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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你的样子是破的

“你不必辩解了,她就在你公司里,你骗了我……”我开始哭,“我曾经以为你是个深情专一的男人,我那么信任你,没想到竟然有个情敌藏在你的公司里。”

“无稽之谈!”丁朝阳几乎要跳起来,“这怎么可能?”

他张着嘴巴,傻傻地看着我,忽然就笑了,说:“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呀?”

“她自己告诉我的。”我决定使用敲山震虎之计。

我糊涂了,从他又气又好笑的表情,确实不像在撒谎。于是,我抽出那本杂志,扔到他面前,“你好好看看。”

他的眉头更紧了,死死看着我,“这是谁在和你胡说八道?”

他翻了一下,那张便笺就掉了出来。他捏起来举在眼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它,突然朗声大笑,“你把它当成是别人写给我的了?哈哈……这些杂志在公司里传来传去地看,都不知易过多少道手了,你怎么一口咬定是写给我的呢?”

“你不必否认,她曾经在公司里做过事。”

我看着他,泪痕未干的脸上开始有点发烧,为自己想象生伪而惭愧。倒是他,缓和下来,握了握我的手,“我不怪你,因为你爱我。”

他拧着眉头看我。

我信了他的话,不是因为他值得信任,而是像所有沉浸爱河不能自拔的女人一样,我们渴望抵达爱情对方内心的真相,却又那么害怕真相的残酷,只好后退后退再后退。我们都害怕真相一经目睹就成了毒,毒死我们想让之长命的爱情。

我说:“亲爱的,你对我撒了谎,你有过外遇。”

我在丁朝阳公司待了一下午,他带我看设计室,去成衣车间转了几圈,逢人就介绍说:“著名悬疑小说作家李豌豆,我的未婚妻。”

丁朝阳被我的眼泪弄得有些慌乱,除了抽烟,不知做什么好。

而我,虽然端着一脸温柔的微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心却机警着,试图在众多眼神中找到一束异样的目光,譬如是挑剔的、嫉妒的、愤恨的,这样的目光,如果是来自同性,大概是有些缘故的。

在这个夏天,我坐在老板台上,泪如雨下。是的,我已相信了阮锦姬的话,丁朝阳,确实是有过外遇的,在六年前。

可惜,我没能如愿,那些夸奖和赞美都真诚而朴素。在成衣车间,我还遇到了几位忠实听众,她们问长问短,如果不是丁朝阳及时搭救,我几乎要身陷重重包围不能脱身。

他拍拍我的手,柔声说:“我爱你,别胡思乱想。”

回家路上,丁朝阳还开玩笑说:“真看不出来,夜夜和我同床共枕的竟然是位大名人。”

他怔了一下,脸色渐渐灰了,“你怎么会这样想?”他坐在大班椅上,深深向后仰去,冷气无声地在房间里旋转。

饭后,丁朝阳心情很好地要求送我去电台上班。

我突然睁眼,“你有没有这样对待过其他女孩?”

在公寓楼下,遇见了古福利,他站在一丛木槿花旁,神情呆滞。想起曾在宣凌霄面前提他的名字,我突然有点不安,好像做了亏心事一样,走过他身边时,就端着真诚的笑容和他打招呼。

他感觉到了我的悲伤,拼命地吻我的泪,问:“我的小姑娘你在想什么?”

古福利瞥了我一眼,没笑也没回应,弄得我有点讪讪无趣,很尴尬。

他附在我耳边,又说:“送外卖的小姑娘,我们结婚吧。”说着,胳膊上用了些力,把我拥抱得更紧了。我怔怔看着他,泪水从眼角流了出来,我不知道,在这间屋子里,有没有其他女子也被他这样深情地拥了,被唤作送外卖的小姑娘。

丁朝阳愤愤,拉着我匆匆去停车场,上了车,才说:“这些没教养的保安,你以后不必主动和他们打招呼。”

我没应答他,闭着眼,满脑子都是那些圆润的字体。

“谁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我在老板台与大班椅之间躲来避去不让他得逞,又怕弄出声响被隔壁的人笑,终于还是被他捉住了。他只轻轻吻了我的额一下,深情地俯视着我,“我们结婚吧。”

