望,恍然地,泪眼相对。
“以前他也夸过我的指甲漂亮。”她挑着目光,看我。
从美容院出来,忽然地,我觉得一切竟是这样荒唐,同一个男人的现情与旧爱相对泪流满面,是多么的乖戾。
我点头。
我没有抱怨丁朝阳的隐瞒,许芝兰是从法律上写进他人生的女人,无可回避,他亦无法瞒我。对我隐瞒了朱槿,是不想让我太过难受吧?毕竟他与朱槿也是在我之前,从朱槿的叙述里,我不难体味到他和朱槿,不过是一个苦闷男人的娱乐,与爱无关。
阮锦姬扬着眉毛看我,不说话,眉宇间的得意仿佛是成功地打了我一拳,过了一会儿,又低头修指甲,一根根葱茏的手指跷起来,举到我面前,“很美吧?”
陷进爱情里的女人,是多么善于自我宽慰,譬如现在的李豌豆。
刹那,轮到我手忙脚乱,我不曾想过,阮锦姬会以这样的坦白,毫无前兆地让我顿陷被动。
一路昏昏沉沉地回家。
她看着小绿把门带严实了,才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说:“其实我的真名叫朱槿。”
以后会怎样?我不知道。
小绿甜甜地说着“好的”,退身出门,阮锦姬喊:“把门带上。”
只在打开家门时,突兀地,就觉得这熟悉了半年多的房子里,有股阴沉的冷。
小绿用职业的微笑看着我,做了个请的姿势。阮锦姬突然插话道:“我们先聊一会儿天,要做的时候我叫你。”
我不愿相信朱槿的推测,只是因为我爱丁朝阳,我不愿他是个杀人犯,即使全世界都这么认为,我也不愿。
“嗯,给我朋友做个皮肤护理。”
我那么自私地希望许芝兰的失踪或是死亡,成为一个永远不再有人追究的谜,让它永远沉寂,我只想要安好平静的生活。
“新来的美容师。”她话音一落,一个皮肤白皙的女子就蹿了过来,笑得很美,像匹优美的小兽,慌手慌脚地看着我们问:“阮经理,你找我有事?”
可这样的结局,朱槿不允许,不知所踪的许芝兰是她的武器,被她用来逼迫丁朝阳妥协,得到失去的爱。
我说:“小绿是谁?”
我茫然地萎靡在沙发里,手机响了,是那个神秘号码,我接起来,朱槿说:“是我。”
她“哦”了一声,仰着头,尖声喊:“小绿,小绿……”
我没说话,呼吸浅微。
我拖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说:“我来做个美容,顺便请你吃晚饭。”
“今天的事你会告诉丁朝阳吗?”她声音温和而平静。
或许,宣凌霄跟她说过我去找他的事。
我说不知道。我没有说谎,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丁朝阳,也不知是否该质问他,因为我恐惧着质问之后的结局,是回天无力的全盘皆乱。
满眼都是不确定的猜疑。
“别告诉他,你就当我依然是阮锦姬好吗?”她带着低低的乞求。
美容院很是安静,阮锦姬正在发呆,见我进来,耷拉的眼皮微微一抬,“来了?”
“你为什么要打电话给他?”
是日上午,我来到美容院。
“告诉他我回来了,我要一直诅咒他,他的噩梦将重新开始。”
他感觉到了我的游离,伸手,掩住我双目,温热的双唇像柔软的小脚,在皮肤上起起落落地行走……然后,身体像一张巨大的热网笼罩上来……
“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
“我听候你安排。”他睡意已无,笑嘻嘻伏过脸来,将唇印在我颈上。我向后仰了仰头,定定地看他这一脸的陶醉,想象着当他与阮锦姬相见的刹那会怎样。
“我恨他,不想让他得到肆无忌惮的快乐。”
“没什么节目,就是想让你们认识一下,毕竟她是我的好友,你是我的男友嘛。”我的语气云淡风轻。
“或许他的快乐只是表面上的形式,他的内心未必真的快乐,如果他真的做了你以为他做过的事情的话。”
丁朝阳微微张了张眼,“哦,是什么节目?”
她顿了一下,说:“也许吧。”
“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如何?”
“不要再给他打电话了,好吗?算我求你一次。”我没底气地说。
他的手热热地搭在腰上,闭着眼,点头。
她沉吟了一下,“好的,或许我不该这样。知道这一切后,你还能把我当朋友对待吗?”
一周后的早晨,我对丁朝阳说:“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阮锦姬吗?”
“我不知道。”
他不在家时,我一个人呆坐,静默憋得要发疯,我打开水龙头,听光阴以水滴的长度,一滴一滴地坠落成过去。
“你走后,我想了很多,或许我该放下仇恨,这些年我快被生长在心里的仇恨挤压崩溃了。我总是那么不甘,不甘又能怎样?他不爱朱槿,从来都没爱过,我却把他当成了唯一的幸福天堂。”
窗外,总有风在流,街上总有人在走,时间那么缓慢,我不知道怎样走才不与真相撞上,与真相相撞的片刻,要有怎样的心理准备才不会疼。
我握着电话,长长地沉默。她也是。
真相伴随着冰冷的风在我心里缠绕,像一件湿漉漉的衣服,渐渐地裹上身来。
末了,我问:“为什么辞退小叶子?”
我笑,说喜欢沉默。
“我不喜欢她身上的那股机灵劲,人太机灵了就是犯贱。怎么突然关心起她了?”她沉吟了一下。
一连几天,我的静默让丁朝阳奇怪,他会问:“小豌豆,你怎么不爱说话?”
“今天在店里没看见她,突然想问。”其实我很想说,她辞退小叶子的真正原因是她告诉我她去派出所了,那是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情节。因为这个貌似简单的失窃案背后,有个致命的真相,是她竭力要隐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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