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识趣地说了“谢谢”,将那三个字牢牢刻在心里。我想知道,他真的曾在黑夜里听到隐隐的哭泣声来自丁朝阳的家吗?
他从旁边捡起一截小树枝,一下一下地画出三个字:宣凌霄。画完,就快速抹乱了,仰头望着天空,一副不想再多说了的样子。
是夜入睡前,丁朝阳突然拿出那柄桃木梳子,拢过我的长发,边为我梳头发边说:“你的长发真美。”
他红着脸的样子很可爱,腼腆得像个女孩子。我说:“不会的,放心吧。对了,能告诉我2207业主的名字吗?”
我用摄人心魄的妩媚眼神看他,其实我知道他并非想为我梳头发,而是在找个借口,将这把桃木梳子放在床上辟邪。
古福利羞赧地红着脸说:“其实我不该多嘴。不过,丁太太,如果可能,希望你别跟人说是我告诉你的。”
他已坚定地认为,我时常在夜里中了一个叫许芝兰的女子的邪。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总觉得2207有点神秘。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我假装什么都不晓得,任由他摆布,反正我想好好睡一觉。我甚至开始怀疑,即使真正的芝兰的鬼魂站在他面前,他也未必会说什么。
古福利想了一下,摇摇头,“不像。如果是委托中介公司,中介公司通常会带很多人来看房子,然后才能租掉。2207好像没有什么人来看过房子就租掉了。丁太太,为什么你对2207那么感兴趣?”
在他缓缓的梳理下,我很快就睡着了。
我精神一振,突然想到:是啊,阮锦姬怎么租到他的房子呢?是他们早就认识还是他委托中介出租的?我问古福利:“他的房子是委托中介公司租出去的吗?”
夜里醒来时,我摸了一下,梳子在我枕头底下。我笑了笑,继续睡。
他很认真地看着我,顿了顿,又别着脸去看天空,像自言自语似的说:“其实2207业主我在台东商业区遇见过他几次。每次和他打招呼,他的反应都好像是我认错了人,一言不发,所以我猜或许他是不愿意让人认出来才这样。”
第二天中午,我去见李长风,他早就等在那里了。看样子,为了见我,他特意打扮了一下,只是牛仔裤和小格子衬衣搭配得不伦不类。
“没什么,就是有些闷,突然想和人说说话。”
给我拖开椅子,就自嘲说:“我就喜欢到李家老院子吃饭,感觉像我家开的。”
我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下,他侧着脸看我,“丁太太有什么心事?”
我打趣他虚荣。他没反驳,问我想吃什么。我要了一份麻辣小龙虾,他看看我,说:“吃这个啊,有肺吸虫的,知道吗?”
古福利猛地抬起头,显然很不习惯被称古先生,望着我,憨憨地笑得有些吃惊,“丁太太回来了?”
“知道,在吃上我素来勇敢。”
我答应了,叫了辆出租车回家。在公寓楼下,看见古福利坐在楼前的台阶上,正专心地叠一枚纸飞机。我喊了一声“古先生”。
他又添了两个菜,给我倒上一杯啤酒,“陪老同学喝一杯。”
我说晚上要写稿。他温和地笑了笑,说:“大作家,明天中午,李家老院子见。”
没头没脑地扯了很多话,末了,他试探性地问:“还一个人吗?”
他问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他还是那脾气,遇事非要刨根问底。这是我不能喜欢他的原因之一,很具娱乐记者的八卦气质。
“你觉得呢?”我瞥着他反问。
我踌躇了一会儿,说:“明天中午吧。”
“有才气又漂亮,没道理一个人。”说完,他紧紧地盯着我。
下午,李长风打电话问晚上是否有时间。
我笑笑,算作承认。我不想否定丁朝阳的存在,无论将来结局如何,撒谎是件累人的事。何况,对一个对自己情有所期的人隐瞒感情状态,是不道德的。
3
对我的默认,他有些失落,举起杯子,说:“喝酒,喝酒。”
我叹了口气。
他喝得有点高,基本已不能自如地控制眼神,它们一遍遍地从我脸上扫过,带着炽热的忧伤。我有点惭愧,如果不是为了弄清宣凌霄的底细,大约我是不会见他的。
她轻轻笑了几声,说:“不必勉强,随你吧。”
落花有意,流水明明无情还要与落花相遇,对落花,是种残酷。
我怏怏地看着别处。
当我说出“宣凌霄”的名字时,我感觉到了鄙夷,对自己的鄙夷。
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阮锦姬抱着一杯茶水,眯着眼睛笑。
“能不能帮我查一下这个人的户籍登记情况?”