“心情不好和教养有什么关系?”丁朝阳发动了车子。

“谁让你闯进来的,像个诱人的送外卖小姑娘。”

我不想就这件事和他争论,何况我已大约猜到了些什么,又不能跟他说,索性打开车载CD听歌。

丁朝阳不管,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越是非常态状态下,情欲越是旺盛。

很有可能在我离开酒吧后,宣凌霄就打电话给古福利,把他斥责了一顿。

我往外推他,“让人看见多不好。”我的心思全在那些镶嵌了乱糟糟小花边的圆润文字上。

他已不再爱他了。

“我倒觉得正好,你总是怕冷,看来以后我要多给你些热量了。”他把空调温度往上调了调,又坏坏地笑着悄悄把办公室门反锁了,抵在墙上吻我。

和异性的爱一样,一旦没了爱,就是剩了厌倦,他再痴情,也换不来感动更换不回爱。在宣凌霄心里,他已是一片令人烦恼的头皮屑。

“冷气开得太大了。”

4

我的心慢慢地凉了,我紧紧地抱着肩。他关切地问:“不舒服?”

节目开始不久,我就接到了一个热线电话,声音有些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我温和地问:“请问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这个人应当是他熟悉的,或许,现在她依然在公司内。

他踌躇了一会儿,说:“叫我A先生吧。”

我的心一抽,飞快合上杂志,插回书架时,我看了一下封面,是2000年第7期杂志。在许芝兰失踪一年前,有人从他的书架上取了这本杂志,并留下了这串文字。

“好吧,A先生,您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丁朝阳已打完电话,一只手揽过我的腰,“真是个热爱学习的好孩子。”

“怎样才能放下对一个人的爱?”

我怔怔地看着这串字。是谁写的?是不是写给丁朝阳看的?

自节目开播,每天晚上我都会接到这样的热线,一拨又一拨的年轻人在茁壮成长,一拨又一拨的爱情事件在发生,前人的经验对后来者起不到任何警世作用,感情是场需要亲自体验的成长,无人可以替代。我每晚不厌其烦地重复絮叨,第二天却又会有同样的电话打进来,因为每晚都有爱情在诞生,也每晚都有爱情死相难看地结束。

喜欢读时尚杂志的大都是正在做着绚烂爱情梦的女孩子。

“六年了……”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这些笔迹是在模仿时尚杂志的配图字体。

“无法挽回了吗?”我边问边想下面该说什么话来安慰他。每一场死去的爱情,不管摆到面上的原因是什么,其最真实的终究还是不爱了。但如果不是遇上冥顽不化的痴情者,通常我不愿意说得如此残酷。

字迹圆润而天真,乍一看,像小孩子的笔迹。其实不是的,有段时间,不少时尚杂志都有图文并茂的情爱四格画栏目,大都使用这样的字体,配童话气质的绘图。

“是的,其实我们分手已五年了,我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对他的爱。我去找过他,他始终不给我机会,甚至他以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为耻。今天下午,他打电话骂了我一顿,就是因为他听别人说曾看见过我去找他。”

我转身看他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书橱,全是关于服装和经济的书,我顺手抽出一本外国时装杂志,粗粗地翻了一下。突然,杂志中掉出了一张字条,很小,是公司便笺,边缘上画了不少乱糟糟的小花,小花的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些字:你和我,我和你……爱情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句话,用了好几种字体,重复写了好多遍。

我一个激灵,突然记起了这个声音的主人,就是古福利。咽了口唾沫,把差点说出口的名字,咽了回去。

桌上的电话响了,他冲我嘘了一下,接电话。

他飞快地说:“最令我痛苦的不是他不再爱我了,而是他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好像我是一片被风吹到他脚边的垃圾,曾经他也是爱过我的……”

他飞快地在我裸着的肩上吻了一下,“我正在想你呢,你就来了。”说着,手沿着腋下往下滑。我笑着跳开了,“别,人来人往的。”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说着,突然停住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嘟哝了句“我待会再打过来”,就挂断了电话。

我也定定看着他,忽然,在他鬓角里看到了一丝隐约的白,心里就难受得不成。我知道这个男人爱我就如我爱他,可为什么每一场美好的爱情都要经历磨难?

