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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她点点头。“感觉几乎有点吓人,想了这么久的事就要成真了……鲁珀特一直在我脑海里,可是本来已经渐渐模糊了……”

“你快乐吗,伊莎贝拉?”我温柔地问她。

她看着我。

“谢谢。我们在他回去缅甸之前还有一星期可以在一起,但我不认为大战还会打很久,你觉得呢?”

“虽然这一切都是真的,感觉起来却很不真实。我依然觉得我可能会……醒来,仿佛这只是一场梦……”

“那我会去。”

她口气温柔地继续说:“能够拥有一切……鲁珀特……圣卢……一个人所有的愿望都要实现了……”

“希望啊,非常希望。”

接着她惊叫:“我不该待这么久的,他们给了我二十分钟休息喝杯茶。”

“你希望我去吗?”

我发现,原来我是伊莎贝拉的那杯茶。

她站起身。“我得走了。你会和她谈谈吧,好不好?”她在门口停下脚步。“鲁珀特和我再过一周就要结婚了,”她温柔地说,“你觉得你有可能来教堂吗?如果天气不错,有童子军可以推你过去。”

下午,米利过来看我。她脱掉雨衣、尖顶帽和雨鞋之后,向后抚平她的棕发,并且有点刻意地在鼻子上扑了粉,然后到我身边坐下。我心想,她真的很漂亮,人也很好,就算你想要讨厌她都很难,何况我并不想讨厌她。

我很好奇,伊莎贝拉所指的朋友包括加布里埃尔吗?米利爱上加布里埃尔了,我不知道加布里埃尔是不是也有点爱上她了。我想这是有可能的。“我认为她可以和伯特先生离婚,”伊莎贝拉说,“只不过离婚很花钱。”

“希望你没有觉得被冷落了。”她说,“你吃过午餐了吗?一切都还好吗?”

“喔,有啊。祖母替她在萨塞克斯郡[1]找了工作,在她认识的人家里当管家的帮手,薪水很不错,而且工作不多。从那里到伦敦有方便的火车可搭,所以她可以去和朋友们碰面。”

我告诉她,我在物质方面都有人照顾,请她放心。

“伯特太太有什么计划吗?”我问。

“我们待会……”我说,“喝杯茶。”

约翰·加布里埃尔说不定很喜欢米利的栗色头发和她水汪汪的棕色眼睛,而且不介意要一直安抚她,让她相信一切都会没事。

“好啊。”她不安地动来动去。“噢,诺里斯上尉,你认为他会选上,对不对?”

毫无疑问,我心想,这会非常累人……我记得我那时候很累……与珍妮弗在一起格外地累人。但珍妮弗有一头漂亮的蓝黑色秀发、带着悲伤的灰色大眼,还有那讨喜又滑稽的鼻子……

“现在说还太早。”

“因为我觉得这样对‘他’来说蛮糟糕的……对加布里埃尔少校。他必须不断安慰一个人,告诉她一切都没事、让她安心,这一定非常累人。”

“喔,但我的意思是说,你觉得呢?”

“也许她喜欢……嗯,责怪自己,”我说,“为什么她不能这么做?”

“我确定他选上的机会很大。”我安抚她说。

伊莎贝拉满怀希望地说:“我想你可以和她谈谈?”

“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一定会选上的!我怎么这么笨啊……这么差劲。喔,诺里斯上尉,我无时无刻都在想这件事。我非常自责。”

放纵自责是一个值得好好思考的有趣领域,我看得出来,米利任由自己沉溺其中,但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比较容易有这样的倾向。特雷莎曾经暗示我,像我这种坚持要为别人打气、解决问题的人,不见得如我们所想那般对他人有帮助。不过这仍然没有解释为何人类喜欢夸大自己在事件中的责任。

又来了,我心想。

“但到了现在还一直担心……噢,这就好像你去田野散步踩到牛屎一样;我的意思是,一路上说着踩到牛屎这件事,像是希望自己没有踩到、要是走另一条路就好了,还说这全都是因为自己没有看清楚脚下,以及你总是做这类蠢事,一点用处也没有。毕竟,牛屎已经沾在你的鞋子上,你怎么也避不了,但你不需要也让它沾染到你的心思上!还有,所有在这之外的东西如田野、天空、树丛以及陪你散步的人,他们全都在啊。只有等你回到家清理鞋子的时候,你才会再度想起那坨牛屎。那个时候你确实需要想一想……”