“然后,我再怎么办才好呢?”我看着她。或许真的是丁朝阳谋杀了芝兰,可是我无法想象,揭开真相时,我该怎样面对丁朝阳,我利用他的爱与信任,一步步将他逼到了死地。
李长风斜眼看着我递去的纸片,说了声“我靠”。
我说:“是啊,很多流传甚广的小吃都名不副实,或许是我们的味蕾不甚习惯,就像南方人吃米,而北方人习惯吃馒头。”
我一惊,脱口问:“你认识他?”
我洗好脸,补了点妆,和她一起去街对面吃著名的黄泥螺,有点咸,并没有传说中的美味。阮锦姬就笑着说:“传说欺骗了我们的味蕾。”
李长风用食指点着纸上的名字,“化成灰我也认识他,喏,该不是你正和他恋爱吧?”
或许,她有理由恨我,因为我正同被她怀疑谋杀了闺密的男人同床共枕。
“这是哪里跟哪里呀!”我急了。
等我睁开眼,阮锦姬已是满脸的阳光灿烂。
李长风松口气,“没和他恋爱就好。”
我心下一紧,连忙假装翻个身,要醒来的样子。
“你认识他?”
我微微启动了一下眼皮,阮锦姬正抱着胳膊站在门口,直直地看着我,眼里有冷冷的光芒,就像她深夜站在门外的样子。
“不认识,但见过,印象深刻。”他用深深的目光看着我,“有天晚上,正巧我值班,他父母跑到局里报案,我让他打110。他们说打了,但110管不了,他们也是没办法了才跑到局里来,非拽着我去他儿子的住处,也不说为什么,如果我不去他妈妈就要一头撞死在局里的走廊上。我只好去了,到了才知道,他们的儿子的床上有个男人,咱国家虽然不支持同性恋,但也没说同性恋是犯法的,110当然没法管。老两口都快疯掉了,宣凌霄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他父亲的家具公司在本市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偏偏摊上这样一个儿子。”
等醒来时,正午的阳光铺满了我的脸。
我只觉得脊背发冷,愣愣地看着李长风,说不出一句话。
说着,就拉我出去,招呼了一位美容师给我做美容。我躺在床上,美容师柔软的小手在脸上滑来按去,很是舒适,很快我就睡意沉沉了。
李长风突然攥住了我的手,声音无限温暖地问:“豌豆……”
“这也是我在想的。”阮锦姬有些迷离的惆怅。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别想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给你做个美容吧。”
我受惊一样地抽回手,脸腾地就红了,喃喃说:“长风,别,有些事你不知道。”
“如果真如你所想,他为了新欢,巧妙地谋杀了芝兰。那么,在芝兰死后,他为什么没有和新欢在一起呢?”
他讪讪地撤回手,有点难为情地看着我,伤感地说:“我知道,感情的事一个人的坚持是没用的,可我就是放不下你。”
我怅然地看着墙壁,心乱如麻。我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却没有证据推翻阮锦姬的推论,为了新爱,为了家产,丁朝阳谋杀了芝兰。
我不知怎样回答才能使他不受伤,只好低着头,在桌下默默地摆弄手指。
“当年,他不过是个考上大学的乡下穷小子,毕业后留城。和芝兰结婚时,他平凡得就像一株路边的野草。这家服装公司是芝兰父亲的,芝兰是他唯一的女儿,去世前他留下遗嘱,所有财产由芝兰继承,和丁朝阳没丝毫关系。如果他离婚,那么就等于心甘情愿放弃这唾手得来的偌大家业,重新过回一株普通路边野草的生活。这对于连做梦都在想奔向成功辉煌的男人来说,他是宁可死,都不会放弃的。”
过了好久,他才用恢复了正常,朗声说:“是我不好。希望你不会因此而躲着不见我。”
我摇头。
我有那么一点感动,就冲他笑了笑。
阮锦姬看着我,慢慢地笑了,“看来他隐瞒了你,他当然不会离婚,你知道他的家业是怎样得来的吗?”