隔着玻璃,导播冲我耸耸肩,接进下一个电话,是个失恋女孩打过来的,非要我告诉她男人为什么这么嬗变,费了好一番口舌才哄得她放弃了报复负心男友的打算。古福利的电话又打进来了,也不做自我介绍,继续滔滔不绝地说,倒好像是在和我面对面地说一件事,中间被人打断了一下,回过头,继续唠那个人的不是。

他嘘了一下,起身,去关办公室的门,折回来时,已满是贼眉贼眼的幸福,揽着我的腰,细细地看。

我建议他换个角度想问题:“也许他想换一种更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也或许他这样对你是为了你好,因为他想让你彻底死了心,开始新的生活。”我知道了他所叙述的不再是“她”,而是“他”。

“嗯。”我笑,坐在他的大班椅扶手上,歪着头看他。

“我个人觉得,一旦决定分手,做得决绝与温婉相比,更是一种深层的爱,因为他怕你惦记着他的好而不肯开始新的生活,所以不如让你憎恶他更有效……”

这段时间的安宁已使他渐渐恢复了从容,面容坚毅。助理过来问要茶还是咖啡。他笑着摆了摆手,把自己的茶杯递给我,“学会搞突击检查了?”

他愤怒地打断了我:“问题是我不想分手,没有他,我的生活就没有意思了!”他几乎要嘶喊起来,“你不会知道,他曾经试着背叛我,而为了挽回他的背叛,我曾经做过多么愚蠢的事。这件恶心的事,直到现在还像块污浊而沉重的巨石压在我的心上!”

“不了。”我谢过他,径直穿过偌大的院子,穿过响着嗡嗡机器声的走廊,到达丁朝阳的办公室时,他已笑意满面地等在门口。

他的疯狂让我有些厌恶,我声音有些冷:“但是,A先生我们不妨残酷一些地设想,和他在一起,是让您快乐的选择;而对于他来说,或许离开您是让他快乐的幸福选择。”

他将信将疑地按了电话,电话尚未挂下,脸上就堆起了客气,详细和我说了丁朝阳的办公室位置,又问:“要不要我带您过去?”

“我不管,现在我已不奢求他继续爱我,但至少可以像对待朋友那样对待我吧?为了他,我曾经想去杀人,曾经去强奸……为了他,我连坐牢都不怕。可是,他竟说我疯了,拼死也要甩开我……”

我说麻烦您告诉他李豌豆找,问他可否方便。

他霸着热线,没完没了地倾倒自己的愤怒。自从做热线主持以来,遇上这样心智失衡的人是常事,但这一次,我没有示意导播挂断电话,而是耐着性子听。

他上下看我,问有无预约。

……

我说找丁先生。

突然,话筒好像被捂上了,噪音很大,我什么都听不清。导播大约也听出了是怎么回事,隔着玻璃,冲我耸了耸肩,掐断了电话。我想阻止他已晚了,扬声器里只剩了单调的嘟嘟声。

我愣了一下,忽然有些苍茫,在一起两年了,竟从没到公司找过他。

我非常肯定这就是古福利,心突然地就悬了起来,非常不安,我对导播做了个中场休息的手势,放上音乐。

保安问我找谁。

我匆匆出了直播间,对导播说:“我觉得要出事,帮我查一下来电号码。”

我忽然有种不知去向的迷茫,无目的地溜达了一会儿,索性去了丁朝阳的公司。

是用手机打过来的,我飞快拨回去,没人接,过了一会儿,就被掐断了。

3

我又给丁朝阳打了个电话,让他去楼下看看古福利。一听是找古福利,丁朝阳有点困意的声音一下子就警醒了:“看他干什么?”

出了酒吧,满街都是夏日的骄阳,让人睁不开眼。我恍惚地走在街上,凭直觉,我猜宣凌霄的心里,藏着一个他永远都不想说出口的秘密。

中场休息的音乐已快放完了,我来不及细说,催他快下去看看,具体原因等回去告诉他;又叮嘱他,如果看见古福利在,也别惊动他,悄悄给我发个短信就行了。

他沉着脸,没说再见,我知道他再也不想见到我。

丁朝阳虽很是不情愿,到底还是应了。

我不想让他觉得我得寸进尺而反感,起身告辞。

我长长地吁了口气,回直播间继续做节目。

他铁青着脸,拿眼瞪我,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

没多久,丁朝阳的短信就来了:古福利不在,同事说他出去很久了。

我兀自笑了笑,“昨晚,我好像看见古福利来了。”

我的心又悬了起来,回答问题也有些心不在焉起来,急得导播直隔着玻璃幕墙冲我打手势。

他瞥了我一眼,“你觉得我有那么三八吗?”