“应该停下来,不要再想了。”我建议。

我看得出来,这个观点甚至对伊莎贝拉来说都不大能接受。

“可是,我怎么能够不想呢?”她可怜的棕色眼睛睁得大大的。

“你知道的,”伊莎贝拉语带责备地说,“我不会说。”她停顿了一下,皱起眉头然后开始说,一副有点怀疑的样子。她说:“事情要不发生了,要不就没发生。我可以了解你在发生前可能会担心……”

“练习自我控制和意志力。”我说。

“为什么?你说说看。”

米利看起来十分怀疑,而且有点不认同。

伊莎贝拉用她那言简意赅的方式作了回答。“不觉得。”她说。

“我不觉得我应该轻松看待这件事情,尤其当一切都是我的错的时候。”

“嗯,”我沉思地说,“我猜她很有可能这么认为,你不觉得吗?”

“亲爱的,你这样忧心忡忡,无助于加布里埃尔进入国会。”

以前我觉得那是珍妮弗一个讨人喜欢的特质。现在,看着米利以同样的态度放纵自己,我发现这种观点也确实很惹人厌。我戏谑地思考着,这就是单纯觉得对方是个好女人与陷入爱河之间的差异!

“是不会,当然……但如果我妨害了他的生涯,我将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微弱的回音从过去传到我的耳边。珍妮弗蹙着她那讨人喜欢的眉毛,勇敢地一肩扛起其他人所作所为的责任。

我们争论的内容都是那几句。这种事我和珍妮弗经历过很多次,差别在于我现在是冷静地和她争论,不掺杂个人感情因素。这个差别很大。我喜欢米利,可是我觉得她让人很恼火。

伊莎贝拉停下来。她看着我,像是用盘子把一个她完全不能理解的东西端到我面前。

“拜托,”我大声说,“不要再大惊小怪了!就算不是为了别人,也为了加布里埃尔吧。”

“关于发生的事,关于她跑去找加布里埃尔少校,关于一切都是她的错。如果他选输了,这都是她的责任。如果她一开始小心点就好了,她那时应该要想到可能引起的后果。如果她对詹姆斯·伯特好一点、更了解他一些,他可能就不会喝这么多。她十分自责,而且彻夜未眠地担心这件事,然后希望自己当初采取不同的行动。如果她伤害了加布里埃尔少校的职业生涯,她有生之年都不会原谅自己。全都是她的不对,没有别人;所有的一切,一直以来都是她的错。”

“但我就是因为他才介意呀。”

伊莎贝拉在椅子的扶手上坐下。她缓缓叙述,微微皱着眉,很像一个旅行者在描述某个野蛮部落那匪夷所思的仪式。

“你不觉得那个可怜人的负担已经够沉重了,不需要你再加给他一堆眼泪和懊悔吗?”

“她对什么事情说个没完?”

“可是如果他选输了……”

“是啊,而且感觉很没意义。但我没法恰当地回应,我想也许你知道。”

“如果他选输了(他根本还没输),而且如果是因为你的关系(我们根本无从得知,况且可能完全不是如此),那么他不是已经够失望而失去斗志了,不需要再多一个懊悔的女人在渲染她的后悔、让事情更糟?”

“伯特太太说个没完?”

她露出困惑而固执的神情。

“对。”伊莎贝拉白皙的前额微微蹙起。“你知道,我不大会……和人谈事情,也不习惯别人对我倾诉。她总是说个没完。”

“但我想弥补我所做的事。”

“和她谈谈?”