“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跟我询问宣凌霄,我只希望他和你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嗯?”他直直地看着我,“还有,适当和他保持距离,我觉得他有暴力倾向。那天晚上,因为他父母带着我硬闯进去,他竟然恼羞成怒,把电视机砸了个稀烂。”
“不知道,但他口气非常肯定而仇恨。如果真的像她以为的那样,丁朝阳有外遇了,而丁朝阳又那么肯定孩子不是他的,他不必为了摆脱她而下杀手呀,完全可以借此机会提出离婚。”我分析道。
我笑着说:“知道了,我都不认识他,只是偶然听人说起。他做什么职业?”
“他怎么断定不是他的?”
“开了间叫西南园的酒吧,生意还不错。”说完,李长风就警觉地看了我一眼,“你不会去找他吧?”
“听丁朝阳的意思,好像是芝兰怀孕了,但孩子不是他的。”
“哈哈,我既不是男人又不是同性恋,更不想做试图挽救他肉身以及灵魂的救世主。”我笑得有点狂。
阮锦姬看着我的眼睛,“因为我的声音和下巴比较尖细,她就喜欢叫我小狐狸。这封邮件后,我失去了她所有的消息。”
李长风有点不好意思了,只会看着我傻笑,找不到话说。我看看表,问他是不是该回局里上班了。
芝兰
他“哦”了一声,说“是啊”,买了单,我们一起往外走。转过街角时,李长风用手做了个打电话的姿势:“希望能常常接到你的电话。”
我很绝望。
我莞尔。
我要崩溃了,我觉得丁朝阳在外面有了人。为了摆脱我,他让我陷进了一个巨大的阴谋。我不知何去何从,是揭穿他,还是隐忍到底?
4
亲爱的小狐狸:
我用了一下午的时间,试图梳理清楚阮锦姬、宣凌霄和许芝兰之间的关系,理了半天,没一点头绪。但是,直觉隐隐告诉我,阮锦姬是认识宣凌霄的。而当年,宣凌霄号称在深夜里曾听见芝兰若隐若现的哭声,也是不是能说明,他和许芝兰有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瓜葛?
她登录信箱,我看到了那封邮件。
有人说,灵异事件的陷入者,大多因为内心惶恐产生的幻觉。而不喜欢女人的宣凌霄为什么会听见许芝兰的哭泣呢?他曾对她做过什么?
“外遇?”阮锦姬瞪大眼,好像听了个石破天惊的笑话,“她那么爱丁朝阳!如果她有外遇就不会那么痛苦。”说着,她拉我走到电脑前,迅速打开网页,“她的邮件,我一直留着。”
而阮锦姬真的是如她自己所言,是芝兰密友;她的出现与蓄谋,只是为查询芝兰失踪真相吗?她的真名究竟叫什么?
我苦笑一下,“芝兰有没有和你说过她有外遇?”
这些说不清理还乱的头绪,想得我脑壳生疼。晚上,丁朝阳回来,见我郁郁,便问咋了?
阮锦姬说:“辛苦你了。”
我慵懒地看着他,想了一会儿,就问:“许芝兰传言中的情人是谁?能告诉我吗?”