做完节目,丁朝阳来电话说他在外面等我。我拎起包,匆匆跑出去。

说着,他开始在酒吧里转来转去地四处看,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那么作为曾经的邻居,你能告诉我一点我所不知的往事吗?”

丁朝阳启动车子,问:“怎么回事?”

他有点好笑又不耐烦地摆摆手,“我要忙了,没时间陪你玩这无聊的游戏。”

“古福利打我的热线了,他情绪很不稳定,疯了一样,我担心他会出事。”

我愣住,千种推测万种猜疑都是错误的。他竟然是阮锦姬的表哥!

“为什么?”丁朝阳望着前面的路,目不斜视。

“哈哈……”他突然仰天大笑,好像我的问题愚蠢极了,“她在三十年前就找到我了,我是她的表哥,难道表哥不可以把房子借给表妹住吗?”

“因为感情的事。”

“阮锦姬为什么偏偏要从茫茫人海中找到你,问你租房子?”

“呵,看不出,那么蔫的个人,也会有轰轰烈烈的爱情事件。”

他冷冷笑了一下,“想象力果然不俗。把聪明用在生活中,你会很痛苦的。”

我不喜欢他冷嘲热讽的样子,就说:“每块土地都有孕育生命的可能,沙漠里还有芨芨草呢,每个人都有发动一场爱情的能量。”

“请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几乎带着哀求。

“嘘——!我发过誓,不和感情专家探讨爱情问题。”我经常和丁朝阳辩论感情问题,他从没赢过,索性送我一外号:感情教母。

他看去有些暴躁,一声不吭地看着我。

回到公寓,我特意去值班室问了一下,古福利晚上八点就出去了,还没回来,离开前情绪非常不好,还喃喃自语着说“活着真没意思”。

“因为我不能肯定阮锦姬的怀疑是正确的,何况没有哪个女人愿意相信自己爱的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罪犯。”我不动声色,“你肯定知道阮锦姬的真名并不叫阮锦姬。还有,我看见了她下颌上的伤疤,我并不相信那只是儿时意外弄伤的。当然,对于天性爱美的女人来说,整容是件非常正常的事,但是整容的另一个功能是遮掩自己的过去。”

我的心揪得更紧了,惶惶的不知怎么着好。

“你究竟是想知道什么?”他再一次打断我,目光犀利,“为什么不直接问丁朝阳?”

丁朝阳说:“你到底是怎么了?古福利失恋了不见了,和你又没什么关系。”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许芝兰失踪后搬走。如果你说什么都不知道,那么我肯定你在撒谎,因为你认识阮锦姬,而且你也应当知道阮锦姬这次回来,是想揭开许芝兰失踪内幕的。凭直觉猜测,这其中是有秘密的,只是我暂时理不出头绪。阮锦姬是许芝兰的密友,而你是许芝兰的邻居,让阮锦姬住进你的房子作为对她的支持。”我不管不顾地兀自说着。

“如果他有意外,那一定是和我有关系!”

他突然有些厌倦地打断我:“别可是了,如果你来喝酒,我欢迎;如果你是想从我这里知道些我也不知道的旧事,对不起,我无可奉告。”

丁朝阳换下鞋,皱着眉头看我,等待下文。

“可是……”

我焦躁地在家里转来转去,不知怎样做才好,那么后悔和宣凌霄说“我看见古福利去找他了”。就是这句话,闯了祸,惹恼了宣凌霄,也捅伤了古福利。

他定定地看着我,一字一顿、无比坚决地说:“这是谁杜撰的鬼话?我这个当事人怎么一无所知?”

