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布里埃尔恼怒地瞪了我一眼。
“什么想法？”
“你老是搞错重点。是什么微不足道的想法根本不重要！我随时可以想出半打来。政治上只有两件事会引起人们的兴趣：一是给他们一点好处，另一是那种听起来好像可以解决所有问题且非常容易理解的想法，高贵却模糊，可以让你的内心散发出温暖的光芒。人们喜欢感觉自己是个高贵的动物，同时又有优厚的收入。你不会想要提出过于实际的想法，你知道，只要那个想法符合人性，而且不针对任何你会见到的人。你发现了吗，在给土耳其、美国或是哪里的地震受害者捐款，总是源源不绝地涌进来，但没有人真的想收容一个被撤离的孩子，对不对？这就是人性。”
“在还没有周详的计划之前，你不能发起行动。所以……顺其自然吧。我会抓住年轻人的心，那些有新想法、通常‘反政府’的人，给他们一个想法，接着就全力实现那个想法。”
“我会持续高度关注你的职业生涯。”我向他保证。
“在反对党引人注目的远景之中，约翰·加布里埃尔将扮演什么角色？”
“二十年后，你会发现我变胖、过得很舒适，而且可能被视为是慈善家。”加布里埃尔说。
“没一个有建设性想法。他们总是喋喋不休地抱怨国有化，然后对社会党员犯的错误幸灾乐祸。（天啊，他们也很会犯错！他们是一群愚笨的家伙、顽固的老工会成员，还有牛津来的理论家，净说空话。）我们的阵营会用所有过去在议会中使用过的伎俩，就像在市集的可怜老狗一样，先是狂吠一番，然后用后腿站起来，转个圈缓慢地跳华尔兹。”
“然后呢？”
他继续分析保守党中形形色色的知名人物。
“什么‘然后呢’？”
“该死的保守党国会议员！我现在逮到机会了。我们要靠谁让保守党重新站起来？温斯顿是很好的战场老将，尤其是你面对战争的时候。但他太老了，没办法处理和平问题。和平很微妙。伊登人很好，是个说话委婉的英国绅士——”
“我只是在想，你也许会觉得无聊。”
“说真的，加布里埃尔，你这个新任保守党国会议员说的话还真奇怪。”
“喔，我总会找一些事来做，纯粹为了好玩。”
“我知道，太棒了。”
加布里埃尔勾勒自己人生时的那种信心满满，总是让我很感兴趣。我开始相信他的预言将会实现，我想他就是有本事让它成真。他预测这个国家会交给工党，他一直很确定自己会胜利。现在，他的人生也会一如他所预期的那样分毫不差。
“工党拿到相当多的席次。”
我有点俗气地说：“所以在最好的世界里，一切都是最好的。[1]”
“喔，只是像你刚才说的，就是选举后遗症啦。打败对手之后，人生总是很无趣，但接下来还有很多场仗要打。你等着看我怎么成为公众瞩目的焦点。”
他马上不耐烦地皱起眉头，然后说：“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诺里斯。”
“你看起来似乎没有很高兴。”
“为什么，怎么了吗？”
“没错，”加布里埃尔毫不热衷地说，“我上路了。”
“没事……真的没事。”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继续说，“你可曾被刺扎到手指里？你知道那有多令人抓狂吗？不是真的很严重，但永远提醒你、刺痛着你、束缚着你……”
我举起手上的雪莉酒。“嗯，”我说，“祝你未来的生涯顺利成功。你现在上路了。”
“那根刺是什么？”我问，“米利·伯特？”
“喔，该做的那套我们都做了，卡斯雷克看着我们做的。那个人真是笨蛋！把他的工作记得滚瓜烂熟、一字不差，但其实根本没有智慧可言。”
他惊讶地看着我。我看出米利并不是那根刺。
加布里埃尔又露齿而笑。
“她没问题，”他说，“好在没有造成伤害。我喜欢她，希望在伦敦可以见到她；在伦敦不会有地方上这些恶毒的闲言闲语。”
“关于公平竞争、运动家精神那一类的事，我猜你们已经和对方说了那些该说的话吧？”
然后，他的脸红了起来，从口袋里用力拉出一个包裹。
“他是不会，可怜的家伙。而且我相信，他很认真地看待自己和政治。不是太认真，但也够了。可惜他太软弱。”
“我在想你可不可以看看这个。你觉得这个可以吗？结婚礼物，给伊莎贝拉·查特里斯的。我应该送个东西给她吧。是什么时候？下礼拜四？还是你觉得这种礼物很蠢？”
加布里埃尔露出无力的笑容。
我兴致勃勃地打开包装。眼前的东西出乎我意料，我从来没想过加布里埃尔会送这种东西作为结婚礼物。
“我认为威尔布里厄姆不会因为失败而特别兴高采烈。”我说。
那是一本祈祷书[2]，烫金图案十分精美，应该是博物馆收藏的作品。
我说了位置，然后他帮自己倒了一杯。