有一点我可以断定,即使是丁朝阳谋杀了许芝兰,那么也是事出有因。而且对于许芝兰,已不仅是背叛的问题,她还怀上了别人的孩子。
显然,我的问题出乎丁朝阳的意料,他看着我,讷讷地说:“你知道她名字啊。”
我有点黯然,不知是否应当继续下去。
我“嗯”了一声,盯着他的眼睛不放,“其实我非常不想知道,也不想问你,但是这段时间以来,我们家发生的这一切太蹊跷了。”
她给我泡了杯茶,用充满了暖意的质询目光看着我。
事到如今,阮锦姬、丁朝阳,我不想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站在同一条战壕里,我试图不动声色地抽身事外,冷静地审视整个局面。
我去美容院找她,刚刚开张的美容院到处弥漫着油漆味,生意有些萧条,她正百无聊赖地在电脑上玩扑克,见我来就关了机,迎上前来。
丁朝阳在我身边颓然地垂着头坐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和她好的究竟是谁,但是她确实有情人,因为她怀孕了。她以为我不知情,还兴奋地告诉我,我要做爸爸了。我捧着她的脸,微笑着问真的吗?她使劲地点头,给我看医院的化验报告,问我是不是不高兴。我说高兴,可是她不知道我内心的苍凉有多重。结婚四年了,她没怀孕,我偷偷去医院做过检查,我不可能有孩子的,我觉得对不起她,很内疚,一直不敢告诉她这个消息。她却告诉我有了我的孩子。我明知这是个对我有着巨大伤害的谎言,却没有力量戳破。我说我高兴得都蒙了,我是多么虚伪啊。”
次日一早,我去找阮锦姬,没人应,我才想起,她的美容院开张了。
“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我握着他冰冷的手。
他伏在我脸上看了一会儿,叹息了一下,就睡下了。
他望着吊灯,“在爱情中,知道得越少,就越容易幸福。”
我惊叫着逃避梳子的追击,一头倒在床上,假装沉沉睡去,在第二天早晨,我依然会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从梦中醒来。
“有些事是回避不了的,该来的早晚都会来。后来,你对许芝兰怎样了?”
午夜门铃以及我时常如鬼魂附身的样子,已使他深信不疑,在这个世界上,是真的有鬼魂的。而且,那个叫许芝兰的鬼魂已经回来了,夜夜在身边徘徊。
“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说完,他起身去客厅,拿出一柄梳子开始为我梳头。梳子一碰我的头发,我开始尖叫。那柄梳子,是桃木做的。我想他一定是以为我中了邪,特意买了这把桃木梳子。我必须尖叫着,像被从梦中惊醒,不然这个精心导演的骗局就会被识破。
“这一点不重要,我很想知道她后来怎样了?”
“那孩子不是我的。”豆大的汗珠从丁朝阳额上滚下来,他的目光渐渐凶恶,仿佛恨不能将我咬成碎片,“我的产业不需要一个杂种来继承!”
“再后来,她专心孕育宝宝,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怀孕快四个月时,她突然变得焦躁,问她为什么,她也不说,直到有一天我下班回来,发现她不见了。”
“可是,你知道吗,我是爱你的。”
“或许,她已经回来了。”我不动声色地说。
“芝兰,这不是我的错,你为什么要骗我?”
“绝对不可能!”
是的,我那么害怕,我真的不知要让他怎样,我只是遵循着阮锦姬的计谋,实施了一个貌似鬼魂附身的把戏,让他说出心中的秘密。可我演得那么逼真,有时连自己都恍惚了。
“为什么这么肯定?她只是失踪而已。”我屏住呼吸。
“你终于记起我了?”我看着他,一丝丝的冷在心里缓慢升起。
他的脸开始煞白,他站起来,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我看见他的手指在神经质地微微颤抖。
他终于崩溃,哆嗦着手,点燃了一支烟,“你究竟要我怎样?”
“她的离开,是不是和你的外遇有关?”
“不要叫我小豌豆!”
丁朝阳一下子就呆住了,怔怔地看着我,“我?外遇?”