我擦了擦眼泪说:“古福利不爱女人。”

“我不想问这个。听说有段时间,你曾在午夜时分听见楼下传来女子的隐约哭泣,而那时许芝兰已失踪有段时间了。”

丁朝阳瞪着眼睛,大大地张着嘴巴。

他灭了雪茄,边摆弄烟灰缸边说:“不过你可能会失望了,我对他们夫妻的感情一无所知。”

“我无意中看见他去找早就和他分手的男友了,在街上,他可怜巴巴地拉他的手,却被甩开了。我和他男友提过这一幕,他男友为这事很恼火,估计他对古福利发火了。古福利不能承受他冷酷的态度,今晚给我打热线了,没说名字我也猜出是他了,他好像很绝望,没说完电话就断了,再打过去,他就挂了。”

“可是,没妄念痛苦就不存在了吗?不过是自欺欺人吧?”

丁朝阳抱着我,宽慰道:“别这样,亲爱的,不会有事的,即使发生什么,那也只是他们的事,和你没关系。”

他的眉头松弛了一下,有些嘲讽地说:“女人总这样,对自己的爱情前任充满了好奇,总想搞清楚他究竟爱自己多一些呢还是爱前任多一些。这么好奇是会很累的。你知道吗,妄念是痛苦的源泉。”

我伏在他胸口抽抽搭搭地哭了一会儿,说:“你能不能陪我出去找找他?”

“我和她的丈夫在一起。”

“他去了哪里你知道吗?”

他突然一震,脸猛地变灰了,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你是谁?”

“我猜他会不会去找他的前男友?”

说真的,我一点都不反感他,甚至有那么点欣赏这个看上去有些直率强硬的男人。我看着他,慢慢说:“许芝兰。”

“你认识他?”

“呵,我不会问你从谁那里知道了我的名字,我算得上大名鼎鼎。哦,不,应当说是臭名昭著。”

是啊,我该怎么和他解释去找宣凌霄的目的?我就低着头,假装换鞋,慢慢说:“我一个小说要涉及同性恋情节,所以对这个群体有点接触,无意中认识了他,也是无意中看见了古福利去找他。”

我没否认。看着他的眼睛,笑着说:“宣——凌——霄——”

丁朝阳抿着唇,脸有点僵硬,一路上,除了问往哪个方向走,就基本不再说话。

“后一种。”

在西南园酒吧停了车,我问他是不是和我一起进去。

“你认为我属于哪种?”

他看了看酒吧门头,说:“他叫什么名字?”

“一种是寂寞无聊,想到酒吧找点刺激;一种是有心事的,误把酒吧当成可以散心的地方。其实呢,酒吧只能增加人的烦恼和厌倦,因为你会看见很多张挂着肮脏而赤裸裸动物欲望的脸。”

“宣凌霄。”我小心地说出这三个字。

“哪两种?”我喝了一口啤酒,淡淡的薄荷刺得口腔又痒又爽,像身体的情欲澎湃前的那一刻。

在路灯下,丁朝阳的眼神出现了轻微的震颤,“算了,我对同性恋人群不感兴趣,你进去问完就赶快出来,我等你。”他歉意地握了我的手指一下,很冷很冷的手。

宣凌霄点了一支雪茄,很冷很酷地看着我,好像要搞个恶作剧一样,“喜欢泡吧的女孩子,通常有两种。”

我吻了他的脸一下,往酒吧跑,他在身后喊:“如果十分钟后你还没出来,我就打你的手机。”

我在吧台的高脚凳上坐了,要了一杯薄荷啤酒,淡淡的绿,映得杯子很漂亮,在昏暗的酒吧里,有种恍惚的美。

我回头笑了一下,闪身进酒吧。

中午的酒吧安静而昏暗,没有客人也没服务生,静得让人不安。宣凌霄在吧台里转着一杯酒,听见门响,抬了抬眼皮,见是我,用嘴角笑了一下,也没说什么。

宣凌霄正在低首垂面地唱着一支忧伤而低沉的美国蓝调,状态很沉醉,好像忘记了人世间所有的烦恼。

我对他摆手说“再见”,出去,叫了辆出租车,直奔西南园。

我耐着性子等他唱完,跑过去,把他拽到一边,“古福利有没有来找你?”

他笑了笑,说:“你去忙吧,我没什么,就是和你打个招呼。”

他不耐烦地甩开我的手,“拜托,你不要总来问这些无聊的问题好不好?”