“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加布里埃尔说，“天主教那类的东西，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但我觉得……我不知道……这似乎和她很相配。当然啦，如果你觉得它根本就很无聊……”
他发出呻吟。“你说得对。成功真是件令人恶心的事。最好的雪莉酒放在哪？”
我急忙要他放心。
“选举后遗症？”我说。
“很漂亮，”我说，“无论是谁都会想要拥有这本书。它是个珍品。”
我直到隔天才见到加布里埃尔，他看起来像泄了气的皮球，几乎没有一点活力。我几乎认不出他就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我猜她不会特别喜欢这种东西，不过蛮适合她的，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我点头，我确实知道。“毕竟，我得送她个什么东西才行。不是我特别喜欢那个女孩，我对她一点用处也没有。高傲的女孩，她倒是骗到男爵殿下了。我祝福她和那个装模作样的家伙幸福快乐。”
她突然又说：“我不相信罪恶。危害世界的所有一切都是由软弱造成的，通常是善意，而且看起来浪漫得不得了。我害怕这种东西，它们很危险。这种东西就像黑暗中漂浮的废弃船只，会撞坏经得起风浪的坚固船只。”
“他可比什么装模作样的家伙要强多了。”
“不，当然不会。可是，休，只有非常坚强的人会说：‘我让自己成了大笨蛋。’然后一笑置之，继续往前走。软弱的人必须有可以抓住的东西；他们必须看到自己的错误，不只是处理上的失败，而是个确切的缺点，一个悲剧性的过错。”
“对，他确实是。无论如何，我得和他们保持良好关系。作为地方国会议员代表，我会和他们在城堡吃饭，还会去参加他们的年度花园聚会那类活动。我猜圣卢老夫人现在得搬去都尔楼了，就是靠近教堂那栋发霉的废弃楼房。我想，住在那里的人很快就会得风湿病死掉。”
“我从来没注意到加布里埃尔有任何过度禁欲的倾向。”我说，“我会说，他除了自己日子过得好且拼命追求想要的生活之外，很少会想到其他事情。反正他是要娶钱当老婆，他对我这样说过。我也认为他会这么做。他注定会成功，是比较粗俗的那种成功。至于米利，显然她似乎是受害者的角色。特雷莎，我猜你现在会告诉我她喜欢当受害者。”
他拿回那本烫金的祈祷书，把它包起来。
“我知道。”她想了想又说，“他们彼此也很适合。我想他和她在一起应该会蛮快乐……如果他想要快乐的话。有的人不想。”
“你真的觉得这个礼物很好？没有问题吗？”
“特雷莎，你真是个恶毒的女人，”我说，“那个小姑娘对加布里埃尔可是全心全意。”
“这是个高贵而稀有的礼物。”我向他保证。
“她会吗？”
特雷莎走了进来。加布里埃尔说他正要离开。
“嗯，”我说，“米利今晚可以快快乐乐上床睡觉了，她毕竟没坏了事，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他怎么了？”加布里埃尔离开后，她问我。
“我知道。他的判断真是不可思议。”
“疲倦了吧，我想。”
“加布里埃尔说得没错，”我说，“他之前就预言过了，你记得吧？”
特雷莎说：“不只如此。”
“左派横扫全国各地，工党到处都选上了。我们这里是保守党少数赢得席次的地方。”
“我忍不住觉得，”我说，“让他选上真是可惜，失败可能会让他清醒一点。现在看来，他会继续这样嚣张几年。整体来说，他是个讨厌的家伙，但我倒觉得他会一路爬到树顶。”
“卡斯雷克并没有比任何其他人更了解他所说的情况。”
我猜应该是因为说到了“树”这个字，激起了罗伯特发表他的言论。他是和特雷莎一起进来的，一如往常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此他开口时，也一如往常地吓了我们一跳。
“对，卡斯雷克认为，要不是因为米利·伯特那件事，他至少会赢一千票。”
“喔，不会啦，他不会的。”他说。
“所以差距很小。”
我们好奇地看着他。
我吹了声口哨。
“他不会爬到树顶的。”罗伯特说，“我想，完全不可能……”
“两百一十四张票。”
他闷闷不乐地在房里走来走去，然后问为什么总是有人把他的调色刀藏起来。
“赢多少？”我问。
[1]这句话出自十八世纪法国哲学家伏尔泰（Voltaire，1694—1778）所著之讽刺小说《康迪德》（Candide），原著旨在讥讽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1646—1716）的乐观主义。
隔天夜里，特雷莎突然进来我的房间，将自己深色的头发从疲惫的脸庞往后拨，然后说：“嗯，他选上了！”
[2]祈祷书（book of hours），天主教每日例行祷告课用的经书。