他说:“小豌豆。”
我笑,轻轻地。
我说:“亲爱的,你已不爱我了?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在她之后,在你之前,我从未爱上任何人。”激动使他显得愤怒。
他的脸色腾地就白了,呆呆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握住我的手缓缓松开。
我知道,该打住了,一下子掏空所有秘密,容易让人穷凶极恶地失控。
他目光忧郁地看着我,好像我正在向着地狱的方向坠落。是的,那些菜,是芝兰爱烧的;我化的妆,也是芝兰的样子。甚至,我会在午夜里醒来,抱着他的手臂,哭得肝肠寸断。他愈是叫我小豌豆,我哭得愈凶,我说:“你是不是爱上了一个叫‘小豌豆’的女子?我是芝兰,你叫我芝兰。”
我走到他身后,温柔地圈着他的腰,“我只想和你相安到老,不希望远去的往事回来打扰我们的生活。但如果她真的回来,我不会令你为难。”这么说着,心就酸楚了起来,眼泪滑出了眼眶。
那些烧好的菜被他不露痕迹地倒进了马桶,他曾在早晨试探着问我昨夜的景象。我竟不知所以地看着他,说:“我有那么贤惠啊,深夜都起来烧菜给你吃。”
他焐着我的手,掌心很冷但很用力。那天晚上,我们只吃了一点水果,谁都没心思吃饭。
早晨,厨房里干净得一尘不染,好像昨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5
他会从背后圈过我,说:“亲爱的,睡觉了。”再牵着我,回到床上。
我辞掉了保险公司的工作,接了电台的一档心理热线节目。我喜欢阅读别人的心灵,可以帮助我积累素材,反正不必坐班,只要每晚九点钟坐在直播间里,倾听别人的心事,然后疏通他们的心结。至于一番简单的对话,是否能起到打开心结的作用,我不知道。反正,有些人的心里养育着太多的忧伤与疼痛,没途径发泄,就会被憋疯。
在他一头雾水醒来时,我却又昏昏睡去。还有某些夜晚,他会在厨房找到我,那时我肯定在抱着一本菜谱专心致志地烧菜,都是他爱吃的。
阮锦姬每天都收听我的节目,戏称我为“精神垃圾桶”。
我渐渐变得乖戾,会在深夜里猛然醒来,抓着他的胳膊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我告诉她,我很少半夜起来装神弄鬼了,因为起不到任何作用。关于丁朝阳后来告诉我有关芝兰的事,我没和她讲。她那么迫切地挖掘真相,当然会认为是丁朝阳为开脱自己而捏造的谎言。在她的陈述里,芝兰是个温柔而善良的女子,可与天使媲美。
2
有时,她会婉转地说到丁朝阳,并竭力掩饰对他的鄙视,可我心细若瓷。
我很放心地睡去了。
我不能阻止她的仇恨,她怀疑他谋杀了她最好的朋友,于是,我们的友谊显得有些乖戾。
擦完脸后,他在家里走来走去,甚至我听到了他翻我书房抽屉和手包的声音,他想知道睡袍是怎样跑到我身上的,他想找到那串钥匙。可是,他太不了解女人,女人如果打算恒守一个秘密,就会变成隐藏高手。在这点上,男人永远无法和女人匹敌。
有天中午,她突然对我摊开手,说:“我真没用。”
他的声音有些发抖。站了一会儿,我忽然无限疲惫,就歪在他肩上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就觉得脸上热热的,不必睁眼,肯定是他在用热毛巾帮我擦掉那稀奇古怪的妆容。
我知道她什么意思,大约是她想要知道的真相总也打不开缺口。我转移话题:“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了?”
他把我搂进怀里,说:“没什么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又看看我,“他真坚强。”
“可是为什么我要穿这件睡袍?它是从哪里来的?”我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他,又拉他到镜子前,“为什么我要化这么古怪的妆呢?”
她言下所指,是丁朝阳。
他扣在我背上的手有淋漓的冷汗,沿着我后背的皮肤往下滴。许久,他才说:“梦总是古怪的。”
“或许,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有点害怕,一头扎进他怀里,“我做了个梦,梦里的那个我分明不是我的样子,可是我却分明感觉那就是我,这是怎么了?”
“那会是怎样呢?”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丁朝阳缓缓垂下眼皮,踢了踢它,把我抱进怀里,“小豌豆,你梦游了?”
我也耸耸肩,“我尽力了,但是一无所获。”
我像被烫着一样,猛地跳起来,三把两把扯下它扔在地上,直直地看了他说:“这是谁的睡袍?”