我说“谢谢”。看了一下表,又怕他觉得是故作不想和他说话,又道:“多多给我提意见啊。”

“你可以不爱他了,但是你不必为了我说曾看见他来找你就对他发脾气吧?他又不是致命细菌,你何苦这样对他?”

他犹豫了一下,说:“你主持的节目真好,我每晚都听。”

他烦躁地扫了我一眼,仿佛连一句话都懒得说了。

我笑着等他下文。

“古福利不见了,晚上他给我打过热线,状态非常不好,很绝望很疯狂,现在都快凌晨两点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不知所以地看着我,“丁太太……”

宣凌霄也有点意外,看了看墙上的钟,有些不耐烦地拿出手机,迅速拨号码。他把手机放到我耳上:对不起,您拨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

我敲了敲窗,他一个激灵,我笑了一下,说:“谢谢你。”

他连着拨了几遍,都是这样,渐渐地,他的脸色也凝重起来,“他能去哪里?”

我关了电脑,下楼,路过值班室时,特意看了一眼,古福利正在愣神,面色阴郁。

宣凌霄打遍了他认为可能与古福利有联系的人的电话,所有的回答都让我们失望。

阮锦姬听出了我的不快,讪讪地收了线。我却再也写不出一个字,思路断掉了,望着屏幕,想起了昨夜在西南园门口期期艾艾的古福利。

他恨恨地跺了两下脚,道:“真他妈的,不就是骂了他两句,让他别再来烦我了,他至于嘛!”

“我从不撒谎,你愿意这么想,我也没法辩白。”

5

我猜得中她的意思,就有点儿反感。我知道她讨厌丁朝阳,也不至于明目张胆地把我往其他男人怀里推呀,何况她不仅不了解李长风,连面都没见过。难道为了让她敌视的男人失恋痛苦,随便我去和阿猫阿狗好都无所谓?

次日早晨,我们终于找到了古福利,他死了,一位赶海的老人发现了他。

阮锦姬似乎不相信,说:“是不是托词啊,约了别人吧?”

他死于自杀,遗书在手机的短信草稿箱里:活着没意思。没有人对他的自杀提出质疑,公寓的所有保安都目睹了他昨天下午神经质似的呓语。

我说忙呢,正写小说。

赶来的法医初步断定他溺水身亡。

不承想,竟很是顺利。中午时,阮锦姬打电话问我忙不忙;若不忙,就去店里,店里新进一批黑海矿物泥,想给我做个皮肤护理。

我站在海滩上,远远地看人们把他从海水中拉上来,他的手指和面庞被海水泡皱了,惨白惨白地摊开在早晨的阳光下。他的脸上还带着未消的余怒,仿佛不知自己错在哪里却被苛责了的孩子。

我又拨了一遍从座机上抄来的号码,依然是接通了,没人说话。我发了一会儿呆,百无聊赖地打开电脑,试着写个小说。

我慢慢蹲下去,捂着脸,哭了。如果不是我,或许他还健康地活着,尽管有些阴郁,但他至少还活着。

2

丁朝阳扶着我的肩,说:“亲爱的,这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对他来说或许是种解脱。”

见她依然放不下对丁朝阳的仇恨揣测,凭我与丁朝阳的关系,又不好多作解释,只好由着她去了。又说了会儿闲话,她就去美容院了。

我给宣凌霄打了电话。他沉默地听我说完,什么也没说,叹了口气收线了。

“那可未必,有些男人就像酒,要年代久些才会有香味。”又道,“如果是,我支持你。”见我愣愣地瞪着她,凛冽着眼神盯着脚下的地板,“你知道为什么。”

丁朝阳在家陪了我一上午才去公司,进出公寓时,所有进出电梯的人都在谈论古福利的死。有些人平时活得蝇营狗苟没人关注,但如果他非正常地死亡了,一下子就成了新闻人物。每个人都在追忆他的好,宽恕了他的不好,可这些又有何益?嗟叹、唏嘘都是暂时的,很快人们就会忘记他的曾经以及他制造的轰动一时的新闻,像忘记一片秋天的落叶。

“少来了,要恋早恋了,何苦等到现在。”

下午,电台导播打我电话,说昨晚的直播有些混乱,有听众打来批评电话了,提醒让我今天酝酿一下情绪。我说“好吧”。他听出了我声音里的没精打采,问是不是病了。

阮锦姬哧哧地笑了一会儿,一副对我的话不置可否的样子,“你莫不是要移情别恋?”