“也许你没有办法弥补。如果可以弥补,唯一的方式只有设法让加布里埃尔相信,没选上对他而言是喘口气的大好机会,而且让他能够自由迎接人生中更多有趣的挑战。”

“我提议让伯特太太过来,因为她本来就在保持距离。而且我想,也许你可以和她谈谈。”

米利看起来很害怕。

“而我确定她不会想要那样。”

“噢,”她说,“我想我可能做不到那样。”

“如果你在意的话,我很抱歉。不过就算艾涅丝姨婆过来陪着你,我也看不出会有什么帮助,这只是意味着她也会变得格格不入。”

我也认为她没办法做到。一个能随机应变、毫无顾忌的女人才做得到。特雷莎,如果她在意加布里埃尔,就可以做得很好。

“没错,说得太好了。”

我想,特雷莎面对人生的方式就是不间断地采取攻势。

伊莎贝拉的回复一如往常地直率。“这个嘛,你本来就格格不入呀。”

毫无疑问,米利的人生态度是追求一次又一次浪漫辉煌的失败。但另一方面,有可能加布里埃尔喜欢捡拾碎片,并将它们拼凑起来。我自己就曾经很喜欢这类事。

“你不这么认为吗?”我问。

“你很喜欢他,对不对?”我问。

她好奇地看着我。我看出这是个从来不会在她脑海中出现的想法。

她棕色的眼睛热泪盈眶。

伊莎贝拉露出微笑。“艾涅丝姨婆想自己过来与你坐坐,”她说,“她想你一定很寂寞,而且,她是怎么说的……怕你会觉得格格不入。”

“噢,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他是……我从没遇过像他一样的人……”

“爱情似乎让你变温柔了,伊莎贝拉。”我不满地说,“或者这是崔西莉安夫人的主意?”

我自己也没遇过像加布里埃尔这样的人,不过我并没有和米利一样被打动。

伊莎贝拉表现出关心我独处的状态,似乎非常不像她,仿佛她忽然学起她的艾涅丝姨婆对我的态度。

“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诺里斯上尉,我真的愿意。”

我不介意,虽然我其实很满足可以一整天静静地看书。最近来陪我的人有点太多了。

“如果你非常在乎他,这样就够了。不要再想了。”

“我整天都要载人去投票。”她说。“鲁珀特也是。我已经向伯特太太建议,她应该来看你,你不介意吧?你都是自己一人,对吧?”

是谁说过“爱他们就好,不要纠缠他们”?是某个心理学家写给妈妈们的建议吗?然而这其中有很多可应用在亲子之外人际关系的智慧。但我们真的可以不去纠缠任何人吗?或许对我们的敌人还可以,只要费点力气。可是对我们所爱的人呢?

伊莎贝拉在早餐之后很早就来了。她穿了一件黑色雨衣,头发濡湿,双眼炯炯有神,雨衣上还别了一朵大大的蓝色玫瑰花饰。

我停止这种多想无益的行为,按铃要了茶。

特雷莎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开车奔波。投票日早晨,大西洋上吹来阵阵强风,风声呼呼作响,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屋顶上。

喝茶的时候,我坚决要谈谈去年我看过的电影。米利很喜欢看电影,她对最新作品的描述帮助我跟上进度。一切都很愉快,我也很喜欢这样的谈话,所以米利离开时我觉得蛮可惜。

他一口喝下饮料,喃喃地说:“什么鬼生活啊!你必须和民众说那些该死的蠢话。他们会被这样统治真是活该。”

远方的战役不时传回报告。他们都很疲倦,有人乐观,有人沮丧。罗伯特是唯一带着正常而愉快心情回来的人。他在一个废弃的采石场找到一棵倾倒的榉树,而那就是他心里一直渴望的东西。他还在一家小酒吧里吃了一顿特别可口的午餐。绘画和食物是罗伯特主要的话题,而这些话题一点也不差。

疯狂竞选活动还剩最后两天。这段期间,加布里埃尔每天造访两次来喝点东西。他放松的时候看起来累瘫了,他的声音因为在户外开讲而变得沙哑。然而累归累,他的活力丝毫不减损。他很少和我说话,大概是因为还得保留嗓子和体力。

[1]萨塞克斯郡(Sussex)位于英格兰东南部,一九七四年划分为东、西两郡。

就像我之前说的,这并不是精准的选战纪录。我并不在主要的激流之中,只是在回流里透过回音听见发生的事。我意识到似乎有一种愈来愈强烈的紧迫感,对着我之外的所有人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