她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笑,“嗯。”
我盯着它,拼命想,终于我想起了它的来处。是的,在一直紧锁着门的隔壁的衣橱里,是许芝兰的睡袍。
“对了,你觉得宣凌霄这个人怎样?”我漫不经心地挑了一下指甲。
是啊,我要干什么?我张张皇皇地站起来,上上下下地看着镜子里的女人,她几乎不再是我,冷眉冷眼,挺拔的鼻子。更要命的是,我身上的睡袍不是我的,却似曾相识。
她脸色一震,“宣凌霄?哦……没什么,挺绅士的。”
几乎同时,他扑过来,一把夺下我的眉笔,厉声尖叫道:“你要干什么?”
“挺可惜的。”我喝茶。
整个家灯火通明,而我竟坐在梳妆台前淡然地化着妆。我讶异地看着瞠目结舌的丁朝阳,问:“这是怎么了?”
她笑笑,一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的样子。
很久很久的后来,我听见一声尖叫,就醒了。
坐了一会儿,我告辞说要酝酿晚上做“精神垃圾桶”的情绪。她起身相送。
我摇了摇头,眼皮渐渐沉了下去。
6
他手足无措地看着我,“是不是病了?我送你去看医生。”
从直播间出来,已是晚上十点半,丁朝阳来电话问要不要来接。我说要和电台的朋友去喝茶,顺便探讨一下节目形式。
“是,我很冷。”我披着毛巾被,身体还在不停地哆嗦。
其实,我去了西南园酒吧,夜晚十点后是酒吧上客的点,墙壁上到处都是用油画颜料画上去的向日葵,向日葵呈现的是绚烂之后的低迷忧伤。
他坐起来,裸着身体,说:“没有啊,很正常。”又转到我的方位,依然说很正常。
在人声鼎沸里,我在吧台的高脚凳上坐了,要了一杯啤酒。
我睁大眼,“你不觉得有股冷风在房间里转来转去?”
然后,我转动高脚凳,试图在人群中寻觅宣凌霄,虽然我不认识他,我想他应该有忧郁而深邃的眼神。
他摸了摸我的额头,说:“不热啊。”
事实告诉我,我被电影误导了,那只是我的想象,宣凌霄的眼神一点都不忧郁,甚至很是硬朗。
可是,蜷在他怀里,我依然是冷的,冷得发抖。
听见有人喊“宣老板”时,我顺着声音找过去,就看见了正在一张桌子上抽雪茄的宣凌霄,他高而结实,像优秀的高尔夫球手。
他伸手来揽我,每当我说冷,他就会将我蜷起来,抱在怀里,说这样就暖了。
我从未在男人面前使用主动,尽管我知道在他面前主动也没用。我一直抱着杯子,认真地看他。
我“嗯”了一声,说:“有点冷。”
显然,他感觉到了我的注视,微微笑了一下,又和人说话去了。我继续看他。
我摇了摇他,他惺忪地睁眼看我,“醒了?”
直到凌晨一点,我都在看他,除了礼貌的微笑,他没有和我说话。其间,有几个男人试图和我搭讪,我用礼貌的缄默抵挡了回去。
哭着哭着,就睡了。醒来时,已是凌晨,我坐起来,看着歪在旁边的丁朝阳。
离开酒吧时,我有点醉,歪歪斜斜地往外走时,宣凌霄从身边一闪而过,站在街上,为我叫了辆出租车,拉开车门时,低声说:“单身女孩子不要在酒吧待得太晚,这里不适合你。”
我哭了,哭得无比昏暗。丁朝阳狠狠地搂着我,不停轻拍着我的背,他好像有些内疚,让我承受了那么多惊吓。
我在路灯下认真地看他的脸,方正,落拓,坚硬。我说了声“谢谢”,就钻进车里。出租车滑进夜色,我回头望去,见一辆出租车停在西南园门口,我在心里笑了一下,想真是有泡吧泡到疯狂的人呢,都几点了还往酒吧里杀。
背叛阮锦姬,关于许芝兰的真相与我有何干系?我为什么要拱手将这样美好的爱给葬送了?