我说“没”。又说:“你还记得昨晚那个疯狂的同性恋男人吧?他死了,自杀,在给我们打完电话后。”

我不想让她猜来猜去的,便坦白了李长风对我的感情和前几天的那顿饭。当然,见李长风的原因,我没告诉她。

导播喃喃说“这样啊”,又道:“你怎么知道他是同性恋?”

阮锦姬坐在沙发扶手上,歪着头哧哧地笑,把短信读了出来,揶揄道:“幸亏不怎么联系啊,都去人家家里吃过饭了,别告诉我他不喜欢你,也别说你很讨厌他……”

“他是我们公寓的保安,我认识他。”

又来短信,还是李长风,问我对他家的饭桌印象如何,感觉好的话,改天继续请我。

“我倒觉得他虽然有点情绪失控,但不像能马上自杀的人。以前我们也接到过不少有自杀倾向者的热线,要自杀的人大多不会很疯狂,只会有些厌世,情绪灰灰的,很偏执。而他在大嚷大叫足以说明他感觉这个世界不公,甚至想纠正这个世界的不公。一个走向了偏执而疯狂的人,不太可能立即用自杀这种消极的方式表示抗争,或许他的死是个意外。”

我知她故作暧昧揣测样,不过是和我打趣,就这段时间的交往,她应是已了解了我。虽然我编复杂的故事换饭钱,却喜欢简单的生活,不太怎么自恋,也不会自我感觉良好到哪个男人给我电话就会认为人家是爱上了我。

我觉得脑子有点转不太过弯,“是啊,我也没想到。”

“哦……”阮锦姬抿着唇笑了一下。

“还有,昨晚是我中断了他的通话直播,开始只是觉得他情绪有点失控,通话声音也不是很清楚了。我正犹豫是不是等他通话声音清晰了再把信号传给你,可接下来,他竟然在电话里骂人了,骂什么‘不要脸的卑劣女人’,我就果断掐断了他的电话。”

“男的。”

导播又和我杂七杂八地说了一会儿,大多是安慰话。

“男的女的?”

我谢了他,泡了杯茶,闭目养神。

“是一位很少联系的同学,无意中听了我的节目。”

6

阮锦姬就睥睨着我笑,“骗我!你总不会在节目中公布手机号吧?”

傍晚,丁朝阳打来电话让我不必做菜了,他带外卖回来。

“一位听众。”我不想把李长风抬到幕前,至少现在没必要。

他带了比萨和墨西哥菜,边往桌上摆边说:“辣能提神。”

我回了短信,谢他的夸奖。阮锦姬歪着头,狡黠地笑,“谁呀?”

我笑了一下,抱了抱他。其实我没胃口,一整天,满脑子都是古福利被海水泡皱了的惨白的脸和手。

我摇了摇头。正说着,手机响了一下,是李长风的短信,问我忙什么,他昨晚无意中听到了我的节目,觉得我在节目里的声音很有磁性,比面对面时听到的声音好听。

饭后,丁朝阳和我一起收拾饭桌。他倚在厨房门口,看我洗杯子,很专注,过了一会儿,声音很小,却带着提醒地说:“小豌豆,别和乱七八糟的人交往,我会担心你的。”

我僵僵地看着她,一时找不到话说。她模仿鱼干模仿得没什么意思,去厨房弄了两杯咖啡,递给我,“有心事?”

我看了他一眼,“你指谁?”

她仰起头,学了一下挂在那里的样子。

“比如同性恋,也不要天真地认为做朋友是需要缘分的,有些貌似机缘巧合的认识,也许是些蓄谋呢。”他很小心地看着我,他了解我,所以说话时很小心,唯恐引起我的逆反心理,一副因爱我而好意提醒的样子。

她无所谓地拍拍我的肩,“恐怖吧?不过,小时候好像疼痛神经不发达,除了害怕,几乎没怎么感觉疼,倒是把我妈给吓坏了。后来,她和我说,当时我挂在脸盆架上,像一条将要被晒成鱼干的鱼。”

我把杯子放好,笑了笑,“知道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我吸了一口冷气。

我没让丁朝阳送我去电台,叫了出租车,一路上我在想:最后时刻,古福利为什么要骂我?我并没有伤害他,除了我试探性地对宣凌霄说了那句话给他引来了一场痛苦的斥责之外。

她一愣,飞快站直,摸着下颌,仰着头,仿佛在回忆一个久远的故事,慢慢说:“小时候太顽皮,从梯子上滑下来,这里正好碰在脸盆架的两个突起上。”说着,她比画了一下,“那种铁的,顶端有铁艺花样的脸盆架,是我妈妈的陪嫁。”

或许,他身边突然出现了另外一个人?他说曾为了宣凌霄而冒险强奸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下意识地抬手,轻轻触了一下,“你受过伤?”

恍然间,我的面前似乎有一道大幕被一下子拽开了。古福利曾隐晦地向我提起,许芝兰曾因叫外卖而遭到了人身侵犯,而且在他的理解里,这有可能是导致丁朝阳和她感情不和的因素之一……

“我不怪你,如果这事放在我身上,我也会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毕竟丁朝阳是最值得怀疑的人。虽然这样很折腾,但总比枉然地怀疑他一辈子要好。”我侧脸看她,忽然看见她的下颌两边,有两处隐约的伤痕,若有若无的,不近看,很难看出来。

这个大胆的推测吓坏了我,头开始剧烈地疼。

她坐起来穿衣服,好像真的要和我达成共识,下床,拢了一把头发,从背后揽着我的肩,语重心长地说:“是我不对,不该把你拉进来。”

到了电台,我和导播说实在找不到状态,能不能找人替一下今晚的节目。导播急了,“都几点了?你让我去哪里抓人顶替你?要不这样,让上一时段的主持人别走,陪你一起上节目,你状态不好时,她马上顶上。”

她瞄了我一眼,仿佛洞穿我心所想,“也许你说得对,是我多事了。”

事已至此,只能这样。

“我觉得你不必怀疑丁朝阳了,或许芝兰是真的失踪了。”我的语气有点磕磕绊绊。

那天的节目虽然有点散,却还能说得过去。

她把夏被往上拉了拉,把半袒的酥胸遮上。

从电台出来,本想直奔西南园酒吧,我有太多的疑惑要和宣凌霄探讨,可一出广电大厦,就见丁朝阳的车子停在那里,好像等了很久了。

“是吗?”我笑着。

知道我要提出去酒吧找宣凌霄肯定会引起一场争吵,索性放弃计划,满脸疲惫回家,洗漱完睡觉。

见我笑而不语,她翻了一下白眼,“你怎么像色狼一样看着我?”

次日上午,我直奔西南园酒吧,橘红色巨大西南园的门沉默地关着,我到街对面的茶座叫了一壶茶,慢慢地等。

“也没什么,就是想上来坐坐。”我看着她想,要不要告诉她我去找了宣凌霄?她和宣凌霄是什么关系?

快到中午时,看见宣凌霄开着他高大威猛的墨绿三菱吉普来了,泊好车,他看了一眼天空,就匆匆开了门。

她的目光不时穿过密密的睫毛扫我一眼,一脸的慵懒散漫,“今天打算和我八卦什么?”

我埋了单,没急着赶过去。我懂些心理学,在刚到达工作岗位后,人通常会先收拾一下开始新的一天,这时出现的人,通常不受欢迎。

我笑,把自己塞进手掌形的沙发里,笑眯眯地看她。

半个小时后,我站在了宣凌霄面前,他抬眼看着我,面无表情。

她披着睡衣给我开了门,表情淡漠,不欢迎也不拒绝。她把一个带轮子的小沙发拖到床前,“我在床上和你聊。”

我说:“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欢迎我。”

早晨的阳光穿透了窗帘,墙壁上的颜色一片绚烂的迷幻,我洗了脸,上楼找阮锦姬。她认为睡眠是最好的美容,所以上午十一点前,通常都腻在床上。

他用鼻子笑了一下,“挺明白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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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还是不知趣地来了,因为我猜测古福利不是死于自杀。”我望着他,不动声色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