可待我看见出租车里钻出的人时,我一下子就惊呆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是古福利。
我却想到了背叛。
我喊司机停车,司机有些不情愿,我说我愿为这段不行驶的时间付钱。
很久了,我们没有这样静谧而美好地做爱过。
显然,宣凌霄也有些愣,他看了古福利一会儿,不知说了句什么,原本就期期艾艾的古福利好像很忧伤,他垂着头,跟在宣凌霄身后。宣凌霄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大约是示意他离开。
他擦了擦泪,抱起我,像抱起一个镶嵌在他身上的美丽瓷器,小心翼翼地回卧室。
古福利很受伤,好像鼓起了好大勇气,才突然拽住他的胳膊,边摇他胳膊边说什么。宣凌霄皱着眉头看他,猛地抽出胳膊,匆匆进了酒吧。
我怔怔地看着他,负疚感漫无边际地在胸中弥漫,他对我这样毫不设防地爱着,而我却在做什么?
古福利在路灯下傻傻地站了片刻,就坐在马路牙子上,捂着脸,伏在膝盖上。
我们就那么坐着,等我回头去觅他的唇时,见他已泪流满面。他抵着我的额头,轻声说:“小豌豆,我那么爱你。”
我突然想起他有些古怪的眼神和容易因羞涩发红的脸,叹了口气,对司机说:“走吧。”
他又瘦又长的胳膊那么有力,轻易地就将我举了起来。望着那么远的地面,我尖叫了一声,他却笑了,缓慢地把我收回来。
夜已深,大约丁朝阳已睡着了,我拿出钥匙,轻手轻脚地开门,蹑手蹑脚进去。
我偷偷地拿眼看他,他依然面沉似水,却抽出手将我抱在膝上,依然是全神贯注看海的样子。
黑暗中,听丁朝阳在压抑着嗓音窃窃低语。我站定了,屏息听。
他抿着唇,很认真地看着海面,仿佛那只在我胸口徘徊不去的手,与他没有关系。
丁朝阳说:“我不认识你,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对不起,你打错电话了。”说着,就砰地挂了电话。
他说过,做爱可以把大脑掏空,好像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
我吁了口气,故意把鞋柜拉得很响,卧室的灯就啪地亮了。披着睡衣的丁朝阳跑出来,一把抱起我,在头发上蹭了蹭脸,“你回来了?”
是夜,我和丁朝阳坐在阳台上,看波光粼粼的海面,他的手从我腋下揽过来。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当他心情不好沮丧时,他就会疯狂地做爱。
我故意调笑,“刚才和谁通电话呢?”
从这天开始,门铃再也不会被按响了。
他踌躇了一会儿说:“不认识,打错电话了吧。”又掰着我下巴,用力嗅嗅,“怎么喝酒了?”
我们坐在上午的阳光里,筹谋一个阴冷的计划。离开她家时,我的心里装满了彷徨和惆怅,在隐约间,我仿佛已看到了破碎,在我和丁朝阳之间。
“呵,他们非要喝,推不掉,就喝了一小杯。”我故意逗他,“是不是趁我不在家和其他女人调情,不巧被我听见了就说打错电话了?”
“和你一样,我想知道真相,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忍受我爱的男人心里隐藏着一个与女人有关的秘密。你知道女人总是这样,明明知道真相的杀伤力有多强,却还是想知道。”事已到此,对阮锦姬隐瞒毫无意义,而且我们即将成为战友,需要同心协力去查明真相。
他竖起右手,作指天发誓状。我笑着握住了他的手,亲昵地伏在他胸口,然后就偷听到了他尚未回到平静的激越心跳。
她点了一支烟,望着窗外慢慢地抽,过了一会儿说:“能告诉我,答应帮我的真实原因吗?”
早晨,丁朝阳走后,我飞快看了看电话机,来电显示是一串陌生的手机号,我犹豫了一下,按了回拨键。
我点头。
铃声响了很长时间才被接通,我“喂”了一声。
阮锦姬看着我,“真的?”
对方没说话也没收线,回应我的,是长长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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